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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對位法的形式,自由與責任錯位的主題

音樂對位法的形式,自由與責任錯位的主題

毫無疑問,夏洛特身上顯示出不少女性主義者珍視的很典型的女性特徵。首先,她的衣著讓人一看便知,她是挑戰世俗和傳統的女人。她在小說中一出現,給人的深刻印象就是她穿條「褪色的牛仔褲」,「穿的是便褲……男人的褲子」。她不僅以穿牛仔褲來表明個性,還打破性別界限,穿男人的褲子,她刻意以衣著為無聲的語言來表現自己獨特的個性。在第一章的末尾,我們還知道她睡覺從來不|穿睡衣,見醫生前才穿上的那件是「那唯一的一件睡衣」。她首次遇見哈里,見他穿了別人的夜禮服來參加聚會,便責問他「怎麼穿這身服裝」。知道夜禮服是借來的,她臨行前特意叮嚀哈里,下次會面「別穿這身衣服,穿你自己的」。
如上文所述,福克納強調《野棕櫚》寫的就是夏洛特和哈里的愛情故事。在這個只持續了一年零兩個月的故事里,夏洛特始終是主角:愛,她是主動者;出走,她是領路人;在艱難的生活境遇里,她是家裡的頂樑柱;人生理念,她是哈里的導師。哈里感到,是夏洛特撫育了他,「我從內心感到,她不是情人而是母親」。因此,夏洛特和哈里的愛情故事實質上是夏洛特的故事,一個典型的女性主義者追求行動自由和理想愛情的故事。在福克納筆下,夏洛特是一個完全可以同凱蒂·康普生相提並論的人物。不同的是,在《喧嘩與騷動》里,凱蒂這個中心人物從未出場,只是被其他人物一再從各自角度述說,而夏洛特卻一直站在前台,居於故事中心,直接而又充分地展示了她的性格與個性,理想與行動。
有關《野棕櫚》的評論,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前大多從社會批評、倫理批評、心理批評或比較文學等角度切入。之後,由於女權運動的開展和女性主義文論的興起,不少論者圍繞夏洛特·里頓邁耶展開討論,因為夏洛特是福克納筆下一位與過去許多女性人物不同的新女性。
從局部看,兩個故事各由五章組成,一章一章交叉,同時也一章一章對位。篇幅有限,僅以兩個故事都很簡短的第一章為例。時間相隔十年,但都在五月,《野棕櫚》以該故事的尾聲為起點,一上來就聽見「敲門聲又響起了,拘謹而又緊急」。醫生拿著手電筒下樓便開始猜測和回憶新入住的一對男女房客四天來的情形,奠定了故事閃回的模式,以下的第二、三、四章都是閃回的情節;「老人河」的故事則從頭開始,「從前……有兩個罪犯」的慢悠悠的調門與前者的「緊急」形成鮮明對位,接下去第二、三、四章的情節順時間朝前推進。兩個故事的主人公都在第一章出場,夏洛特和哈里通過房東醫生的回憶和具體情景來展示,一高一矮的兩個罪犯則以第三人稱視角直接概括交代。《野棕櫚》里的緊急是夏洛特動了墮胎手術后流血不止,這天夜裡疼痛難忍,需要找醫生或上醫院,而隱藏在「老人河」背後的危機則是陰雨連綿、洪水上漲的信息不斷從胖犯人念的報端傳出,半夜裡勞教農場的犯人立即撤離。兩個故事的首章結尾也很有意思,前者的最末一句:「『現在你可以進來了。』他說。」隨著醫生的進入,讀者走進夏洛特和哈里的故事。後者的末尾則是:「一小時前,大堤在芒德的碼頭決口了,趕緊起床離開這兒!」隨著犯人的撤離,讀者跟著步入《老人河》的故事。
最後,我要利用這個機會表示謝意:十年前雖然譯過福克納的《八月之光》,這次翻譯《野棕櫚》卻並不輕鬆,翻譯過程中仍遇到不少疑難。我的美國朋友查爾斯·皮克(Charles Peek),一位福克納專家,先是幫我把疑難問題掛上了美國福克納服務網站,可是,除了一位熱心的中學教師、福克納小說讀者(Michael Fonash)外,沒人回應;最後,還是查爾斯·皮克撥冗解答了我提的問題。在感謝他們的盛情幫助的同時,還必須說明,譯本中仍然可能存在理解和表達的欠缺,甚至是錯誤,這些則應當由我自己負責。

夏洛特:福克納筆下的「新女性」

