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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野棕櫚

一 野棕櫚

「現在你可以進來了。」他說。
可是,醫生沒注意聽這個,卻在自言自語:噢,是的。我以前怎麼沒……是肺部,當然。我怎麼沒想到這點?
「是的,我們買那件睡衣就是為這個。也許把它穿上就會又發作。好啦。」
即使隔絕了海風,他仍然能判斷大致是什麼時候,就憑那一罐子已變味的秋葵湯,那一大土罐湯就擺在隔著薄板的廚房那邊的冷爐灶上——這一大罐子湯是他妻子當天早上熬的,熬來分送一些給他們的鄰居和旁邊小屋的房客:四天前租房的一對男女,大概不知道送秋葵湯來的人不僅是鄰居還是房東呢;女的一頭黑髮,一雙神情異樣、冷峻無情的黃色眼睛,鑲嵌在顴骨高突、麵皮緊繃、下巴厚實的臉上(醫生先是稱之為陰鬱,后又稱之為恐懼);她年輕,終日坐在一張新的卻很廉價的海灘椅上觀望海水,穿一件舊汗衫,一條褪色的牛仔褲,一雙帆布鞋;她不在閱讀,不在做任何事,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無須藉助那緊繃的皮膚,那冷漠而又內斂的目光,醫生(或者說這個有博士學位的醫生)只消一看就明白,那全然不動的神情里既無痛苦也無恐懼,裏面彷彿有一個生命在傾聽,甚至在諦視某個下垂的器官,譬如說心臟,不住地在隱隱流血;那男人也很年輕,穿一條髒兮兮的卡其布便褲,一件無袖運動內衫,連帽子也沒戴,而在這個地區連小夥子也相信炎炎夏日會曬壞人的;他總是光著腳在海灘上沿著潮水邊行走,回頭拾上一捆漂木柴,用皮帶扎著。他從坐在海灘椅上一動不動的女人身旁走過,她沒有任何反應,連頭也沒扭動一下,甚至眼也不抬一下。
這時已過午夜,才過不久。他能判斷得出來,儘管門窗緊閉,隔斷了風,嘗不著、聞不到、感覺不出海風的氣味;因為他是在這兒出生的——不是在海邊的這間屋子,而是在鎮上的那幢住宅,他這輩子一直居住在那兒,包括在新奧爾良上州立大學醫學院的四年和當實習醫生的兩年(在他還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長得很壯實,一雙大手卻如女人一般柔和,他完全不該選擇當醫生;在大都市待了六年左右,卻還帶著鄉下人閉塞的驚異目光看他的同學和同事:那些瘦削的年輕人穿著粗布工作服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在他看來——他們那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見習護士的臉龐顯得粗魯傲慢,彷彿榮獲了鮮花獎章似的),他對這樣的日子感到厭倦,於是畢業的時候,儘管成績在班上不高也不低,屬於中等偏下,他還是回到了家鄉,就在同一年與父親為他挑選的媳婦結了婚;四年之內,成了父親建造的房屋的主人,繼承了父親開創的行業,原封不動,不增不減;婚後十年,沒有小孩,他和妻子整個夏天都住在這處海灘小屋,兼管旁邊的小屋——他出租給夏天來的旅遊者或者漁民,甚至租給來海灘野餐聚會的人。他們從未度過蜜月,在舉行婚禮的當天晚上,他同妻子去了一趟新奧爾良,在那兒的旅館房間住了兩天。如今已結婚二十三年了,一直睡在同一張床上,還是沒有子女。
「謝謝,」她說了一聲,「哈里,把缽子端進屋去。」這時,她甚至不再瞧醫生,只是說道:「謝謝你妻子。」
