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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對這些人負有責任,因為他們是創造出來的——』於是麥卡斯林說
珀西伐爾·布朗李 26歲。 文書兼簿記。1856年3月3日在冷水鎮從N·B·福勒斯特處購得 價265元
『我有退伍金的,』對方說。他說的時候那神氣活像在說我有上帝的恩寵或是我擁有一個金礦呢。『我還有我父親的退伍金呢。每月月初領錢。今天幾號啦?』
『我也知道你心裏在想我現在會說些什麼,因此就讓我再說一次吧:另外還有一個人,也是第三代的,是兒子的後裔,長子,直系的獨子,是白人,甚至仍然是姓麥卡斯林,是父親傳子傳孫的——』於是他說
經過的情況就是這樣:於是麥卡斯林說
在這下面和接下去的五頁以及幾乎同樣數目的年份里,那些緩慢而逐日地積累起來的給他的工錢以及食物與衣服——糖漿、肉和雜糧,還有便宜結實的襯衫、褲子和皮鞋以及偶爾得到的一件用以抵禦雨水和寒冷的外套——的費用都記錄了下來,兩者相抵,得出了緩慢而卻是穩定地在增長的節餘(艾克覺得似乎可以真的看見那個黑人,那個奴隸——他的白種主人為了那件事永遠解放了他,但是正是因為有了這件事,只要這黑人記憶猶存,便不能接受這種自由——走進小鋪,也許是向那個白人的兒子要求允許他看一下賬目,雖然他不認識字,甚至也不要求白人告訴他——他反正總得接受,因為他根本無法查對——賬面上怎麼樣了,還得過多久他才能離開莊園,可以永遠也不回來,其實他要去的地方也僅僅是十七英里路之外的傑弗生鎮)一直記下去直到最後一條賬目,下面還劃了兩道黑杠:
他們要去看看那邊的情況;終於他母親的意見佔了上風,他們打算坐四輪輕便馬車去,又一次全體出動,只除了布蒂叔叔,還有麥卡斯林也留下來陪布蒂叔叔,直到後來有一年冬天,布蒂叔叔身子開始不行了,從那時起陪布蒂叔叔的就是他自己了,這時候他開始記事了,有他的母親,有譚尼,而趕車的是托梅的泰瑞爾:趕二十二英里路到鄰近的縣,那裡有一對門柱,在其中的一根門柱上,麥卡斯林記得有個半大不大的小子,每逢早、午、晚餐便會吹響一隻獵狐用的號角,而且會跳下來給任何一個正好聽見號角聲的過路人開院門,只不過如今院門連影兒都沒有了,他們穿過那破敗不堪、草木雜生的入口駛向他母親仍然堅持要人們稱之為『沃維克』的那幢大宅,因為如果真理能夠得勝,正義能夠佔上風,那她哥哥就是伯爵府的合法主人,這幢沒有上漆的大宅外表上沒有變化,但裏面每一次似乎比原來更空廓高大,因為他年紀太小,還不懂得那裡面高雅的傢具陳設已經越來越少了,那些花梨木、桃花心木、胡桃木的傢具,它們對他來說反正從來也不存在,只除了在他母親涕淚俱下的悲嘆中,以及偶爾把一件小得可以想法用繩子捆在馬車後部或頂上帶回家去的物件上(他記得這件事,他親眼看見的:一瞬間,一剎那,他母親那女高音喊出的『居然穿我的衣服!居然穿我的衣服!』響亮而憤怒地在空蕩蕩沒打掃過的大廳里迴響;一張年輕女性的臉,膚色甚至比托梅的泰瑞爾的還要淺,在一扇正在關上的門后閃現了一下;身腰的一個旋擺,絲綢長裙的一閃亮,耳墜子的輕碰與反光:一個幻影,行蹤倏忽、外表艷俗、不合禮教,然而不知怎的,在這孩子——當時還差不多是個小娃娃呢——看來,竟也感到喘不出氣、萬分激動、受到蠱惑:就像兩條清澈透明的小溪會合在一起,他這個仍然是不丁點兒大的娃娃,通過匆匆瞥見的、不可名狀的、不合禮教的、混血的異性肉體,與以神聖、不朽的青春期在他舅父身上停留了差不多有六十年的那個孩子,發生了安詳、絕對、完美的交流與接觸;那衣裙、臉容和耳墜在同一個驚恐的剎那以及他舅舅的喊叫聲中消失了:『她是我的廚娘!她是我的新廚娘!我總得有個人幫我做飯吧,是不是?』接著連舅父本人也不見了,那張臉也是緊張、驚惶的,但依然是天真的甚至像個男孩那樣不屈不撓的,這回輪到他們退卻了,退到了前廊上,於是他的舅父又出來了,很痛苦,仍然驚恐不安,但是在絕望中又重新振作了一下,他所振作的即使不是勇氣也至少是一種自信心:『他們現在自由了!他們和我們一樣了!』於是他母親說:『問題就出在這兒!問題就出在這兒!在我母親的屋子裡!褻瀆!這是褻瀆!』於是他的舅父說:『真該死,西貝,至少該給她點時間收拾她的東西吧:』終於一切都過去了,都完了,高聲爭吵以及別的一切,他本人和譚尼,他記得譚尼那張莫測高深的臉伸出在那間原來是客廳的空蕩蕩的屋子的沒有窗板的破窗前面,就在他們倆張望的時候,下面小巷裡急匆匆地跑過去一個人影,跌跌沖沖,一路小跑,那就是他舅舅的潰逃的情婦:她的背、她那張他只見過一眼的無名的臉,那條過去撐過鯨骨架、氣球般在一件男人大衣下面扑打著的裙子,那隻在她膝蓋邊顛簸、碰撞的沉甸甸的舊毯制旅行包,是在潰逃,是在退卻,這是沒有問題的,在那條空蕩蕩的小巷裡顯得孤獨、年輕、凄涼,然而仍然讓人興奮、引起共鳴,仍然穿著從體面的堡壘里奪得的具有旗幟意味的絲綢衣服,而且令人難忘。)
然後又是第二種:
算是借的,先用著再說,雖然他大可不必這樣做:德·斯班少校願意把自己家裡的一個房間讓給他住,愛住多久就多久,連問都不會問他一聲,以後也不會問,而老康普生將軍則更熱情,他乾脆把艾薩克帶到自己的房間,讓他與自己合睡一張床,他比德·斯班少校熱情,因為他直率地告訴孩子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和我一塊兒睡,不等冬天過去,我就會知道你這樣做的原因。你會告訴我的。因為我不相信你真的放棄家產了。看起來你真的是放棄了,可是我在大森林里對你觀察得太深了,我不相信你真的放棄了,雖然看起來非常像:』算是借的,付一個月的飯費和房租,把木匠工具買下來,不單是因為他的手干起活來很靈巧,而是因為他有意要親手勞動,要是讓他伺弄馬匹他也能對付,他倒不是一味死板地、滿懷希望地模仿那個拿撒勒人,就像一個年輕的賭徒買一件有斑點的花襯衫來穿上,因為那個老賭棍上一天正是穿了這樣一件襯衫發了利市的,而是(他倒沒有故作謙卑的人的自命不凡感,也沒有自命清高的人那種假謙虛的派頭,那種人要自己去賺取衣食,既不特別想去賺取卻又必須去賺取,而且賺取的豈只僅僅是衣食)因為如果那個拿撒勒人發現做木匠對於採取並選擇去事奉的生活與目的有益,那麼這對於艾薩克·麥卡斯林也必定有益,雖然艾薩克·麥卡斯林的目的,表面上的動機固然很簡單,仍然而且將永遠為自己所不理解,而他的生活,在種種需要方面固然是不可克服的,如果他有辦法的話,因為不是那個拿撒勒人,他是不會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然後把債還清。他已經忘了麥卡斯林以他的名義每月存入銀行三十塊錢,是因為第一次才幫他取出來扔在他的床上的,以後就再也不會這樣幹了;他現在有了一個合伙人,或者不如說他是別人的合伙人:那是個不敬神的,無法無天的、狡猾的老酒鬼,六二、六三年時在查爾斯頓造過闖封鎖線的船,後來當了船上的木匠,兩年前來到傑弗生,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要來,他酒精中毒精神狂亂症好了以後在監獄里呆了很長時間;他們倆給銀行行長的馬廄蓋過一個新的屋頂(那老頭又給關進監獄之後還對這個活兒讚不絕口呢),艾薩克上銀行去領工錢,那行長說,『倒是該我向你借錢呢,而不是付工錢給你』,現在已經過去七個月了,他才第一次想起這件事,已存有二百一十元了,這翻修屋頂的活兒是他乾的第一件有點兒規模的活兒,他離開銀行時,存單上的賬是存入二百二十元,要二百四十元才能相抵,這就是說只要再存二十元就行了,後來數目總算相抵了,可是這時總額已增加到三百三十元了,於是他說,『我現在要把它轉到他的賬上去,』行長說,『這我可做不到。麥卡斯林關照過我不讓我轉。你有沒有別的名字縮寫可用來另開一個戶頭。』不轉就不轉吧,他積攢起來的硬幣、銀元和鈔票放在手帕里打上結,塞在咖啡壺裡,就像譚尼的太爺十八年前從沃維克帶來時那樣包在一件舊襯衫里,他把它放在老卡洛瑟斯從卡羅來納帶來的一隻有鐵箍的箱子的底部,他的房東太太說,『連一把鎖也沒有!而且你連門也不鎖,即使人不在你也不鎖!』他儘可能平靜地望著她,就跟第一天晚上在這同一個房間里望著麥卡斯林時那樣,根本不是親人卻比親人還要親,就像服侍你甚至為了拿工錢才服侍你的人有如你的親人,而那些傷害你的人卻是兄弟和妻子般親極了的親人
還是同一種筆跡:
艾薩克1867年12月24日借你2枚金幣休·菲·布此乃借據艾薩克借金幣1枚1868年1月1日休·菲·布
在《聖經》里是說了一些話,不過有些話人家說是說的其實並沒有說。我知道你現在想說什麼:如果真理在我看來是這樣的而在你看來是那樣的,那我們怎麼能決定哪種說法是真理呢?其實你不需要選擇。心靈早就知道了。的書不是寫給必須作出抉擇、選擇的人讀的,而是讓心靈來讀的,不是給世界上的聰明人讀的,因為也許他們並不需要這本書,也許聰明人已經沒有心靈了,而是給世界上遭到厄運和地位卑微的人讀的,他們除了用心靈之外再也不能用別的來讀了。因為那些為的書的人寫的都是真理,而世界上只有一種真理,它統馭一切與心靈有關的東西。』於是麥卡斯林說
『去阿肯色州住,我記得你方才是這麼說的。』
『是的。除了父親和布蒂叔叔還有許多人,』他甚至都沒朝書桌上的架子瞥上一眼,麥卡斯林也沒有看。他們並不需要看。對他來說,好像這些有斑跡的、龜裂的皮面賬簿正按著泯滅中的次序被一本本搬下來,攤開在桌子上或也許在某個假想的法庭甚至聖壇或者是上帝的寶座前,在這些記錄了人間的不正義以及至少是一點點的改善和補償的發黃的紙頁與淺褐色的墨水永遠化為無名、公有的原始塵埃之前,讓那位全知者作最後一次的細讀、沉思,感到賞心悅目
10月3日借方梯奧菲留斯·麥卡斯林黑鬼265元騾子100元共計365元他還沒有走父親在這裏就好了
不過也沒有必要這樣寫了:不是路西烏斯·昆圖斯,某某人之子等等,而是路喀斯·昆圖斯,倒也不是拒絕讓人叫他路西烏斯,因為他乾脆把這幾個字從姓名當中去掉了;也不是否認、擯棄這個名字本身,因為他採用了這個名字的四分之三;而是僅僅把這個名字接過來,加以改造,變了一下,使它不再像白人的名字而是他自己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是自我繁殖和命名的,他的老祖宗就是他自己,儘管老賬本上所記的與此相反,說老卡洛瑟斯本人才是
發黃的紙頁上潦草地塗寫著褪了色的墨水的字,起先是他祖父寫的,然後是他父親和叔叔寫的,他們倆過了五十歲然後又過了六十歲都仍然是單身漢,其中的一位管理莊園和農活,另一位管理家務和烹飪,而且在他的孿生兄弟結了婚、這男孩本人出生之後還一直做下去
『——不管這些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是不是黑人。不僅如此,他們的這些品質,不僅並非得自白人,而且也不是因為有了白人才形成的,因為他們很早以前從自由的老祖宗那裡就得到了,那些老祖宗享受自由的時間可比我們長得多,因為我們從來不是自由的——』可是這種精神也存在於麥卡斯林的眼睛里,他只消看一看麥卡斯林的眼睛便能看到它在那裡,七年前那個夏日的黃昏,他們從打獵營地回來差不多一個星期之後,在他發現山姆·法澤斯告訴了麥卡斯林以前:關於一隻老熊,它兇猛、殘暴,並不光是因為這樣才能生存,它之所以殘暴,是因為對自由與解放有一種劇烈的驕傲感,它對自由與解放妒忌心極重,而且引以為驕傲,因此看到它們受到了威脅,不是感到恐懼甚至也不驚慌而幾乎是歡樂的,彷彿有意要讓它們處在危險中,這樣才可以玩味它們,而且使自己那副強有力的老筋骨和血肉變得柔軟靈活,好保護它們;關於一個老人,一個黑奴和印第安王的兒子,一方面是一個種族的漫長歷史的繼承者,這個種族通過受苦學會了謙卑,同時通過比受苦更有生命力的堅韌學會了驕傲,另一方面是另一個種族的歷史的繼承者,這個種族在美洲大陸上的歷史比前一種更為悠久,可是如今僅僅靠了個年老無子的黑人的陌生的血液的孤獨的友誼,以及一隻老熊的狂野不羈而不可戰勝的精神,才能存在;還講到一個孩子,他希望能把謙卑與驕傲學到手,使自己在森林里本領高強、受人尊敬,但是發現自己很快就很內行了,因而很怕自己永遠不會受人尊敬,因為雖然他作了努力,但是還沒有把謙卑與驕傲學到手,直到後來有一天,一個情況也難以說清的老人,像是拉著他的手似的帶他到一隻老熊和一隻小雜種狗相鬥的地方去,讓他看到,只要能夠擁有那另一種品質勇敢,他就能夠同時擁有他所需要的那兩種品質;還講到一條小狗,它沒有名字,不是純種,不知道它父親是誰,它已經長成但是還沒有六磅重,它不可能是危險的,因為世界上沒有更小的狗了,也不能算它兇狠,因為人家只會把這說成是亂叫,它也並不謙卑,因為它離地面已那麼近都沒法屈膝了,它也並不驕傲,因為它不會和人們靠得太近,讓人們看清是什麼樣的狗投下了那樣小的一團影子,而那團影子連自己的主人不會升入天堂都不知道,因為人們早已認定它是沒有不朽的靈魂的,因此它唯一能具備的品質便是勇敢了,雖然人們也許會說這僅僅是亂叫。『這麼說你方才沒開槍,』麥卡斯林說。『你離老熊有多近?』
