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大黑傻子 一

大黑傻子

在他的襯衫里兩片肩胛骨之間用棉繩掛著一把剃刀。他手一動,取出剃刀,同時打開刀片,用刀片一鉤,割斷繩子把剃刀取了下來。他把剃刀開大,讓刀背貼緊他拳頭的骨節,大拇指將刀把往握緊的手指里塞,因此,不等拔出一半的手槍打響,他就真的是用揮舞的拳頭而不是用刀片打在那人的咽喉上,同時趁勢一抹,動作真乾脆,連那人噴出來的第一股血都沒有濺上他的手和胳臂。
「俺回家去。」他說。
他能看見窗子里的燈光。這時,他正經過牧場,經過那裂開銀黑色口子的沙溝。小時候,他在這裏玩過空鼻煙罐頭、發銹的馬具扣和斷成一段段的挽鏈,有時候還能發現一隻真正的車輪;接著,他又經過了菜園,以前,每到春天,他總在這裏鋤草,他姨媽也總是站在廚房窗戶里監督他;接下來,他又經過那個不長草的院子,他還沒學會走路那會兒老是在這兒的塵土裡匍匐打滾。他走進了屋子,走進房間,走到燈光圈子裡,在門口那裡停住腳步。他的頭稍稍往後仰,彷彿他眼睛瞎了似的,那隻罈子還掛在他彎起的手指里,貼著他的大腿。「阿歷克姨父說你要見我。」他說。
「不。」她說。她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昨天在墳墓邊那樣,這胳膊又硬得像鐵了。「不!阿歷克回家告訴我你怎樣幹活干到一半,太陽還沒有平西就從鋸木廠走開去了,那時候,我就明白是什麼原因和怎麼回事了。喝酒可不能讓你好過些。」
「怎麼個相信法?」他說,「曼尼幹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啦?他多管什麼閑事,來瞎攪和我跟……」
他剛從窪地讓人透不過氣的黑暗中走出來,馬上就見到了月亮。他喝酒時,他那長長的影子和舉在高空的酒罈的影子斜斜地伸了開去,在咽下好幾口銀白色的空氣之後,他才感到呼吸舒暢了些,他對酒罈說:「現在看你的了。你總是說我不如你。現在要看你的了。你拿出本領來呀。」他又喝了,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那冰冷的液體,在他吞咽的過程中,酒的滋味與勁頭都像是變淡了似的,只覺得一股沉甸甸的、冰冷的液體帶著一團火流下肚去,經過他的肺,然後又圍裹住他那不斷猛烈地在喘息的肺,直到兩片肺葉也突然伸張收縮得自在起來,就像他那靈活的身軀在周圍那堵銀色的空氣的厚牆裡跑動時一樣自在。他現在舒服得多了,他那跨著大步的影子和那條邁著碎步的狗的影子像兩團雲影,在小山腰上迅速滑動;當他那不動的影子和舉在嘴邊的酒罈的影子在山坡上投下斜斜的長影時,他看見他姨父那孱弱的身影在蹣蹣跚跚地爬上小山。
「你喝醉了,」那白人說,「快滾開。你們哪個黑鬼打開門把他架出去。」
「俺回家去。」他重複了一句,甩掉她的手走了開去,他的胳膊像鐵鑄似的,老太太那隻手按在上面,分量彷彿還沒有一隻蒼蠅重。他班裡的工人默默地分開一條路讓他出去。可是還不等他走到籬笆那兒就有一個工人追了上來,他不用問就知道這是來給他姨媽傳話的。
「你一點也不好。上帝給的,上帝拿回去了唄。你要好好相信上帝。你姨媽會照顧你的。」
「我挺好的,」他說,「我用不著別人幫忙。」
這時候那隻狗離開了他。他大腿旁那輕微的壓力消失了;他聽見它走開時爪子落在木頭地板上的嗒嗒聲與吱吱聲,起先他還以為它逃走了呢。可是它一出大門就停了下來,就待在他這會兒可以看得見的地方,它把頭朝上一揚,開始嗥叫起來,這時候,他又看到她了。她就站在廚房門口,望著他。他紋絲不動。他屏住呼吸,先不說話,一直等到他知道自己開口發出的聲音不至於是不正常的,他也控制好臉上的表情免得嚇著了她。「曼尼,」他說,「沒關係。俺不怕。」接著他朝她走過去一步,走得很慢,甚至連手也不抬起來,而且馬上又停住腳步。接著他又跨過去一步。可是這一回他剛邁步她的身影就開始消失了。他馬上停住腳步,又屏住呼吸不敢出氣了,他一動也不動,真想命令自己的眼睛看見她也停住不走。