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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洲之秋

三角洲之秋

另外那兩個人並沒在聽他說話。連勒蓋特也只是暫時在聽他們講話,他嘴巴里仍然塞滿了東西,仍然稍稍張開著,他在刀尖上平擱著另一塊什麼吃的,往嘴裏送到半路停住了。「我很高興我對人的看法和你的不一樣,」第三個說話的人說。「我看你這個看法是把自己也包括進去的吧。」
「我懂了,」愛德蒙茲說。「你寧願相信艾克大叔那套關於環境的看法。好吧。那麼又是誰決定環境的呢?」
「——可不是運氣不好的——什麼?」勒蓋特說。
「你提到母鹿,這很好嘛,」老人說。「母鹿,還有小鹿。世界上唯一多少能得到上帝祝福的戰鬥也就是人類為保護母鹿和小鹿的戰鬥了。如果說我們即將投入戰鬥,我們最好提醒一下,把這一點記住。」
鐵皮火爐里的火燒得很旺;帳篷里很暖和,除了腳底下的爛泥,別的地方都開始變乾燥了。愛德蒙茲已經用毯子裹住了自己,一動不動,臉朝著帳篷壁。方才依斯罕也給他鋪好了床——那張結實的、有點殘破的老鐵床,那床有斑跡的、不太軟和的褥墊,那幾條破舊的、洗了多次的毯子,隨著歲月過去已經越來越不保暖了。可是帳篷里很暖和;要不了多久,等廚房裡打掃乾淨,明天早飯的準備工作做好,那個年輕的黑人就會進來躺在爐子前面,這樣晚上可以經常叫他起來添加柴禾。這時候,艾克大叔知道今天晚上他反正是睡不著的了;他用不著安慰自己說沒準還能睡著。不過這也沒有關係。現在白天已過,夜晚正等待著他,不過沒有什麼可以驚怕的事,也沒有煩惱。也許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他想:不是為打獵,而是為了這個。我不管怎麼說也是會來的,即使明天就回去。他身上只穿著他的鬆鬆垮垮的羊毛內衣,他的眼鏡折了起來放進破舊的眼鏡盒,給塞在枕頭底下,以便隨時可拿,他瘦削的身子舒服地陷在褥子和毯子的舊坑裡,朝天躺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閉著,與此同時,其他人都脫了衣服,上了床,最後的零零散散的話語也逐漸為鼾聲所代替。這時候他睜開眼睛,像個小娃娃那樣安詳、文靜地躺著,仰望著發出雨水淅瀝聲的一動不動的飽鼓鼓的肚子似的帆布帳篷,在那上面,爐火的紅光正在慢慢暗下去,而且還會暗下去,直到睡在爐前兩塊木板上的年輕黑人坐起來,添柴捅火,然後重新躺下。
飯桌旁一片沉默;勒蓋特目瞪口呆地望著愛德蒙茲,一時連嘴巴都忘了咀嚼。「唉,天哪,洛斯——」第三個說話的人說。可是老人又開口了,他的聲音仍然是平靜、沒有受到刺|激的,僅僅是多了一分威嚴。
「什麼也不希望。」
「上星期在傑弗生鎮你就這麼說過,」老人說。「可是後來你改變了主意。莫非你又改主意了不成?現在可不是隨便——」
「不,」她說。「知道了又有什麼好處呢?」
這時候晚飯做好了。現在最後一抹天光已經不見,只在河面與雨腳之間隱隱約約留下幾處極淡的微光。他喝了一小杯稀稀的兌水威士忌,然後站在張開的防水帆布底下的泥漿地里,念禱文,對著盛在鐵盤子和杯子里的煎豬肉片、軟不唧唧的不成形的熱麵包、罐頭黃豆、糖漿和咖啡念謝恩禱文——這些都是他們帶來的城裡食物——然後重新戴上帽子,別的人也都學他的樣。「吃吧,」他說。「把這些全吃了。明天早飯後我不要營地里還留有一小塊城裡帶來的肉。這以後你們這些小夥子去打獵。你們必須去打獵。六十年前,我初次來這塊大窪地和老康普生將軍、德·斯班少校、洛斯的爺爺還有威爾·勒蓋特的爺爺一起打獵,那時候,德·斯班少校只讓帶兩塊外來的肉進他的營地。那就是半爿豬身和一條牛後腿。而且並不是讓第一頓晚飯和第一頓早飯時吃的。那是留著一直等到快拆營每一個人都吃厭了熊肉、浣熊肉和鹿肉連看都不要看它們時才吃的。」
獵人們曾經有過一幢房子。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大窪地離傑弗生只有三十英里,德·斯班老少校,那是他父親六一、六二、六三、六四年當兵時的騎兵司令,還有他的表外甥(其實可以算是他的大哥,也可以算他的父親)第一次帶他到大森林里來打獵。老山姆·法澤斯當時還活著,他生下來就是個奴隸,是黑女奴和契卡索印第安酋長的兒子,他曾經教自己怎樣開槍,不僅教什麼時候開而且還教他什麼時候不開;就在像明天那樣的一個十一月的黎明時分,老人領著他徑直朝那棵大絲柏樹走去,知道那公鹿準會從那裡經過,因為山姆·法澤斯血管里流著的東西也在公鹿的血管里流著,他們站在那裡,背靠粗大的樹榦,這個七十歲的老人和十二歲的男孩,而除了晨曦,這裏什麼都沒有,這時公鹿突然出現,煙色的,從虛無中出現,迅如風雷,這時山姆·法澤斯說,「好。你快開槍,不過別慌張。」那槍迅速地舉平,並不匆忙,砰的一聲打響,於是他走過去,公鹿仍然完整無缺地躺著,仍然採取著迅如風雷時的姿勢,他就用山姆的刀給它放了血,山姆把雙手蘸在熱烘烘的血里,給他的臉畫上永不消失的花紋,這時他站直了,盡量使自己不打顫,既謙卑又自豪,雖然一個十二歲的男孩當時還不會用言語來表達這種感情:我殺死了你;我的舉止必須不辱沒你那正在離去的生命。我今後的行為將永遠配得上你的死亡;為了這一點,也為了不止這一點而在他的臉上畫花紋:那一天他本人和麥卡斯林爭辯並不是因為荒野而是因為那馴順了的土地,那古老的冤屈和恥辱本身,至少要拋棄與拒絕這土地、冤屈和恥辱,雖則他無法糾正冤屈並泯除恥辱,他在十四歲了解這些時曾經相信等到他有法定資格時就一定能夠糾正並泯除,可是等到二十一歲有法定資格時卻明白這兩件事他全都做不到,不過至少可以棄絕這冤屈與恥辱,至少在原則上如此,至少可以在實際上棄絕土地本身,至少是為了他的兒子;他真的這樣做了,自以為是這樣做了;然後(那時他結婚了)在後街一所牲口販子住的公寓的一間租來的斗室里,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赤|裸的身體,這回輪到他本人和妻子爭辯了,為了那同一塊土地,那同樣的冤屈和恥辱,他想至少要把他的兒子拯救、解放出來,不讓他為它們感到遺憾與歉疚,可正因為拯救與解放了他的兒子,他失去了他的兒子。他們打獵的人當時還有房子。