『什麼也沒有買到。因為在《聖經》里說到怎樣創造這世界,造好之後對著它看了看說還不錯,便接著再創造人。先創造世界,讓不會說話的生物居住在上面,然後創造人,讓人當在這個世界上的管理者,以的名義對世界和世界上的動物享有宗主權,可不是讓人和他的後裔一代又一代地對一塊塊長方形、正方形的土地擁有不可侵犯的權利,而是在誰也不用個人名義的兄弟友愛氣氛下,共同完整地經營這個世界,而所索取的唯一代價就只是憐憫、謙卑、寬容、堅韌以及用臉上的汗水來換取麵包。而且我還知道你打算要說什麼,』他說,『只不過祖父——』於是麥卡斯林說
『也是麥卡斯林的:』於是她說
1833年8月13日她自溺而死
『對。甚至也不是你。因為請注意。你說過,就在伊凱摩塔勃領會他能把地賣給你爺爺的那一瞬間,土地就永遠不再是他的了。很好;再說下去:這以後地就屬於山姆·法澤斯,他是老伊凱摩塔勃的兒子。那麼,除了你,還有誰是山姆·法澤斯的繼承人呢?也許布恩可以算一個共同繼承人,即使你們不是他血統上的繼承人,至少在摒棄土地上可以算得上是吧?』於是他說
『對。山姆·法澤斯使我得到了自由。』於是艾薩克·麥卡斯林——當時他還沒有成為艾克大叔,還得過很久才成為半個縣的人的叔叔但仍然不是任何一個人的父親,那時他住在傑弗生的一所寄宿公寓里(法院開庭時那些小陪審團就住在這裏,而到處旅行的馬販子、騾販子也住在這裏)——租了一間狹小的沒有生火的房間,帶著他那副嶄新的木匠工具和麥卡斯林送給他的那把用白銀鑲嵌他的名字的獵槍,還有老康普生將軍的指南針(將軍死後又加上他那隻鑲有銀飾的號角),還有他那隻輕便鐵床、褥子和毯子,六十多年裡,他每年秋天都要把它們帶進大森林,另外還有那把鋥亮的鐵皮咖啡壺
『是要很久。我從未用過別的說法。可是這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因為他們是能熬下去的——』於是麥卡斯林說
『產業?一個農場?是你擁有的嗎?』
『好吧。就算是逃避吧。——直到有一天,說了那天下午你在這房間里對鳳西芭的丈夫說過的同樣的話:不必再說了。夠了。不是在激怒中,並沒有火冒三丈,甚至也沒有厭惡得要命,就像你那天那樣:僅僅是夠了,然後最後一次看看他們,再看他們一次,因為他們是創造的,在這片土地上,在這個南方,為南方做了那麼多的事,提供樹林使獵物得以繁衍,提供河流讓魚兒得以生長,提供深厚、肥沃的土地讓種子藏身,還提供青翠的春天讓種子發芽,漫長的夏天使作物成熟,寧靜的秋天讓莊稼豐收,還提供短促、溫和的冬天讓人類和動物可以生存,而到處也看不見希望,於是把眼光超越希望本來該在的地方,朝東方、北方和西方看去,那裡無邊無際地伸延著一整片充滿希望的大陸,那是劃出來專門作為避開你所說的舊世界的毫無生氣的黃昏的自由與解放的避難所與聖殿的,看見了那些奴隸販子的闊綽的後代,他們不論是男是女都像女性那樣軟弱無用,對於他們來說他們尖聲咒罵的黑人是另一個族類,另一種標本,就像是旅行家裝在籠子裡帶回家的一隻巴西金剛鸚鵡,而正是這些人,在溫暖的、不漏風的會堂里通過要實行恐怖與暴行的決議:還有那些政客的排炮般雷鳴的撈選票的演說,還有那些傳教士的賣假藥般的騙捐獻金的表演,對於這些奴隸販子的後代,暴行與不義就像關稅表、銀本位永生說一樣抽象陌生,而他們利用了黑人受奴役的鐐銬和破衣爛衫,就和他們在別的場合下利用啤酒、彩旗,用紅火焰和硫磺燒成的標語、戲法和能奏出音樂來的手鋸一樣:還有那些旋轉的輪子,它們為創造利潤而生產鐐銬和破衣爛衫的純潔的代用品,它們紡棉花,製造出軋花機,軋去棉籽,造出汽車和輪船,運送棉花,還有那些人,他們為了獲得那筆利潤而管理機器,他們建立起稅收制度,收棉花稅,收運輸費,收賣棉花的傭金:本來是可以擯棄他們的,因為他們是創造出來的,現在是永遠也是,一代一代都是,直到不僅是那個從那裡把他們拯救出來的老世界而且包括這個新世界——把這個聖殿和避難所顯示給他們看,還引導他們來到這裏——也都變成了在最後一個血紅的黃昏中冷卻下去的同樣沒有價值、沒有浪潮的礁石,而在整個空虛的喧嘩與無用的騷動當中,只有一個人是沉默的,在所有那些人的吵吵鬧鬧、忙忙碌碌中,只有一個人是非常單純的,所以才會相信恐怖與暴力總的來說僅僅就是恐怖與暴力,而且是非常直率的,竟然按照這個原則行動,他不通文墨,言語不多,也許僅僅是事情太多而顧不上說話,在所有的人當中只有這一個是不用諂媚和賭咒罰誓然後又用乞求和威脅來煩瀆的,甚至也沒有費這份心思事先向報告自己想怎麼做,因此一個比上帝渺小一些的人連把祖傳的滑膛槍從門楣上端的鹿角上取下來這樣一個簡單的舉動意味著什麼可能都不會理解,於是上帝說了我的姓氏也叫布朗那另一位說我也是於是那麼你我的姓氏不能夠都叫布朗,因為我是反對那件事的於是那另一位說我也是反對的於是得意洋洋地說那麼你拿了那把槍要到什麼地方去呢?於是那另一位用一句話一個詞告訴了於是:頗感意外:是既不知何為希望何為驕傲,也不懂得何為哀傷的那麼你們的協會、你們的委員會、你們的官員呢?你們的會議記錄、你們的動議、你們的國會議程都到哪裡去了?那另一位說這些我都不反對。我估摸它們對有時間搞這一套的人來說是挺合適的。我反對的僅僅是弱者(因為他們的皮膚黑)被強者(因為他們皮膚白)所奴役。於是再一次轉身面向這片土地,仍然有意拯救這片土地,因為已經為它做了那麼多的事情——』於是麥卡斯林說https://read.99csw.com
接下去完全是他叔叔的筆跡了,因為他父親如今已經是那個人領導的騎兵隊里的一員了,那個人當奴隸販子時父親都不會拼寫他的名字:下面的那位沒有占上一頁甚至都沒有寫滿一行:
1856年6月13日怎麼弄呢一年一塊錢265元得265年誰來簽他的自由證明書呢
下面的一條也不是:
『——只要是在伊凱摩塔勃和伊凱摩塔勃的後代手裡不間斷地傳下去,任何地方的土地都是沒有希望的。也許看到,只有在一段時期之內,把土地從伊凱摩塔勃血統的人的手裡奪走,交給另一種血統的人,才能完成的目的。也許早已知道那另一種血統的人會是怎麼樣的,也許只有讓白人的血統出現,足以引起白人的詛咒,這樣做才是最大的公平,也是最大的報復,當——』於是麥卡斯林說
也就是這些了。他用不著再看這些賬簿了,他也的確沒有再看過;那些逐漸褪色但是絕對不會消失的發黃的紙頁已經成為他意識的一個組成部分,永遠留在那裡,就像他本人的誕生是件無可置疑的事實一樣:
『行了,行了。你先等一等:』於是他說
『我也不知道,』他說。『反正看見他右後腿內側有一隻大扁虱。這我看到了。可是那時候我手裡沒有槍。』
『什麼時候?』於是他說
『是的。我在那裡有產業。一個農場。』
『我想(我會承認的),是從你的時代里選出來的吧,正如你說布克和布蒂是從他們的時代里給選出來的一樣,單單為了你,就用去一隻熊、一個老人和四年的時間。而你用了十四年才達到這一點,對老班來說,也用了差不多這點時間,也許更多,對山姆·法澤斯,是七十多年。而你只不過是一個人。那麼,要大家都自由,又得多久呢?要多久呢?』於是他說
然後又是第一種:
『什麼?』於是他說
『什麼也沒有買到?』於是他說
『不必再說了!』麥卡斯林說。可是陌生人並沒有畏縮。這既不是好像他根本不理麥卡斯林的抗議,也不是好像沒有聽見。而是彷彿他既完全不是在道歉也不完全是在辯解,而僅僅是在發表一個聲明,這是局勢所絕對需要,也是絕對有必要這樣做的,而且必須讓麥卡斯林聽到,至於他想不想聽倒在其次。這好像是他在自言自語,自己出聲地說給自己聽。他們面對面地站著,不算靠得太近,但是比擊劍時雙方保持的距離還稍稍近些,身子挺得筆直,嗓音沒有提高,並不咄咄逼人,僅僅是非常簡練:
曾經有一筆遺產,得自他舅舅休伯特·布錢普,他的教父,那個粗魯、直率、大嗓門的孩子氣十足的人,就是從他手裡,在一八五九年的那次撲克戲里,布蒂叔叔給托梅的泰瑞爾贏得了一個老婆譚尼——『也許是因為五張順子對三張看得見的三點沒有叫牌』——;不是為了朝『報應』不顧一切地反手塞去的最後一筆賄賂,在死亡的觳觫恐懼中用衰弱顫抖的手塗下的褪色的字句與段落,而是一筆遺贈,一件實物,擱在手裡有份量,用眼睛看得見,甚至是聽得見的:一隻放滿金幣的銀杯,用粗麻布包好,用他教父的戒指在熱的火漆上打了封印,這件東西(仍然沒有啟封)即使在他舅父休伯特健在時,在他成年(到那時就是他的了)前很久,就已經不僅是一個傳說,而是成為家神之一了。在他父親和休伯特舅舅的妹妹結婚後,他們搬回大宅去住,那個老卡洛瑟斯開了個頭卻始終沒有完成的又大又深的洞窟,他們讓剩下的黑人搬出去,用艾薩克母親的陪嫁把房子蓋成,至少是把那些還空在那裡的門窗安上,然後搬進去住,除了布蒂叔叔,他不願離開他與孿生兄弟造的小木屋,因為搬回來是新娘的主意,而且遠非只是一個主意,終究沒人知道她是否真的想住在大宅里,她是否事先就知道布蒂叔叔不願搬回去住;一八六七年他出生兩周后,這是他和他母親第一次下樓,一個晚上,那隻銀杯端放在食具已撤走的晚餐桌上,讓明晃晃的燈光照著,他的母親、父親、麥卡斯林和譚尼——他的奶媽,懷裡抱著他——所有的人都在,只除了布蒂叔叔——大家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休伯特舅舅如何把一枚枚明光鋥亮的硬幣哐當哐當地扔進杯子,用粗麻布口袋把杯子包好,把火漆烤熱,封了口,把它帶回他的家,如今他獨自一人住在家裡,甚至都沒有妹妹來管束他如麥卡斯林所說的那樣,或者說好歹撫養他,布蒂叔叔是這麼說的,另外(當時是密西西比州的黑暗時代)布蒂叔叔還說,大部分的黑鬼都走了,剩下不走的那些連休伯·布錢普也是沒法要的:不過那些狗倒留下沒走,布蒂叔叔說尼祿獵狐狸時布錢普卻在閑逛
圖西德斯羅斯庫司與菲貝之子1779年生於卡羅來納。1837年6月28日拒絕接受父親遺囑中指定給予的十英畝土地1837年6月28日拒絕接受阿與梯·麥卡斯林建議贈予的200元願意留下做工以償還身價
『我明白了。那麼要是這些食物維持不了二十天呢?』
路喀斯·昆圖斯·卡洛瑟斯·麥卡斯林·布錢普。托梅的泰瑞爾與譚尼·布錢普最後僅存的一個兒子。1874年3月17日生
『含的子孫。你是喜歡引用《聖經》的:他們是含的子孫。』於是他說
『是的。如果能從祖父身上看到父親和布蒂叔叔那麼也一定能夠看到我。——這個艾薩克比亞伯拉罕晚年所得的艾薩克出生得要晚,而且棄絕犧牲:沒有父親,因此安全地離開聖壇,因為這一回那隻被激怒的也許不提供小羊了——』於是麥卡斯林說
1856年3月24日這個世界上究竟會有誰要買他呢
『可是你手裡有槍的時候又不開槍,』麥卡斯林說。『那是為什麼?』可是麥卡斯林沒有等他回答,就站起來穿過房間,在他兩年前殺死的那頭熊的皮和麥卡斯林在艾薩克出生前殺死的那頭更大的熊的皮上走過,來到他殺死的第一隻公鹿鑲在牆上的頭下面的書櫃前,拿了一本書走回來,重新坐下,打開書。『聽著,』他說。他出聲地念了五節詩,把書合起,一隻手指夾在裏面,把頭抬起來。『好吧,』他說。『你聽,』又重新念起來,但是這回只念了一節,便把書合上,放在桌子上。『她消失不了,雖然你也得不到你的幸福,』麥卡斯林說,『你將永遠愛戀,而她將永遠嬌美。』
接下去仍是同一種筆跡,這回生的孩子活下來了,好像譚尼的堅韌不拔和老卡洛瑟斯的專橫行為的一點點變淡、變稀的陰影竟終於把饑饉也給戰勝了;而字跡與拼法也比孩子過去見過的更清晰、完整,寫得也更用心了,好像是這個一開始就應該是個女人的老人在他兄弟去打仗的時候,在做飯、照顧好自己和那個十四歲的孤兒之餘,儘力管好剩下的殘破的農場,認為出現了一個吉兆,說明希望已重新升起,因為這個沒有名字的小奴隸居然活到了讓人給他起一個名字的時候:
我布錢普欠麥卡斯林或他的後裔貳拾伍(25)枚金幣此筆款項與前此親筆開具欠單所借之一切均按年息複利百分之貳拾(20)計息。時為1873年1月19日
『家裡還有些吃的,是從午夜鎮那商人那裡賒來的,我的退伍金支票都是在他那裡換成現錢的。我把代理權委託給他,替我辦理這事,為了雙方的——』
『他講的是一個姑娘的事吧,』孩子說。
1885年12月29日他於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失蹤。艾薩克·麥卡斯林曾追尋到田納西州的傑克遜,在那裡失去其蹤跡。準備給他的三分之一的遺產1000元於今日即1886年1月12日歸還給財產受託人麥卡斯林·愛德蒙茲