可是她沒有停。她還在不斷地消失與離去。「等一等,」他非常溫柔地說,他對女人還從來沒發出過這麼溫柔的聲音,「那麼讓我跟你一塊兒走吧,寶貝兒。」可她還是在繼續消失。她現在消失得很快。他的確感覺到了橫在他們當中的那道無法逾越的障礙,這障礙力量很大,足足可以獨自扛起通常怎麼也得兩人才能搬動的圓木;這障礙有一副特別結實的軀體,連生命都無法戰勝,而他現在至少有過一次親身經驗,知道即使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暴死中,倒不是說一個年輕人的軀體,而是說這副軀體想繼續活下去的意志力,究竟有多麼堅強。
「快別這麼說!」老人說,「快別這麼說!」
「別跟我撒謊,」她說,「你以前從來沒有向我撒過謊。現在也別跟我撒謊。」
「俺挺好的。」他說。
接著一輛輛卡車轉動起來了。空氣中跳動著排氣管發出的急促的劈啪聲和鋸片的嗚嗚聲、鏗鏘聲,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開到裝卸台前來,他也依次爬上一輛輛卡車,在他即將卸下的圓木上平衡好自己的身體,敲掉楔木,鬆開拴住圓木的鐵鏈,用他的鐵鉤撥拉一根根柏木、橡膠木和橡木,把它們一根一根地拖到斜坡前,鉤住它們,等他班裡的兩個工人準備好接住它們,讓它們滾到該去的地方。就這樣,每來一輛卡車都伴隨著長時間的隆隆滾動聲,而人的哼聲read•99csw•com與喊聲則是分隔開這隆隆聲的標點符號。上午一點點過去,人們開始出汗,一句句重複的歌聲也從這裏那裡升起。他沒有和大伙兒一起唱歌。他一向不怎麼愛唱歌,今天早上就更沒有理由這樣做了——他又挺直了身子,高出在眾人的頭頂之上,他們的眼光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不去看他,他現在脫|光了上身,他脫掉襯衫,工褲的弔帶在背後打了個結,除了脖子上圍了一塊手帕之外上身全部裸|露著,那頂便帽卻還掛在右耳上,一扇一扇的,逐漸升高的太陽照在他那身黑夜般烏黑的一團團一股股布滿汗珠閃閃發光的肌肉上,映出了鋼藍色。最後,中午的哨聲吹響了,他對站在卸台下的兩個工人說:「注意。你們躲開點兒。」接著他便踩在滾動的圓木上從斜板上下來,挺直身子平衡著,迅速地踩著往後退的小碎步,在轟隆轟隆的雷鳴的陪奏下直衝下來。
「好得很,頭兒。」他說,他的聲音很平靜,他那雙紅眼睛雖然一眨一眨,下面的臉卻一直保持著僵僵的微笑。「我沒有喝醉。我只不過是走不出去,因為你的那堆錢把我吸引住了。」
「我不是上這兒來給人家看臉色的。」他說,在地上坐了下來,背靠著柱子,打開飯盒夾在雙膝間,兩隻手把食物往嘴裏塞,狼吞虎咽起來——仍然是豌豆,也是冷冰冰的,還有一塊昨天星期天炸的雞,幾片又老又厚的今天早上炸的腌肉,還有塊像嬰兒帽子那麼大的餅乾——亂七八糟,淡而無味。這時候工人三三兩兩地來到了,只聽見鍋爐房外一片嘈雜的說話和活動聲;不久,白人工頭騎了匹馬走進空地。黑漢子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把空飯盒往身邊一放,爬起來,也不朝任何人瞅一眼,就走到小溪旁俯身躺下,把臉伸向水面,呼嚕呼嚕地吸起水來,那勁頭與他打鼾時一樣,深沉、有力而困難,也跟他昨天傍晚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用力呼吸時一樣。
那白人咒了他一句:「不,還沒有呢。你把錢拿回去。酒罈給我放下,黑鬼。」