他親自送了一缽湯去——矮小胖墩的身上穿件不太新的亞麻衫,有些邋遢,缽上罩著一塊(還不曾洗燙過的有褶皺的新)亞麻巾,有些笨拙地端著缽子側身穿過夾竹桃樹叢,那副熱心腸的彆扭勁兒,讓人覺得他在頑強地執行基督的使命,雖然說不上出於至誠或憐憫,總算是一片責任心。他放下缽(她沒有從椅子上起身,連動也不動一下,只暗暗地瞄了一眼),彷彿缽里盛的是硝酸甘油;醫生胖胖的未修過面的臉上只是傻乎乎地亮了一下,但這張面具般的面孔後面藏著一雙有醫生經驗的眼睛,什麼也別想逃過,他不露聲色卻全看在眼裡:女人不僅面孔瘦削而且十分憔悴。他想,是病了。有兩分,也許是三分。但不是心臟,於是清醒過來,更加明白,發現那雙漠然兇狠的眼睛正盯著他,充滿了無限的深仇大恨,就他回憶所及,這似乎是他從未領教過的。這目光完全不是針對任何個人,就像一個人心裏高興時會帶著愉悅隨意地望一根杆子或一棵樹。他(醫生)不是在自我解嘲,那仇恨的確不是指向他的。他想,那是指向整個人類的。也許不,不是。等等,別急——遮掩的薄幔就要開啟,推論的輪齒就要咬合——不是整個人類,只是男人,男性。可是,為了啥?為什麼?他的妻子也許注意到了她有戴過結婚戒指的暗淡跡印,可九*九*藏*書他,一個醫生,卻看清了更多:她生過孩子,他想,一個吧,無論如何。我可以拿我的學位擔保。如果科弗爾(房產代理人)沒說錯,那男人不是她的丈夫——而他應該——應該能夠說得准,嗅得出,像他聲稱的那樣;他顯然是干租海灘小屋這一行的;同樣的原因、類似的壓力或干代理人的需要,也會驅使城裡某些人裝修房間來提供給詭秘的人和報假名字的人……就算是她對男人憎恨到了極點以至拋棄丈夫和孩子,也不至於不僅來到另一個男人身邊還顯然在一起受窮受苦,而且她自己病了,病得不輕。或者為了另一個男人甘願受苦,把丈夫和孩子拋棄,而後就——就會……他彷彿能夠感到,聽見——輪齒在吱咯吱咯地響,響得更快了;他感到需要加快速度,快到能夠持續推進;有一種預感:輪齒最後咯噔一聲,領會的鈴聲響了,他卻沒有完全接近能看見和聽見的程度:是呀,是呀,男人作為一族究竟幹了什麼冒犯了她,使她對我表露出那種目光,這之前她從未見過我,這以後也會不屑再顧;在同樣的深仇大恨的目光下,那男人得扛上一捆柴從海灘走過她身邊,用那柴火去煮她吃的飯。
「一點兒不用怕,」代理人說,「我一定會讓他們按時付的,我干這行夠久的了。我說,『租金得預付。』他說:『行,行。多少?』好像他是范德比爾特什麼的,穿條骯髒的打魚褲,外衣下面只套件汗衫;掏出一沓鈔票,十塊一張的,一共就那麼兩張,我順手抽出另一張找還他。我說:『當然,你要是照現在屋內有的傢具租去,這是很便宜的。』他說:『行,行,多少?』我相信我能多收一點的,因為你說過傢具的事兒;他要的就只是四壁擋風,然後有扇門可以關上。她一直待在計程車里不露面,坐在那兒,等著,穿著那條應該大的部位卻偏偏太小的便褲。」電話里的聲音停止了,醫生的頭腦里卻還懸留著嗡嗡的聲響,一種不出聲而偷著樂的更響的變音。於是,他幾乎厲聲說道:「是嗎?他們想不想多要傢具?屋裡除開一張床外什麼都沒有,床上的墊子也不——」
「說不定她會做飯。」醫生溫和地說。
「不行。我說過別再喝了。這會兒疼得厲害嗎?」
「不,現在不可能,為時太晚了。而且,醫生來了,他會重新引發的。我給你穿上衣服,他才好進來。」
「你最好現在就收下這個。」他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會有事的。回床上去吧。」
「好,」他答道,「你在這兒等一下吧?或許進屋來?我只消去一會兒。」
