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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人河

(一)老人河

他以搶劫火車未遂罪被判十五年徒刑(來到這裏的時候剛過十九歲生日不久)。他曾事先制訂計劃,逐字逐句地比照書本上的(虛假的)權威說法:用了兩年的時間搜集那類平裝書,讀了又讀,諳熟能誦;把每個故事的每種方法與另外的故事和方法加以比較,仔細掂量,逐一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漸漸形成一個他認為可行的計劃;但仍然從容不迫,十分耐心,一旦有了更新的小冊子在預定出版的日期問世,他從不拒絕做最後一分鐘的細微改變,就像一位精細的服裝師製作一件入宮覲見時穿的禮服,一旦有更新的服飾告諭頒布,便會做出精巧的修改。可是,真到了那天,他一進入有保險箱和黃金的特種貨運車廂就被逮捕了,甚至沒機會到其他車廂去收集手錶、戒指、胸針和暗帶錢包的皮帶。他沒有打傷任何人,因為從他身上搜出的手槍雖然上了子彈,卻不是那種能開火傷人的槍。後來,他向地區檢察官供認:他這支槍,他那盞裡邊燃著一支蠟燭的裝有遮光罩的提燈,以及用來蒙面的黑手帕,都是他在松樹山向鄰居銷售《偵探報》時弄到手的。因此,現在他不時還帶著憤懣而又無能為力的神情陷入沉思(現在有充分的空閑了),因為有些事他在審判時未能表明,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要獲得的不是錢,不是財物,更不是粗俗的掠奪品;他要的只不過是一隻鐲子,可以像奧林匹克業餘賽跑運動員的獎章那樣驕傲地戴在胸前——一個象徵物,一枚勳章,表明在當年風雲變幻的世界上他曾經是自己領域里的頂尖人物。所以,當他在犁頭後面踩著疏鬆厚實的黑土地的時候,當他用鋤頭剷除多餘的棉苗和玉米苗的時候,或者晚飯後鬱悶地躺在鋪位上的時候,他會時不時地咒罵,一開罵就是一連串,詞語尖刻卻不重複,罵的不是把他發落到現在這個地方的活人,而是那些他還不知道是署了筆名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根本不存在,只是些造假者所捏造的虛空影子的代號。
「我看,那就是說今晚大堤要崩了。」一個犯人說。
「離開這兒!」副監獄長喊叫道。他已經全身穿戴好了——橡膠皮鞋、油布雨衣和獵槍。「一小時前,大堤在芒德的碼頭決口了。趕緊起床離開這兒!」九*九*藏*書
另一個犯人又矮又胖,幾乎掉光了頭髮,皮膚卻白白的,看起來好像是翻轉朽圓木或厚木板后暴露在陽光下的什麼東西。他也帶著一副強烈而又無能為力的憤恨神情(但不像前一個犯人那樣流露在目光里)。因此,既然沒有表露出來,誰也不知道他懷有這份怨恨。於是,大家對他不甚了解,包括罰他來這兒的人。他怨恨的不是印刷文字,說來費解,而是他既是被迫卻又是心甘情願選擇到了這兒。當初他面臨在密西西比州犯人勞教農場與亞特蘭大的聯邦監獄之間做出選擇,像一個沒了頭髮、面色蒼白的懶漢,他選擇了戶外和陽光;當然這隻不過是他嚴密防範、孤獨神秘的性格的又一種表現,彷彿是某種能辨認的東西,從不流動的濁水裡冒出來一會兒,接著又沉下去。在勞改農場的所有犯人中間,誰也不知他犯的是什麼罪,只知道他被判了一百九十九年徒刑——這完全不可思議的刑期或監管本身,就表明此事用心險惡,荒謬透頂;他之所以到這兒是因為判他的那些人,所謂的公正的主持者、公理的衛道士,在審判時都變成了盲目的信徒,不僅忽視了公正而且不顧人間的一切體面,都變成了盲目的工具,不僅沒主持公道反倒極盡人間暴虐凌|辱之能事;他們所乾的,包括法官、律師和陪審團,是在演奏一曲野蠻的侵犯人身權利的大合唱,這自然就沒有什麼公正可言,甚至法律也形同虛設。