『去叫譚尼大嬸呀!我去叫她!我去——』可是麥卡斯林連理都沒有理他;陌生人也甚至都沒有朝他的聲音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兩個人繼續說話,彷彿根本沒有他這麼個人在場:
1856年4月22日我要從他身上把錢弄回來
『是的。因為他們也是人。他們當時試圖透過心靈的衝動的複雜性來寫出心靈的真理,為了所有那些會在他們死後搏動的複雜、困惑的心。他們試圖告訴人們的事,所想說的事其實也很簡單。他們這本記錄了的話的書是為普通人寫的,但是普通人卻感到難以相信這些話。還必須用他們熟悉、能夠理解的日常用語來解釋才行,不僅僅對那些聽的人,而且也對那些講的人,因為如果那些如此接近以致從所有能呼吸與講話的大眾中被選出來記錄、傳達的話的人,也只能通過推動心靈的激|情、慾念、仇恨與恐懼的複雜性來理解真理,對於那些只能通過口頭傳達來理解真理的人,他們抵達真理又需跨越何等寬闊的一條鴻溝呢?』於是麥卡斯林說
布錢普
『我——』這時她走開了,巴掌也離開了他,她站著,背對著他,頭垂下,現在她的聲音是那麼的平靜,有一瞬間都不像是他記憶中的她的聲音了:『站起來,轉過身去,閉上你的眼睛。』他沒聽明白,她又重複了一遍,於是他站起來,閉上眼睛,聽見樓下傳來呼喚吃晚飯的搖鈴聲,那個平靜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把門鎖上。』於是他去鎖上門,把前額抵在冰涼的木頭上,眼睛閉著,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和他站起來以前就開始聽見的窸窣聲,一直聽到不再有聲音,這時樓下的鈴聲又響了,他知道這一次是特地叫他們倆的,但聽見了床上的聲音,就轉過身來,他以前從未見過她裸體,有一次要求過她,也說了為什麼:他要看她裸體,因為他愛她,他也要看她赤|裸著身子望著自己,因為他愛她,可是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提這事了,甚至在她晚上把睡袍罩在身上脫掉裏面的衣服和早上套上衣服好脫掉裏面的睡袍的時候,還主動把臉轉開去,而且她總要先把燈滅了才讓他睡到床上她身邊來,即使在炎熱的夏天,她也總要把床單拉得蓋住了兩人,才讓他挨近自己;這時房東太太走上樓梯穿過門廳來敲門了,然後叫他們的名字,可是她沒有動,仍然躺在床上被子的外面,頭靠在枕頭上,轉了開去,什麼也沒有聽,什麼也沒有想,反正沒有在想他,他這樣想著,這時房東太太走了,她說:『你把衣服脫了。』她的頭仍然轉了開去,什麼也沒有看,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在等,甚至也不在等他,而她那隻手好像本身有意志、有視覺似地動起來了,就在他在床邊停下的那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使他根本沒有停留而僅僅是改變了前進的方向,這時是朝下了,那隻手引導著他,她的身子終於動了,在挪動了,這個動作是個完整的動作,是天生就會而並非經過練習的,而且比人類的歷史更為久長,她現在看著他,用一隻手把他繼續往下拉,往下拉,往下拉,而他既沒有看見也沒有感覺到她這隻手的移動,這時她的手掌抵住了他的胸膛,在推開他,還是那樣明顯地沒有用力也不需要使勁,這時都不在看他了,她沒有看的必要,這個貞潔的女人,這個做妻子的,已經在鄙視一切性|欲衝動的男人了,這時她整個身體變了,不一樣了,他過去從未見過她的肉體除了這次,但現在她甚至也不是他見過的那個肉體而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所有自願朝天躺平張開的女人肉體的綜合體,從這肉體的某處,連嘴唇都沒動一動,竟發出一個極其微弱然而又是不屈不撓的耳語:『答應我:』於是他說
『那可不行。我可沒有富裕的錢可以借給你。你下個月得自己上銀行去取,因為我不會把錢給你送去的:』他這時連麥卡斯林的話也聽不見了,只平靜地望著麥卡斯林,他的親戚,幾乎可以算是他的父親,然而現在又不是親戚了,因為,說到底,連父親這一代和兒子這一代都不能算是親人了:這時候他說
『二百年來我所有的一切對他們來說甚至都不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又叫他們怎麼分清呢?』於是麥卡斯林說
『在哪兒?』
『算是借的。借你的。這一筆錢:』於是麥卡斯林說
父親去世路西烏斯·昆圖斯·卡洛瑟斯·麥卡斯林,1772年生於卡羅來納1837年卒於密西西比。1837年6月27日去世並安葬
再沒有別的人,這張紙頁上沒有寫滿每天付給多少工錢和他領的食物、衣服該扣多少錢的令人厭煩的記錄,也沒有關於他的死亡與安葬的記載,因為他比他的白種同父異母兄弟們活得長,而麥卡斯林接管這些賬冊后是不記死亡日期的:僅僅是父親的遺囑這幾個字,這幾個字他是看見過的:老卡洛瑟斯粗大而潦草的字體比他兩個兒子的難認得多,而且拼法也不見得高明多少,他一方面幾乎每一個名詞和動詞都用大寫,另一方面也不稍稍用點心給加上標點符號,也不想法讓文理通順一些,正如他根本不去費心解釋或設法掩飾自己為何要把一千元的遺產贈給一個沒有嫁人的女奴的兒子,這筆錢只有在孩子成年時才能付給,這樣一來就算是承擔了那件事的後果了,但仍然沒有提供他承認這件事的明確無誤的證明,也不是從他自己的財產中付出的,而是罰他的兩個兒子付款,是讓他們來付罰金以彌補父輩的偶然過失;甚至也不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譽讓人保持緘默的一種賄賂,因為他的名譽是只有在他自己不再在世界上保護自己時才會受到損失的,這筆錢他幾乎是很輕蔑地扔出來的,彷彿是在扔一頂舊帽子或一雙舊鞋子,這一千元到了那樣的情況下再付出,這不管是對那個黑人還是對他自己已經再也沒有什麼現實意義了,那個黑奴要等到成年時才能見到這筆錢,二十一歲才開始懂得錢是怎麼回事,這也未免太晚了。所以我看這比對一個黑鬼叫一聲『我的兒子』還要便宜,他想。即使『我的兒子』僅僅是四個字也罷。不過這裏面總還是有點愛的,他想。某種形式的愛。即使是他稱之為愛的某種東西:總不僅僅是某個下午或晚上使用的痰盂吧。這件事情里有那個老爺子,他老了,離生命結束只有五年了,早就當了鰥夫,由於他的兩個兒子不僅是單身漢而且已近中年,宅子里是很寂寞而甚至一定是非常沉悶的,因為如今種植園已經基礎穩固,一切運轉得很正常,錢現在是夠用了,對於一個所犯罪惡甚至明顯地保持在財產水平之下的人來說,也許已是太多了;這件事里還有那個姑娘,沒有丈夫,年紀輕輕,生孩子時才二十三歲:也許起先他是因為寂寞才派人叫她來,讓屋子裡有點年輕的聲音和動作,把她召來,吩咐她母親派她每天早上來掃地、鋪床,而做母親的也默許了,因為這也許是早已達成默契的,是早已計劃好的:這個姑娘是一對黑人夫婦的獨生女,這對夫婦不是干大田活兒的奴隸,自以為地位高人一等,不僅僅是因為方才所說的那個原因,而是因為這個當丈夫的以及他的父母親都是這個白人從自己的父親手裡繼承來的,而這白人在人們出門不是騎馬便是坐汽船的日子里親自趕了三百多英里路到新奧爾良去買回來那個姑娘的母親給他作妻子read.99csw.com
『放棄,』麥卡斯林說。『放棄。你,他的直裔男性後代,他看到了機會,抓住了機會,買下了地,拿到了地,反正不管怎麼樣得到了地,反正不管怎麼樣,根據那古老的產權狀,那第一特許狀得到了地,可以傳給後人,當時,這片地還是一片荒野,上面有許多野獸和比野獸更野蠻的人,而他清除了土地,把它變成一樣可以留傳給兒孫的東西,一樣值得傳給後代使他們感到安逸、安全、驕傲並且使他本人的名聲與業績永垂不朽的東西。你不僅是男性後裔而且是直系第三代唯一的一個也是最後的後裔,而我不僅與老卡洛瑟斯隔開三代而且還是從女兒這一支所出的,我名字里之所以有麥卡斯林這個詞兒完全是因為出於容忍和禮貌,也是因為我的祖母對那個人的成就感到自豪,可是你卻認為可以放棄他的遺產和他的業績。』於是他說
『我是自由的,』她說。午夜鎮是由一家客棧、一家出租馬車行、一家大雜貨店(這就是為了減少雙方的麻煩與煩惱而將退伍金支票兌成現錢的地方吧,他想),還有一間小雜貨店、一家酒店和一個鐵匠鋪組成的。可是那兒還有一家銀行呢。銀行的行長(其實也就是老闆)是個從密西西比州遷居至此的人,過去也曾在福勒斯特手底下當兵;艾薩克離家八天以來身子第一次感到輕鬆,因為已解下了藏金幣的腰帶,他用鉛筆和紙把三元錢與十二個月相乘,然後用一千元除以這個數目;這樣可以拖長到差不多二十八年,因此至少在二十八年裡她不會挨餓,那銀行家答應每個月的十五號親自派一名可靠的信差把這三元錢送到她本人手裡,這以後他就回家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就是這樣,因為在一八七四年他父親和叔叔都去世了,而從一八六九年那一天他父親把那些老賬本最後一次放回去的時候起,它們就再沒有從桌子上的書架上取下來過。不過他是可以把它寫完的:
孩子想:『至少他還是叫他的莊園為沃維克的:』至少有這一次,雖然後來再沒這樣稱呼。借條倒還有的是:
『他們還依靠清白、英武的祖先和高超的馬術,』麥卡斯林說。『可別忘了這一點。』這時是黃昏了,十月的平靜的夕陽與無風來吹散的炊煙混成一片氤氳。棉花早已摘凈、軋過籽了,如今大車整天價載著收下的玉米往來於田地和穀倉之間,像是走在一片生命力頑強的土地上的一支儀仗隊。『呣,也許這種局面正是所希望的吧。至少,這是已經得到的。』這一次可沒有一疊疊發黃的變色而無害的賬頁了。這一次是記載在一本嚴峻得多的書中,麥卡斯林十四、十五、十六歲時親眼見到過,那孩子本人繼承了這個局面,就像挪亞的孫子孫女繼承了洪水之後的局面,雖然他們自己並未目睹那場大水:那是個黑暗、腐朽與血腥的時代,三種不同的人不僅想調整好與別兩種人的關係,也想調整好與新的土地的關係,這土地是他們創造的,也是繼承來的,他們必須在這上面生活,因為失去它的人和得到它的人同樣沒有離開它的自由:——那些人一夜之間突然得到了自由與平等,事先沒有警告,毫無準備,沒有受過任何訓練,不知道怎麼運用,甚至僅僅採取容忍的態度,他們濫用了自由與平等,倒也不是像孩子們那樣濫用,也不是因為他們長期以來受奴役,接著突然之間被解放,而是像人類一向濫用自由那樣地濫用,因此他想顯然除了從受苦中得到的智慧之外還存在著另一種智慧,一個人必須有了它才能分清什麼是自由,什麼是放縱;那些人,他們打了四年的仗,打輸了,他們的目的是維持一種現狀,在這種狀況下,解放是一件反常與自相矛盾的事,這不但是因為他們反對自由本身,而是出於人們(不是指將軍和政治家,而是指普通人)一向為之戰鬥為之死亡的那些古老的原因:為了維持現狀,或是為了建立一個較好的未來,好讓子孫活得下去;最後,彷彿痛苦、仇恨與恐懼還不夠似的,那第三種人,比起與他們不同種族的人來,與他們膚色相同、身上流的血液相同的人倒更像是外人,——這種人又由三部分人組成,彼此各不相同,除了有個共同的巧取豪奪的強烈意願,他們的父親不是中年的中尉軍需官便是隨軍小販與軍毯、軍靴和軍騾的承包商,這三者追隨著一次次自己並沒有參加的戰鬥,承繼了自己並沒有幫助獵獲的勝利果實,他們得到了認可與保護,即使並沒有得到祝福,他們把骸骨留在南方,他們的下一代將在這裏經營尚未開墾的小農場,投入一場劇烈的競爭,對手中有的是黑人,這是蒙他們的父輩給予了自由的,有的是白人,他們的父親本來根本沒有過黑奴,但法律卻剝奪了他們的奴隸繼承權,到了第三代,這些白人又會回到被人遺忘的小縣城,去當理髮師、汽車修理工、副保安官、麵粉廠軋花廠的工人和熱電廠的鍋爐工,領導執行私刑的暴徒們來反對他們祖先曾拯救過的種族,起先穿著便服,後來是一本正經的帶頭罩的長袍的制服,有聯絡的口令,以及燃燒的十字架標誌;另一部分人是一幫無名的投機者,他們專門從別人的苦難中得到利益,他們是金錢、政治與土地的操縱者,災難出現在哪裡他們也就來到哪裡,像螞蚱一樣善於保護自己,不需要祝福,從不會讓自己的汗水沾濕犁把與斧柄,他們養肥了自己就消失不見,連骸骨也不留在這兒,同樣地他們簡直是沒有祖先、沒有血肉之軀,甚至沒有熱情與性|欲的:另外還有猶太人,他們到南方來也是沒有保護的,因為兩千年來,他們已經失去了有保護和需要保護的習慣,他們是不合群的,甚至還不像蝗蟲那樣會團結,他們在這件事上也是具有某種勇氣的,因為他們想的並不是單純的撈一筆錢,而是要為子子孫孫謀福利,為他們找一個安身立命之地,雖然他們永遠會感到自己是外人:猶太人也同樣是沒有受到祝福的:他們是在西方世界地面上流浪的一種賤民,二十個世紀之後,人們仍然拿他們出氣,因為有那麼一個神話,說是猶太人征服了西方世界。