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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旱的九月 三

乾旱的九月

「跳下去,你這個喜歡黑鬼的人。」麥克萊頓頭也不回地說。車開得飛快。第二輛車在漫天的風沙塵土中追了上來,車燈十分晃眼。麥克萊頓驅車轉入一條狹窄的小路。這條偏僻失修坑坑窪窪的小路通向一座常年廢棄不用的磚窯——一座座紅色的土堆和一個個雜草藤蔓叢生、深不見底的洞穴。這裏一度曾是牧場,但是有一天,主人丟失一頭騾,他用長長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在洞里打撈,可是始終夠不到洞底。
「什麼事,長官們?」黑人說,「我沒幹過什麼壞事。上帝作證,約翰先生。」有人拿出一副手銬。他們圍著黑人忙碌起來,默默無聲,聚精會神而又彼此妨礙,彷彿黑人只是一根柱子。黑人順從地聽任他們給他戴上手銬,同時不斷迅速地打量黑暗中看不清楚的面孔。「你們大家都是誰,長官們?」他說著,探過身子使勁辨認一張張面孔。他湊得很近,他們感覺到他吐出的氣息,聞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他說出一兩個人的名字。「你們說我幹了什麼事,約翰先生?」
「把車燈關了!」麥克萊頓說。頓時,無聲無息的黑暗向他們猛烈壓來。四周一片寂靜,他們只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兩個多月乾旱無雨枯焦的塵土中尋找空氣的喘息聲。接著是麥克萊頓和帕契漸漸消逝的腳步聲。過九_九_藏_書了一會兒,黑暗中響起麥克萊頓的嗓音:
理髮師拚命推門。「小心!別……」士兵說。可是理髮師已經踢開車門,轉身站在踏腳板上。士兵把身子撲過黑人,想要抓住理髮師,但他已經縱身跳下汽車。車子並未減速,依然向前疾馳。
理髮師在街上快步疾走。稀稀落落的路燈在死氣沉沉的半空放出冷酷而又灼目的光芒。遮天蔽日的風沙吞噬了白晝。精疲力竭的塵土籠罩著昏暗的廣場。廣場上空,黃燦燦的穹隆像口銅鐘。東方天際,一輪比平時大兩倍的月亮時隱時現。
「約翰。」理髮師又叫了一聲。
「亨利先生。」
黑人站著不動。「你們要幹什麼,約翰先生?我什麼也沒幹。白人先生們,長官們,我什麼也沒幹。我指天發誓。」他又叫出一個人的名字。
汽車向前疾馳;風沙塵土吞沒了汽車的蹤影;灰暗的燈光和隆隆的車聲遠遠地消失了。汽車揚起的灰沙在空中飄浮,馬上又和永恆的塵土會合在一起。理髮師爬上大路,跛著腳朝鎮上走去。
「約翰,讓我下車。」他說。
「談個屁!」帕契說,「我們跟他打完交道的時候……」
「聽我說一句,夥計們,」理髮師說,「他要是人在這兒,不就證明他沒幹過那件事?不對嗎?如果是他乾的,他會https://read.99csw.com逃跑的。你們都明白他會逃跑的。」第二輛車開上來,停下。麥克萊頓走下車;帕契跳下車站在他身邊。「聽我說,夥計們。」理髮師又說。
理髮師向前坐起身子。狹長的路面朝著汽車疾馳而來,迅速消失,好像是從熄滅的火爐里飄出來的空氣,雖不熾熱卻全無生氣。汽車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顛簸著,跳躍著前進。
「要下車,你就跳下去。」麥克萊頓邊說邊順著錯亂的車轍把汽車開得飛快。理髮師旁邊的黑人開口了:
「住嘴!老天爺,」士兵說,「你難道要讓全鎮人人都……」
可是他們沒有挪窩。漸漸地,前面黑暗中隱約傳來嘈雜的聲音;他們走出車外,在毫無生氣的黑暗裡緊張地等待著。又傳來皮肉挨打的聲響、嘶嘶的吐氣聲和麥克萊頓壓低嗓門的咒罵聲。他們又站了一會兒,便一齊向前奔去。他們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奔跑著,似乎在為了躲避而逃跑。「殺了他,殺了他這個狗娘養的。」一個人低聲嘟囔著。麥克萊頓猛地把他們都推了回去。