那個屋頂,每年十一月大伙兒呆在這個屋頂底下的那兩個星期,變成了他的家。雖然自此以後,秋天的那兩個星期他們住進了帳篷,而且不會一連兩年紮營在同一個地方,並且他現在的夥伴已經是一起住過林中房屋的那些人的兒子甚至孫子,那所房子也不存在都快有五十年了,那種信念,那種像是回家似的感覺與感情,也無非已經隨之而轉向帆布帳篷了。他在傑弗生有一所房子,一所挺不錯的房子,雖然小了一些,在那裡他曾經有過一個妻子,和她一起生活過,後來失去了她,是啊,失去了她,雖然在他和他那個聰明的老酒鬼搭檔為這對夫婦蓋完房子讓他們搬進去之前他在租來的斗室里就已經失去她了:反正是失去她了,因為她愛他。不過,女人家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了。她們年紀再大,也還是痴心地相信她們急於想得到的一切總是有希望可以得到的;而那所房子仍然由他死去的妻子的守寡的外甥女和她的幾個孩子住著,她幫他看家,他在那裡住得滿舒服,他的要求、需要甚至老人的那種費工、沒什麼壞處的用鉤針挑的小編結物,也總會有親戚至少是親戚的親戚來幫他完成,這些親戚是他專門從人寰中選出來加以撫養的。可是他在那幾堵牆裡耗費時間,僅僅是為了等待十一月的到來,因為縱然這個帳篷地上凈是爛泥,床不夠寬不夠軟甚至也不夠暖和,卻是他的家,而同夥中有幾個他只是在十一月中的那兩個星期里和他們見面,他們全都不姓他曾經很熟悉的那些姓氏——德·斯班、康普生、艾威爾和霍根貝克——可是卻比任何人都更是他的親人。因為這是他的土地——
「一個什麼?」麥卡斯林說。「告訴誰?」他用胳膊肘支撐著半坐起在床上,這時,愛德蒙茲把信封猛地往他的毯子上一扔,已經轉身朝門口走去了,那隻信封掉下來時硬邦邦的、沉甸甸的,沒有發出聲音,已經在朝床下滑去,麥卡斯林一把抓住了,透過紙一摸,馬上就得出結論那裡面是一厚摞鈔票,彷彿他已經拆開來看過。「等一等,」他說。「等一等」——不僅僅是一個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的口氣,甚至不僅僅是一個長者的口氣,因此對方停住了腳步,掀起帆布門帘,回過頭來看,這時麥卡斯林看到外面天已經大亮。「告訴她不行,」他說。「告訴她。」他們互相瞪視著——亂七八糟的床上的那張蒼老、蒼白、因為睡眠不足而變得憔悴的臉,以及那張既在發火又很冷靜的發暗、陰鬱的年輕人的臉。「威爾·勒蓋特沒說錯。這就是你所說的獵浣熊了。現在又來了這一手。」老人倒沒有把信封舉起來。他沒有作出什麼動作,作出什麼手勢來指點它。「你答應過她什麼啦?怎麼連見她一面的勇氣都沒有就反悔啦?」
「是啊,我看洛斯也不是認為——」勒蓋特說。
因此他就一動也不動。他眼睛緊九-九-藏-書閉地躺著,呼吸輕柔、平靜,聽見他們一個個地離開帳篷。他傾聽著油布下面那桌子邊的人們吃早餐聲音,也聽見他們在離去——馬的聲音,狗的聲音,直到一切歸於沉寂只有黑人們清餐桌的聲音。再過一會兒,說不定他還可以聽見第一隻獵狗發出的第一聲微弱而清脆的吠叫聲呢,那是穿過濕漉漉的樹林從公鹿睡過的窩那裡傳過來的,這以後他就會重新入睡——帳篷的門帘往裡卷了一下,垂了下來。不知是什麼東西猛地撞在床腳上,不等他睜開眼睛,一隻手伸進毯子抓住了他的膝蓋。原來是愛德蒙茲,正背著一支獵槍,而沒有帶他的步槍。他用生硬、急促的嗓音說道:
「那你去吧,」他說。接著又用他那尖細的、不太響的、讓人寒心的嗓音喊道:「離開這兒!我沒法幫你的忙!誰也不能幫你的忙!」她動了一下;她又不在看他了,而是在朝門帘那兒看。「等一等,」他說。她又停住腳步,仍然很聽話,她回過身來。他拿起那摞鈔票,把它放在床腳的毯子上,把手縮回來,放到毯子底下。「拿去,」他說。
「那麼你要怎麼樣呢?」他說。「你要怎麼樣?你希望得到什麼呢?」
「裏面就只有錢,」她說。
「是的,」他說。「不過你先別管這個。給。拿著呀。他說,告訴你說不行。」她看了看信封,然後接了過去。信封是封了口的,上面沒有寫收信人的名字。然而,即使在她朝信封正面瞥了一眼以後,他看見她仍然用空著的那隻手捏住了信封,用牙齒撕去一隻角,想法子撕開信封,把整整齊齊的一摞捆好的鈔票倒在毯子上,對它們連看都不看一眼,然後朝空信封里看看,用牙齒咬住信封邊,把它全部撕開,這才把它捏成一團,扔在地上。
「我還以為艾克大叔要說豬肉和牛肉是專門給狗吃的呢,」勒蓋特說,一面咀嚼著。「不過你說的很對,我記起來了。在狗吃厭了鹿下水時,你們就每天傍晚打一隻野火雞給它們當飯吃。」
勒蓋特這一回先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這一回他可不讓別人攔著不讓他說話了。「不過,我可不能說一連兩個星期每天每夜都能打到母鹿的洛斯·愛德蒙茲是個蹩腳的獵人,更不是個運氣不好的獵人。一個第二年仍然能獵取同一隻母鹿的人——」
「是的,」她說。「他走了。」
「老先生,」她說,「難道你活在世上太久,忘記的事情太多,竟然對你了解過、感覺過、甚至是聽說過的關於愛情的事兒一點點都記不起來了嗎?」
「哦,洛斯是想去的,」中間的那個人說。他的姓氏是勒蓋特。他不像是在跟誰說話,因為他並沒有看著誰。「要是他跑那麼遠路僅僅是為了打一頭公鹿,那當然又作別論。可是有一頭母鹿在這兒等著他呢。當然,像艾克大叔這樣的老漢是不會對母鹿感到興趣的,對兩條腿走路的也不會——我是說當她直立起來的時候。再說,顏色也很淡呢。去年秋天,他說要去打浣熊的那些晚上,其實是去獵取那隻母鹿的,艾克大叔。今年一月,他出門足足一個月,沒準也還是去追她的呢。不過,像艾克大叔這樣上了年紀的人當然是不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的。」他呵呵大笑起來,仍然沒有看任何人,不完全像是在開玩笑。
「收什麼回來?」他說。「收衣服回來洗?」他蹦了起來,雖然仍然是坐在床上,卻是往後一倒,一隻胳膊撐在床上,頭髮披在一邊,瞪視著對方。現在他明白她帶到帳篷里來的是什麼了,老依斯罕派那小夥子帶她來時已經告訴他的又是什麼了——那蒼白的嘴唇,那沒有血色、死人般的臉色然而又不是病容,那黑色的、哀愁的、什麼都知曉的眼睛。在美國,也許在一千或是兩千年之後,他想。可是現在不行!現在不行他喊出聲來,不很響,而是用驚訝、哀憐和憤怒的聲音說:「你是個黑鬼!」