這時候,卡車又開始滾動了。他也可以不用管自己的呼吸為什麼這麼沉重了,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相信他已經忘掉呼吸這回事了,因為現在圓木滾動發出不斷的轟隆轟隆聲,他都沒法透過噪音聽見自己的呼吸了;可是他剛相信自己已經忘掉,他又明白其實並沒有忘記,因此,他非但沒有把最後一根圓木撥到卸板上去,反而站起來,扔掉鐵鉤,彷彿那是一根燒過的火柴似的,他在方才滾下去的那根圓木的正在消失的餘音中用手一撐,跳到了兩根木板當中,面朝仍然躺在卡車上的圓木。他過去也這樣干過——從卡車上拉過一根圓木,用雙手舉起,平衡一下,轉過身子,把它扔在卸板上,不過他還從來沒有舉過這麼粗的圓木,因此,在一片寂靜中——現在出聲的只有排氣管的突突聲與空轉的電鋸的輕輕的嗚咽聲,因為包括白人工頭在內的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他用胳膊肘一頂,把圓木頂到車幫邊上,蹲下身子,把手掌撐在圓木底部。一時之間,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那沒有理性、沒有生命的木頭好像已經把自己的基本習性——惰性傳染了一部分給這個人,使他進入半睡眠狀態。接著,有一個聲音靜靜地說:「他扛起來了。木頭離開卡車了。」於是人們看見了縫隙和透出來的亮光,他們看著那兩條頂緊地面的腿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在伸直,直到雙膝頂在一起,他們注視著那股勁一點點極其緩慢地往上升,通過腹部的往裡收縮,胸脯的往外挺,脖頸青筋的畢露,那股勁經過時使他牙關咬緊,嘴唇外咧,那股勁的牽引使他整個頭部往後仰,只有那雙充血、獃滯的眼睛沒有受到影響。接著,那股勁又爬上他的雙臂和正在伸直的胳膊肘,最後,那根平衡著的圓木終於高過他的頭。「不過,他可沒有勁兒舉著木頭轉身了,」說話的還是方才的那個聲音,「要是他仍舊把木頭放回到卡車上,那他會氣死的。」可是沒有一個人動彈。這時——倒也看不出他在最後使勁——木頭彷彿突然自動地從他頭上往後跳去,它旋轉著,撞擊著卸板,發出轟隆轟隆聲一路滾了下去;他轉過身子,只一步就跨過了斜斜的小路,他從人群中穿過,人們紛紛閃開,他穿過林中空地朝樹林走去,雖然那工頭在他背後不斷地喊道:「賴特!喂,賴特!」
「鋸木廠的人說你走了,」老人說,「我知道到哪兒去找你。回家吧,孩子。酒可幫不了你的忙。」
這時他說話了。那是他平時的聲音,既不悲哀也不帶驚奇的口氣,而是透過他的胸膛的激烈的氣喘平靜地說出來的,在這間房間的四堵牆裡再待一會兒,他的胸口又會感到憋氣了。不過他很快就會出去的。
他來到鋸木廠時,半夜剛過。那隻狗已經走開了。這一回他記不得它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走開的。最初他彷彿記得曾把空酒罈朝它扔去。可是後來又發現罈子還在他手裡,而且裏面也還有酒,不過現在他一喝酒就會有兩行冰涼的水從他嘴角里沁出來,濡濕了他的襯衫和工褲;到後來,雖然他已不再吞飲,走著走著,那走了味,沒了勁兒,不再有熱力與香味的液體卻總使他感到徹骨的寒冷。「再說,」他說,「我是不會朝它身上扔東西的呀。踢它一腳嘛倒是可能的,那是在它身上感到不自在又挨我太近的時候。可是我是不會朝它扔東西傷害它的。」
「你上哪兒去?」她說。
「如果他是上帝,也https://read.99csw.com用不著我告訴他了。如果他是上帝,他早就知道了。好吧。我就在這裏。讓他下凡到人間來幫幫我的忙吧。」
「這可是俺的。」他說,聲音很平靜,甚至很溫和,臉上也很平靜,只有兩隻充血的眼睛在迅速地眨著。「俺已經付了錢了。」他轉過身去,背對著這個人和那支槍,重新穿過林中空地,來到小路旁,那隻狗在那兒等他,好再跟在他腳後走。他們急急地趲行在兩面由密不通風的蘆葦形成的牆垣當中,這些蘆葦給黃昏添上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也和他家的牆壁一樣,緊緊地擠在他眼前,讓人感到壓抑,感到憋氣。可是這一回,他沒有匆匆逃離這個地方,卻停住腳步,舉起酒罈,把塞住氣味很沖的烈性酒的玉米軸拔出,咕嘟咕嘟地一連喝了好多口像冰水般又醇又涼的酒,直到放下酒罈重新吸進空氣,他都沒有覺出酒的滋味與熱辣辣的勁頭。「哈,」他說,「這就對啰。你倒試試看,大個子。俺這兒有足可以打倒你的好東西呢。」