麥卡斯林對這種局面是親眼目睹的,而那孩子甚至快八十歲時仍然不能肯定分清什麼是自己看到的什麼是別人告訴他的:那一片黑暗無光、掠奪一空的光禿禿的土地,婦女們帶了縮成一團的孩子們蹲伏在鎖上的門的裏面,男人們披著被單,戴著面罩,騎馬賓士在闃寂無人的大路上,白人的以及黑人的屍體,吊在孤零零的枝幹上晃動著,他們與其說是仇恨的犧牲品還不如說是絕望與鋌而走險的替罪羊:一些人在選舉棚里被活活打死,一隻手裡還捏著蘸有墨水的筆,另一隻手裡拿著墨水未吸乾的選票:在傑弗生,國家正式任命的警察局長在公文上畫一個粗大的十字當簽名,此人名叫西卡莫,他有這個名字倒不是因為他過去的主人是一位醫生兼藥劑師,而是因為當他還是個奴隸時,他常常把主人的糧食做的酒精偷出來,兌上水,裝在一品脫的瓶子里,藏在藥房後面一棵大梧桐樹樹根下,向人兜售,他之所以能居高位,完全是因為他那有一半白人血統的妹妹是聯邦部隊軍需官的姨太太;這一回麥卡斯林甚至都沒有說一聲「瞧」,只舉起了一隻手,甚至也沒有指什麼,沒有專門指向放賬本的架子,而是指向辦公桌,指向辦公桌所在的角落,在桌子旁邊有一塊磨損的地板,二十年來,當白人坐在桌子後面加、減、乘、除算賬的時候,有不少人穿著沉重的皮靴曾經站在那裡。他仍然是無需去瞧的,因為這番景象他親眼見過,而且在南方投降的二十三年之後,在宣言發表的二十四年之後,他仍然在瞧:那些賬本,現在是新的了,而且很快就記滿了,一本記完很快又開始另一本,包括許多名字,超過了老卡洛瑟斯,甚至他父親和布蒂叔叔所能想象的;賬本里有許多新的名字、新的面孔,在它們當中,連他父親和叔父也會認識的那些老的名字、老的面孔消失不見了——托梅的圖爾死了,即使是那個悲慘的、扮演了不合適的角色的珀西伐爾·布朗李,此人既不會記賬也不會種田,也終於找到自己的真正歸宿了,在一八六二年,當孩子的父親不在時,他又出現了,顯然在種植園裡至少住了一個月,直到孩子的叔父發現了這件事,他是來領導黑人舉行即興的信仰復興會的,既佈道又用他那高亢甜美的真正女高音領唱讚美詩,後來又不見了,是拔腿用高速度跑掉的,不是跟在前來襲擊的聯邦騎兵隊的後面,而是在騎兵隊前面鼠竄狼突,可是他又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地出現在一個出差的部隊軍需官的身邊,兩人坐了一輛輕便馬車穿過傑弗生鎮,而就在同時,孩子的父親(當時是1866年)也正好穿過廣場,那輛輕便馬車和乘客迅速地穿過那片寧靜的田園風光的景色,即使在那樣一個轉瞬即逝的時刻,他們也給孩子的父親身邊的人們一種在出逃和過不正當的假日的感覺,彷彿一個男人趁妻子不在和妻子的貼身女侍一起出門玩樂似的,這時候布朗李一抬頭看見了他過去的一個主人,便向他投去女人那樣的挑釁眼光,接著就再次跑掉了,從輕便馬車上跳下來,這一回可是永遠銷聲匿跡了,直到二十年後,完全出於偶然,麥卡斯林才又聽到關於他的消息,他這時是個老頭兒了,身子胖胖的,當了新奧爾良一家高級妓院的手頭闊綽的老闆;譚尼的吉姆也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而鳳西芭在阿肯色州,每個月有三元錢,和她那位學者丈夫在一起,這位先生戴了副沒有鏡片的眼鏡,穿一件禮服外套,總有一套開了春要幹什麼的計劃;只有路喀斯,那個小娃娃,留了下來,這是除了艾薩克本人之外老卡洛瑟斯這支遭到厄運註定要滅亡的血脈中最後的一個了,這支血脈的男性支系像是要毀掉它碰見的一切,甚至他也並且至少希望走得遠遠的;——路喀斯,這個十九歲的男孩,他的名字還要過六年才會出現在那些急急寫成的賬頁里,如今已裝訂一新,上面也沒有塵土,因為麥卡斯林如今每天都把它們搬下來,往上面記錄,不讓這記錄中斷,過去兩百年沒有能記完,再有一百年也不足以完成這任務;這部編年史是一整個地區的縮影,讓它自我相乘再組合起來也就是整個南方了,在南方投降二十三年、奴隸解放宣言發表二十四年之後——那股慢慢淌走的涓涓細流:糖漿、糧食、肉、皮鞋、草帽、工作服、犁繩、軛圈、犁扣、鋸架和U形鉤,這些東西到了秋天會變成棉花流回來——這兩條線,細得像真理,不可捉摸有如赤道,然而又如同纜繩那樣結實,把這些種棉花的人終身束縛在他們滴下汗水的土地上:於是他說
『美國軍隊,』陌生人說;接著是艾薩克自己又叫嚷起來了,是對著麥卡斯林的背叫的
如今不是在大森林之前,而是在土地的前面,不是想追逐什麼、貪求什麼,而是想有所捨棄,而且是在小鋪里,這本來是最合適的地方,這兒也許不能算是心臟,但肯定是被拒絕被捨棄的東西的腹腔神經叢:一座正正方方的有門廊的木頭建築,像個不祥之物似的蹲在田野的高處,田野上的勞動者仍然受到它的羈縛,不管有沒有六五年的事情,這所木頭房子外面貼滿了各種廣告,推銷鼻煙、傷風葯、軟膏與藥水,那是白人製造、白人銷售的,目的是把黑人的色素漂白、頭髮拉直,好讓他們酷似二百年來一直奴役他們的那個種族,而且再過上一百年,即使再打一次內戰,黑人也無法從這個種族那裡獲得完全的自由
1833年6月21日她自溺而死
『我是自由的:』這一回麥卡斯林甚至都沒有做手勢,並沒意味著那些發黃的賬頁,也沒假設那立體幻燈機般表現的整體,可是那根祖先的骸骨連成的細細的鐵線——它強韌有如真理,不可逾越有如邪惡,比生命本身還要久長——超越了檔案與遺產這二者把他和貪慾、情慾、希望、夢想與哀愁相結合,在這些骸骨上面還長得有肉、能夠活動時,它們的名字連老卡洛瑟斯的祖父都不曾聽說過:於是他說:『而且在這一點上也是自由的:』於是麥卡斯林說
『是的。以前是的。』
『既然你什麼都像是安排妥了,』麥卡斯林說,『你又何必費這份心來徵求我的同意呢?』
托梅的圖爾與譚尼生一女1862年
1833年6月23日世界上有誰聽說過一個黑鬼會自溺而死的呢
於是他想到底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呢?當時他十六歲。他獨自一個呆在這小鋪里已不是頭一回,把書桌架子上從記事起就十分熟悉的老賬簿取下來也不是頭一回啦。在他孩提時,甚至在九歲、十歲、十一歲他讀書識字之後,他常常抬起頭來望著這些有斑痕與裂縫的書皮書脊,但並不特別想打開它們,雖然打算總有一天要好好研究它們,因為意識到它們沒準包含著一部編年史式的記錄,一部極其詳盡卻無疑是非常乏味的記錄,這樣的材料是從別處得不到的,裏面不僅有關於他的親骨肉的情況而且還有全部親屬的有關情況,不僅有白人也包括黑人,他們和他的白人祖先一樣,也是他的長輩,裏面還有有關土地的情況,這土地是他們共同擁有共同利用的,他們全都賴以為生,一起靠它養育的,而且還會繼續共同利用下去,不管膚色上的區別和名義上是屬於誰的,但是要看賬簿也得等到有空閑的某一天,那時他上了年紀,說不定也有點兒感到厭煩了,因為這麼多年之後這些老賬本里的事早已經是鐵定了、結束了、不可改變了、沒有危害了。後來他十六歲了。他在找到之前就知道會發現什麼了。他在半夜之後,等麥卡斯林睡著了,到他房間里去取了小鋪的鑰匙,關上了小鋪的門,反鎖在裏面,那盞被人遺忘的提燈又重新在沉滯、冰冷的空氣中發出臭味,他趴在發黃的紙頁上,心裏想的倒不是『她為什麼要投水自溺』,而是在想他相信他父親看到自己的孿生兄弟的第一次評論必定會想的事:為什麼布蒂叔叔認為她是自溺而死的呢?在找的過程中,他開始發現在緊接著的下一頁上有他知道會找到的材料,不過仍然不是他要的那一點,因為這是他早就知道的:
1841年11月3日付與圖西德斯·麥卡斯林現金200元整。1841年12月圖用此款在傑開設鐵匠鋪1854年2月17日在傑去世並安葬
菲貝羅斯庫司之妻。由祖父于卡羅來納購得自稱五十歲1837年6月27日給予自由不願離去。1849年8月1日去世並安葬
『是的。把他們束縛住一段時間,僅僅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整整一生,包括身後,也許還包括他們的兒子們的一生與身後,甚至是孫子們的一生以及身後。但是並不總是這樣,因為他們是會熬過去的。他們會比我們活得長久,因為他們是——』這不是一個停頓,甚至也不能算一次小小的猶豫,可能僅僅為他自己所察覺,彷彿他甚至對麥卡斯林也沒辦法講,甚至自己為什麼捨棄也沒法解釋,這件事對他自己也是如此,連那個逃避行為(也許這就是他需要逃避的現實與真理)也是異端邪說:因此即使是在逃避,他也是比自己所擔心的更多地把自己和那個邪惡而死不改悔的老人聯繫在一起,那個老人能把一個女人召到自己鰥夫的屋子裡來,因為她是自己的財產,因為她已經夠大了而且是個女的,他讓她懷了孕又把她遣走,因為她屬於劣等種族,後來又遺留給那嬰兒一千元,反正到那時他也已經死去,不用自己付錢了。『是的。他本來並不想捨棄。但他不得不捨棄。因為黑人會挺過去的。他們比我們優秀。比我們堅強。他們的罪惡是模仿白人才犯下的,或者說是白人和奴隸制度教給他們的:沒有遠見、不會節制和逃避責任——並不是懶惰:是逃避責任:是逃避白人硬派給他們做的苦役,不是為了他們地位的提高,甚至也不是為了他們的舒適,而是為了他自己的——』於是麥克斯林說
『那莊園。』他動起來了。他已經動了,那隻手再一次從他胸前移到他手腕那裡,握住了手腕,她的手臂仍然是鬆弛的,只有手指在輕輕地不斷增加壓力,彷彿那胳膊和手是條一頭打了結的鐵纜,他去拉時那隻手只有握得更緊。『不,』他說。『不:』她現在仍然不在看他,但表情和對方不同,只是手還在使勁兒:『不,我告訴你。我不願意。我不能。永遠也不:』可是那隻手還在使勁兒,於是他說,這是最後的一次了,他想儘可能說得清楚些,他知道語氣仍然是溫和的,他同時想,比起在那個從來沒有什麼書可看的打獵營地里聽過男人們聊的一大套話的我,她已經懂得更多了。男孩十四五歲時才莽莽撞撞、又怕又想地去打聽的事,她們天生就已經感到厭煩的了:『我不能。永遠也不能。你得記住:』那隻手仍然是得寸進尺而絲毫也不放鬆的,於是他說了一聲好吧,同時又想,她是墮落的。她天生就是墮落的。我們都天生就是墮落的這時他什麼也不想了,甚至還說了一聲好吧,這事和他夢見的全然不同,更不要說僅僅聽男人們聊天所得的印象了,最後不知過了多久他回到塵世來,精疲力竭地躺在永無饜足、無法追憶的海灘上,而她又一次以一個比人類歷史更為久長的動作轉動身子,使自己擺脫出來,在他們新婚之夜她哭過來著,因此他起先以為她現在又在哭了,她正把頭埋在拍松的、棉花塞得足足的枕頭裡,那聲音來自枕頭與高聲鬨笑之間的某處:『也就到此為止了。我這方面就只能做到這地步了。如果這次不能使你得到你說起的那個兒子,那麼你的兒子也不會是我生的了。』她側身躺著,背朝那間租來的空蕩蕩的房間,笑啊,笑啊
『這種品質騾子也有:』於是他說
『有遺囑規定一半歸他嗎?』於是他說
『好吧。往下說吧。還有他們的美德——』於是他說
『轉回來對著我們?的臉朝著我們?』於是他說
『到那時春天也快到了,』對方說。『我打算到了春——』
休伯特·菲茲-休伯特·布錢普
『是被剝奪了。不是無能:沒有寬恕;也不是盲目,因為在注視著一切。還是讓我把話說清楚吧。伊甸園被剝奪了。迦南福地也被剝奪了,那些剝奪了別人的人剝奪了別人同時自己也被剝奪了,而在外地主在羅馬妓院里鬼混的那五百年,野蠻民族從北方森林里出來的那一千年,他們剝奪了羅馬的地主,吞噬他們蹂躪過的財物,自己又被人蹂躪,接著又在你所說的舊世界一錢不值的黃昏中對著舊世界被啃過的骨頭咆哮,以的名義作出瀆神的行為,直到僅僅用一隻雞蛋便讓他們發現一個新世界,在那裡,一個人民的國家可以在謙卑、憐憫、寬容和彼此感到驕傲的精神中建立起來。但不管怎麼說怎麼著,祖父是的確擁有這片土地的,因為這是允許的,不是因為無能、縱容、盲目而是因為命令這樣做,監視著這樣做的。看到這片土地早在伊凱摩塔勃和伊凱摩塔勃的父親老伊塞梯貝哈還有老伊塞梯貝哈的一輩輩先人擁有它之前就已經是受到詛咒的,早在任何一個白人用祖父和他的同類、他的父輩從舊世界腐朽的、一錢不值的黃昏——彷彿這舊世界污濁的風鼓滿了帆驅使著船舶——帶到新世界來的東西換到手之前,就已經是玷污了的,這片新大陸是出於憐憫和寬容特地賜給他們的,條件是他們必須憐憫、謙卑、寬容與堅韌——』於是麥卡斯林說九-九-藏-書
『這麼說那些為記錄下的書的人有時是在說謊啰。』於是他說
第一種筆跡:
1867年11月27日于沃維克