「沒有,」老人說。「是怎麼一回事?」開車的沒有回答。老人的身子依然往前傾著,他把眼光越過隔在當中的那位,仔細地察看他親戚的那張臉。那是他們幾個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張臉,鷹鉤鼻子,陰沉沉的,稍稍有點狠相,這也是他的祖先的臉,只是溫和了一些,有少許變化,它陰鬱地透過兩根雨刷晃來晃去的淌著水的擋風玻璃,朝外面瞪視。
「可是傳下來的又是怎樣的一個爛攤子呢?」那個年輕人說。「一半人沒有工作,半數工廠因為罷工而關門。一半人吃社會救濟不願幹活,另外一半人就算願意干也沒法干。棉花、玉米、生豬過剩,可是老百姓卻缺食少穿。到處都有人告訴你不能在自己的地里種棉花,不管你想種還是不想種,而有軍士杠杠的莎利·蘭德,就算身上連一把扇子都不擋,也沒法子把兵員的缺額招滿。『不要牛油』的論調太多了,其實連槍炮都沒——」
他們現在很快就要進入三角洲了。那種感覺對他 來說是很熟悉的。五十多年來,每年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他就會重溫這種感覺——那最後一座小山(山腳下肥沃、綿延的沖積平地朝前伸展,就像大海從巉岩腳下展開一樣)在十一月不緊不慢的雨絲底下在遠處消溶,就像大海本身在遠處消失那樣。
「沒事兒,」愛德蒙茲說。「你快接著睡吧。」
「我還是去吧,」對方口氣生硬地說。「別著急。反正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是的,」她說。「是個男孩。」她又站了片刻,眼睛望著他。在很短的一瞬間里,她那隻空著的手動了一下,彷彿想把雨衣的下擺從孩子的臉上撩起來。可是她沒有撩。當他又說了一聲「等一下」,並且在毯子底下動了一下時,她再次把頭扭開去。
「只不過是一隻鹿,艾克大叔,」他不耐煩地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他走了;門帘又在他身後垂了下來,再次把微弱的光和雨的不斷的嗚咽聲隔在外面。麥卡斯林重又躺下去,毯子又一次拉到頦下,兩隻交叉的手又一次在這個空蕩蕩的帳篷里沒有分量地放在他的胸前。
「再吃點兒,」那第三個說話的人說。「你和洛斯·愛德蒙茲倆都再吃點兒。吃它一大盤。一起使勁兒吧唧吧唧地吃,這就騰不出嘴來招架了。」有人噗嗤了一聲。接著大伙兒都輕鬆地哈哈大笑,緊張空氣被打破了。可是老人不管別人還在鬨笑,仍然用他那安詳、仍然沒有發火的聲調在說:
「我醒著呢,」麥卡斯林說。「你今天打算用這支獵槍嗎?」
「是的,」勒蓋特說,撩起了門帘。
「找洛斯的刀,」勒蓋特說。「我是回來帶一匹馬去的。我們撂倒了一隻鹿。」他站直身子,手裡拿著那把刀子,接著便匆匆忙忙地朝門帘走去。
「在威爾·勒蓋特提醒之後,」麥卡斯林說,「我倒記起來了,去年秋天你在這兒也是睡得不踏實。不過你那時說是去打浣熊。也許是威爾·勒蓋特這麼說的吧?」對方沒有回答。接著他轉過身子,回到自己床上去了。麥卡斯林仍然支著一個胳膊肘,觀看著,直到對方的影子在牆上沉落下去,消失了,和一大團睡覺的人的影子混在了一起。「這就對了,」他說。「想辦法多睡一會兒。咱們明天還得打獸肉回營地呢。這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儘管干你的去。」他重新躺下來,雙手又交叉地放在胸前,眼睛望著帆布篷頂上爐火的反光。現在火花又很穩定了,新放進去的柴禾被接受了,正在給融為一體;很快它又會開始變弱,同時帶走一個年輕人的激|情與不安的突然迸發的最後一次迴光返照。讓他清醒地躺上一會兒吧,他想;有一天他會長久地躺倒,甚至連難填的欲壑也沒法讓他醒來。而躺在這裏,睜著眼,在這樣的環境里,會比什麼別的事更能撫慰他的心靈,如果真有什麼能撫慰一個還只四十歲的人的心靈的話。是的,他想;四十歲或是三十歲,甚至是小青年那顫抖的、難以成眠的激|情;帳篷里,發出雨水淅瀝聲的圓球形帆布篷頂下面,已經再一次地充滿著這種激|情了。他仰卧著,閉上了眼睛,呼吸平靜、安詳,像一個小孩子,正在諦聽——諦聽那股闃寂,然而又絕對不是闃寂無聲而是充滿了繁響。他幾乎可以看見這股闃寂,巨大、原始、陰森森的,它在對著底下這可憐、短暫而亂七八糟的人與人的邂逅沉思,這樣的邂逅在短短的一個星期之後就會消失,再過一個星期就會徹底愈合,了無痕迹地淹沒在沒有標誌的孤獨之中。因為這是他的土地,雖然他從未擁有過一尺一寸。他也從來沒想要擁有它,即使在他明白無誤地見到了它的最後的厄運之後,眼看著它在斧子、鋸子和測程儀線,後來又在炸藥和拖拉機的犁頭的屠殺前面年復一年地退卻,因為這土地並不屬於任何人。它屬於大家;只是他們必須很好地利用它,既謙卑,又自豪。這時他突然明白為什麼自己從來也不想要擁有它的任何一部分,至少是多少抵制一下人們所說的「進步」,至少是用自己的長壽來反襯它的厄運。這是因為剩下的地方實在只有那麼些。他彷彿看見了他們兩個是同齡人——他自己和這荒野,他自己的一生,作為獵手、林中人,雖然並非與荒野同時呱呱墮地,而是傳給他的,他興高采烈地承襲了下來,又謙卑,又驕傲,通過那個老德·斯班少校和那個老山姆·法澤斯,此人教會了他打獵;他和荒野一起走向生命的盡頭,不是進入忘卻與虛無,而是進入一個擺脫了時間與空間的「維」,在那裡,砍去了樹木的土地又一次被掀翻絞扭,成為數學般精確的一方方棉花地,好讓那些瘋狂的舊世界的人把棉花變成子彈,用以互相射擊,其實他們都能找到足夠的空間的——彷彿看見了他過去認識、喜歡並比他們多活了幾年的老人們的名字與臉龐,他們又在高高的、未經斧鉞的樹木和看不見的荊棘叢的陰影里活動著,在那裡,強壯的永遠不死的野獸永恆地在不知疲倦、吠叫著的永遠不死的獵狗前面奔突,在無聲的槍擊下倒下去又像鳳凰那樣復活。read.99csw.com
「有人仍然在殺母鹿,」懷特說。「這樣明天晚上在這大窪地溜達而沒有母的來陪它的公鹿就不止是一隻了。」