「別在這兒,」他說,「把他弄進車去。」「殺了他,殺了這個黑畜生。」那個聲音還在喃喃自語。他們把黑人朝汽車跟前拖過來。理髮師一直站在汽車邊上。他覺得渾身直冒冷汗,知道自己馬上就要九-九-藏-書反胃嘔吐。
「好了,好了,」另外一個退伍士兵說,「霍克肖是個好人。進來吧,霍克肖,快坐上來。」
麥克萊頓一使勁,打開車門。「滾進去!」他說。
「夥計們,威爾·梅耶斯沒幹過這種事,」理髮師說,「就算有人真幹了的話,也決不是他。唉,你們大伙兒跟我一樣,都知道我們鎮上的黑鬼比哪兒的都要好。你們也知道,女人有時候會無緣無故對男人疑神疑鬼。不管怎麼說,米妮小姐……」
「怎麼了,霍克肖?」士兵問。
他趕上他們時,麥克萊頓和另外三個人正要坐上一輛停在小巷裡的汽車。麥克萊頓低下濃髮蓬鬆的腦袋,從車頂篷下向外張望。「你改變主意了,是嗎?」他說,「好極了;上帝啊,要是明天全鎮人聽說你今天晚上講些什麼……」
「他媽的,他真臭!」士兵說。
一條車轍雜亂的小路向右拐去。路面塵土飛揚,整個大地飄浮著風沙。夜空下聳立著黑乎乎的龐大的製冰廠廠房。黑人梅耶斯在廠里當守夜人。「我們最好停在這兒,對嗎?」退伍士兵說。麥克萊頓並不作答。他猛地把車衝上來,一使勁剎住汽車,車前燈光直射白牆。
「亨利先生。」黑人說。
「上車!」麥克萊頓說。他打了黑人一巴掌。其他的人嘶嘶地噓出一口長氣,跟著動手朝黑人九-九-藏-書身上亂打。黑人猛地轉過身來大聲咒罵;他舉起上了手銬的雙手朝他們劈頭蓋臉地打去。手銬劃破了理髮師的嘴巴,理髮師還手揍他。「把他推上車。」麥克萊頓說。他們使勁又推又拽;黑人不再掙扎,他上車安靜地坐著。其餘的人紛紛上車就座。黑人坐在理髮師和退伍士兵的中間,兩腿併攏,胳臂緊緊地靠著身子,極力避免和他們相碰。他的眼睛不斷飛快地從一張張臉上轉過去。帕契拽著車窗站在踏腳板上。汽車開動了。理髮師用手絹捂著嘴。
「沒什麼。」理髮師說。汽車又上了公路,離開城鎮。第二輛車稍稍落後,落在飛揚的風沙塵土後面。汽車向前賓士,速度越來越快;最後一排房屋向車后掠去,消失了。
「我們會治好他這窮毛病的。」推銷員說。他坐在前座,麥克萊頓身邊。車外踏腳板上,帕契對著迎面撲來的熱風大聲咒罵著。理髮師突然探過身子碰碰麥克萊頓的胳臂。
「走吧,咱們走吧。這兒還有一輛車。」第二輛車從小巷口一片塵土中滑行出來,發出尖利的轟響聲。麥克萊頓發動汽車,走在頭裡。風沙塵土像濃霧一樣瀰漫整個街道。懸挂在半空的路燈像是水中的陰影。汽車駛出鎮外。
「對,對,」退伍士兵說,「我們只是去跟他談談;沒別的打算。」
東方天際,一輪九九藏書朦朧疲憊的月亮冉冉升起,月暈越來越大。月亮爬上山脊,給空氣,給風沙塵土塗上一層銀灰色,彷彿它們在一鍋熾烈的鉛水中呼吸生存。四周悄然無聲,既無鳥鳴,亦無蟲聲,一片寂靜;只有人的喘息和汽車散熱、金屬冷卻時的輕微聲響。他們坐在汽車裡,相挨著的身體火熱火燙,似乎只出干汗。「耶穌基督!」有個人開口了,「咱們下車吧。」
「上帝啊,讓他們都知道!」麥克萊頓說,「告訴那些混蛋,告訴每一個能讓白人婦女受……」
汽車的慣性把他摔了出去,越過積滿沙土的雜草叢,摔進了溝里,拍打起一片塵土。沒有汁液的乾草紛紛斷落,發出一陣輕微的似有惡意的斷裂聲。他躺在地上,喘不過氣而又一個勁兒地乾嘔。第二輛汽車開過來又消失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上公路,返身向城裡走去,邊走邊用手撣掉身上的塵土。月亮升得高高的,終於超越風沙塵土,高高地懸挂在天空。他慢慢走著,漸漸地,傑弗生鎮在風沙塵土中隱約可見,放射出晦暗的光芒。他一瘸一拐地走著。過一會兒,他聽見後面傳來汽車聲,身後塵土中汽車的燈光越來越明亮耀眼。他走下大路,匍匐在雜草叢裡等汽車過去。現在,麥克萊頓的汽車走在後邊。車裡坐著四個人,帕契不再站在踏腳板上。
「威爾……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