太陽落山時他和他的狗來到四里路外河邊的沼澤地——那裡也有一片林中空地,它本身並不比一個房間大,那兒有一間小房子,其他是一半用木板一半用帆布搭成的窩棚。有一個鬍子拉碴的白人站在門口,瞧著他走近,門邊支著一桿獵槍。他伸開手掌,裏面有四枚銀元。「給俺來一壇酒。」他說。
現在他也跪了下來,他把上星期工錢里剩下的那六塊錢掏了出來,放在面前的地上,他眨巴著眼睛,仍然衝著對面那個白人的臉微笑, ;他看著骰子依次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手裡,也看著白人在往別人的賭註上押錢,他眼看白人面前那堆骯髒的、被手掌磨舊的錢在逐漸不斷地升高,他看著那白人擲骰子,一連贏了兩次雙份,然後又輸了一盤,輸掉兩角五分,這時骰子終於傳到他手裡,那隻蓋了盅的碟子在他握攏的手裡發出了發悶的格嗒嗒聲。他往眾人中間甩去一隻硬幣。
他的姨父在等候他——那是一個老人,身量和他一般高,只是瘦些,也可以說有點羸弱了。他一隻手裡拿著一隻鐵皮飯盒,另一隻手托著一隻蓋好的盤子。他們也在小溪旁樹蔭底下坐了下來,離那些打開飯盒在吃飯的工人有一小段距離。飯盒裡有一瓶帶脂牛奶,用一塊濕麻袋布包著。放在那隻盤子里的是一塊桃子餡餅,還是溫乎的呢。「她今天上午特地為你烤的,」姨夫說,「她說讓你上俺家去。」他沒有回答,身子卻微微前俯,兩隻胳膊肘支在膝頭上,用兩隻手捏住餡餅,大口大口地吞食著,滿含糖汁的果餡弄髒了他的臉,汁液順著臉頰往下流。他一面咀嚼,一面急急地眨著眼,眼白上紅絲更多也更密了。「昨兒晚上我到你家去過,可你不在。你姨媽叫我來的。她讓你上咱們家去。昨兒晚上她讓燈亮了一夜,特地等著你去呢。」
他的房子是小巷盡頭最後的那一幢,這不是他自己的房子,而是從白人地主卡洛瑟斯·愛德蒙茲那裡租來的。房租是預先一次付清的,雖然他只住了六個月,但是他已經給前廊重新換了地板,翻修了廚房,重換了廚房的屋頂,這些活兒都是他自己星期六下午、星期天在他妻子幫助下完成的,他還添置了火爐。這是因為他工錢掙得不少:他從十五六歲長個兒那陣起就在鋸木廠里幹活,現在他二十四歲,他還是運木隊的隊長,因為他的工作隊從日出干到日落,總比別的工作隊多卸三分之一的木頭,有時,為了炫耀自己的氣力大,他常常一個人去搬一般得兩個人用鐵鉤子搬的那種木頭;從前,即使在他並不真正需要錢的時候,他也總有活兒干,那時,他想要的一切,或者說他需要的一切,都不必花錢來買——膚色從淺到深滿足他各種說不出名堂的需要的女人,他不必花錢,就能弄到手,他也不在乎自己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至於吃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他姨媽家裡現成的都有,他每星期六交給她兩塊錢,他姨媽甚至都不肯收——因此,唯一要花錢的地方就是星期六、星期天的擲骰子和喝威士忌了。這是六個月之前的情況,六個月前的一天,他第一次正眼看了看他從小就認識的曼尼,當時他對自己說:「這樣的日子俺也過膩了。」於是他們結了婚,他租了卡洛瑟斯·愛德蒙茲的一所小木屋,在他們新婚之夜,他給壁爐生了火,因為據說愛德蒙茲最老的佃戶路喀斯·布錢普大叔四十五年前也是在他的新婚之夜點上火的,這火一直到現在也沒熄滅;他總是在燈光照耀下起床、穿衣、吃早飯,太陽出來時走四英里到鋸木廠去,然後,正好在太陽下了山的一個小時之後,他又回到家中,一星期五天都是如此,星期六除外。星期六中午一點鐘之前,他總是登上台階,他敲門既不敲門柱也不敲門框,而是敲前廊的屋檐,然後走進屋子,把白花花的銀幣像小瀑布似的嘩嘩地倒在擦得鋥亮的廚房餐桌上,他的午餐正在廚房的爐灶上嗤嗤地響呢,那一鉛桶熱水,那盛在發酵粉罐頭裡的液體肥皂,那塊用燙洗過的麵粉袋拼成的毛巾,還有他的乾淨的工褲、襯衫,都放在一邊等他享用呢;而曼尼這時就把錢收起來,走半里路上小賣店去買回下星期的必需品,把剩下的錢去存在愛德蒙茲的保險箱里,再走回家;這時候兩人就坐下來,不慌不忙吃上一頓忙了五天之後的舒心飯——這頓飯里有腌肉、青菜、玉米麵包、冰鎮在井房裡的帶脂牛奶,還有她每星期六烤的蛋糕,https://read•99csw•com現在她有了爐子,可以烤東西吃了。