「可是沒有結婚,」他說。「沒有結婚。他沒有答應過跟你結婚。不要騙我。他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我仍然這樣相信。我在所有的地方都看到了證明。我承認人的生活環境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他自己創造的,是他和在他周圍生活的鄰居一起創造的。他也繼承了一部分已經形成的生活環境,甚至已經幾乎給弄糟的生活環境。方才那邊的亨利·懷特說了,從前這兒的獵物可要多得多。以前是多。太多了,那時我們連母鹿也殺。我好像記得威爾·勒蓋特也提到過這件事——」有人笑了,只笑了一聲,馬上就煞住了。笑聲停了,大伙兒都在側耳傾聽,神色莊嚴,眼光低垂,看著自己的盤子。愛德蒙茲在喝他的那杯咖啡,鬱郁不歡,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行了,」對方說,窩著一肚子火,很不耐煩,但又不得不很彆扭地壓著火。這時候麥卡斯林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包厚厚的長方形的東西:那是一隻信封。「會有個送信的今天早上不定什麼時候來,是來找我的。也沒準不會來。如果來了,把這個交給送信人,告訴對方——說我說不行。」
「是的。他走了。你可沒法在這兒逮住他了。反正這一次不行了。我琢磨連你自己也沒有想到吧。他留下這個給你。給。」他摸索著去找那隻信封。倒並不是把它撿起來的,因為它仍然在他的手裡;他根本就不曾把它放下來過。好像他必須得摸索一下,才能讓他那隻迄今為止一直很順從的手在實質上與他那指揮著手的腦子相協調,好像他從來沒作出過這樣的行動似的,他終於把信封遞了出去,嘴裏又說,「給。拿去呀。拿去呀!」直到他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或者說她的眼神而不是她的眼睛,她現在正用那種執著的沉思的眼光,用孩子似的清澈無底的專註、坦率的眼光,盯住了他的臉。就算她曾瞥見那隻信封或是他伸手出去的動作,她臉上反正是沒有流露出來。
這時她才看了看錢,這是第一次,是短促、茫然的一瞥,緊接著目光就移了開去。「我不需要錢。去年冬天他給過我了。另外還有他匯到維克斯堡去的錢。都提供給我了。名譽和行為準則也照顧到了。這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是啊,」她說。在他瞪視著她的時候,他的白髮從枕頭上歪到一邊,他的眼睛由於沒戴那副集中視力的眼鏡,顯得模糊、沒有虹膜,更像是沒有瞳仁,他又一次看到那種嚴肅、專註、充滿思索和超然的執拗勁兒,彷彿是個孩子在盯著他看。「他的太爺——等一等——他的爺爺的爸爸的爺爺是你的爺爺。麥卡斯林。只不過他們是姓愛德蒙茲的。只不過還得比這更親密。那天你的表外甥麥卡斯林是在場的,當時你父親和布蒂大叔從布錢普先生手裡贏得了譚尼,讓她嫁給沒有姓的泰瑞爾,因此你們就管他叫托梅的泰瑞爾。可是再往後他們就得姓愛德蒙茲了。」她注視著他,幾乎是平心靜氣地,是那種眼睛不眨一眨的、不動肝火的凝視——那雙又黑又大的深邃無比的眼睛,在一張死人般沒有血色的蒼白的臉上,在老人看來,簡直像是沒有生命的,然而又是年輕的,令人難信地、甚至是根深蒂固地充滿了生機——彷彿她不僅是什麼都不看,而且除了跟她自己,也沒在跟任何人講話。「我本想把他造就成一個男子漢。他甚至都還沒有成長為一個男子漢。你們寵壞了他。你,還有路喀斯大叔和莫莉大嬸。不過主要是你。」
這些大都是過去的事了。今天,一個人從傑弗生出發,得開車走上二百英里,才能找到可以打獵的荒野。今天,土地敞著懷,從東面環抱的小山巒直到西面沖積堤形成的壁壘,全都長滿了騎在馬背上的人那麼高的棉樹,夠全世界的紡織廠忙一氣兒的——那是肥沃的黑土,無從丈量,浩渺無邊,全都肥得出油,一直延伸到耕種土地的黑人的家門口和擁有土地的白人的家門口;它一年就能讓一條獵狗累得趴下,五年能讓一條幹活的騾子累死,二十年能讓一個小夥子變老——在這片土地上,無數小鎮上的霓虹燈眨著眼,無數鋥亮的當年出廠的小汽車風馳電掣地在鉛垂線般直的寬闊公路上掠過他們身旁,然而,在這片土地上,人類的活動的唯一永恆標記看來還是那些巨大的軋棉機,雖然它們都是在一個星期之內用一塊塊薄鐵板拼焊成的,因為沒有一個人,即使他是百萬富翁,會蓋一個比只有一片屋頂幾堵牆更好一些的房子來遮蔽他賴以為生的野營設備的,原來他明知道十年左右總有一遭,他的房屋會讓洪水淹到二層樓,使屋裡所有的一切都毀掉;——這片土地上現在聽不到美洲豹的吼嘯,卻響徹了火車頭拖長的叫鳴;列車長得令人難以置信,只由一台機車牽引,因為這一帶哪兒都沒有傾斜的地勢也沒有丘陵,除了那些由早被遺忘的土著的手壘起的土墩(那是用來躲避一年一度的洪水的,後來他們的印第安後裔用來埋葬父輩的骸骨),如今舊時代遺留下來的僅僅是給小鎮起的那些印第安名字,它們通常也是河、溪的名字——阿盧司恰司庫納啦、梯拉托巴啦、霍摩其托啦、雅佐啦。
「我們是不會讓這樣的人在美國得逞的,」勒蓋特說。「即使他管自己叫做喬治·華盛頓也罷。」
第三個說話的人仍然在桌子上微微前俯,瞅著愛德蒙茲。「那你的意思是說一個人之所以守規矩,僅僅是因為正好有人在監視著他,」他說。「是不是這樣呢?」
「我要回北方去。回家去。我的表親前天開了他的船帶我來。他打算送我到李蘭去搭火車。」
「昨天晚上你剛跟我說過你需要獸肉,」愛德蒙茲說。「會有一個——」
「是的,」愛德蒙茲說。「因為有個穿藍外衣、胸前別了只徽章的人在監視他。也許僅僅因為有那隻徽章。」
「是誰打死的?」麥卡斯林說。「是洛斯嗎?」
「原來讓你擔心的就是這檔子事,」老人說。「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發現咱們美國需要時缺少過保衛者呢。你自己二十多年前也出過一分力的,當時你都還沒有成年呢。咱們這個國家總還是比任何個人或是集團稍許強大一些,管他是外國的或甚至是本國的。我看,時候一到,當你們那些嚷嚷著不參戰就要吃虧和更多的那些嚷嚷著參戰才要吃虧的全都累得叫不動之後,美國會收拾那個奧地利裱糊匠的,不管到那時候他把自己稱作什麼。我爸爸和一些比你們提到的更有本事的人發動過一次戰爭,想把國家分成兩半,而他們也失敗了。」