而一九五六年年初,福克納回答瓊·斯坦因有關提問的那一席話,在談對位法的同時,更為細緻地講述了寫作過程中他在如何保持故事推進的氣勢,如何在應用對位法達到兩個故事之間的平衡。與此同時,他在答話的開頭和結尾都在強調:「那只是一個故事……夏洛特和威爾伯恩的故事。」這進一步表明,《野棕櫚》這部小說的《野棕櫚》部分是主體、主調、主旋https://read•99csw•com律,《老人河》部分只是對位的映襯,是復調;從這個意義上講,用《野棕櫚》來作為整部小說的標題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福克納當初提過「書名不要改動」,但後來用了《野棕櫚》,他在幾次訪談中隻字未提改書名的事,卻一再重複他採用了對位法來寫《野棕櫚》,寫的是「夏洛特和威爾伯恩的故事」,而《老人河》部分的故事是對位部分,是前者「絕對的對立面」。
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應當是自由的,但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一個人。在眾生芸芸的這個世界上,人總是處在一個又一個特定的境況中,而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每個人都必須學會同他人相處,得在大家共同生活的家庭和社會裡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對一個人來說,自由應當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人不能以個人的自由去妨害他人,只有以對他人和社會負責任的行動才能達成個人的自由。薩特說得好:「一個人最後總要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他除了承擔這種責任外別無選擇。」夏洛特追求的是她個人的自由,採取的是對他人不負責任的行動。她理想的愛,「一直度蜜月」的愛,只存在於虛構的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里。因此,她領著哈里追尋了一大圈,仍然無可奈何地回到原地,以血的代價終止了生命;追隨她的天真漢哈里·威爾伯恩,雖然選擇了「悲痛的存在」而活著,可他無法坐穿五十年的牢底。
在這段話里,福克納講得很明白:他要講的故事就是「那個女人……跟著醫生出走」的故事,即《野棕櫚》;「大河故事」,即「老人河」部分,是前者的「對位部分」,他「一章一章」交叉地寫,「如同一個音樂家……創作一個樂曲」。這樣寫成的小說,表面上是兩則故事,實際上是彼此對位、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一個有機整體;硬性地把兩者割裂開來,必然會破壞整部小說應有的效果,福克納創作時竭力保持的氣勢便會蕩然無存;而兩個故事分開,無論是前者或是後者,都會失去復調音樂的深沉意味而變得單調平板。這兩個故事被一些版本分割后,居然經受住了三十多年的考驗,完全是由於福克納的創作已達到高超的藝術水平,才讓讀者感到分立的每個故事也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夏洛特對愛情滿懷激|情,要求做到相愛必須像是「一直度蜜月,持續不斷,長久永遠,直到我們之中一人死去。不能有任何別的活法,不管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獄:等待你我的不會是平安寧靜的贖罪方式,直至善行、或忍耐、或羞恥、或懺悔降臨到我們頭上」。對她來說,活著就是為了愛。夏洛特的性|欲十分旺盛,在她看來,性|欲沒有什麼值得自己掩飾或遭人非議的。她追求的自由,也許首先就是性自由,她渴望的愛,首先就是性滿足。因此,一擺脫丈夫,還在芝加哥的火車上,她便叫哈里訂好車後部的特等卧鋪間,迫不及待地「脫下了外衣……過來替他解開領帶,推開他突然變得笨拙的手指」。夏洛特一再聲稱自己喜愛淫|盪,臨終前引以為慰的也是「咱們快樂過,不是嗎?玩性|愛……」福克納在小說里特別為夏洛特這個人物造了一個詞「bitching」(淫|盪)。她說「whore」(妓|女)一詞也不忌諱,甚至以此自況,還對巴克納太太說:「我就想做一個那樣的女人。」
