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大黑傻子 二

大黑傻子

「行了行了。」他妻子惡狠狠地說。她是個胖墩墩的女人,以前挺漂亮,現在頭髮已經花白,脖頸顯得特別短,她看上去不像手忙腳亂的樣子,倒是很鎮靜從容,不過脾氣很暴躁,還有,她今天下午剛到俱樂部去打過一次紙牌,贏了頭獎,應該得五角錢,可是另一個會員半路里殺出來,硬要重新算分,結果這一局完全不算。「我只希望你別讓他進我的廚房。你們這些當官的!就知道整日價坐在法院外面閑聊。難怪兩三人就能從你們鼻子底下把犯人劫走。要是你們再不注意點兒,連椅子、辦公桌和窗檯都要給他們搬走了呢。」
事情結束之後——到結案一共也沒有花多少時間,人們第二天就找到了那個囚犯,他給吊在鋸木廠二里路外一所黑人小學的鍾繩上,驗屍官從一個或幾個陌生人手裡接過他,做出已死的證詞又把他交給最親的親屬,一共沒用去五分鐘——正式負責辦理這個案子的副警長在向他的妻子講述事情的經過。他們是在自己的廚房裡。副警長的妻子在做晚飯。自從昨天半夜前不久監獄被劫,副警長從床上被人叫醒投入行動以來,他忙個不停跑了許多地方,筋疲力盡,他坐在爐子旁邊的一把椅子里,他也變得有點歇斯底里了。
「就這樣,他來上班了,是來得最早的一個,麥克安德魯斯和別的人原來以為他會給自己放一天假的,因為他剛埋了老婆,連一個黑鬼也沒法找到更說得過去的放假理由了。在這種情況下,白人也得歇一天工以表示他對亡妻的深切九_九_藏_書哀悼,至於夫妻間感情如何那是另一回事,連一個小小孩也懂得既然工錢照拿,這樣的假期不過白不過。可他偏不。他頭一個來,不等上班的哨子吹完,就從一輛運木頭的卡車上跳到另一輛,獨自一個人抄起一根又一根十英尺長的柏木,扔來扔去彷彿那是火柴梗似的。然後,當所有的人終於說服自己,拿定主意隨他去時,他老兄卻在下午的半中腰,扔下手裡的活就走掉了,連對不起、請原諒、明天見什麼的都不跟麥克安德魯斯或任何人說一聲。他搞來了整整一加侖『保頭疼勁賽騾』的白威士忌,又回到鋸木廠,參加進擲骰子的賭局,那是伯特桑的莊家,他用塞了鉛的骰子騙廠里黑鬼的錢都騙了足足十五年了,這個賴特一屁股坐下來耍錢,自從他成了個半大不大的小子,能認清那些做過手腳的骰子上的點數以來,他一向心甘情願地把工資的大約平均百分之九十九孝敬給伯特桑,可是這一回,五分鐘后,他一刀下去,乾淨利落,把伯特桑的喉嚨一直割到頸骨那兒。」他妻子又經過他身邊到餐廳去了。他再次把腳縮回來,同時提高了嗓門。
「依我看,要是你以後還想在這個家裡吃晚飯,你快給我在五分鐘之內把晚飯吃完,」他的妻子在餐廳里說道,「我要收桌子了,完了我還要去看電影呢。」
「伯特桑家的人可不止是兩三個啊,」副警長說,「這一條線上可有四十二張很活躍的選票呢。那天我跟梅丟拿著選民名單挨個兒數過的。可是,你聽我說……」這時他妻子端了一隻碟子從爐子那邊轉身走過來。在她經過自己身邊時,副警長趕緊把兩隻腳收回來,她走到餐廳去了,經過時她的身子幾乎要擦著他的腦袋。副警長把聲音提高一些好讓遠處也能聽見:「他的老婆是因為他才死的。是這麼回事吧。可是他傷不傷心呢?在葬儀上,他簡直成了個了不起的大忙人。大家告訴我,還不等大家把棺材放進坑,他就奪過一把鏟子朝她那兒掄土,速度賽過一架刮土機。這還不算——」他的妻子又走回來了。他又把腳往裡收,重新調整自己的聲音,因為現在距離又近了:「——興許他對她的感情就是這樣。沒有法律禁止一個男人把老婆匆匆忙忙的埋掉,只要他沒幹什麼事匆匆忙忙地送了她的終。可是第二天最早回來上班的就是他,除了那個燒火的不算,那個燒火的還沒把鍋爐點著他倒已經來到鋸木廠了,就更不用說把水燒開了,要是再早來五分鐘他甚至可以等燒火的一起把伯特桑叫醒,讓伯特桑回家去繼續睡他的覺呢,或是乾脆當時就把伯特桑的脖子給抹了,免得後來給大伙兒增加那麼多麻煩。」https://read.99csw•com