敲門聲又響起了,拘謹而又緊急;醫生正在下樓梯,手電筒的光線照在身前,照在帶褐黃斑跡的樓梯井,照到榫槽接合式木屋帶褐黃斑跡的下層小廳。這是海灘邊的一處小屋子,算是有兩層,夜裡用油燈照明——或許只有一盞油燈,是他的妻子在晚餐后提上樓來的。醫生此刻穿的不是睡袍而是襯衫式睡衣,同樣,他抽煙袋而不抽雪茄,儘管他沒學會用煙袋,也知道這輩子不會喜歡上煙袋;而雪茄呢,他只偶爾抽抽,那是星期天他的病人送給他的;一周抽三支雪茄,他想他自己是有能力購買的。他擁有這一處小屋,旁邊還有一間,並在四英里開外的村莊里另有一幢住宅,那兒使用電燈,牆壁是粉刷過的。他今年四十八歲了,不|穿睡袍不抽雪茄,因為他父親在他十六歲、十八歲和二十歲時都告訴過他(而且他也相信),睡袍和雪茄是少爺小姐享用的。
「我是畫畫的,」另一個說,「至少,我認為是如此——呃?我可不可以用用你的電話?」
「什麼?」醫生說,停住腳步往下瞧,手電筒光照在那人伸手遞過來的一張鈔票上。就算他沒別的開銷,現在也頂多隻剩十五塊錢了,他心想。「不,待會兒,」他說,「我們最好趕緊去。」他跟隨跳躍的手電筒光束,急匆匆地往前跑去,另一個則大步跟上。兩人橫過醫生略有些遮蓋的院子,穿過分界的夾竹桃樹籬,走進毫無阻擋、恣意勁吹的海風中;海風在看不見的棕櫚樹叢里嗖嗖地吹拂,在另一邊沒人照管的院子里的那些倔強的鹽草之間嘶嘶作響。現在,他能看見另一處屋內亮著微弱的燈光。「在流血,是嗎?」他問。天空陰暗,從看不見的海邊,看不見的棕櫚樹叢間,不住地刮來無形的強勁的海九_九_藏_書風,呼呼的聲響里混合著周邊小島外面的海濤聲,以及海岬和長在孤岩邊護土裡的松樹任風蹂躪的呼嘯聲。「大出血嗎?」
「哦,」對方說,「你馬上來一趟好嗎?」
「好,讓我穿好衣褲。是什麼毛病?我才知道該帶什麼。」
「我就在這兒等。」對方說。可是,醫生同樣沒聽清。他已開始往樓梯上跑,快步走進卧室,妻子在床頭用胳膊支起身,看著他費力地穿上褲子,他的身影被床邊矮桌上油燈的光線投上牆壁,顯得怪模怪樣的;她的影子也很古怪,像蛇髮女妖一般,一頭灰發用捲髮紙緊緊地卷束著,突現在灰色的面孔和高領的睡衣上方,全都灰成了一片;彷彿她周身的衣裳都得分享她那不可改變、不可征服的德行所具有的莊重的鐵灰色彩,而這色彩,醫生往後才會明白,幾乎無所不在。「是的,」他說,「在出血。也許是大吐血,肺部,我怎麼壓根兒沒——」
醫生也沒有聽見這話。「呃,」他說,「是的,我明白了。是的。」說完,便打住了。他沒意識到自己止步了,因為在黑暗中風仍不停地吹過他身旁。他想:辦這種事兒,我的年紀不對。假如我才二十五歲,我會說,謝謝上帝,我不是他,因為我知道今天恰好是我有運氣,而要是明天或明年輪上的就可以是我,所以大可不必羡慕他。假如我是六十五歲,我會說,謝謝上帝,我不是他,因為那時我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羡慕他也沒用,因為他能證實自己具有肉體的愛、激|情和生命的活力。可是,我現在四十八歲,我不認為該由我來處理這事兒。「等等,」他說,「等一下。」另一個也停步了,兩人面對著面,幾乎筆直地站在黑暗裡,空氣中充滿棕櫚枝葉猛烈搖曳發出的干沙響聲。
她甚至無意從他手裡接過那缽湯。「這是秋葵粥,不是湯,」他說,「是我妻子熬的。她——我們……」她瞧見他俯立著,肥胖的身上穿件打皺的亞麻薄衫,手裡小心地端著缽子,她仍然一動不動。他壓根兒沒聽見她男人的動靜,直到她朝他說話的時候。