「什麼?」老人說。「你說的是什麼?」可是他連眼光都沒有朝勒蓋特瞥一下。他仍然在盯看他的親戚的臉。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是老人的矇矓的眼睛,可是它們也是相當尖銳的;它們仍然能和任何別的獵人的眼睛一樣,看得見槍筒和在槍口前面奔突的東西。他現在記起來了:去年,就在汽船朝他們紮營地駛去的最後一段路上,一箱食物如何翻下船掉到水裡去,第二天,他的親戚如何回到最近的鎮上去取給養,在那裡過了一夜。他回來之後,身上起了某種變化。每天拂曉時分所有的獵人都動身時,他也拿了支步槍進入森林,但老人觀察著他,看出他心不在焉,沒好好打獵。「好吧,」他說。「把我和威爾送到能避雨的地方,讓我們等卡車,你回去好了。」https://read.99csw.com
帳篷的門帘被人急急地向內撩起,然後又垂落下來。他沒有動,光是轉了一下頭,睜開眼睛。是勒蓋特。他迅速地走到愛德蒙茲的床鋪前,彎下腰,在仍然亂成一團的毯子里匆忙地搜尋什麼。
「是什麼?」她說。
「吃點肉吧。」對方把碟子端到他面前。
他睡著過。這時馬燈點亮了。在外面的黑地里,年紀最大的那個黑人依斯罕在用一把杓子敲打鐵皮平鍋的鍋底,一邊喊道,「快起來喝四點鐘的咖啡。快起來喝四點鐘的咖啡」,帳篷里充滿了低沉的說話聲和穿衣服的聲音,還有勒蓋特的聲音,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說:「快點出去,讓艾克大叔睡他的覺。要是你們吵醒他,他就要跟我們一塊兒走了。今天早上森林里可沒有他的事兒。」
「是啊。當你把地給了他爺爺的時候,那塊地本來不屬於他,他甚至並不擁有由遺囑或法律規定的一半。」
「你找什麼?」他說。
「在你——你七十過了有好幾年了吧?——在你這七十多年中,你難道沒有發現世界上有一種東西是永遠也不會短缺的?那就是女人和小孩,」愛德蒙茲說。
「你是艾薩克大叔,」她說。
「希特勒得手之後,還去打獵?斯密斯、瓊斯、羅斯福、威爾基或是一個管自己叫什麼別的名字的傢伙在美國得手之後,還去打獵?」
他們來到渡口,把東西都卸下來,馬兒要被帶著順流往下遊走,到營地對面的一處地方游過河,他們本人和被褥、食物、獵狗、槍支則由摩托艇載運過去。雖然他不是騎師,不是農民,甚至也不是鄉居之人(除了祖傳的成分和兒時的經歷之外),可是卻由他來哄勸、撫慰那兩匹馬,由他那隻瘦弱的手來拽拉它們,它們在退縮、掙扎、顫抖了一會兒之後,終於擠擁向前,遲疑了一下,就半爬半跳地下了卡車,其實他倒不是因為它們是活物、是畜生而和它們親,只是因為上了年紀屬於過去的時代,因而沒有被毒化了其他人的鋼鐵制的抹了油的活動部件所玷污。
「靠什麼呢?」愛德蒙茲說。「就靠半夜在酒吧間里唱《上帝保佑亞美利加》,靠把『一角商店』買來的小旗別在胸前嗎?」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待會兒會有一個——」
那個最年輕的黑人的影子朦朦朧朧地出現了。它往高里伸,擋住了爐火在帳篷頂的越來越微弱的反光,柴禾往鐵爐子的嘴裏扔進去,直到火光和火焰在帆布篷頂高高地、明亮地竄跳。可是那個黑人的身影仍然矗立著,又高,又寬,是站著的,因為它遮住了大半個篷頂,直到又過了一會,老人終於支撐起一隻胳膊肘,抬起身子來看看。原來不是那個黑人,而是他那個親戚;當他開口時,那人猛地從紅紅的火光前轉過身來,他的側影顯得陰森森、惡狠狠的。
「照你這樣說法,在這個世界上就會有些上帝我連碰都不願碰,即使是用一根長長的棍子,」愛德蒙茲說。他把他的咖啡杯放下,看著懷特。「而且包括本人在內,假如你想知道的話。我要去睡了。」他走了。人群中起了一陣小小的波動。可是一會兒就平息了,大伙兒仍然站在桌子旁邊,並不看著老人,但是顯然被他那低沉、安詳的嗓音吸引住了才留在這裏,正如那些泅渡的馬兒是靠了他那隻衰弱無力的手才把腦袋伸出水面的。那三個黑人——廚子、他的下手還有老依斯罕——正靜靜地坐在廚房帳篷的入口,也在聽,三張黑臉一動不動,陷入了沉思。
這以後她也走了。一綹光飄進帳篷,帶進來永不停歇的雨腳的淅瀝聲,等門帘垂下,這些又都給關在了外面。他重新躺下了。在顫抖、喘氣,毯子一直堆到下巴頦兒,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傾聽著那噗噗聲和吼叫聲,傾聽著馬達的逐漸升高又逐漸變弱的悲嗥聲,這些聲音終於全都歸於沉寂,帳篷里重新為寂靜與雨聲所統治。還有寒冷;他在寒氣里躺著,輕輕地發抖,不斷地發抖,全身發僵,除了發抖,身子一動也不動。這個三角洲,他想:這個三角洲。這片土地,在兩代人的時間里,人們把沼澤排干,使土地裸|露出來,使河流減少,這樣,白人就能擁有種植園,每天晚上去孟菲斯,黑人也能擁有種植園,坐種族隔離的火車去芝加哥,住在湖濱大道百萬富翁的公館里,在這片土地上,白人種租來的農場,日子過得像黑鬼,而黑鬼則當佃農,過著牛馬一般的日子,這裏種的是棉花,竟能就在人行道的裂縫裡長得一人高,而高利貸、抵押、破產和無窮無盡的財富,中國人、非洲人、雅利安人和猶太人,這一切都在一起生長、繁殖,直到後來,都沒有人有時間去說哪一個是誰的,也並不在乎……這就難怪我過去熟知的那片被毀掉的森林也不嚷嚷著要求復讎了!他想:那些毀掉森林的人會幫助大森林來完成復讎大業的。
可是這一回,他沒有時間說這句話。開車的猛地停住車,狠踩車閘,讓汽車吱的一聲在滑溜溜的路面上停下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竟然把兩個乘客往前沖,直到用手撐住才把這股勢頭抵消。「怎麼搞的,洛斯!」坐在當中的那人說。「你就不能剎車前先吹一下口哨嗎?你受傷沒有,艾克大叔?」
「等一等,」麥卡斯林說。他突然身子一挺,用胳膊肘撐了起來。「那是什麼?」勒蓋特在撩起的門帘下站住了一會兒。他沒有扭過頭來望。
「那是他的嗎?」他喊道。「不要騙我!」
「噢,」她說。「好吧。謝謝你了。」