「不光是要見你,」他姨媽說,「是要你回家,好讓我們照顧你。」
「它永遠也不會!別的什麼也沒法幫助你,只有他能!你求他嘛!你把心裏的苦惱告訴他嘛!他是願意傾聽,願意幫助你的!」
「你別一個人回到那兒去,」她說,「你得吃飯。你上我那兒去吃點東西。」
「喂,把那隻罈子還我。你喝不了一加侖。我會給你一品脫的,我給你就是了。完了你快點走開,再別回來。先別回來等到……」說到這裏他伸出手去奪那隻罈子,那黑人把罈子藏在身後,用另一隻手往外一撥,正好打在白人的胸口上。
當他來到鋸木廠時,這裏什麼人都沒有,除了一個火伕——這個上了點年紀的人正從木堆邊上轉過身來,一聲不吭地瞧著他穿過空地,他步子邁得很大,彷彿不僅要穿過鍋爐房,而且還要穿過(或是越過)鍋爐似的,昨天還是乾乾淨淨的那條工褲已經沾滿泥水,露水一直濕到他的膝蓋,頭上那頂布便帽歪在一邊,帽檐壓在耳朵上,跟他平時的架勢一樣;眼白上有一圈紅絲,顯得焦急而緊張。「你的飯盒在哪兒?」他說。可是還不等那火伕回答,他就一步越過他身邊,把一隻鋥亮的原來盛豬油的鐵皮桶從柱子的一根釘子上取下來。「俺光吃你一塊餅乾。」
「你可趕不上我。」他說,朝銀色的空氣說道,他的身子劈開那銀色滯重的空氣,現在空氣開始在他的身旁往後迅速地流動,就像在一匹疾馳的馬身邊流過一樣。老人那微弱喑啞的聲音早已消失在夜晚的廣漠之中了,他和狗的影子很輕鬆地掠過了幾里路,他那艱難深沉的呼吸也變得很輕鬆了,因為現在他身體舒服多了。
「一壇酒?」白人說,「你是說一品脫吧。今天是星期一。你們這個星期不是全部開工嗎?」
「那你去看她呀。讓她看看你。她只要求你做到這一點:就讓她看看你……」可是他已經在走動了。「等一等!」老人喊道,「等一等!」
那條狗不在,可是還沒等他走完半里路它就攆了上來。這時候月亮升起了,人和狗的影子支離破碎、斷斷續續地在樹叢間掠過,或是投在牧場的慢坡上與久已廢棄的田壠上,顯得又長又斜。這漢子走得真快,就算讓一匹馬在這樣的地面上走,速度也不過如此。每逢他見到一扇亮著燈光的窗子,他就調整一下前進的方向。那隻小狗跑著緊跟在他後面,這期間,他們的影子隨著月亮的上升而變短,最後他們又踩著了自己的影子,那最後一點遙遠的燈火已經熄滅,他們的影子又朝另一個方向伸長,那隻狗還是緊跟在他腳后,縱然一隻兔子幾乎就從漢子的腳底下躥出來,它也沒有離開。接著它在蒙蒙亮的天光下挨著那人合撲的身軀躺下,偎依著他那一起一伏的胸膛,他那響亮刺耳的鼾聲倒不像痛苦的呻|吟,而像一個長時間與人徒手格鬥的人的哼哼聲。
他來到空曠地上,佇立在悄然無聲、堆得老高、在月光照耀下變成淡金色的木料堆當中,那隻酒罈仍然在他手裡。現在影子已不絆他的腳了,他站在影子當中,又像昨天晚上那樣踩在影子上了,他身子微微晃動,眼睛眨巴眨巴地瞅著等候天明的木料堆、卸木台和圓木堆,以及在月光下顯得特別文靜特別潔白的鍋爐房。接著,他覺得舒服些了,便繼續往前走。可是他又停了下來,他是在喝酒,那液汁很冷,流得很快,沒什麼味道,也不需要費勁吞咽,因此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灌進了肚子呢還是流在外面。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他又繼續往前走,那隻酒罈現在不見了,他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丟掉的。他穿過空曠地,走進鍋爐房,又穿了出來,經過定時開動的環鋸的沒有接頭的后尾部分,來到工具房的門口,他看到從木板縫裡漏出一絲微弱的燈光,裏面黑影幢幢,有幾個人在嘟嘟噥噥地說話,還聽見發悶的擲骰子和骰子滾動的聲音,他的手在上了閂的門上重重地捶打著,他的聲音也很重:「快開門,是我呀。我給蛇咬了,眼看要死了。」