「女人什麼地方出血?」另一個以尖銳惱怒的聲音叫喊,接著又說,「我不是醫生。我要是的話,你以為我會在你身上白花五塊錢?」
他立即從敞開的門口看見微弱的油燈光。但即使沒有燈光引導他也知道該是哪道門,門裡面安放了一張床,可是這張床,他妻子說過,她是不會叫人去睡的,哪怕是黑傭人。他聽得見身背後的另一個人,而且首次意識到這個名叫哈里的人一直打著赤腳,這時他正要越過醫生先進屋去。醫生想:自己必須停步了,他倆要論該誰先進去,他的權利份兒實在很小,他感到真是可笑極了,心想:瞧,在這種事情上我不懂禮節,因為我年輕時住在城裡,顯然要遇上這種事,不用說,我是害怕的,很害怕的。他止步不前還因為對方也沒有動,彼此凝望的一瞬,在醫生看來恰似他從未弄明白的所謂靈視;他倆同時停步的當兒,彷彿是在讓最有權利氣惱的卻不在場的丈夫的幽靈——影子先進去。房裡傳出了響聲才使他們動起來——一聲瓶子碰著玻璃杯的聲響。
「畫家?可是,九年來這一帶不再有建築物,不再繁榮,沒有任何發展。你是說,沒有任何人請你來工作,簽個合同什麼的,你居然就來了?」
「等一等。」醫生說。他想,科弗爾說得原來沒錯。你沒有結婚,只是你幹嗎得告訴我呢?當然,他沒有這樣說,他說的是:「你還沒有……你沒有……你是幹什麼的?」
「行。你要是等到付了費才回來,多半會挨在那兒很長時間的。」他吹熄了油燈,照著手電筒重又走下樓梯。他的黑色皮包就放在廳堂桌上他的帽子旁邊。那個名叫哈里的人仍然站在前門口外面。
他倆當天下午就住進了那小屋,那陋室,只有一張床,床的彈簧和墊子都挺差勁;那爐子只配了一口煎鍋,煎了幾十年的魚,鍋底都增厚了;煮咖啡的壺,與之不相匹配的幾隻鐵湯匙,幾把刀叉,幾隻杯盤,以及原本裝著果醬果凍之類一同買回的兩三件飲料容器;還有那把新帆布椅,女人成天坐在上面注視棕櫚樹的扇葉胡亂晃動,葉子拍擊著發光的海面發出乾澀的聲響;還有男人從海邊拾回並搬進廚房的漂木柴。兩天前的早晨,巡迴海灘的牛奶車在那兒停留過;醫生的妻子看見那男人拿著一條麵包,提著一個臃腫的紙袋,從海灘那頭一家小雜貨店回來,店主葡萄牙人原先是打魚為生的。他妻子還把見到他在廚房台階上清洗(或者試圖清洗)一攤子魚的情形告訴醫生;她講述起來語氣確鑿,帶著挖苦和怨恨——這女人雖不顯腰身卻也並未發胖,沒有一處胖得過敦實的醫生;大約十年前她就開始變化,渾身上下變得灰不溜丟的,好像頭髮和膚色都一塊兒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包括眼睛的顏色,隨同她顯然有意選擇與之相配的居家衣服的顏色。她大聲說道:「他把那地方弄得一團糟。廚房外面又臟又腥,爐灶上也是一個樣兒!」read.99csw.com
「我幹嗎不能?」女人的聲音,「幹嗎我就不能?」這時,醫生聽見他倆在動手腳。「放開我,你這該死的大笨蛋。」(用的是「拉特」這個名詞,醫生相信自己是聽清了的)「你答應過的,拉特。那就是我要求的一切,而且你是答應了的。聽著,拉特——」醫生能夠聽見,這時,聲音變得狡詐、詭異,只有他倆才明白在講什麼了。「不是他,你明白。不是那該死的威爾伯恩。我背棄他就像我背棄你一樣。這是另一個人乾的。無論如何,你不能。我要以婊子身份申辯,就像她們從前以腹中有孕來辯護那樣;說到底,誰弄得清楚一個婊子乾的事,誰能憑她說的來定一個人的罪——」醫生聽得見兩人的聲音,兩雙光腳踏地的聲音,像是在一同跳舞,時而激越時而款步。之後,舞步停息了,談話的聲音既不親昵也不隱秘。哪有什麼絕望情緒?醫生想,哪有什麼恐懼感?「天哪,我又疼得不行了,哈里!哈里!你答應過的。」