「因此我們也讓她坐上車,我們把那個黑鬼帶進城,穩穩妥妥地關進監獄,把他交給了克特錢,克特錢帶他上樓,那個老太婆也跟上去,一直跟到單人牢房,一面告訴克特https://read.99csw.com錢:『我是要想把他帶好的。他一直是個好孩子。他以前可從來沒有闖過禍,他事情做得不對,應該受到懲罰。可是不能讓白人把他搶走呀。』克特錢後來煩了,就對她說,他不先抹肥皂就給白人剃頭,後果如何,你們倆早先就不會好好琢磨琢磨嗎。於是他把他們倆都關進了牢房,因為他也跟梅丟一樣,覺得有她在,萬一出什麼事,沒準能對伯特桑家的小夥子們起一些好的作用,梅丟的任期滿了之後,說不定他自己要競選個警長或別的什麼官兒噹噹呢。於是克特錢回到樓下去了。緊接著,苦役隊從外面回來,上樓到大牢房裡去了。他還以為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事呢,可是就在這時,突然之間,他開始聽到了喊叫聲——倒不是大吼,而是喊叫,不過光有聲音沒有什麼話語,於是他拔出手槍衝上樓梯朝大牢房跑去,苦役隊就關在這裏,克特錢朝小牢房一看,只見老太婆蹲伏在一個角落裡,那個黑鬼把用螺絲擰緊固定在地上的鐵床從地板上拔了出來,他站在牢房當中,鐵床舉在頭上,就跟那是只小孩睡的搖籃似的,他對老太婆喊著說:『俺不會傷著你的。』說完便把鐵床朝牆上摔去,接著又走過來抓住那扇閂上的鐵門,把它連磚頭帶合頁從牆上拽了下來。他走出牢房,把整扇門頂在頭上,彷彿那是一扇紗窗, ;他吼叫道:『沒事兒。沒事兒。俺不想逃走。』」
「因此我和梅丟趕緊上現場去。我們倒不指望能有什麼好結果,到這時候他沒準已經過了傑克遜,直奔田納西州了,天都快亮了嘛;老實說,要找到他,最簡便的辦法莫過於盯緊在伯特桑家那些小夥子的後面read.99csw.com。不過,在他們找到他之後,也就沒什麼值得往回帶的了,不過至少可以了結掉這樁案子。所以說,我們上他家裡去真是偶然又偶然的事;我現在都不記得我們為什麼去,反正我們是去了;他老兄居然在家。是坐在插上閂的大門后一隻膝蓋上放著打開的剃刀,另一隻上放著裝上子彈的獵槍嗎?不。他睡著了。爐子上有一鍋給他吃得一乾二淨的豌豆,他躺在後院大太陽底下,只有腦袋藏在廊檐下的陰影里,還有一隻像熊和截去角的安古斯公牛雜交生出來的狗,在後門口叫救火和救命似的沒命地叫。我們搖醒了他,他坐起來,說:『沒錯,白人老兄,是俺乾的。不過你們別把我關起來。』這時梅丟說了:『伯特桑先生的親戚倒也不想把你關起來。等他們抓到了你,你會呼吸到很新鮮的空氣的。』於是他說:『是俺乾的。不過你別把我關起來。』——他一個勁地勸說、開導警長別把他關起來,沒錯兒,事情是他乾的,是很糟,可是現在要把他與新鮮空氣隔離開來,這可太不方便了。因此,我們把他裝上汽車,這時候來了一個老太婆——是他媽媽或是姨媽什麼的——急急地邁著碎步喘著氣追了上來,要跟我們一塊兒走。於是梅丟就使勁向她解釋,要是伯特桑一夥趕在我們把他關進監獄之前找到我們,那可沒她的好兒,可她還是要去;後來梅丟也說了,如果伯特桑那伙人真的找到我們,有她也在汽車裡沒準倒是件好事,因為雖說伯特桑用自己的影響幫梅丟去年夏天贏得那個區的選票,干涉法律的行為總是不能原諒的。」
「那些臭黑鬼,」他說,「我向上帝發誓,咱們過去在這上頭沒出太多亂子,真可以算是奇九*九*藏*書迹。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人。他們外表像人,也跟人一樣站起來用後肢走路,他們會說話,你也聽得懂,於是你就以為他們也能聽懂你的話了,至少是有時候聽得懂。可是要論正常的人的感情和情緒,那他們簡直是一群野牛。就拿今天的這個說吧……」
「當然,克特錢本來可以當場開槍打死他的,不過就像他所說的,如果懲罰他的不是法律,那麼享受優先權的應該是伯特桑家的小夥子。因此克特錢沒有開槍。相反,他躥到苦役隊那些黑鬼的背後,離那扇鐵門遠遠的,大聲吼道:『抓住他!把他放倒!』可那些黑鬼起先都縮在後面一動不動,克特錢只好用腳踢、用手槍柄揍他身邊的那些黑鬼,他們只得向賴特擁去。克特錢說,整整有一分鐘,誰衝上來賴特就把誰抓起來扔到房間另一頭去,就跟那是破布娃娃似的,一邊嘴裏還在說:『俺沒打算逃走,俺沒打算逃走。』到後來,大家終於按倒了他——只見一大堆黑腦袋、黑胳膊、黑腿在地上亂扭亂動,就跟開了鍋似的。就算到這地步,克特錢說還不時會有一個黑鬼從地上飛起,飛過房間,像一隻飛鼠那樣攤開四肢,眼睛像汽車前燈似的鼓了出來,最後,他們總算按得他不能動了,克特錢走近去,把壓在上面的黑鬼一層一層扒開,看見他躺在最底層,還在笑,一顆顆眼淚像小孩玩的彈球那麼大,順著臉頰從耳朵邊上往下滾,掉在地板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彷彿有誰在摔鳥蛋,他笑啊笑啊,還說:『你們弄得我都沒法動腦子了。我都沒法動腦子了。』你看,這多有趣兒。」
(李文俊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