「聽著,白人,」他說,「這酒是俺的。俺錢都付給你了。」
「是的,」他說,「喝酒其實並沒有讓我覺得好過些。」
「它已經讓我好過多了。我這會兒挺好的了。」
這時,他再次喝酒,卻突然發現再沒有液體流進他的嘴巴。他吞咽,卻沒有任何東西流下他的喉嚨。他的喉嚨與嘴裏現在梗塞著一根硬硬實實、一動不動的圓柱體,它沒有引起反應,也不讓人感到噁心,圓鼓鼓、直挺挺的,仍然保持著以他的咽喉為模子澆鑄成的形狀,從他的嘴裏跳了出來,在月光底下閃著光,崩裂成碎片,消失在發出喃喃絮語的沾滿露珠的草叢裡。他再次喝酒。他的嗓子眼裡又擠滿了發硬的東西,兩行冰涼的涎水從他嘴角里流淌出來;緊接著又有一條完整無缺的銀色的圓柱體蹦跳出來,閃閃爍爍的,濺成許多星星點點,這時他喘著氣把冰冷的空氣吸進喉嚨,他把酒罈舉到嘴邊,一邊又對它說:「好嘛。俺還要把你試上一試。你什麼時候決心老老實實待在我讓你待的地方,俺就什麼時候不再碰你。」他喝了幾口,第三次用酒灌滿自己的食道,可是他剛一放下罈子,那道一模一樣的白光又出現了,他氣喘吁吁,不斷地往肺里吸進冰涼的空氣https://read.99csw.com,直到他能夠順暢地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把玉米軸塞回到酒罈上去,站直身子,喘著氣,眨巴著眼睛,他那長長的孤獨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小山岡上和小山岡後面,散開來溶進了整個為黑暗所籠罩的無垠的夜空。「好吧,」他說,「俺敢情是判斷錯了。這玩意兒已經幫了俺的大忙。俺這會兒挺好的了。俺也用不著這玩意兒了。」
他沒有停住腳步,只是朝下向那人瞥了一眼,在他那高昂的、稍稍後仰的頭上,眼角深處有點充血。「別管我,阿西,」他說,「你們這會兒先別管我。」接著便繼續往前走,連步子的大小都沒改變,一步就跨過了三道鐵絲攔成的柵欄,穿過土路,走進樹林。等他從樹林里出來,穿過最後一片田野,又是只一步便跨過了籬笆,走進小巷,這時,天已經擦黑了。在星期天黃昏這樣的時刻,小巷裡闃無一人——沒有坐在大車裡去教堂的一家一家的人,沒有馬背上的騎者,也沒有行人和他搭話,或是在他走過時小心翼翼地抑制住自己不朝他的背影看——在八月天粉末般輕、粉末般乾燥的灰白色的塵埃里,漫長的一個星期的馬蹄、車輪印已為星期天不慌不忙閑逛的腳印所覆蓋,但是在這些腳印底下的某些地方,在那踩上去令人感到涼颼颼的塵土裡,還牢牢地留下了他妻子那雙光腳的狹長、呈八字形的腳印,它們雖已不清晰但並沒有完全消失;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就在他洗澡的時候,她總要步行到農場的商店去,把下星期的吃的、用的都買回來;這裏還有他的,他自己的腳印,他一面邁著大步,一面在沙土裡留下了足跡,他的步子挪動得很快,就跟一個小個子的差不多,他的胸膛劈開了她的身軀一度接觸過的空氣,他的眼睛里收進了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的東西——那些柱子、樹木、田疇、房舍和山岡。
「等一等,賴特,」那人說,「我們在樹叢里還藏有一壇酒呢——」接下去那人又說了一句他本來不想講的話,說了一句他從沒想到自己在這樣的場合會講的話,雖然這也是每一個人都知道的老生常談——死者還不願或是還不能離開這個世界,雖然他們的肉身已經回進大地;至於說他們離開世界時不僅僅不感到遺憾,而且是高高興興地去的,因為他們是走向榮耀,這樣的話還是讓牧師去說,去一遍一遍地說,去強調吧。——「你現在先別回去。她這會兒還在忙乎著呢。」那工人說。