「對位法」(counterpoint)是個音樂術語,指復調音樂的譜寫技法,即根據一定的規則,「將不同的曲調同時結合,從而使音樂在橫向上保持各聲部本身的獨立與相互間的對比和聯繫,在縱向上又能構成和諧的效果」。可見,由「對位」而構成的「復調」音樂,有主調次調、正位對位之分,兩者的「結合」是同時的,「橫向上」既有兩者的「獨立」又有「相互間的對比和聯繫」,從而構成「縱向上……和諧的效果」。福克納把音樂「對位法」十分成功地運用到《野棕櫚》的結構上,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做得非常到位。
在這個悲劇的愛情故事里,哈里·威爾伯恩也是一個沒有責任感的人。為了愛情,他辜負了父親的遺願——「取得醫學外科學位的開業執照」。在就差四個月就可以完成實習而取九_九_藏_書得醫生資格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遇見了夏洛特,便一頭栽進她的愛情幻影。他是個孤兒,把他撫養成人的異母大姐在他讀醫學院的日子還繼續接濟他,每逢生日都發電報祝賀他,平日打電話來問候他,對他可謂情同母子,關懷備至。可他一旦同夏洛特走到一起,便忘了一切,竟把「每周應寄給他姐姐的兩元錢」花在約會上。
二〇〇六年元月十日重慶歌樂山下
其次,從時間上看,《野棕櫚》故事設定在一九三七年,是作家寫作的現在時,《老人河》則在一九二七年,並以傳統的講歷史故事的口吻開頭(「從前……有兩個罪犯」),用過去的故事來對應現在的故事,這就相當於「對位法」中明確設定兩個不同聲部。據《野棕櫚》的研究者麥克漢尼對手稿的考證,設定兩個不同的時間,的確是福克納匠心獨運之處:「有具體的證據表明,福克納最初也許打算把兩個故事都定在同一年,洪水泛濫的一九二七年;他的打字稿上有把哈里出生時間畫去的符號;一九〇〇年被改成了,一九一〇年。於是,哈里成了一九三七年二十七歲。」兩個故事的主人公開始冒險的時間也相對應:一九三七年五月三日中午,夏洛特和哈里登上火車離開新奧爾良去芝加哥;一九二七年五月四日半夜,勞教農場的犯人被吆喝起來趕進卡車離開帕奇曼。而且,兩樁冒險所經歷的地域軌跡也大致相仿:夏洛特和哈里從新奧爾良到達芝加哥,後來去威斯康辛州的湖邊,又回到芝加哥,再自我放逐到猶他礦場,最後回到新奧爾良附近的海灘;與之對位的是,高個子在大河急流之上迷失方向,隨倒流的河水從下游到了上游,後來又盲目駛進了河岔,往來兩次經過維克斯堡,流落到克京人所居的荒野,最後回到監獄農場。兩個故事里也有不少意象、暗喻或象徵相互對位的例子:夏洛特追求自由和愛情的強烈慾望,恰如老人河決堤奔流的洪水;在夏洛特和哈里出現的場景,尤其是最後四天在海灘邊租的屋子、搶救夏洛特的醫院、審理哈里的法院以及哈里牢房的窗邊,都有野棕櫚的扇葉在黑風裡「發出乾燥的吱吱聲響」;高個子在大河波濤起伏的激流上,周圍到處「泛起巧克力色澤的泡沫」,「船底及其四周儘是殘骸雜物」;哈里用手術器械墮胎失敗,高個子用罐頭盒邊沿接生成功;冰天雪地的礦場、採礦的礦井、與巴克納夫婦的交往以及同住一室;無邊水草的荒野、捕鱷魚的水渠、與克京人的交往以及共住一屋,等等。
首先,我們要問:夏洛特的愛情理想究竟是什麼?是如何產生的?乍看上去,她的愛情觀也許會被戀愛中的男女奉若名言:「愛情和受苦是一回事,愛情的價值就是你必須付出的總和。」不錯,愛情意味著犧牲,付出的越多價值才會越大。但這並不是什麼高深的哲理,只是愛的雙方應當具備的基本品質。在浪漫的愛情故事里,這類貌似高深的表白,堂而皇之的山盟海誓,可謂層出不窮。夏洛特如此這般向哈里說教的時候,她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正如她同時坦白承認的,那是她「從書本上讀到的話,可是我從未真正相信過」,而且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哈里時才明白的話,她說這話的目的在於辯解她為什麼「不需要為孩子著想」。