「不是?」醫生說,「那她只是咳出一點兒血,對不對?只是在咳嗽時吐一點兒血,對吧?」
「你是畫畫的,」醫生說,口氣里暗暗帶著驚訝,而半小時之後,第二天第三天之後,會由驚訝變為憤慨、氣憤或絕望。「好吧,她多半還在出血。走吧。」他們又往前走。醫生首先進屋,進屋的一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佔先不是因為作為客人,甚至作為房東,而是他相信只要那女人在屋裡,兩人之中更有權利進屋的是他。進屋之後哈里立即關上門;現在,他倆不再遭風吹了,儘管黑暗裡的風仍然強勁,卻無法穿透門板。醫生一進屋又聞到餿了的冷秋葵粥的氣味,甚至知道放在哪兒,幾乎能看見它還原封不動地擺在冷爐上(他想,他倆嘗也沒嘗一口。但他們幹嗎要嘗呢?有什麼理由要嘗呢?),因為他很清楚那廚房——破爐子、零落的幾件碗碟、破舊的幾把刀叉、幾隻湯匙和飲料杯子,都是些機器製作、花花綠綠包裝、隨賣隨送的器皿。他對整個屋子都一清二楚,這屋子是他的財產,是他修建的——牆壁很薄(不像他住的屋,牆板是榫槽接合的,而只是相互搭接在一起,介面處經潮濕含鹽的空氣吹刷早已翹曲,就像破褲破襪會漏出內幕一樣),多年租給人住后,會發出陰森森的嗚嗚咽咽;對此他(不是他妻子)佯作不見,只堅持認為來搞聚會的混雜人群要留宿的話,人數不能為偶,除非他們本是萍水相逢卻正經地自稱是一對對夫妻(正像眼下的這兩位),而這他心裏明白,知道他妻子也明白。正因為如此,他的氣憤和憤慨,明天後天會變成絕望。他想,你幹嗎告訴我?別的人沒有告訴我,沒令我心煩,沒帶來你們所帶的,儘管他們會帶走什麼我不知道。
「我主動提出付你錢,」另一個說,「五塊錢不夠嗎?要是不夠,請你給我提供一個能為這事兒來一趟的人的名字。可以用用你的電話嗎?」
「只要他們按時付租金,她不會介意的。」醫生說。
「吐血?」另一個說。是語調而不是詞語,不是說給醫生聽而是令人啼笑皆非,他好像聽了這話卻沒法笑出來。停下腳步的不是醫生——他仍在小跑似的走著,兩條常坐的短腿隨著跳動的手電筒光,朝那等待的微弱燈光邁去——而是他心裏那個受過洗禮的鄉下人似乎停步不前了;這時九九藏書,他(不是醫生)與其說是驚愕不如說是絕望地在想:我得老是像只小雞關在天真的雞欄里生活嗎?那層薄幔正在開啟,就要拉開,現在他卻不想瞧見那背後是什麼;他知道為了心裏永遠獲得平靜,他不敢正視;他知道現在已經為時太晚,他再無別的辦法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一個自己不想問的問題,而且聽見一個不想聽到的答案;他小心翼翼地說出聲來:「你說她在出血。什麼地方出血?」
「等一下。」名叫哈里的人說著,迅速進入房裡。醫生看見橫在帆布椅上的那條該大的地方卻偏偏很小的褪色牛仔褲。可是,他站在那兒沒動,只聽見男人的光腳迅速走過地板;接著是他的聲音,緊張卻不高亢,平靜而又溫和。醫生突然明白,相信先前女人的臉上既無痛苦又無恐懼,是因為男人承擔了這一切,就像他拾漂木柴火,(毫無疑問)還用柴火替她煮飯。「別,夏洛特,」他說,「你不可以,你不能。回到床上去。」
「給我喝一杯。」
「非要弄髒我那唯一的一件睡衣嗎?」
「更有可能,是他用刀砍了她,或者向她開了槍,」他妻子平靜而又冷酷地說,「不過依我那次從近處看見的她的神情,應當說用刀動槍來傷人的更可能是她。」