這兩個孿生兄弟連筆跡也都是一模一樣的,只有當你把兩種樣本並放在一起比較時才能分辨出來,而甚至在兩人的筆跡出現在同一頁紙上時他們的筆跡也都是一模一樣的(他們的筆跡經常出現在同一頁上,彷彿他們早就停止了口頭交流,而是利用一天天越積越多的紙頁來處理人壓迫人的不可避免的事務,這種事務在一八三○到一八四○年在整個密西西比州北部的荒原地區進行著,卻單單挑中了他們兩個來干這樣的事)兩種筆跡都彷彿出自同一個極為普通的十歲男孩之手,連拼法也一模一樣,只不過多少年來毫無進步,而這期間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繼承與購置的奴隸——羅西烏斯、菲貝、圖西迪德斯、尤妮絲以及他們的後代,還有山姆·法澤斯和他的母親,這兩個是卡洛瑟斯用一匹慣於慢跑的劣種閹馬向老伊凱摩塔勃去換來的,他的土地也是從這位契卡索酋長那裡買來的,還有譚尼·布錢普,這是雙胞胎之一的阿摩蒂烏斯在一次撲克牌戲中從鄰人那裡贏來的,還有那個怪人,他管自己叫珀西伐爾·布朗李,這是雙胞胎中那個叫梯奧菲留斯的買來的,幹嘛要買,他和他的孿生兄弟顯然都不清楚,這是從貝德福·福勒斯特手裡買下的,當時他仍然僅僅是個奴隸販子而不是一位將軍(這件事佔了一個單頁,時間不長,還不到一年,事實上還不到七個月,那孩子已經能分辨出一開頭是他父親的筆跡:
銀杯壹只。休伯特·布錢普
不過在看賬本的當時還沒有這一條,那要等到兩年之後,現在他又看到他父親的筆跡了,他的老首長現在既不是軍人也不是奴隸販子了;這筆跡又在賬本里出現一次,以後就再沒出現過,這回他的字體更難辨認了,簡直讓人看不明白,這是因為他得了風濕病,手足不好使,也因為他現在竟然對拼法與標點符號更加惘然無所知了,彷彿他追隨一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曾賣過一個黑奴給他而且讓他吃了虧的人打了四年仗,使他不但對信仰與希望完全看穿,而且連拼字法也認為是一文不值的了:
『是的。那是他們自己的。堅韌——』於是麥卡斯林說
但是信心與意志倒尚未消沉,因為筆跡就在賬簿上,是遵照麥卡斯林的勸告用左手寫的,可是在賬本里就再出現了這一次,以後就又不見了,因為孩子本人這時已經一歲了,等到六年後路喀斯出生時,他的父親和叔叔都已經死了快五年了,他們倆是在十二個月之內先後去世的;接下來的又是他自己的筆跡了,他在場親眼看到的,那是在一八八六年,她剛剛十七歲,比自己小兩歲,當時他在這小鋪里,麥卡斯林從外面淡淡的暮色中走進來,說『他要娶鳳西芭』,就這樣:於是他朝麥卡斯林背後看去,見到那個男的,是個陌生人,比麥卡斯林高,穿著也比麥卡斯林和艾薩克認得的大多數白人慣常穿的都講究,他走進房間時的神情像白人,站在那裡的神情也像白人,彷彿他之所以讓麥卡斯林在他前面進房並不是因為麥卡斯林的皮膚白而僅僅是因為麥卡斯林住在這裏,熟門熟路,並且他講起話來也像白人,他越過麥卡斯林的肩膀迅速而機敏地看了艾薩克一眼,然後就再也不看了,再也沒有興趣了,就像一個成熟的、有克制能力的白人會作出的那樣,不是因為不耐煩而僅僅是因為沒有時間。『娶鳳西芭?』艾薩克嚷道。『娶鳳西芭?』接著就再也不吭聲了,只顧在麥卡斯林與那個黑人說話時看著,聽著:
『是的。小時候就到北方去了。』
『你既然不願睡在鄉下你自己的房子里,我又何必睡在城裡我自己的房子里呢?』說完他就走了,艾薩克望著那隻鋥亮的、沒有銹斑、沒有污漬的鐵皮壺,尋思——不是第一次了——得有多少因素才能組成一個人(比方說艾薩克·麥卡斯林),而這個人(比方說艾薩克·麥卡斯林)的精神得穿過多少層迷霧才能走上一條迂迴曲折的、費盡心機選中的然而卻是準確無誤的小路,使自己終於成為今天這樣的人,不僅驚愕了他們(那些人生下了老麥卡斯林而他又生下艾薩克的父親、布蒂叔叔和姑姑,還有那些人,他們生下了老布錢普而他又生下艾薩克的休伯特舅舅與母親),他們相信是自己造就了他,而且也使艾薩克·麥卡斯林大為吃驚
『我懂了,』麥卡斯林說。『北方佬的軍隊。』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促使他們去打仗呢?除了傑克遜們、斯圖阿特們、艾許貝們、摩根們和福勒斯特們之外,還有什麼人呢?——中部和中西部的農民,他們擁有的土地以英畝計而不是以幾十英畝甚至也許以幾百英畝計,他們自己耕作,收穫的沒有一次是棉花、煙草或是甘蔗,他們沒有奴隸,不需要也不想要奴隸,他們的眼睛已經朝向太平洋海岸,不一定都得花兩代人的時間才能抵達那裡,僅僅是因為偶然的不幸,一頭牛死了或是大車的輪軸斷了,於是便在當地停了下來。還有那些新英格蘭的機械工人,他們地無一壟,衡量一切事物的標準是水力的功率和轉動的齒輪的成本,而那些眼界褊狹的商人和船東眼睛仍然戀戀不捨地回顧著大西洋彼岸,對這片大陸的感情僅僅局限在他們的賬房間里。還有那些本應有警覺性能夠看出來的人:那是些把只有在神話中才存在的荒野中的城鎮地皮買空賣空的人;還有那些本應有機靈勁兒把一切解釋得合情合理的人:那是些銀行家,他們接受土地作為抵押品,而那第一類人正等著把土地讓出去呢,他們接受鐵路和輪船作為抵押品,可以把他們送去更遠的西部,他們接受工廠、輪機和出租公寓作為抵押品,那些經營公寓的人就住在裏面;還有那些本應有時間和眼光能夠及時理解、感到恐懼甚至預見的人:那是些在波士頓長大(即使有些並不在波士頓出生)的老小姐,她們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受過同樣教養、同樣沒結過婚的阿姨、姑姑、叔叔、舅舅的後代,她們的手上沒有老繭,除了寫控訴南方的文章那支筆磨出來的硬皮,對於她們來說,荒野本身就起始於浪潮的高峰,她們的眼光如果稍有片刻離開峰火山,那也是望著天堂——當然不會去看那一大幫吵吵鬧鬧、魚龍混雜的開拓者的追隨人員了:政客們的咆哮、自封的神職人員的甜美的合唱,還有——』於是麥卡斯林說
他現在有妻子了,他把那個老人從監獄里接出來,帶到他租來的房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讓他清醒過來,自己二十四小時連鞋都沒有脫,扶他起床,喂他吃東西,這一回兩人從打地基起蓋了一座嶄新的穀倉,於是艾薩克成了親:她是個獨生女,一個身材纖小的姑娘,可是奇怪得很,比第一次看見她時顯得要大一些,也許是結實了一些,眼睛黑黑的,有一張熱情的雞心臉,她居然有時間用大半天工夫看著他在農場上按老頭兒量好的尺寸鋸木頭:她說:『爸爸跟我說了你的事兒。那個莊園實際上是你的,是不是?』於是他說
阿摩蒂烏斯·麥卡斯林·布錢普托梅的圖爾與譚尼·布錢普之子1859年生1859年死
『好吧,』他說。『不管怎麼說,這是你的房子。而且照你的想法,你是有……不過沒什麼。你是對的。沒有必要再說了。』他轉身朝門口走去;他又站住了,但只停留了一秒鐘,開口說話時身子又已經在移動了:『放心好了。我會好好待她的。』說完就走了。
『那麼你的父親以前是個奴隸。』
『莊園。我們的莊園。你的莊園:』於是他說
『我不是來徵求你的同意,』陌生人說。『我是僅僅在你這個家長對她作為家庭女性成員之一承認負有一定責任的條件下,才承認你的權威的。我並不是來徵求你的同意。我——』
『你這個時候來看它當然不中看。現在是冬天。一年裡這個時候沒有人干莊稼活的。』
接下去另一種筆跡出現了,他在賬本上看見並且辨認出這是他叔叔的筆跡,這還是第一次,這是做家務事和做飯的那位,麥卡斯林早在孩子出生前十六年就認識他和孩子的父親了,可是即使是麥卡斯林,也只記得他整天坐在廚房爐灶前一把搖椅里做飯的情形。他寫道:
可是往下沒有了,什麼也沒有記載;還得再過兩年,這個差不多成了大人的孩子才會從去田納西州的那場無效之行回來,他帶去了老卡洛瑟斯給他的黑人兒子及其後代的三分之一仍然未動的遺產,在那三個倖存的孩子終於一個又一個地表現出他們明顯的生的意願,在人間站穩了腳跟之後,他們的兩位白人堂叔把遺產增加到每人一千元,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在他們成年之時給予;總之,還要過上兩年,那孩子才會親自寫完這一頁,而且一直寫下去,寫到一個一八六四年(也包括一八六七年,這是孩子本人呱呱墮地見到光明的年份)出生的人不被指望活下去、自己也不敢想象能活下去甚至也不想繼續活下去的日子早已成為陳跡的時候;現在是他自己的筆跡了,奇怪得很,他的筆跡既不像他父親的,也不像他叔叔的,甚至也不像麥卡斯林的,倒是與他祖父的頗為相似,只是拼法並不一樣:
『我懂了。你是北方人。』
這以後又是五枚,然後三枚,然後是一枚、一枚,接下去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舅舅做了怎樣的一個夢,他夢見的是怎樣的堂皇體面的奉還,他根本沒想到對別人是否有任何的損害或是辜負了別人的信任,因為這僅僅是一筆借貸:不,是在合夥經營買賣:
1856年10月3日這個狗娘養的不肯離開父親會怎麼干呢
『你們其實是表舅甥,你們的關係到什麼時候也就是只是表舅甥。我看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後來他們結婚了,他們結婚了,婚後生活是一個新的天地,也是他祖傳的一筆遺產,因為這也是全人類的祖傳遺產,由土地而來,超出土地但是仍然屬於土地,因為他的遺產也是土地漫長編年史的一部分,也是他的遺產,因為每一個人必須和另一個人共同分享才能進入這種經驗,而在共同分享時他們成為一體:在那一刻,成為一體:至少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們成為一體:是不可分的,同時至少是不可挽回、不可恢復的,他們仍然住在一間租來的房間里,不過只是暫時的,那個房間即使沒有牆、沒有屋頂、沒有地板,卻已經足夠輝煌,使他每天早上離開而每天晚上都要回來;她的父親已經擁有城裡的地皮,還提供了建築材料,由艾薩克和他的合伙人來蓋房子,一個人出嫁妝:三個人出結婚禮物,不讓她知道,直到那座平房蓋好,可以搬進去,他始終不知道是誰告訴她的,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他的合伙人,甚至在喝酒時也沒有講,雖然有一陣子他相信了這種說法,他本人幹完活回家,只有一點時間洗一洗,喘口氣,然後就下樓吃飯,他進入的並不是租來的斗室,因為它還有一絲殘留的光輝,儘管今後他們會上了年紀,喪失這份光輝:這時候他看到了她的臉,緊接著她開口了:『坐下吧:』兩人坐在床沿上,這時身體甚至都沒挨著,她的臉繃緊著,很可怕,她的聲音是一種激|情的、用氣聲說出的耳語,裏面飽含著無窮無盡的許諾:『我愛你。你知道我愛你。我們什麼時候搬家?』於是他說
『我可以回答說我不知道,因為你老是慣於用同一段經文來證明自己的看法正確,並證明我的看法不正確。可是我不這樣說,因為你自己已經答覆了:如果按你所說的那樣,心靈,那一貫正確、不會出錯的心靈,是知道真理的,那麼,那就根本不存在時間了。不過也許你是對的,因為雖然你承認從老卡洛瑟斯到你是三代,其實卻並沒有三代。連兩代都是不完整的。布克叔叔和布蒂叔叔。他們不是最早的也不是唯一的。在這片你宣稱是上帝創造、人類自己詛咒並玷污的國土上,在不到兩代人有時還不到一代人的時間里就出現了一千個別的布克和布蒂。更不用提一八六五年的事了。』於是他說
『——當用帶惡而來的血統來摧毀惡時,正如醫生用發燒來解除發燒,以毒攻毒一樣。也許可能挑選的眾多的人中挑中了祖父。也許知道祖父本人不能完成的目的,因為祖父也是誕生得太早了,不過祖父會有後裔,合用的後裔;也許早已預見到祖父會有什麼樣的後裔,也許早已看到祖父身上有能繁殖三代人的種子,看到這種子會著手讓的卑賤的子民至少有一部分得到自由——』於是麥卡斯林說
第二種:
第二種:
『——的確擁有它的呀。而且並不是第一個。不是唯一的一個也不是第一個,從人被逐出伊甸園算起,你的權威經典里正是這樣說的。而且也不是第二個,仍然不是只有他一個,從的由亞伯拉罕身上跳出來的選民以及他們的子孫(他們拋棄了亞伯拉罕)的那部乏味、可憐的編年史看是如此,從那五百年的歷史看也是如此,在這五百年裡,半個為時人所知的世界和它所包括的一切都臣屬於一個城市,正如這個莊園和它所包括的一切生命都臣屬於、無法廢除地隸屬於這家小鋪子和那邊的你祖父在世時立下的那些賬簿,而在接下去的一千年里,人們為帝國崩潰后破碎的山河爭奪不已,直到最後,連那些殘損的土地也貧瘠不堪,人們為在舊世界一錢不值的黃昏中這樣啃了又啃的骨頭狺狺嗥叫,直到最後,一枚偶然的雞蛋使他們發現了新大陸。因此讓我說我的看法吧:不管怎麼說怎麼著,老卡洛瑟斯的確是擁有這片土地的。他買進了,得到它了,不管怎麼說;保住了它、留住了它,不管怎麼說;把它傳給了後人:不然的話,你幹嗎站在這裏談什麼放棄和斷絕關係呢?老爺子得到了,保留了五十年,直到你可以與它斷絕關係,與此同時,——這位裁決者,這位締造者,這位仲裁者——寬恕了人們——不過有沒有寬恕呢?朝下界俯視,看到了——不過看到了沒有呢?至少無所作為:看到了,卻不能有所作為,還是根本沒有看到;看到了,卻不願有所行動,還是興許根本不願意看見——是脾氣乖張,是無能,還是盲目: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呢?』於是他說