一個年滿二十五歲、已有兩個小孩的母親,與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見面兩次便決定拋下女兒出走,這與其說是為了愛的奉獻,不如說是愛的再次賭博。實際上,她這是在把「從未相信過」的、自己也不明白的愛情箴言盲目加以實踐,她是中了三級言情小說的毒,受了蠱惑與欺騙,正像《老人河》中那個高個子犯人讀了大量的犯罪小說,「出於愚昧無知,上當受騙」。因此,夏洛特絕沒有自己的愛情理想,也不可能獲得理想的愛情,而她把書本上的愛情灌輸、強加到愛情缺失的哈里身上,哈里是受了兩重欺騙,最終難免落得個蹲監獄的下場。
這樁「歷史公案」費了三十多年終得匡正。一九九〇年福克納版本專家波爾克在為「美國文庫」編輯《福克納小說,一九三六至一九四〇》時,才恢復了福克納最初擬的書名《我若忘記你,read.99csw•com耶路撒冷》,同時把《野棕櫚》用方括弧附在其後。不可否認,《野棕櫚》被出版商更改書名及其以後被分割成獨立的版本,在讀者中間既造成了混亂和誤解,也嚴重地損害了福克納這部優秀小說的聲譽。也許這段公案,加上《野棕櫚》是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之外的小說,也推遲了它進入中國廣大讀者視野的時間。現在這個譯本,沿用習以為常的《野棕櫚》書名,但兩個故事則按章節交叉編排的原貌出現,為了次第清楚還分別以一(一)、二(二)這樣的對位形式標明,避免了在美國出版界走過的彎路。鑒於這部小說遭遇割裂與誤解的經歷,首先讓我們談談小說中兩個故事的相關性,看看兩者是如何對位、相映生輝的。
一九三〇年代是福克納創作精力最旺盛、創作成果最豐富的時期。繼一九二九年他的成名作《喧嘩與騷動》出版之後,三十年代里陸續有《我彌留之際》(1930)、《聖殿》(1931)、《八月之光》(1932)、《標塔》(1935)、《押沙龍,押沙龍!》(1936)、《沒有被征服的》(1938)和《野棕櫚》(1939)等七部長篇問世。《野棕櫚》是福克納創作的第十一部長篇小說,是他所營造的約克納帕塔法藝術王國之外的少數幾種小說之一,雖然小說的主要背景仍然在密西西比州境內。
可是,這部小說的結構形式引起過不少誤解。首先,這部小說最初題名為《我若忘記你,耶路撒冷》,出版過程中編輯卻不顧福克納的意願,將小說的前一個故事的篇名「野棕櫚」用作了全書的書名,雖然兩篇故事是照原稿按章節交叉編排的。初期的評論者並未對這部小說的結構形式給予多少關注,然而,一九四六年,馬爾科姆·考利在選編《袖珍本福克納文集》時卻單獨把《老人河》編入文集,於是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彷彿兩篇故事是各自獨立、互不相干的。一九四八年,「美國文庫」新叢書先將《老人河》印成單行本,后又將《野棕櫚》印成另一個單行本;一九五四年,該叢書總算出了一個包括兩篇故事的全本《野棕櫚》,卻把兩者截然分立,似乎是兩個沒有關聯的獨立故事。一九五八年,「現代文庫」叢書再次把《老人河》作為一篇獨立故事納入《威廉·福克納:三篇著名短篇小說》一書。這樣一來,這部小說便被武斷地割裂,不少讀者只接觸到其中一部分,小說的整體魅力便無法感受了。這樣做,對福克納是不公正的,對讀者是不負責任的。順便說一句,我國在一九八五年出版的《福克納中短篇小說選》也不知不覺地沿襲了國外的例子,只單獨收入了《老人河》一篇。
《野棕櫚》於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正式出版,福克納的肖像出現在二十三日的《時代》周刊封面上。這部小說出版后銷路很不錯,甚至比《聖殿》還要好,在《紐約時報》的暢銷小說榜上位居第八,賣到一萬五千冊。《野棕櫚》不僅在商業上取得了成功,批評界的反應也相當熱烈,康拉德·艾肯稱這部最新的長篇是福克納「最優秀的小說之——」,小阿爾伯特·格拉德則把它描寫為「福克納最引人入勝和最可讀的小說之——」

對位法的結構形式