「押一塊錢。」他說,接著就擲起來,他看著那個白人撿起骰子扔回給他。「我要押嘛,」他說,「我給蛇咬了。我什麼都不在乎。」他又擲了,這一次是一個黑人把骰子扔回來的。「我要押嘛。」他說,又擲了起來,白人一動他馬上就跟著行動,不等白人的手碰到骰子就一把將他的手腕捏住。這兩個人蹲著,面對著面,下面是那些骰子和錢,他的左手捏住白人的右腕,臉上仍然保持著僵硬、死板的笑容,他的聲音很平靜,幾乎是畢恭畢敬的:「有人搞鬼我個人倒不在乎。可是這兒的幾位兄弟……」他的手不斷使勁,直到白人的手掌攤了開來,另一對骰子格嗒嗒地滾到地板上,落在第一對骰子的旁邊,那白人掙脫開去,跳起來退後一步,把手朝背後褲兜里的手槍摸去。
「它已經幫了我一個大忙了,」他說,「我已經回到家了。我現在是給蛇咬了,我連毒藥也不怕了。」
接著他走進門來到工具房裡。還是那幾張熟悉的臉——三個他運木隊的工人,三四個管鋸的工人,還有那個守夜的白人,他后褲兜里插著一把重甸甸的手槍,有一小堆硬幣和舊鈔票堆在他面前地板上,還有就是他自己,大伙兒管他叫賴特,實際上他也確是個賴特,他站在蹲著的人群之上,有點搖晃,眼睛一眨一眨的,當那個白人抬起頭來瞪著他時,他臉上直僵僵的肌肉生硬地擠出了一副笑容。「讓開點,賭棍們,」他說,「讓開點。我給蛇咬了,再服點毒也不礙事了。」
「俺不幹了,」他說,「俺的那壇酒呢?」他站在那兒等候,眼睛茫茫然,顯然並沒有看什麼東西,高昂的頭稍稍後仰,充血的眼睛迅速地眨著,接著他轉過身子,那隻酒罈挨著大腿掛在他那隻勾起的中指上,這時,那個白人突然警惕地朝他的眼睛看去,彷彿是第一次看到似的——這雙眼睛今天早上還在很使勁很急切的瞪視,現在卻像什麼也看不見了,而且眼白一點兒也沒露出來——白人說:
他穿著僅僅一個星期之前曼尼親自為他洗凈的褪色的舊工褲,站在那裡,聽到了第一團土塊落在松木棺材上的聲音。緊接著,他自己也抄起了一把鐵杴,這把工具在他手裡(他是個身高六英尺多、體重二百來磅的彪形大漢),就跟海灘上小孩用的玩具鏟子一樣。鐵杴抄起足足半立方尺的泥土輕快地送出去,彷彿那只是小鏟子扔出去的一小撮沙土。鋸木廠里跟他一起幹活的一個夥伴碰碰他的胳膊,說:「把鐵杴給我吧,賴特。」他理也不理,只是把一隻甩出去一半的胳膊收回來,往後一撥拉,正好打在夥伴的胸前,使那人往後打了個趔趄,接著他又把手放回到甩動著的鐵杴上。他正在火頭上,扔土一點也不費勁,那個墳丘也就顯得是自己長出來似的,好像不是一鏟土一鏟土堆上去的,而是眼看它從地里長九九藏書出來的。到後來,除了裸|露的生土之外,它已經與荒地上所有別的散亂的墳丘,那些用陶片、破瓶、舊磚和其他東西做記號的墳丘毫無區別了。這些做記號的東西看上去很不起眼,實際上卻意義重大,是千萬動不得的,白人是不懂這些東西的意義的。接著,他挺直身子,用一隻手把鐵杴一扔,只見那鐵杴直直地插在墳墩上,還顫顫地抖動著,像一支標槍。他轉過身子,開始往外走去。墳丘旁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親友,還有幾個老人,打從他和他死去的妻子出世,這些老人就認得他們了。這圈人中走出一位老太太,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這是他的姨媽。他是姨媽拉扯大的,他根本記不得自己父母是什麼模樣了。
「你全都吃掉好了,」那火伕說,「午飯時我再吃別人飯盒裡的東西。你吃完回去睡覺吧。你臉色不好。」
可是如今,當他把手放到大門上去時,他突然覺得門後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這幢房子本來就不是他的,今天,連那新安上去的木板、窗檯、木瓦以及壁爐、爐子和床,也都成了旁人記憶中的一部分,因此,他彷彿是一個在某處睡著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在另一個地方的人,在半開的大門口停下腳步,大聲地說:「我幹嗎上這兒來呢?」說完這句話,他才往裡走。這時他看見了那條狗。他早就把它丟在腦後了。