『你不叫人「先生」的,是嗎?』
另外那一位現在站起來了,那套未磨損的衣服仍然像是牧師穿的,只是沒有以前漂亮了,他合起了書,把一個手指夾在裏面免得以後翻不到,那副沒有鏡片的眼鏡拿在另一隻不常幹活的手裡,像是音樂大師的一根指揮棒,而這位眼鏡的主人用他那有板有眼的洪亮的聲音說起蠢話來了,那些不著邊際的蠢話和沒有根據的空話:『你錯了。你們白人帶給這片土地的詛咒已經被解除了。它已經失效、祛除了。我們目前看見的是一個新時代,這個時代像我們國家的建立者所設計的那樣,是奉獻給自由、解放、人與人的平等的,使這個國家將成為新的迦南——』
『十一日,』艾薩克說。『還有二十天呢。在那以前怎麼過?』
『我——』那隻手又飛過來了,手指連同巴掌,挾帶著她全身壓過來的力量,雖然除了手以外她一點也沒有挨著他,她的聲音喊道:『不!不!』她的手指本身彷彿透過臉頰追蹤著他那夭折在嘴巴里的說話的衝動,然後又是耳語,又是氣聲,答應給他愛和不可思議的滿足,手掌又鬆弛下來好讓他回答:
1856年10月31日給他起個什麼新的名字呢
接著是第一種筆跡:
『這我明白。那麼在土地閑著的時候她當然還是得吃得穿的吧。』
『啊。』
詹姆士·圖西德斯·布錢普托梅的圖爾與譚尼·布錢普之子生於1864年12月29日母子均安家人想叫他梯奧菲留斯但曾起過阿摩蒂烏斯·麥卡斯林與卡洛琳·麥卡斯林這樣的名字的兩人都死了因此勸阻了他們凌晨二時出生母子均安
賬本里也就記下了這一些。那些發脆的舊紙頁彷彿是自動翻過去似的,當時他正在想他自己的女兒他自己的女兒。不不不即使他再翻回到那一頁,在那上面那個白人(當時甚至還不是鰥夫呢)是從來也不再出遠門的,正如他的兩個兒子在他們的時代一樣,這個白人根本沒有增加一個奴隸的必要,卻大老遠地上新奧爾良去買回來一個。孩子十歲時托梅的泰瑞爾還活著,他通過自己的觀察和記憶也知道托梅的泰瑞爾身上早就有一些白人的血液,後來他的父親又給他增添了一些;五十年後,在那間半夜裡臭烘烘、冷冰冰的房間里,對著冒煙發臭的提燈發出的黃色的光,那孩子俯身細看攤在面前的那張發黃的紙頁時,他似乎看見在那個聖誕節,就在她的女兒和她的情人她的第一個情人他想。她的第一個的孩子出生前的六個月,她真的走進了冰冷的溪水,她是孤獨的、鐵了心的、麻木了的、執行儀式似的,她已經不得不棄絕了信仰與希望,如今又正式、乾脆地棄絕了憂愁與失望read.99csw•com
這就是一切:一八七四年時他是個孩子:到了一八八八年他長大成人了,他放棄了,拒絕了,也因此得到了自由;到一八九五年他已成為人夫但不是人父,不是鰥夫但卻可算是沒有妻子,而且早就發現沒有人是自由的,而且即使自由了也是受不了的;當時他結了婚,住在傑弗生鎮一所偷工減料新蓋起來的小平房裡,這是他的岳父給他們的:一天早晨,路喀斯突然站在他房間的門口,他正在房間里看一份孟菲斯的報紙,看到報紙上端的日期,心想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今天滿二十一歲了這時候路喀斯說:『老卡洛瑟斯那筆錢剩下的部分在哪裡?我要用了。全都得給我。』
『有十七英里路呢,還要在那麼冷的天氣里騎馬。咱們倆可以都睡在這兒嘛:』於是麥卡斯林說
『——他們的妻子與女兒在黑人生病時至少是為他們煮湯和做肉凍的,還穿過泥濘的院子在嚴冬用托盤托著送到臭烘烘的小屋裡去,坐在臭烘烘的小屋裡,讓爐火一直燃燒著直到危機來臨並過去,可是這樣做了,仍然是不夠的;在黑人病得非常重時把他們搬到大宅里去,說不定還讓他們躺在客房裡護理他們,這種事如果發生在家裡任何一頭牛的身上,白人也會這樣乾的,不過至少他不會這樣去對待從馬車行里租來的牲口,可是即使這樣做了,還仍然是不夠的;因此說了,並不是用憂傷的口氣,他們是創造的,因此心中的憂傷不會像所體驗的驕傲或希望那麼多:顯然,除非經過受苦,他們不能學到什麼,除非經過血的教訓,他們不能記住什麼——』於是麥卡斯林說
1856年10月2日給予自由借方麥卡斯林與麥卡斯林265元
然後是第二種筆跡,不慌不忙的,完全是總結式的;除了日期不同,兩項記載一式一樣,就像是用橡皮圖章印出來的:
『你先讓我說。我是打算給你,我們的一家之主,解釋一件我必須要做但是自己還不大明白的事,並不是想證明這樣做是有道理的,而僅僅是儘可能地解釋清楚。我可以說我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必須這樣做,可是我知道我必須做,因為我還有大半生必須過,而我唯一需要的是做這件事時能夠平平靜靜的。可是你是我的家長。不僅如此。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永遠也用不著非得想念我的父親不可,雖然你不久前剛剛發現你已經在懷念你的兒子了。——那些開支票的人、那些殺價收買期票的人、那些小學校長、那些自己批准自己可以去教書和領導別人的人,還有那一大幫半文盲,他們穿上白襯衣但並不因此而有所改變,他們用一隻眼睛照顧自己用另一隻眼睛相互監視。還有別的什麼人能促使他們去打仗呢:誰能打得他們呆若木雞,驚恐不已,把肩膀轉向另一個肩膀,把臉扭開去,甚至半晌都不說話,甚至兩年之後仍然心有餘悸,以致他們之中居然有人一本正經地建議把自己的首都遷到外國去,以免遭到另一地區的人的蹂躪和掠奪,其實這個地區的白人男性公民總共沒有多少,只夠塞滿北方任何一個大城市:除了在謝納多河谷里的傑克遜和想抓住他的三支分開的部隊外,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剛從一次戰鬥中退出來還是馬上要參加進去,而斯圖阿特則驅策他統率下的整個部隊完全繞開本大陸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一支部隊,為的是了解從背後看這支部隊究竟是什麼模樣,而摩根卻率領了一隊騎兵沖向一艘擱淺的戰艦。除了那些人,他們能相信使一場成功的戰爭得以進行的並不是聰明才智也不是權術、政治、外交、金錢甚至也不是領土完整與簡單的算術,而僅僅是對土地的熱愛與勇氣,除了這樣的人,又有誰會向一股地域十倍于自己、人力百倍于自己、資源千倍于自己的勢力宣戰呢——』
『不必再說了,我方才說過了,』麥卡斯林說。『天黑前你給我離開這個地方。走吧。』可是,有半晌,那個人並沒有動,正用那種漠然的、不動感情的眼光打量著麥卡斯林,彷彿是在通過麥卡斯林的瞳仁的反照,觀察自己小小的人影。
『對於自己的長輩,我叫的。』
1856年3月23日連這一點也不會除非是一回牽一頭得把他脫手
第二種筆跡:
『是被詛咒了:』於是麥卡斯林僅僅重新舉起一隻手,甚至都沒有開口,也沒有指向賬本:因此,就像立體幻燈機把它範圍之內的萬千細節凝聚成一個瞬息即逝的景象一樣,這個細緻、急遽的動作在這零亂、擁擠、光線昏暗的小房間里,不但顯示出了那些賬本,而且也完全勾勒出整個混亂、錯綜複雜的莊園——土地、田疇以及它們以軋去棉籽、賣出去的棉花的形式所表現的一切,它們提供衣食甚至在聖誕節還付給一點點現錢以償還為了播種、管理、收穫和軋籽所付出勞動的男男女女,還有機械、騾子和挽具(土地有了這些才能長出棉花)以及它們的成本、維修與更換零件的費用——那整幢錯綜複雜的大廈,建築在不正義的基礎上,由無情的貪婪構築成,營造時有時甚至用一種不僅是對人類而且對值錢的動物來說也是極端野蠻的方式,然而又是有償付能力與高效率的,而且不僅僅如此:它不僅仍是完整無缺的甚至還有所擴大,有所增長;經過二十年前那場十個莊園里差不多隻能有一個留存下來的大混亂與大災難,這片莊園由麥卡斯林完整無缺地接下來,當時艾薩克本人也還不過是個大小孩呢;它有所擴大,有所增長,而且還會這樣繼續下去,還會有償付能力,還會有高效率,只要麥卡斯林和他麥卡斯林的繼承人能延續下去,雖然到那時他們的姓也許已經不是愛德蒙茲了;於是他說:『也是habet了。因為事情就是這樣:不是土地,而是我們。不僅僅是血統,連姓氏也是;不僅僅是膚色,而且還有那稱呼:愛德蒙茲,是白人,可那是女兒的後裔,只能用父親的姓,別的不行;而布錢普呢,輩份大,又是兒子生的,但卻是黑人,可以採用任何一個他喜歡的姓,誰也不會管,就是不能用自己父親的姓,而他父親是根本沒有姓的——』於是麥卡斯林說
1856年10月29日給他重新起名字
『他總得講點兒什麼才行,』麥卡斯林說。接著他說,『他講的是關於真理的事。真理只有一個。它是不會變的。它統馭一切與心靈有關的事——榮譽、自豪、憐憫、正義、勇敢和愛。你現在明白了吧?』他當時並不明白。不過真理好像倒比那些道理簡單些,比有人在某本書里所講的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的事簡單,他是絕對不必替他們感到悲哀的,因為他反正是怎麼也無法更接近他們,也用不著更疏遠他們一些的。他曾經聽說一隻老熊的事,後來終於長得足夠大,可以去捕獵它了,他追蹤了它四年,最後手執火器與它遭遇卻沒有開槍。僅僅是因為一隻小狗——可是早在這小雜種狗衝過那二十碼朝大熊等著的地方撲去之前,他是可以開槍的,而在老班用後腿站直身子俯向他們那似乎是永無止盡的一分鐘里,山姆·法澤斯也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開槍的呀……他想到這裏。麥卡斯林望著他,嘴裏仍然在說話,他的聲音,那些言詞,就像暮色本身一樣靜悄悄的:『勇敢、榮譽和自豪,還有憐憫和對正義和自由的熱愛。它們都與心靈有關,而心靈所包容的也就變成了真理,我們所知道的真理。你現在明白了吧?』他現在仍然能夠所見那些話語,在目前的暮色中仍然和七年前那個黃昏中一模一樣,也仍然是靜悄悄的,因為它們沒有必要變得響一些,它們反正會活在孩子的心中:他只消透過那抹淡淡的苦笑看看麥卡斯林的眼睛就行了,麥卡斯林的嘴唇微微上翹,你也只能說那是微笑了;——這是他的親人,幾乎可以說是他的父親,既出生太晚沒能趕上舊的時代,又出生太早無法進入新的時代,甥舅倆一起站在他們被蹂躪的祖產前——這片黑黢黢的、受過蹂躪的故土經過了一次未上麻藥的手術,仍然臉朝下趴著在喘氣——彼此之間現在已經格格不入了:
隨著一頁又一頁、一年又一年的過去變得具體了,甚至還影影綽綽地有了生命,各自具備自己的激|情與複雜個性;一切都記錄在這裏,不僅是一般的、可以原宥的不正義行為以及對它的緩慢的補償,而且也記錄下了那個具體的悲慘事件,那是沒法得到原宥而且是永遠無法補償的,那新的一頁和新的賬簿,上面的筆跡他現在只消看一眼便能認出是他父親的了:
同一種筆跡:
那隻杯子,那隻火漆封好的神秘莫測的麻布包,端坐在鎖好的壁櫃的架子上,休伯特舅舅用鑰匙打開櫃門,把它取下,讓它從一個個人的手裡傳過去:他的母親、他的父親、麥卡斯林甚至還有譚尼,堅持要每人都挨個兒拿一下,掂掂分量,還要搖晃一下,聽聽發出的聲音對不對頭,休伯特舅舅本人叉開了腿站在冰冷的、沒有打掃的壁爐前,裏面的磚頭已經坍塌下來,和煤灰、塵土、灰泥還有掃煙囪掃下來的東西混在一起,成了一堆垃圾,他仍然在大聲吼叫,仍然不諳世故,仍然是氣派十足:很久以來,孩子相信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別人注意到他舅舅現在只將杯子放在他的手裡了,舅舅用鑰匙把櫃門打開,把杯子捧下來,放在他的手裡,而且傴身站在他的身邊,一直等到他順從地把它搖了搖,一直等到杯子發出聲音,然後不等任何人來得及提出要摸摸杯子,就把它從他手裡接過去,鎖回到壁櫃里去;再往後,當他不僅能夠記事而且能夠推理時,他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連那裡面以前曾是什麼也說不清,因為那包東西仍然是沉甸甸的,仍然會咔嗒咔嗒響;再往後他仍然不知道,那時布蒂叔叔已經死了,他的父親終於在太陽出來后還睡懶覺地在世界上混了差不多七十五年之後,說:『去把那隻該死的杯子拿來呀。如果有必要,把那個該死的休伯·布錢普也帶來。』因為那杯子仍然會咔嗒咔嗒響的,雖然他舅舅現在連在外甥的手裡也不放了,僅僅是親自拿著走到一個個人的跟前:孩子的母親、麥卡斯林、譚尼,輪流在每一個人面前搖晃著,一面說:『聽見了嗎?聽見了嗎?』他那張臉仍然是不諳世故的,不好算太惶恐,只是有點困惑,但也不算太困惑,仍然是氣派十足:現在,孩子的父親和布蒂叔叔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有一天,毫無理由,根本沒有發出警告,他舅舅和譚尼那位耄耋不堪的、愛吵嘴的太爺(他聲稱自己見到過拉斐德,麥卡斯林說再過十年他就會記得見到過上帝了)在其中一個房間里生活、做飯、睡覺的那幢幾乎完全空蕩蕩的大宅,忽然不聲不響地著起了大火,一種悄然的、頃刻之間發生的、沒有來源的、一視同仁的燃燒,牆頭、地板和屋頂統統在內:日出時,大宅還像舅舅的父親六十年前蓋的時候那樣聳立在那裡,到日落時,只剩下四根熏黑的、無煙的煙囪杵出在一層白色的輕灰和幾根燒焦的木板殘片之上,這些殘片看上去甚至都不像是非常燙手:接著,從晦暗的暝色中,從二十二英里的最後一段路中,兩個老人弓著背騎著麥卡斯林記得是整個馬廄最後的那匹白色老母馬,來到妹妹的家門口,一個把自己獵狐用的號角拴在編成辮子形的鹿皮帶上,另一個帶著那隻包在一件襯衣里的粗麻布小包,這隻棕黃色的、用火漆封上的奇形怪狀的小包又一次端坐在一隻幾乎一模一樣的架子上,他舅舅現在用手握住了半開的櫃門,不但用手握住門把,而且用一隻腳頂住了門,鑰匙捏在另一隻手裡,臉上一副急切的表情,仍然不好算惶恐,但仍然而甚至是氣派十足,稍稍有點困惑,而孩子站在半開的門邊,靜靜地仰望著那隻粗麻布包,它變得幾乎有原來的三倍那麼高,卻比原來薄了一半多,孩子轉過身子,這一回他記得的不是他母親的面容,也不是譚尼的莫測高深的表情,而是麥卡斯林那張陰鬱的、鷹一般的臉,是那樣莊嚴、讓人難以忍受和感到迷惘:後來,有一天晚上,人們把他搖醒,把仍然半睡半醒的他帶到燈光底下,帶到有藥味兒的房間里來,這股味兒如今已與這個房間不可分了,這兒還有另外一股氣味,他以前沒有聞到過,現在卻一下子就明白是什麼了,而且今後再也不會忘記,只見那隻枕頭,那張憔悴衰頹的臉,仍然在用不諳世故、永生不死、困惑、急切的眼光望著孩子,盯看著他而且想告訴他些什麼,後來麥卡斯林走上前去俯身在床上,從睡衣上端抽出系在一根油膩的繩子上的大鐵鑰匙,這時病人的那雙眼睛在說對,對,對,麥卡斯林割斷繩子,用鑰匙打開壁櫃,把那隻小包取到床前,就在孩子把包拿在手裡時,那雙眼睛仍然在打算告訴他什麼,這麼說這還不是時候,那雙手一面要給予一面仍然緊緊地抓住這個小包,那雙眼睛比過去更急切,一心想告訴他什麼但始終沒有說出來;他當時已經十歲了,他的母親也已經死了,這時候麥卡斯林說,『你現在離成年差不多隻有一半時間了。你不如把它打開得了:』可是他說:『不。舅舅說過要到二十一歲:』後來他二十一歲了,麥卡斯林就把那盞亮亮的燈移到撤去碗碟的餐桌的中心,把小包拿來放在燈旁,把他的打開的折刀放在小包旁,然後退後一步,臉上擺出一副老一套的嚴肅的不能容忍而拒人於千里以外的表情,拿起小包,這隻在十五年前一夜之間徹底改變了形狀的麻布小包,搖晃時發出一種細微、沒有分量、不怎麼悅耳、古怪、沉悶的咔嗒咔嗒聲,那明亮的刀刃在線繩組成的錯綜複雜的迷宮裡搜索著,印有舅舅布錢普名章的瘤狀火漆叭嗒叭嗒地掉在餐桌鋥亮的桌面上,於是矗立在那堆破麻布當中的是一把仍然嶄新的、沒有污漬的鐵皮咖啡壺,壺中有一把銅幣,還有——他現在知道是什麼東西使它們發出悶沉沉的聲音的了——一堆多得幾乎足夠做只耗子窩的疊得整整齊齊的字條:有上好的布紋證券紙,有黑人用的有劃線的粗紙,有賬冊上撕下的不整齊的紙,有報紙上撕下的白紙邊,還有一張新工裝褲的紙商標,全都註明了日期並簽了字,最早的一張還是差不多二十一年前他們看著舅舅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桌子甚至在同一盞燈的燈光底下把銀杯封在麻布包里后不到六個月寫的:
這時候麥卡斯林說:『不管怎麼說你拿到了不少銅錢。可是它們還不夠古老,算不上是古董或傳家寶。因此你還是必須得拿這筆錢:』只不過他並沒有聽見麥卡斯林的話,只靜靜地站在桌子旁邊,平和地看著那把咖啡壺,後來,在下一天晚上,他看著這把壺蹲在傑弗生鎮一間窄小的、冰窖般的房間里的壁爐架上,但下面甚至也沒有壁爐,這時,麥卡斯林把幾張疊起來的鈔票扔到床上,但仍然站著(除了床根本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坐),甚至也沒有脫下帽子與大衣:於是他說
『什麼?』於是他說
『那麼你怎麼會在阿肯色州擁有農場的呢?』
托瑪西娜小名托梅圖西德斯與尤妮絲之女1810年生1833年6月死於難產已安葬。是年星辰殞落
『啊。』
『這些品質狗也都有:』於是他說
托梅的圖爾與譚尼生一孩子1863年
圖爾圖西德斯與尤妮絲之女托梅之子1833年6月生是年星辰殞落父親的遺囑
下面的那個也是連一行都沒有佔滿,甚至連性別也未標明,也沒有說明原因,雖然孩子能猜得出,因為麥卡斯林當時已經十三歲了,他記得當時許多地方的食品並不經常夠人們吃,不僅僅是維克斯堡一個地方:
第一種:
『啊:』於是他說
羅斯庫司。由祖父在卡羅來納養大年齡不詳。1837年6月27日給予自由不願離去。1841年1月12日去世並安葬
『是的。』
父親一入土,這兩兄弟就從那幢設想很龐大的、父親甚至都沒有造完的穀倉似的大宅里搬了出來,搬進一座他們倆自己蓋的只有一個房間的小木屋,他們住進去以後才增蓋了幾間屋子,不讓任何一個奴隸碰任何一根木頭,僅僅是確實要把一根根圓木舉起來放在應該放的位置上時,他們才讓步,因為這絕不是兩個人能抬得動的,他們把所有的奴隸都安頓在大宅里,那邊有些窗戶還僅僅是用亂七八糟的木板擋起來的,或是用熊皮、鹿皮釘在空蕩蕩的窗框上;每天日落時分,負責農活的那個兄弟就會像一個解散一連士兵的軍士長那樣,讓黑人列隊前進,然後不管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把男人、女人和小孩,他們倒也不提問、不抗議也不求情,統統轟進那所幾乎還沒形成胚胎就流產的大宅,彷彿連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也在這具體表明自己虛榮的不著邊際的構思前驚呆了;布克大叔會在心中默默地點名,把他們轟進去,然後用一根熟鐵打的有剝獸皮的刀那麼長的釘子把門釘死,這根釘子是專門為了這個目的系在門框柱的一根鹿皮短帶子上的,其實這座大宅有一半窗子都是沒有的,也根本沒有裝合頁的後門,因此不管是當時還是五十年後孩子本身已長大能夠聽到與記得事兒時,當地都流傳著一個民間故事式的傳說:說什麼這一帶整個晚上都出沒著麥卡斯林家的奴隸,他們避開月光照耀的大路和騎馬巡邏隊去別的種植園作客,還說什麼在這兩個白人和二十來個黑人之間存在著一個心照不宣的君子協定:在那個白人在太陽落山時給他們點了數並把那根自己打的釘子釘進前門之後,只要第二天天亮時把釘子釘進去的那個兄弟把它拔|出|來時所有的黑人都在屋子裡,兩個白人就都不會繞到房子後面去看後門
『——還有憐憫、寬容、克制、忠誠以及對孩子的愛——』於是麥卡斯林說
1856年3月6日也不會犁地說他打算做一個牧師這麼說也許他會牽牲口到溪邊去飲水
『我根本不——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告訴你的——』一個熱辣辣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嘴上,使他的嘴唇猛地撞擊著他的牙齒,彎彎的手指狠狠地埋進他的臉頰,只有手掌稍稍鬆了一些,讓他可以出聲回答:
『那時候才一月,』艾薩克說。『還有二月。一直要到三月中旬——』當他再次在廚房裡停下來時,她沒有動彈,她甚至好像並不在呼吸,不像是個活人,除了她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他朝她跨上一步,但她仍然沒有動,因為她再也無法往後退了:只有那張狹窄、瘦削,未免過於瘦削的咖啡色的臉上那一雙巨大、深邃得沒有底的、墨黑的眼睛在望著他,但並不顯示出驚恐、認識與希望的跡像。『鳳西芭,』他說『鳳西芭。你還好嗎?』
『答應什麼?』
『除了布克和布蒂這兩個人以外還有許多人,他們在探索對他們來說過於模糊以致說不清、過於混亂以致聽不懂的真理,然而還有一八六五年呢:』於是他說https://read•99csw•com
『我有一塊授予的土地。原先是我父親的。美國政府給的。由於服過軍役。』
索鳳西芭·布小姐托圖與譚之女1869年生
『難道你不明白嗎?』艾薩克喊道。『難道你不明白嗎?這整片土地,整個南方,都是受到詛咒的,我們所有這些從它那裡孳生出來的人,所有被它哺育過的人,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都被這重詛咒籠罩著。就算是我們白人把這種詛咒帶到這片土地上來的吧;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只有白人的後裔才能夠——不是拒絕它,也不是與之抗爭——也許僅僅是忍受並支撐下去直到這重詛咒被解除。到那時你們黑人就會時來運轉了,因為我們的機遇過去了。但是不是現在。這個時刻還沒有到來。難道你不明白嗎?』
沒有寫明地點不過從時間上可以推斷出來,只簽了一個姓,沒寫名字,就像當年那位驕傲的老伯爵會胡亂塗上一個奈維爾那樣:這樣,加起來就是四十三枚了,他自己當然不會記得,可是據說金幣共有五十枚,這就對得起來了:一枚:再取走一枚:再一枚:又一枚,然後是最末了的三枚,然後是最後的那張字條,上面的日期是他到這幢房子來和他們一起住之後,筆跡出於一隻顫巍巍的手,倒不是一個失敗了的老人的手,因為他從來沒有被打敗因而知道自己的境況,而也許是一個疲憊的老人的手,而且即使如此,那疲憊也僅僅是表面上的,他仍然是氣派十足的,那最後一張借據的簡短也不是因為氣餒才簡短,而僅僅是感到大惑不解,像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評語或一句解釋,而廢話一點也沒有:
『我養的豬里還剩下一頭呢。』
『不過她又是怎麼認識他的呢?』艾薩克喊道。『我以前連聽都沒聽說過他!至於鳳西芭,她生下來之後除了上教堂就根本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
『是被剝奪了。』於是麥卡斯林說
『外面,』對方說。『這地方習慣在冬天把牲口放出去讓它們自己找吃的。它過一陣子會回來的。不過不回來也不要緊,必要時我大概可以順著它的腳印找到——』
『——我通知你,事先告知你,她的家長。凡是有體面的人也都會像我這樣做的。何況,你曾經在你這方面,按照你的見識與教養——』
『根本不需要什麼遺囑。他的奶奶是我的姑姑。我們兩個就跟親兄弟一樣:』於是她說
接著又是第一種筆跡:
1856年聖誕節叫斯賓特里烏斯
我欠外甥艾薩克·布錢普·麥卡斯林伍(5)枚金幣特立此親筆所書百分之五利息之借據
尤妮絲1807年父親在新奧爾良以650元購得。1809年與圖西德斯結婚1832年聖誕節在溪中溺死
『也不僅僅是我:』於是麥卡斯林說
『從什麼當中解放出來?從工作嗎?迦南?』艾薩克揮動胳膊,幅度很大,幾乎有些狂暴;於是彷彿迦南就在他們的周圍,完整,原封不動,清清楚楚可以看見,從這個漏風的、潮濕的、冰冷的、有黑人穢氣黑人臭味的陋室里——那些空蕩蕩的、沒有犁鏵與種子來役使的田野,那些沒有圍欄來圈住牲畜的田野,而牲畜其實也並不存在,不論是在用幾堵牆圍起來的廄棚之內還是之外,甚至連廄棚本身也是不存在的。『這兒算是迦南的哪一個角落?』
『好呀。往下說呀:性關係很亂。愛用暴力。不穩定以及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分不清什麼是我的,什麼是你的——』於是他說
接著又是第一種:
『哈,』麥卡斯林說。『十七歲的大姑娘怎麼認識她們要嫁的男人——如果運氣好,嫁得出去的話——就連她們的父母都不會及時知道呢。』第二天早上他們都走了,鳳西芭也走了。麥卡斯林此後再也沒有見到過她,艾薩克也沒有,因為他五個月之後終於找到的女人已經不是他原先認識的同一個人了。他把那三千元的三分之一換成金幣,掖在腰帶里,就和一年前到田納西去勞而無功地尋訪譚尼的吉姆時一樣。他們——那個男的——給譚尼留下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地址,三個月後寄來了一封信,是那個男的寫的,雖然麥卡斯林的妻子艾麗絲曾教會鳳西芭認過並寫一點字。可是信上的郵戳與那人留給譚尼的地址並不一致,因此艾薩克先坐火車,到了火車不通的地方,改乘簡陋的驛馬車,然後坐出租馬車,這以後又坐了一段火車:這時他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旅行者,是條經驗豐富的獵犬,而且這一次是條成功的獵犬,因為他下定決心只許成功;當那緩慢無盡的十二月空蕩蕩的泥濘道路一里一里地被爬過去,一夜又一夜在旅館、在路邊的小客棧(那是用沒加工的圓木建成的,裏面除了一個賣酒的櫃檯再沒有別的傢具)、在陌生人的木屋、在孤寂的穀倉的乾草堆上度過,在所有這些地方他都不敢脫掉衣服睡覺,因為像東方三博士中那位隱名微服出行的智者那樣,他身上秘密地掖著一根藏有金幣的腰帶,而驅使他前進的還不是希望,僅僅是決心與拼搏精神,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我必須找到她。我必須如此。我們已經失去他們當中的一個了。這一次我必須找到她。他也果真找到了。當時天上下著有氣無力的、冰冷的雨,他傴身坐在一匹精疲力竭的租來的馬的背上,泥漿濺在它的胸前和更高的部位上,他看見那所房子了——一座孤零零的圓木建築,有一個土砌的煙囪,它蹲在沒有大路甚至小道也沒有的荒野里,周圍是沒有圍欄的荒地和莽莽蒼蒼的樹林,彷彿正在被雨澆成一攤沒有名堂、沒有用處的瓦礫堆——沒有穀倉,沒有馬廄,甚至連雞塒這類的小棚子都沒有一間:僅僅是一座小木屋,是手工蓋的,甚至也不是精巧的手工,還有不大的一堆砍得七歪八斜的劈柴,只能湊合燒上一天,他騎馬走近它時連從屋子底下爬出來對他吠叫的瘦狗都沒有一條——僅僅是草創時期的一個農家,也許自然條件還不錯,也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大種植園,現在可不是,好多年之內還不會是,只有在付出勞動,艱苦、持久與不屈不撓的工作與犧牲之後才能成為一個好農莊;他推開歪歪斜斜的門框里的那扇搖搖晃晃的廚房門,走進一片冰冷的晦暗之中,這裏連煮飯的火都沒有生,過了片刻之後,他才看見牆角一張粗木桌後面蜷縮著一個身形,那張咖啡色的臉他從小就極其熟稔可是現在卻覺得非常陌生,她出生的地方離他自己誕生的房間還不到一百碼,她身上流的血里有一部分和他自己的是一樣的,可是現在她卻成了一代又一代受苦受難的種族的後代,對這個種族來說,一個未經通報擅自闖進來的騎在馬背上的白人就是白人雇傭的巡邏員,沒準會帶著一把手槍,並且總是拿著一條『黑蛇』皮鞭;他走進裡間,也是這所木屋僅有的另一個房間,發現那個男的坐在壁爐前的一把搖椅里——他坐的是整座房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緊挨著那堆微弱的火,所有的柴禾還不夠維持二十四小時,他還是穿著五個月以前走進小鋪時穿的那套像牧師穿的衣服,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可是當他抬起頭來接著又站起身來的時候,艾薩克看見鏡架里連鏡片都沒有,他就在這片凄涼的環境中讀著一本書,在這片泥濘的荒地里,沒有圍欄,連小路都沒有,甚至都沒有一個有幾堵牆的廄棚可以讓牲口在裏面站立;而整個房間里瀰漫著一股臭味,它附著在那個人的衣服上,從他的皮膚里滲透出來,這是追隨打了勝仗的大軍的投機分子的那種沒有基礎、幼稚的幻想的臭味,那種無限貪婪與愚蠢的臭味。
這一回是另一種筆跡了,現在當兩種筆跡出現在同一頁上時他能分辨出是他叔叔的筆跡了:
『是逃避:』於是他說
『可是不夠。遠遠不夠,雖然父親和布蒂叔叔在足足三代人中去探索,甚至也還不止是祖父生育的三代人,如果在眼皮底下任何地方沒有別的人只有祖父那麼連挑選都用不著了。可是試著挑選了,而且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要說:既然自己創造了人類就早該知道雖然盡可以感到驕傲與悲哀,但是卻不能懷著太多的希望,可是並不懷著希望,僅僅是等待著,因為創造了他們:不僅僅是因為賦予了他們生命,讓他們能夠活動,而是因為已經和他們共患難了那麼久:和他們共患難了那麼久,因為看到就某些個別的情況來說,他們能夠勝任一切,能達到任何高度和深度,這即使在天堂里也是難以理解的,要知道連地獄也是在天堂里創造出來的,因此必須承認他們,否則就得承認在某個地方存在著與自己法力相等的另一個上帝,這樣一來自己就不再是上帝了,因此,為了可以獨自居住在那個孤獨的、至高無上的天國里,必須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責任。其實說不定也知道這是無用的,但是創造了人類,知道他們能夠完成一切事情,因為從無所不包的原始的絕對中賦予他們以形體,從那時起就在觀察他們,在他們各自崇高與卑劣的時刻,而他們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怎麼會是這樣甚至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直到後來看到他們全都和祖父一樣,每一個人都是,甚至從他們當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優秀分子,能指望的(注意,不是希望;不是希望,)那些最最優秀的精華也無非就是布克與布蒂這樣的人,而且這樣的人還不多,等到了第三代,連布克們、布蒂們都沒有了,只有——』於是麥卡斯林說
譚尼·布錢普21歲1859年由阿摩蒂烏斯·麥卡斯林從休伯特·布錢普老爺手中贏得也許是因為五張順子對看得見的三張三點沒有叫牌1859年與托梅的圖爾結婚
也沒有獲得自由的日期,因為她的自由以及她的第一個活下來的孩子的自由並非在小鋪里由布克與布蒂·麥卡斯林賜給而是得自在華盛頓的一個陌生人之手,也沒有去世與安葬的日期,這不僅僅是因為麥卡斯林管賬本時不記死亡消息,而是因為在一八八三年這一年她仍然活著,而且還會活到親眼看自己最後一個活下來的孩子給她生一個孫子:
在這下面,同一種筆跡寫道:
1856年4月19日沒人會買的你自己兩個月以前在冷水鎮的集市上栽了跟斗我從沒說過要賣掉他是要釋放他
『是啊!』艾薩克喊道。『反正不要緊的:你還有退伍金的支票呢。午夜鎮上的那個人會給你兌現,從中掏錢給你付食品賬,錢多出來就是你的了。可是到時候那口豬也會給吃光的,要不,你一直找不到它,到了那時你又怎麼辦呢?』
1856年10月1日騾子約瑟芬腿斷被槍殺馬房裡不對勁黑奴不對勁什麼都不對勁損失100元
然後是第二種筆跡:
他本人和他的表外甥置身在乾酪、腌肉、煤油和馬具的陳腐的氣味當中,置身在一排排木架當中,木架上放著煙草、工作服、瓶葯、線、犁栓,置身在盛放麵粉、雜糧、糖漿、釘子的大桶小桶當中,周圍還有一隻只釘在牆上的木楔,上面掛著犁繩、馬軛、籠頭和挽鏈,這裡有一張辦公桌,桌子上有隻木架,架上放著一摞摞賬簿,在上面麥卡斯林記下了潺潺流水般流出去的食品、供應、裝備的細賬,這些東西每年秋天回收,成為收下后軋去棉籽並賣掉的棉花(這兩條線細得像真理,不可捉摸有如赤道,然而又像纜繩般結實,能把那些種棉花的人終生捆縛在他們流汗不止地勞動的土地上),這些老賬簿模樣和大小都很粗笨古怪,在那些發黃的紙上留下了他父親梯奧菲留斯和他叔叔阿摩蒂烏斯的褪了色的筆跡,那還是內戰前的二十年間寫的,那次戰爭至少在名義上把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的黑奴給解放了:
1856年3月5日根本不會記賬也不識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可是我自己已經寫下來了他說他會犁地可是我看不像。今天已送去大田1856年3月5日
『一天下午,艾許貝騎在馬背上去探望他母親娘家的幾個未婚的遠房女親戚,也許僅僅是母親的什麼熟人,忽然遇見雙方前哨的小規模交火,他翻身下馬,身上那件有鮮紅絛飾的斗篷成了目標,他率領了一小隊他從未見過的士兵去攻打據塹壕死守的邊遠地區訓練出來的來複槍手。在沙普斯堡戰役前,當時李將軍已經將他的軍隊分成兩支,一名北軍的情報軍官在北軍戰線後面一家酒吧的地上撿到了李將軍的作戰手令,這張紙也許是用來包幾支雪茄的,雪茄一抽完,這張紙顯然被隨手扔掉了。走木板道的傑克遜已經把他部隊的側翼收攏來了,胡克認為這一點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傑克遜只等著夜晚過去好繼續給敵人以連續不斷的迎頭痛擊,這個戰鬥行動將把整個側翼重新扔回到胡克的老窠上去,而胡克這時候正坐在錢塞勒斯維爾的前廊上,啜飲熱甜酒並且打電報給林肯說自己已經打敗了李將軍,可是就在這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傑克遜和一大群低級軍官呆在一起偏偏被自己一方的一名巡邏兵開槍打中,他底下軍階最高的是斯圖阿特,那是個英武的好漢,彷彿生來就能騎馬揮舞軍刀,對戰略技術也無一不精,僅僅是不知苦幹、蠻幹為何物;正當李將軍應當知道米德的一切情況和漢柯克究竟在公墓岡的什麼地方時,也就是這一位斯圖阿特卻去襲擊賓夕法尼亞州的幾個雞窩:而朗斯屈特也在葛底斯堡,也就是這同一個朗斯屈特和傑克遜一樣,也在黑暗中被自己手底下的士兵開槍誤傷從馬背上摔下來。的臉朝著我們?的臉朝著我們?』於是他說
『那就habet了。——這麼說,這片土地確切無疑的因為本身的原因被它自己詛咒了:』於是他說
『我沒法放棄它。它從來不是我的,我無權放棄它。它也從來不屬於父親和布蒂叔叔,可以由他們傳給我讓我來放棄,因為它也從來不屬於祖父,可以由他傳給他們再傳給我讓我來放棄,因為它也從來不屬於老伊凱摩塔勃,可以由他出賣給祖父讓他傳贈並放棄。因為這地根本也不屬於伊凱摩塔勃的祖先,可以由他傳給伊凱摩塔勃,讓他出賣給祖父或是別的什麼人,因為就在伊凱摩塔勃發現、明白自己可以把它換成錢的那一瞬間,就在土地不再屬於他,可以由他子子相傳的那一瞬間,買下這塊土地的人等於什麼也沒有買到。』
『反正你是會得到自由的。——不,不是現在,也不是永遠,不是我們從他們那裡,也不是他們從我們這裏得到自由。因此,我也摒棄。我會摒棄的,即使明知道那是真的。我必須摒棄。連你也看得出我沒有別的辦法。我還是我;我永遠是我生下來時的我,一向的我。而且不僅僅是我。不僅僅是我,正如在你所說的那失敗的第一個計劃里不僅僅是布克和布蒂一樣:』於是他說
這一年他二十一歲了。他可以把它說出來了,這回,他本人和他的表外甥並不是在大森林前並肩而立,而是在他即將繼承的那片馴服的土地之前,這是他的祖父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用白人的錢從野蠻人那裡買來的(他們那些沒有槍的祖先曾在這兒打獵),祖父馴服了土地並且對它發號施令,或者說他相信自己已經馴服了它也可以對它發號施令,原因是他所奴役的並對之握有生殺大權的那些人從這片土地上清除了森林,汗流浹背地搔刨地面,其深度也許達十四英寸,使過去這兒沒有的作物得以生長並且重新變成錢,這錢是相信自己買下了土地的人為了得到地、保住地並拿到一份合理的收益而曾經不得不付出的;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的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才可以生兒育女,繁衍後代,並相信這片土地是他的,該由他佔有並傳給後人,因為這個堅強無情的人對自己的虛榮、驕傲和力量是早就玩世不恭地有所察覺的,對自己所有的後裔也是全都看不上眼的:正如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的德·斯班少校和他那片原始森林一樣,這片林子比任何文契所記錄的都要大都要古老:也正如明知道不是這麼回事的老托馬斯·塞德潘一樣,德·斯班的地還是從他那裡用錢換來的:也正如伊凱摩塔勃那位契卡索部落的酋長一樣,托馬斯·塞德潘的地還是從他那裡用錢或甜酒或是任何別的東西換來的,而酋長也知道其實這些土地哪一塊都不能算是他的,他既不能把它們消滅,也不能把它們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