在新的兩人關係里,夏洛特考慮的也只是她自己,她對哈里沒有責任感。哈里是個天真漢,夏洛特心裏明白:「你要是以前戀愛過,那天下午就不會上火車,對不對?」在出走後的生活里,夏洛特一心要做的,是教導他跟她去實踐她心目中的愛情理想。即使在親密的接觸中,她總是「搖他的頭,以她那不在意的魯莽方式,推搡得他感到有些疼痛」,哈里「想到她身上有種不愛任何人、不愛任何事的東西」。當她找到一間自己的九九藏書屋子的時候,哈里心想:「她選擇了一個容納愛的地方,而不是供我們容身的場所,她不只是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她在追逐心中抽象的愛的幻影。甚至在她生命垂危的時刻,她求拉特別難為哈里,也不是在替哈里著想:「別為難他。我不是為他求你,也不是為我自己,我這樣做是為……所有曾經生活過、犯過錯誤但用心良苦的男人和女人。」
福克納為什麼一再表明自己是按音樂對位法寫成《野棕櫚》的,他的小說是不是實現了他強調的對位?首先,讓我們從整體上來看小說的兩個部分:《野棕櫚》講的是人世間的故事,一對年輕男女突破社會規範和世俗約束,犧牲了一切,去尋找個人的自由和愛情,到頭來卻並不自由,把愛情也丟了:女的懷了孕,墮胎后流血不止而死,男的非法動手術致人死命,被判五十年監禁。《老人河》講的則是自然界里的故事,陰雨連綿,洪水決堤泛濫,兩個犯人,一個高瘦一個矮胖,受命進入波濤洶湧的洪流去搭救一男一女;高個子在水上漂泊了十天,顛沛流離長達七周,圓滿完成任務之後回到監獄,卻被荒謬地加判了十年徒刑。前一個故事是一出悲劇,后一個則是一幕喜劇。在兩個故事的結尾,連最後的一句話也是對位的:夏洛特悲慘地死了,留給哈里·威爾伯恩的只有記憶——「他想,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他不願服毒而選擇活下來的唯一目的是「女人」,哪怕只是關於女人的回憶。而高個子犯人呢,面對胖犯人一再的譏諷與調侃(「再有十年沒有女人的日子」),卻說:「女人,呸!」兩句結尾的話不僅思想內涵相對照,就連表達的方式——一個「想」一個「說」,也巧妙地對上了位。
關於這部小說的形式問題,福克納前後有過三次訪談講話,細讀之下沒有多少出入,實質上是一致的,都在談兩篇故事的「對位」。他一九三九年接受新奧爾良《新聞報》記者採訪,記者用間接引語說:「《野棕櫚》,他最新的作品,事實上是兩本書。」這不足為據,因為他直接引述的福克納原話是:「我互相對比地表現它們,按對位法規則那樣做。」一九五五年福克納訪問日本,八月五日在回答長野相關提問時的答話應當最為明白中肯。他說:為的是敘述我要講的故事,那個女的拋棄了自己的家庭與丈夫,跟著醫生一起出走。為了那樣講述,我這樣那樣一來總算髮現了它得有一個對應部分,因此我創造了另一個故事,它絕對的對立面,用來做對位部分。我當初並不是寫好兩個故事,然後把一個插到另一個裡面去的。我是像你們讀到的那樣,一章一章寫下來的。先是《野棕櫚》的一章,接著是大河故事的一章,《野棕櫚》的另一章,然後再用大河故事的又一章來做對應部分。我想要同一個音樂家那樣做,音樂家創作一個樂曲,在曲子里他需要平衡,需要對位。
夏洛特有很強的女性獨立意識。到了芝加哥的第二天一大早,她便獨自去找住所。而且不到中午,她便找到了能表明女性獨立的「一間自己的屋子」。她聰明能幹,自信是個不錯的手工藝術家。為了掙錢糊口,她在家裡搭起工作台,用自己一雙巧手,製作出「五花八門的小形體——鹿、狼狗、馬、男人、女人,手工精巧,形態各異,別出心裁卻又令人叫絕」。她不僅自力更生,還在困難中表現出頑強拼搏的精神。拿不到工作訂單,她不氣餒,而是又製作起木偶來,請攝影師攝下作為雜誌封面或廣告,四處兜售。為了節省開支,他們搬到威斯康辛的湖邊去住,在飢餓和寒冷逼近的境遇里,她活得有滋有味:白天游泳作畫,晚上光著身子鑽進哈里睡的小床。在猶他州冰天雪地的礦場,為了解散受蒙蔽的礦工,她用當場作畫消除語言障礙,溝通了信息。