這以後,他把那桿只比他小十二歲的古舊的帶擊錘的雙響槍豎立在雙膝之間,眼看那些人類澹淡經營的最後的痕迹也逐漸退後終於不見:那是那間小屋、那片空地、幾小塊一年前還長滿野樹的不規整的開荒地,上面矗立著的今年的棉花殘梗幾乎和原來的蘆葦一般高,一般密,彷彿人類必須把自己的莊稼嫁給荒野才能征服荒野似的。孿生兄弟般的兩岸和他記憶中一樣和荒野一起前進——那二十步之外就看不透的糾結的荊棘與蘆葦,那魁偉的高聳入雲的橡樹、橡膠樹、梣樹和山核桃樹,它們身上沒有響過別的丁丁聲,除了獵人斧子的砍伐,沒有迴響過別的機器聲,除了穿越它們的老式汽船的突突聲,還有就是和這條摩托艇一樣的汽船的吼叫,他們乘它進入荒野,來住上一、兩個星期,因為這裏仍然是荒野。荒野還剩下一部分,雖然如今從傑弗生進入這荒野要走二百英里,而過去只需走三十英里。他看見這荒野沒有被征服,沒有被消滅,而僅僅是退卻了,因為它的目標現在已經完成了,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它朝南撤退,通過這個山巒與大河之間的倒三角形地帶,到最後,它的殘留部分彷彿被收攏來,上面的樹木形成一種極高的密集度,陰沉沉的,莫測高深地無法穿透,被暫時地堵截在一個漏斗狀地形的最尖端。
「是的,」她說。「詹姆士·布錢普——你們叫他譚尼的吉姆,雖然他也是有姓的——是我的爺爺。我方才就說了嘛,你就是艾薩克大叔。」
他們來到去年紮營的舊址,這時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你上那邊最乾燥的樹底下去獃著,」勒蓋特吩咐他。「——要是你找得著的話。我和這幾個小夥子來搭帳篷。」他既沒有去躲雨也沒有幫著幹活。他現在倒還不累。累勁兒要過些時候才上來。沒準這回它壓根兒不會來呢,他想,過去五六年來,每逢十一月里這個時刻,這樣的想法總會湧上他的心頭。沒準我早上還可以和大伙兒一塊出去放哨呢;但他又知道自己是去不了的,即使他聽從勸告,找一處最乾燥的地方坐下來,什麼也不幹,一直等到帳篷搭好,晚飯煮好。因為這還不是疲倦的問題。這是因為他今天晚上準會失眠,只會睜大了眼睛平心靜氣地躺在行軍床上,帳篷里是一片打鼾聲和夜雨的淅瀝聲,原來他野營的第一個晚上總是睡不著的;他心境很平和,既不後悔也不煩惱,對自己說這沒有什麼了不起,自己的日子已經不多,可不能浪費一個夜晚在睡眠上了。
把二者都放在這個世界上:人,以及他要追蹤、屠殺的獵物,而且事先都是知道的。我相信說過,『就讓它這樣吧。』我尋思連結尾如何,事先也是知道的。可是九*九*藏*書,『我給他一個機會試試看。在給他跟蹤的慾望和屠殺的能力的同時,我也給了他警告和事前的提醒。他糟蹋的森林、田野以及他蹂躪的獵物將成為他的罪行和罪惡的後果與證據,以及對他的懲罰。』——睡覺的時候到了,」他說,聲音和語調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四點鐘開早飯,依斯罕。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要讓地上有肉。」
「有的,」她說。「我那時候跟一個親戚一塊兒過。是我的姨媽,住在維克斯堡。兩年前我父親死了,我到那兒和她一起過;我們家以前是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可是我找到了一個工作,在這兒的阿魯司恰司庫納的學校里教書,由於我的姨媽是個寡婦,有一大家子要養活,她收衣服回來洗,以此養——」
早年間,他們是坐大車來的:裏面裝載著槍支、被褥、獵狗、食物、威士忌,還有期待打獵的那種興高采烈的急切心情;那些年輕人,他們在冷冰冰的雨里趕車,能趕上整整一夜和第二天整整一天,在雨里搭好帳篷,裹在濕漉漉的毯子里睡覺,翌日天一亮就爬起來去打獵。那會兒森林里還有熊。獵人開槍打母鹿或小鹿,也和打公鹿一樣,毫不遲疑,到了下午,他們用手槍射擊野火雞,試驗他們偷偷走近獵物的本領和槍法靈不靈,只摘下胸脯肉,別的全都扔給狗吃。那樣的好時光現在可一去不復返了。如今他們坐汽車去打獵,車子每年都比上一年開得快,因為道路越來越好,他們要趕的路也越來越長了,而仍然有獵物的區域每年都在往裡退縮,就像他的生命之火越燃越弱一樣,時至今日,當年坐大車不覺得苦的那批人中,他是最後的一個了,而現在陪他打獵的夥伴都是那些冒著雨或雪珠在冒熱汽的騾子後面趕二十四小時大車的人的兒子甚至孫子了。大伙兒現在叫他「艾克大叔」,他也早已不告訴別人自己眼看就要滿八十歲了,因為他和大家一樣清楚,他一路勞頓趕這麼遠的路來,即使是坐汽車,也純粹是多此一舉。
「那是他的。拿去吧。」
實際上,每當他如今在帳篷里過頭一個晚上,睡在又粗又硬的毯子下,渾身酸疼,難以入寐,身上的血液僅僅因為允許自己喝的一小杯稀稀的兌水威士忌才稍稍有點兒暖過來時,他總告訴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打獵了。可是他總是從那次出獵中挺了過來——槍法仍然幾乎和原來一樣好,看見的獵物給他打中的幾乎仍然和原來的一樣多;他甚至都記不清在他槍口前倒下的鹿有多少只了——而第二年夏天那漫長的酷熱又會使他變得年輕一些。接著十一月又到了,他又一次坐在汽車裡,同行的是他的老哥兒們的兩個兒子,他不僅教會他們辨別公鹿與母鹿的腳印,而且還使他們能分清它們走動時的不同的聲音,他會透過擋風玻璃雨刷的抽搐的弧形朝前看,看見土地突然變得平坦,下降,在雨點底下在遠處消溶,就像大海本身會在遠處消溶一樣,這時候他又會說,「好,孩子們,咱們又來到這兒了。」
「我們不殺母鹿,因為如果我們一直在殺,那要不了幾年,可以獵殺的公鹿就連一隻也剩不下了,艾克大叔,」懷特說。
「什麼時候人才能變成上帝呢?」懷特說。
「那麼你幹嗎要來呢?你方才說昨天你在阿魯司恰司庫納等著,他跟你見了面。那你今天早上來這兒幹嗎?」
他們繼續往前走。很快他們的車子又開得很快了,因為愛德蒙茲開車一向很沖,他根本不和誰商量用什麼速度,就跟方才急煞車時不跟誰打招呼一樣。老人的神經又松下來了。就像以往六十多個去了又來的十一月里那樣,他望著在自己眼皮底下起了變化的土地。起先,只是密西西比河邊與小山腳下有一些古老的集鎮,開墾的人離開那裡,帶了一夥伙的奴隸後來又帶了僱工,與莽林般密不通風、下半截在水裡的蘆葦、絲柏、橡膠樹、冬青樹、橡樹和梣樹苦苦搏鬥,從那裡開闢出種棉花的小塊地,隨著歲月過去又發展成大片棉田然後是種植園。鹿和熊走出來的羊腸小道變成了大路然後是公路,鎮子逐個兒在路旁蹦出來,在塔拉哈契河和葵花河邊蹦出來,這兩條河會合成為雅佐河,那就是紹克陶族印第安人的「死人河」——這些稠重、緩慢、烏黑、不見天日的河川里幾乎沒有水流,一年中總有一次全然不動,接著河水倒灌,泛濫,淹沒了肥沃的土地,然後洪水退走,使土地變得更加肥沃。