「喂,」醫生說,「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回事?」儘管不用對方明說,他似乎已經知道對方要說什麼:「我猜,除了那條褲子,還有讓馬莎小姐更受不了的呢。我不認為他倆是結了婚的。啊,他可說是結了;我想他不會是在瞎說她,也絕不至於是在騙自己。問題是,他倆沒有結婚,她沒嫁給他,因為我能嗅出結了婚的男人。指給我看一個在莫比爾或新奧爾良大街上我從未見過的女人,我同樣能夠嗅出她是不是——」
「那又幹嗎請醫生?幹嗎花五塊錢?你這該死的大笨蛋——喲,喲,喲,不行啦,快。我又疼起來啦。給我止住。我疼呀,疼得不行。啊,這該死的該死——」她開始笑起來,乾笑,聲音不大,像是乾嘔,乾咳。「又在痛,就是那樣,像是擲骰子數點兒,七點——十一點。也許我要是這樣一直數下去——」他(醫生)能夠聽見他倆,兩雙光腳踝在地板上,然後是生鏽的彈簧床發出吱嘎聲響;女人還在笑,聲音不高,也許臉上帶著那種漠然而又憤怒的絕望神情,——這神情正是他在中午時分見到的,她瞟那盛秋葵湯的缽子一眼時流露出來的。他站在那兒,手中握著小黑包,用舊了磨損了卻還能用的小黑包,一面看著那條褪色的牛仔褲,放在帆布椅上一堆橫七豎八的衣物中間。他看見叫哈里的人出來了一下,從那堆衣物中挑出一件睡衣后消失了。醫生望著那張椅子上的東西,他想,沒錯,就像漂木柴火。不一會兒,名叫哈里的人出現了,站在門口。
「天哪,我不知道,說不清楚。給我喝,哈里。也許這會重新引發一次。」
「什麼?」另一個說,「大出血?」
「在哪兒,怎麼做?坐在外面院子里做?他什麼時候把爐子和炊具搬到她眼前了?」可這不是她怨恨的所在,雖然她沒有明說出來。她沒有說過「他倆沒結婚」,但這一點醫生夫婦都心照不宣。他們都明白,他倆之間誰要一旦挑明,他會把這一對房客攆出去的。不過,他們誰都拒絕說這話,這不僅是因為他要是趕走他們就得退還租金,不退對不住良心;他想得更多的是,他倆就那麼二十元錢,而且那還是三天以前的數目,而且她可能害了什麼病。醫生是生在鄉村受過洗禮的基督徒,這時,做醫生的他戰勝了那個受過洗禮的他;有某種東西(也許對醫生來說也是如此)戰勝了也在鄉間受過洗禮的她,因為也許還有種什麼東西比在鄉間受過洗禮的她更有發言權。這天清晨,她穿件棉布睡衣,像是裹上了一塊兜屍布,全然沒了形體,灰色的頭髮用捲髮紙紮住,她從窗口叫醒醫生,指給他看那男人迎著日出從海灘扛回一捆用皮帶束起的漂木柴。醫生中午回家時,她已經熬好偌大一鍋秋葵湯,足夠十來個人喝的;她帶著倔強的撒馬利亞式婦女樂善好施的勁兒熬好了這鍋湯,一本正經,憤懣而又心甘情願,這樣做彷彿令她感到高興,她只管熬,不管會剩多少,剩下的吃不完會一直放在爐子上,一天天來一天天去,一次次冷了又一次次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把它喝光;而他們出生在海邊,天天望見大海,根九*九*藏*書本不喜歡喝這玩意兒;他們偏好的是金槍魚、鮭魚以及買回來的罐裝沙丁魚,那是經過遠在三千英裡外的油脂廠用油加工製作的。
當他在一束搖晃的亮光後面走下樓梯時,心裏還想著他的兩位房客;他往充滿秋葵粥餿味的下廳走去,向門口走去,向敲門聲走去。並不是出於什麼不祥的預感或徵兆,他才料到敲門的會是那個名叫哈里的人,只是因為四天以來他別的任何事情都不曾想過。這位傲慢的穿件舊式睡衣的中年人,此刻成了美國喜劇中的一大支撐人物,剛從不育妻子的乏味床頭爬起來,就又想起了(也許剛才還夢見)那陌生女人眼裡射出的沒有目標卻十分深沉、令人困惑的憎恨目光。他又一次感到就要參透,只隔著那麼一層薄幔,正在突破薄幔琢磨,彷彿摸著了卻又並未觸到,幾乎看清了卻又並未明白真相,於是他無意識地突然在樓梯上停住腳步,腳踏一雙過時的用邊沿布線織成的拖鞋,疾速地想著:是呀,是呀,整個男同胞,男性,確實幹了什麼冒犯她的事;要不,是她相信就是這麼回事。
