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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 四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

因此當霍默·巴倫離去時我們一點也不覺得詫異——街道鋪設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稍稍感到失望,是因為缺少了一番送行告別的熱鬧,不過我們都相信他離去是為愛米麗小姐的前去做好準備,或者是提供一個機會讓她把那對堂姐妹趕走。(到此時,大家都擰成一股繩,站在愛米麗小姐這一邊,指望她把那對堂姐妹轟走了。)一點兒不差,一個星期之後她們離開了。而也果不其然,正如大家猜想的那樣,三天不到,霍默·巴羅又回到鎮上來了。一個近鄰見到一天黃昏時分,那個黑人啟開廚房門,將他讓了進去。
於是,第二天,我們鎮上的人都紛紛說「她要自殺了」。我們還說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當我們最初看到她與霍默·巴倫開始同出同進時,我們都說過:「她準會跟這男的結婚。」接下去我們又說https://read.99csw.com,「她還得想法子讓這男的向她開口求婚呢。」因為霍默自己跟人說過——他喜歡跟男人廝混,大家都知道他在埃爾刻人俱樂部跟比他嫩一些的人一塊兒喝酒——這不像是個快要結婚的人的行為呀。再後來我們又說:「可憐的愛米麗。」此話是躲在格子窗後面說的,這是在星期天下午,我們瞅見兩人坐著馬車揚長而過,愛米麗小姐高昂著頭,霍默·巴倫則把他那頂帽子歪推在頭後部,牙縫裡叼著一根雪茄,將馬鞭捏在戴黃皮手套的手中。
再往下去她去世了。在一所充滿塵埃與陰影的宅子里病了一陣,只由一個自己走路都走不穩的黑老漢來伺候她。我們都不指望能從那個黑人那裡打聽到任何消息了。他跟誰都不說話,也許對她也是這樣,像是由於久不說話,他的嗓子已經變得完全喑啞了。
https://read.99csw.com打那時起,她家的大門始終是關著的,除了有六七年,當時她大約四十來歲,在這段時間里她開設了一個教授瓷器彩繪的班子。她把一樓的一個房間闢為教室,南軍沙多里斯上校那一代人的女兒與孫女兒們會按時一課不拉地前來學藝,就跟星期日上教堂往受捐獻盒裡投入一枚二角五硬幣時同樣虔誠。這整段時間,她都是不用繳納稅款的。
這時候,有幾位上層社會的女士開始議論,說這件事是地方上的一個恥辱,對年輕一代也是個壞榜樣。男人都不想多管閑事,可是女士們終於迫使浸禮會的牧師——愛米麗小姐一家都隸屬聖公會——去拜訪她。訪問時發生了什麼牧師始終絕口不談,可是他死也不肯做第二次的拜read•99csw.com訪了。接下來那個星期天,那一對男女駕著馬車在大街上張揚開了,第二天,牧師太太便徑直給愛米麗小姐在亞拉巴馬州的親戚寫了信。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們眼看著那個黑人頭髮變得灰裡帶白,脊背越來越彎,提著個籃子進進出出,每年的十二月,我們都給她寄去一張納稅通知,一個星期之後原件又由郵局退了回來,意思是「無人收取」。時不時,我們倒能從樓下的一個窗子里見到她的身影——顯然她是把三樓的門牢牢地釘上了——她彷彿是神龕里的一尊雕刻出來的偶像,也許是看到我們,也許是沒再看,我們根本說不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就這樣地活過我們一代又一代人——高高在上,深不可測,無法接近,怪僻乖張,令人望而生畏。
於是愛米麗小姐的家裡又有她的近親來訪了,我們便穩坐家中,靜觀事情下一步會往九*九*藏*書何方發展。最初,任何進展都沒有。我們料定這對情侶必將結婚。我們聽說愛米麗去過一次首飾店,訂製了一整套銀質男用盥洗器具,每一件上都刻有H·B的字樣。兩天後我們又知道她購買了一整套男人服飾,連睡衣也包括在內,於是我們說:「他們已經結婚了。」我們著實高興。我們高興的是,比起愛米麗小姐,那兩位堂姐妹倒更加具有格里爾森家族的氣質。
這卻是鎮上人最後一次的見到霍默·巴羅了。至於愛米麗小姐,大家也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那黑人拎了賣菜的籃子進進出出,可是前門總是關閉著的。時不時我們可以見到她出現在窗前,姿勢與幾個男人去灑石灰的那個夜晚一樣,不過大約有六個月她沒有上街。大家知道這也是預料中的事;彷彿老爺子脾性那麼暴烈,曾多次讓女兒的生活多番遭受挫折,死去后依然惡毒執拗,不肯輕易放過女兒似的九九藏書
她死在樓下的一個房間里,在一張圍有帳幔的沉重胡桃木床上,她那花白的腦袋靠在一隻枕頭上,那枕頭長久不見陽光已經變得發黃與長滿黴菌了。
接下去,新的一代成為鎮子的主持者與精神領袖,彩繪班的學生也長大成人,漸次離開,也不再逼迫她們的孩子帶著這樣那樣的顏色盒、討厭的畫筆盒和婦女畫報上剪下來的插圖上她家來了。前門在最後一個離去的學生之後關上,這一回是再也不開,永遠關上了。在小鎮實施免費郵遞制度時,愛米麗小姐不讓郵局在她的門上釘上一個金屬號碼牌,底下連著的郵箱也堅決不讓釘。他們說的道理她一概置之不理。
等到大家再次見到愛米麗小姐時,她已經發胖,頭髮也開始變得花白了。接下去的幾年裡頭髮花白得越來越厲害,直到變成了鐵灰色,後來便不再變得更白了,一直到七十四歲去世時,她一直保持著生氣勃勃老年男子的那種鐵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