「這回我本來是不想回到這兒來的,」他突然粗聲粗氣地說。
「是啊,」老人輕輕地說。「那會兒這兒有的是獵物。」
「這我不承認,」老人說。「我並不認為——」
「最後一次獵鹿,還是最後一次獵母鹿?」勒蓋特說。這一回,老人連他說什麼話也不去聽了。他仍然盯看著年輕人那張發怒、焦慮的臉。
下午沒過多久,他們就來到河邊。在最後一個起印第安名字的小鎮的馬路盡頭,他們等著,直到另一輛小汽車和兩輛卡車趕了上來——一輛卡車拉的是被褥、帳篷和食物,另一輛拉的是馬兒。他們駛離了水泥路面,再趕了一英里多路之後,又離開了沙礫路面。車子排成縱隊,在逐漸消逝的下午中辛辛苦苦地向前行進,這時車輪上裝上了防滑鐵鏈,車子在車轍之間顛簸、濺潑、打滑,過不了多久,他覺得他的記憶以一種與車隊行進的蝸牛速度成反比的高速度,飛回久遠的過去,他腳下的土地不是倒退到若干分鐘以前那最後一段砂礫路面,而是倒退了幾年、幾十年,回到他初次見到時的景象:他們現在走著的那條路又重新成為熊和鹿踩出來的遠古的羊腸小道,他們現在經過的逐漸看不清的田野又一次被斧子、鋸子和騾拉的犁細緻、狠命地開掘著,從大荒野的邊緣,從陰鬱、邈遠的糾結的林莽,而不是現在的那些用機器開溝挖渠辟出的冷冰冰的一英里見方的平行四邊形。
「咱們可有個打鹿的營地呢——天知道還去得成不,」勒蓋特說。「再說還有母鹿呢。」
「是的。他沒有這個必要。我也沒有要求過他。我當時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一開始就知道,早就知道了,到後來名譽(我相信他是用這個說法的)才告訴他,是時候了,該用一套漂亮話來告訴我他的行為準則(我相信他是用這個說法的)不允許他永遠這樣做。而且我們一致同意了。後來,在他離開新墨西哥州之前,為了穩當起見,我們又取得了一致的意見。那就是說,事情就到此為止。我相信了他。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相信了自己。到那時,我已經連他說什麼話都不去聽了,因為那時候已有很久他連一句值得我一聽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到那時,我連他說話都不怎麼去聽,因此也用不著請他不要再說。我是在聽自己講話。而且我也是相信的。我準是相信了的。我不知道我怎麼能夠不相信,因為當時他按我們一致同意的那樣,走開了,而且也像我們一致同意的那樣,沒有寫信來,光是把錢匯到維克斯堡銀行里我的賬戶下,卻不說明是誰匯的,這也是我們說好的。這麼說我一定是相信的。上個月我甚至還寫信給他,想把事情再弄弄清楚,信沒有拆就退了回來,我當然心裏很清楚。於是我離開醫院,租了個房間住下來,等獵鹿的季節來到我好再次把事情弄弄清楚,昨天我等在路旁,你們的汽車經過,他看見了我,這樣一來我就很清楚了。」
「什麼也沒有答應過!」對方說。「什麼也沒有答應過!就這點事兒。告訴她說我說不行。」說完他就走了。門帘被掀起,漏進來一抹微光和永不停歇的淅瀝雨聲,接著垂了下來,撇下這老人仍然支著肘半坐起在床上,信封捏在另一隻顫抖的手裡。接著甚至還不等對方走出他的視域,他似乎立刻就開始聽見那艘來近的艇子的聲音。在他看來,這二者之間根本沒有間歇:那張門帘垂下,把同一抹微弱、充滿雨絲的光送了出去,就像那是同一次呼吸的出氣與吐氣,緊接著那門帘又掀了起來——那裝在舷外的發動機的越來越大的吼叫聲,音量不斷加大,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然後戛然而止,就像一支蠟燭被吹滅那樣地驟然與斷然,在小艇滑向堤岸時聲音落進了船頭底下的水的懷抱里和汩汩聲中——那個最年輕的黑人,那個小夥子,撩起了門帘,在這一剎那間老人越過門帘看到了那隻小艇——一隻很小的艇子,有個黑人坐在船尾往上翹的發動機旁——接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戴著一頂男人的帽子,穿了件男人的油布雨衣和一雙橡皮雨靴,用一條胳膊托著一九*九*藏*書隻用毯子裹成的包包,另一隻手把沒有扣上的雨衣的下擺拉起來遮住了包包;她還帶來了一些別的東西,某種不可捉摸的東西,一種氣味不正的東西,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把這種氣味辨別出來,因為依斯罕自己不來,卻派這個年輕的黑人到帳篷里來通報來客,這就等於已經告訴了他,給了他警告;門帘終於在年輕黑人的身後垂下來了,帳篷里就剩下他們兩人——那張臉看不大清楚,到現在為止只知道很年輕,有一雙黑眼睛,奇怪的是臉色慘白,但也不像是有病的樣子,不像一張農村婦女的臉,雖然她穿的是農婦的外套,這張臉正俯視著他,這時他已經坐起在床上,手裡捏著那隻信封,臟稀稀的內衣鬆鬆地從他身上垂下來,亂成一團的毯子堆在他的屁股周圍。
「接觸不算多。時間也不是很長。就光是去年秋天在這兒的一個星期,再就是一月間他約我出去,我們一起去西部,去新墨西哥州。我們在那裡住了六個星期,在那裡我至少可以睡在給他做飯,幫他洗燙衣服的那套公寓房間里——」
「也許你說得有道理,」他說。「不過要是你所說的那種活法能使我學到什麼別的東西,那我想我還是滿足於現在的這種情況的,不管我年紀是活在什麼身上。」
「時代不同啰,」另一個人說。「那會兒這兒有的是獵物。」
「可是你是知道的,」他喊道。「可是你是知道的。那麼你來這兒希望得到什麼呢?」
「別扯到那上頭去,」他說。「別扯到那上頭去。你呀,」他說。「你說起話來口氣像是都進過大學似的。你的口氣簡直像是個北方人,而不像是個這兒三角洲的拖著條邋裡邋遢長裙的鄉下賤娘們。可是,僅僅是因為一箱食物恰好從船上掉進了水裡,一天下午你在街上遇到了一個男人。一個月之後你就跟他出走,和他同居,直到他讓你懷上一個孩子;這以後,按照你自己的說法,你坐在那兒眼看他拿起帽子說聲再見走了出去。連三角洲的一個鄉下人也會把自己的穿邋遢長裙的娘們照顧得好一些的。難道你連一個家裡人都沒有嗎?」