他記得自從昨天天亮之前它開始嗥叫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它,也沒有聽到過它的聲音——這是一條大狗,是一條獵犬,卻不知從哪兒繼承來一絲猛犬的血統。(他們結婚一個月之後他告訴曼尼:「俺得養活一條狗。不然,一整天,有時還得一連好幾個星期,家裡陪著我就只有你一個。」)這條狗從門廊底下鑽出來,走近他,它沒有奔跑,卻是像在晦暗中漂浮過來的,一直到它輕輕地偎依在他的大腿旁,它昂起頭,好讓他的手指尖剛能撫觸到它,它面對屋子,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與此同時,彷彿是這隻畜生控制著、保護著這所房子直到這一刻才消除了魔法似的,在他面前的由木板、木瓦組成的外殼變硬了,充實了,有一瞬間他都相信自己大概沒法走進去了。「可是我得吃呀,」他說,「咱倆都得吃東西呢。」他說,接著便朝前走去了,可是那條狗卻不跟著,於是他轉過身來,呵斥道:「快過來呀!」他說,「你怕啥?她喜歡你,跟我一樣。」於是他們登上台階,穿過前廊,走進屋子——走進這充滿暝色的單間,在這裏,整整六個月都濃縮成了短暫的一刻,使空間顯得非常局促,令人感到呼吸都很困難,整整六個月也擠縮到壁爐前面來了,這裏的火焰本該一直點燃,直到他們白頭偕老的;在他還沒有錢購置爐灶那會兒,他每天走四里路從鋸木廠回到家中,總能在壁爐前找到地,見到她狹長的腰背和地蹲坐著的腿與臀,一隻長長的手掌排開著擋在面前,另一隻手捏著一隻伸在火前的長柄煎鍋;從昨天太陽出山時起,這裏的火焰已變成死灰造成的一攤淺灰色的污跡——他站在這裏,那最後一縷天光在他那有力地、不停息地跳動著的心臟前消隱,在他那深沉地、不間斷地起伏著的胸膛前消隱,這跳動與起伏不會因為他急遽地穿越樹林、田野而加快,也不會因為一動不動地站在這安靜、晦暗的房間里而減慢。
「你得跪下!」她大聲喊道,「你跪下求他。」可是與地板接觸的並不是他的膝蓋,而是他的兩隻腳。在幾分鐘里,他可以聽見在他背後,她的腳在門廳地板上挪動的聲音,又聽見從門口那裡傳來她叫自己的聲音:「斯波特!斯波特!」——那聲音穿過月色斑駁的院子傳進他的耳朵,叫喚的是他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用的名字,當時他還沒有和許多漢子在一起幹活,也還沒有與那些淺棕色的記不起名字的女人廝混——他很快就把她們忘得一乾二淨,直到那一天,他見到曼尼,他說:「這種日子俺可過膩了。」從這時候起,人們才開始叫他賴特。
這時她消失不見了。他穿過她方才站著的門口,來到爐子前,他沒有點亮燈。他並不需要燈光。這爐子是他自己安的,他還打了放碟子的架子,現在他摸索著從裏面取出了兩隻盤子,又從放在冷爐灶上的一隻鍋子里把一些食物舀在盤子里,這些食物是昨天他的姨媽拿來的,他昨天已經吃了一些,不過他現在不記得什麼時候吃的,也不記得吃下去的是什麼了,他把兩隻盤子端到一扇光線越來越暗的小窗戶下的白木桌上,拉出兩把椅子,坐下來,再次等待,直到他知道自己的聲音會符合要求時才開口。「你現在來吧,」他粗聲粗氣地說,「到這兒來吃你的晚飯。我也沒啥好……」他又停了下來,看看自己的盤子,使勁地、深沉地喘著氣,他的胸膛起伏得很厲害,但很快,他又鎮定下來,大約有半分鐘一動也不動,然後舀了滿滿一勺黏稠的冷豌豆送進自己的嘴裏。那團凝結了的、毫無生氣的食物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彈了回來,連嘴巴里的體溫也無法使它們變得溫熱些,只聽見豌豆和勺子落在盤子上所發出的嗒嗒聲。他的椅子猛地朝後退去,他站了起來,覺得下齶的肌肉開始抽搐,迫使他的嘴巴張開,又牽得他腦袋的上部直往後仰。可是還不等自己發現嘔吐的聲音,他就把它壓了下去,他又重新控制了自己,一邊迅速地把自己盤子里的食物撥到另一隻盤子里去,又拿起盤子,離開廚房,穿過另一個房間和前廊,把盤子放在最底下的一級台階上,然後朝大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