敲門聲再次響起,彷彿敲門人覺察到他停步了,要麼從門底下看見手電筒光不閃了;又一次敲門,帶著陌生人深夜求助的既怯生又堅持的意味。醫生再次舉步,不是去回應重新響起的敲門聲;他沒有任何預感,只是再次響起的敲門聲巧合了他四天來老是不斷陷入的困惑和琢磨,那像是抓住了答案卻又並未抓住的困境;彷彿是本能在推動他舉步,他的身體自身能夠移動,不是心智在指揮而是相信身體的前移會帶動他更靠近那薄幔,在他就要被拉開並揭示那神聖獨在的幾乎就要觸及的真理之時。因此,他開門時沒有任何預感,向外張望之際,手電筒光照在了敲門人身上,來人正是名叫哈里的那個男人。他站在黑暗裡,站在風裡,看不見的棕櫚複葉在那風中互相碰撞,發出強烈的干沙聲響。像醫生通常見到他時的情形,上身穿的是件沒袖的汗衫,下身是條帆布褲子,嘟噥了一聲客套的致意,說出此刻的需求,要借用一下電話;而醫生站在那兒,穿的睡衣垂到鬆弛的腿肚處,望著來訪者,欣喜若狂地在想:現在我就要發現真相了。「呃,」他說,「你用不著電話,我就是醫生。」
可是,醫生暗暗在想,她關注的不是心臟。從第一天他透過隔開兩處小屋的夾竹桃叢中看見她——他並非有意窺視——他就明白了這點。然而恰恰是,問題並非如此,這一假設本身正包含了秘密和答案。他似乎已經看清了真相——那真相的若隱若現的形影;他與真相之間彷彿只隔著一層薄紗,就像他與那女人之間只隔一道夾竹桃枝葉。他並沒有窺視,沒有探聽,也許只是心裏在想:我會有足夠時間去弄明白她在傾聽的器官是什麼,他倆預付了兩個星期的租金(也許那時候,這個醫學博士就知道,只需幾天而不是幾周時間就會弄明白),心想,要是她需要幫助,算她幸運——他這個房東就是醫生;他這時才突然想到,既然他倆多半不知道他是房東,也許就更不知道他是醫生。
「胡說,」他應了一聲,一邊套上褲子的背帶,「胡說八道。」接著,他不是在同她說話:「嗯,笨蛋,偏偏把她領到了這個地方來。到海邊,到密西西比河口的海岸——你要我把油燈熄掉嗎?」
「不,不,他們不想多要了。我告訴過他,屋裡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爐子,他們隨身帶來一把椅子——那種能摺疊起來捆在計程車上的帆布椅。他們就這樣安頓了下來。」那懸留不散的無聲的笑又回蕩在醫生的腦海里。
另一個人的個子高大些,站在猛烈的風中俯視著醫生,已經忍耐不住、克制到頭了。那屋子,那一幢小屋,隱隱約約地立在黑暗的風中,微弱的光線映出的形狀不是一扇門或者一扇窗,而是像一面淡淡的孤零零的旗幟,失去了光澤卻儼然不動地豎在風中。「我是幹什麼的?」他說,「我想成為一位畫家。這是你想知道的嗎?」
對方猶豫了一會兒,醫生對此很熟悉,早見過這種表情,相信自己明白其中緣由:這是人類固有的不可更改的本能,試圖對他們花錢請的具有專門技能和知識的醫生或律師掩蓋部分真相。「她在出血,」他說,「你的收費是——」
當初,房地產代理人打電話說有人租房,曾對他說過:「她穿的是便褲,我的意思是說,不是女人穿的那種寬鬆便褲,而是男人的褲子。就是說,恰好在男人都合適的地方,對她可是太小了點兒;而真要有哪個女人穿上它的話,除非是自個兒願意。我猜,馬莎小姐是不會太喜歡這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