「我認為,每一個男人和女人,在他們連結婚還是不結婚都根本不在乎的那一刻,我認為不管他們已經結婚或是以後要結婚或是永遠也不結婚,就在他們倆結合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們就是上帝。」
「我還有一些,」勒蓋特說。
「而且他們那時連母鹿也打,」勒蓋特說。「而現在呢,我們誰都不打,只除了一個,那是——」
「那麼他知道嗎?」
「我可沒有說過這句話,」老人說。「好人是不管什麼時代到處都有的。大多數的人都是好人。有些人僅僅是不走運,因為大多數的人僅僅比環境提供的機會活得稍稍好一些罷了。我還認識一些人,就連他們的環境也阻攔不住他們。」
「什麼?」她說。
「你把身子轉過去,」他說。「我想起床。我長褲還沒穿呢。」可是他起不來。他坐起在亂成一團的毯子里,全身顫抖,這時她重又轉過身來,黑眼睛里充滿了疑問,俯視著他。「在那邊,」他生硬地說,那是一個老人的尖細、發顫的嗓音。「掛在那邊的釘子上。在帳篷柱子上。」
「照那邊的洛斯的說法,這件事是根本用不著我們操心的,」老人說。「今天早上來這兒的路上,他說過母鹿和小鹿——我相信他說的是女人和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永遠也不會短缺的兩樣東西。可是這並不是全部情況,」他說。「這僅僅是一個人必須給自己提供的心靈上的理由,因為他的心並不總有時間來考慮合適的字眼的。上帝創造了人,創造了讓人生活的世界,我尋思創造的是如果自己是人的話也願意在這上面生活的那樣一個世界——上面有地方可以行走,有大森林,有樹木與河川,也有在上面繁衍的獵物。也許並沒有把打獵和屠殺的慾望放進人的心中,可是我尋思也知道反正人是會有這種想法的,人反正是會自己教會自己這樣做的,因為人現在離上帝本人的標準還遠著呢——」
「那隻號角!」他生硬地說。「那隻號角。」她走過去拿,把那摞錢往雨衣的斜口袋裡一塞,彷彿那是塊破布,是塊臟手帕,她把號角往上一舉,取了下來,那是康普生將軍在遺囑里規定留傳給他的,上面包著從公鹿腳脛部剝下來的完整無缺的皮,還箍著銀線。
「那是一隻母鹿呀,」他說。
「拿去吧,」他說。他的嗓門又開始變大了,可是他把它壓了下來。「帶走,別留在我的帳篷里,」她走回到床邊,拿起了錢;可是這時候他又一次地說,「等一等。」雖然她仍然傴著身子,沒有轉身,他卻伸出手去。可是,由於是坐著,他夠不著,因此她移動她的手,也就是拿著錢的那一隻手,直到他能夠碰到它。他沒有捏住那隻手,僅僅是碰了碰——老人那些關節突出、沒有血色、骨頭變輕變乾的手指在一秒鐘的時間里接觸到了年輕人平滑、細嫩的肉,在這裏,頑強、古老的血液跑了一大圈之後又回到了老家。「譚尼的吉姆,」他說。「譚尼的吉姆。」他又把手縮回到毯子底下:他現在生硬地說:「我猜是個男孩吧。他們一般都是男的,除了也是她自己的娘的那一個。」
「是啊,我看也不能說是——」勒蓋特說。
「你還指望什麼?你還指望別的什麼?你認識他已經很久,至少是過從甚密,因此生下了這個孩子,難道對他的了解就這麼淺嗎?」
「運氣,」第三個人說。「機會。偶發事件。我明白你打算要說什麼了。可是這正是艾克大叔方才說了的:那就是有時候,也許是大多半的時候,人只是比他和他周圍的人的行為的最後結果稍稍好一些,當他有機會這樣去做的時候。」
「吃點肉吧,」在他身邊的人對他說。
「從什麼時候起你用步槍就打不到野獸啦?」
他穿著油布雨衣,指揮人們從船上把東西卸下來——帳篷、爐子、被褥、人的食物和狗的食物,這是在打到獵物有肉吃之前吃的。他派兩個黑人去砍柴;他先讓廚房帳篷搭起來,支起爐子,生上火,把晚飯先做起來,這時候,大帳篷的樁子還在往地里打呢。接著,天開始黑了,他坐船過河,來到馬兒等待著的地方,它們一面往後退一面對著河水噴鼻子。他握住韁繩,就靠這點點壓力還有他的嗓音,把馬兒拉進河裡,讓它們挨近那條船,只有腦袋還露出在水面上,好像它們真是靠老人那雙衰弱無力的手提著才得以浮起在水中似的,這時船重新渡河,兩匹馬依次趴在淺水裡,又是氣喘又是打顫,眼睛在暮色中一個勁兒地轉動,直到同一隻柔弱無力的手和同一個沒有提高的嗓音讓它們鼓起勁兒往上攀登,拍打濺潑著水,登上堤岸。
「我?」他說。「我?」
「好說,」他生硬地、急急地說,可是這會兒口氣已經不太生硬了,很快就會一點兒也不生硬,而僅僅是快快的、急急的了,到這時,他知道他對自己的嗓音正在失去控制,這是他所不願意的,卻又是無能為力的。「這就對了。回北方去吧。去嫁人:嫁一個與你同種族的男人。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一個時期之內是如此,說不定很長時間之內還是這樣。我們必須等待。去嫁給一個黑人吧。你年輕,秀氣,皮膚幾乎是全白的;你可以找到一個黑人,他在你身上會看到你在他身上看到的東西,他不會向你提出任何要求,更不對你有什麼期望,從你那裡得到的將是更少,如果你想報復的話。然後你會忘掉這一切,忘掉它曾經發生,忘掉他曾經活在世上——」這時,他終於能迫使自己閉嘴了,於是就閉上了嘴,坐在那堆毯子里,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她目光如炬地靜靜地盯看著他,雖然身子一動未動。但這種表情很快也就消失了。她站在那裡:身上的雨衣閃閃發亮,仍然在滴水,頭上戴著一頂濕透了的帽子,平靜地俯視著他。
「為什麼呢?」他說。
「那時候連打母鹿的人也比我們棒,」愛德蒙茲說。他站在粗木板桌的一端,別人吃的時候他吃得很快,一口接一口地不停。老人又一次緊緊盯著那張陰鬱、漂亮、心事重重的臉,在冒煙的提燈的微光下,那張臉現在變得更加黝黑、更加陰鬱了。「往下說呀。把話說完嘛。」
「也許正因為這個,我這會兒最擔心的就是咱們還得沿河趕十英里路才能搭帳篷,」老人說。「所以還是趕路吧。」
「我並沒有說所有的人,」老人說。「我方才是說大多數的人。而且也不僅僅是因為有一個別著徽章的人在監視我們。我們沒準連看都看不到他,除非興許他明天中午時分路過這裏,和我們一起吃午飯,檢查我們的執照——」
「你在世界上活了快八十年了,」愛德蒙茲說。「結果對你周圍的畜生所了解的就這麼一點點呀。也真該問問你:你年紀都活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