夏洛特追求行動自由,個性解放。她同丈夫一起參加一個非正https://read.99csw•com式的聚會,偶然遇上哈里,一個比她高大的年輕單身男性,便拋開丈夫主動與哈里搭訕。她雖然並不了解哈里,只要她自己心裏有意,就將自己和盤托出,告訴對方自己的家世、身世。說完這些,便提出與哈里單獨約會。在傳統的男女往來關係上,女方往往是膽怯而又含蓄被動的,可夏洛特卻大胆主動。就這樣,兩人頻頻幽會,甚至上旅館開房間;只消兩周多時間,夏洛特就向丈夫攤牌。丈夫不同意離婚,她便拋下丈夫和兩個女兒,同哈里一道離家出走。她決心為愛情付出一切,甘願受苦。
夏洛特追求自由,具有反叛傳統和世俗的個性。追求自由本身是無可厚非的,薩特說過:「人並不是自己要存在於世界的,一旦存在,他就是自由的;然而,自從他被拋入這個世界,他就要對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夏洛特已經結婚了,她的丈夫拉特·里頓邁耶,和她大哥「上中學時同住一個寢室」,於是她「嫁給了拉特,現在已有兩個女孩」。從夏洛特向哈里做的自我介紹里,我們可以推斷,夏洛特與拉特的婚姻是相互認識、自由選擇的結果。拉特的年紀與哈里相仿,「一張臉算不上英俊而且無甚表情,說不上有頭腦但卻很精明;總之,頗有些風度:自信、懂禮貌、富有成就感。」夏洛特有什麼理由要同他離婚?婚後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即使婚姻生活有可能變得平淡,不能不受自由選擇的婚姻帶來的約束,但也不能不顧對家庭和小孩子承擔的責任。拉特不同意離婚,她明知「事情沒有完結」,還是不顧一切地「必須割斷」,甚至歪曲地引用《聖經》:「你的眼睛要是冒犯你,就把它挖出來,小夥子。」這表明夏洛特寧肯下地獄也要逃避責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接著說:「我必須割斷它。車後部的特等卧鋪間還空著,去找列車員。預訂到傑克遜站。」原來,她割斷前次婚姻純粹是為了另尋新歡,純粹是為了滿足性|欲。
據福克納的傳記作家和研究者考證,夏洛特這個人物的原型有三:一是海倫·貝爾德,福克納的初戀情人;二是埃斯特爾,福克納的妻子;三是米塔·卡彭特,福克納寫《野棕櫚》時剛分手的戀人。值得讀者深思的是,福克納給夏洛特和哈里的愛情故事安排了一個悲劇性的結局。夏洛特拋棄一切去追求愛,愛情的結晶——懷胎卻成了負擔,墮胎失敗,她流血不止而死,替她墮胎的哈里因此被判處五十年監禁。夏洛特生前說過:「我寧願死在海洋里而不被吐到一片死寂的海灘,被烈日晒干而留下一團莫名的污跡,就以此作為我的墓志銘吧。」然而與她生前的願望相反,她偏偏死在密西西比河口的一片廢棄的海灘上——那兒「不再有建築物,不再繁榮」。如果仔細辨認,我們也許可以從那團被烈日晒干而留下的印跡里讀出不同的墓志銘內容。
她自幼性別意識很強,她告訴哈里:「我家裡除了我都是男孩子。我最喜歡我大哥,可你不可能同你兄弟一起睡覺。」她還很要強,「我七歲的時候和我哥打架,跌到了壁爐里,因此有了臉上的疤痕,我肩膀、身側和臀部上也有,我已經習慣不等別人問起就講。」她不注重自己的外貌,參加聚會也「沒有化妝」,對自己臉上的疤痕,甚至不為人知的其他體|位的疤痕,也全不在意,而且還主動對人講。她看重的是自己有一雙能幹的手,具有製作工藝品的本事。

自由與責任

面對夏洛特和哈里的悲慘故事,我們也許應當從福克納的復調聲部里,從那個高個子犯人身上得到啟示。高個子犯人也受過犯罪小說的毒害,可他一旦受命,駕條小船去搭救困在樹權上的孕婦和棉花倉頂上的男人,便一直握緊槳板,在濁浪翻滾的急流中划個不停。結果,他不但救出了那個女人,還幫她成功地接生了下一代。為了能夠歸還那條小船,他一直用條藤蔓把自己和那船拴在一起,無論他到哪裡,都不與小船分離。他盡了自己的職責,最後圓滿地完成了任務:「那兒是你們的小船,這就是那個女人。」那根槳板,代表著他在激流里尋求自由——安全——的不懈努力,那條藤蔓,象徵著他對責任的縈懷牽挂。「老人河」故事彷彿重演了人類再生的神話:一個自然的原始人,駕著諾亞方舟,救起落水的夏娃,為人類迎來了新一代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