也許唯有聯邦檢察官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麼罪。這樁犯罪涉及一個女人,一輛從外面偷來的汽車,一個遭搶劫的加油站和一個被槍殺的加油站工人。當時,坐在車裡的有兩個人,另一個人,無疑是兇手,逃跑了,而剩下的卻成了罪犯。誰要瞧上他一眼(兩位檢察官自然瞧過)都知道,他就是喝醉酒也壯不起膽子來向任何人開槍的。可是,他和那個女人被逮住了,連同那輛偷來的車。於是,兩人脫不了干係,吵嚷抗議都沒用,被人們抓扯著蓬頭垢面地帶到州檢察院。兩位鐵面無情、陰險得意的檢察官高坐在他前面(這時,暴跳吼叫的女人被兩名警察押到了他背後的另一間候審室),讓他自己做出選擇:要麼按曼恩法案,由聯邦法院以汽車為罪證聽審——選擇去女人發怒的候審室,可以獲得量刑較輕的機會;要麼接受州法院以殺人罪做出判決,他可以直接從一道後門出去而不必去與那女人照面。他做出了選擇,站在被告席上聽候法官宣判(這位法官向下瞧了他一眼,彷彿真是檢察官用腳指頭掀翻一塊朽木板把他暴露了出來),判他在州農場勞改一百九十九年。就這樣(他也有了充分空閑;人們先教他犁地,他學不會,又派他到了鐵匠車間,工頭是一個監督同犯的模範犯人,卻親自出面要求把他調走。於是現在,他像個娘兒們似的纏一條長圍裙,干起煮飯、掃地兼打掃幾位副監獄長房間的活兒來了),他懷著憤懣和無可奈何的心情,不時陷入沉思;他不像前一個犯人那樣表露出來,也不扶著掃帚桿兒冥想,所以誰也沒瞧出他這份心思。https://read•99csw.com
快到四月末的幾天,第二個犯人開始干起為其他犯人朗讀報紙的活兒來,那是在他們銬著腳鐐、在武裝警衛押解下從田地里回來,吃過晚飯聚集在簡陋住屋的時候。讀的是副監獄長們在早晨讀過的孟菲斯報紙。他大聲讀給夥伴們聽,這群人卻對外部世界缺乏真正的興趣,其中有些人自己是從來不讀報的,甚至鬧不清俄亥俄河谷和密西西比河谷在哪兒,有的人還壓根兒沒看見過密西西比河;不過,在過去的日子,從幾天到十天、二十年、三十年(而要說未來,也許會是幾個月到整個一輩子),他們曾在河堤本身的背陰下犁地、種莊稼、吃飯和睡覺,只從人們傳聞中知道堤外有水,因為他們不時聽見從堤外傳來輪船的汽笛聲,而大約從上個星期以來,還看見輪船煙囪和駕駛室沿著高過他們頭頂六十英尺的高空移動。read.99csw•com
「是呀,也許這場雨要等到大水奔流到這兒才會停的。」又一個犯人說。大伙兒都同意這個說法,因為他們的意思,也就是他們沒說出口的真實想法是:如果天氣真要晴了,即使大堤崩潰洪水淹到了農場,他們仍然得去田地里幹活,這是不能不去的。這說法一點不難理解,要問理由他們說不明白,可大家都心領神會。他們耕種的田地,生產出來的東西,既不屬於耕種的人也不屬於用槍口逼著他們幹活的人;無論就犯人或是就警衛來講,他們種進地里的東西無異於小石子,他們間除掉的幼苗好比是紙紮的棉苗和玉米苗。就是這麼回事。他們突發狂野的希望,白天閑著無事干,傍晚聽大標題新聞,夜裡在鐵皮屋頂的雨聲里不安地睡覺。突然,一天半夜裡電燈泡全亮了,警衛的叫喊聲驚醒了他們;聽得見外面等待的卡車,馬達已在呼呼地發動。
然而,他們還都聽著;過了不久,就連像高個兒犯人那樣從沒見過比飲馬池裡的水更多的人們,都明白在開羅或在孟菲斯的河水水位達到三十英尺是什麼意思,而且能夠(也確實在)隨意地大肆談論沙涌。也許,真正打動他們的是有關被徵調去護堤的人們的報道,他們中間有黑人也有白人,兩班倒地一批接一批去對抗不斷升高的河水;還有那些人的故事,雖然全是黑人,也像他們自己一樣被迫幹活,除了粗菜淡飯,在泥土上搭帳篷睡覺外,沒有任何報酬;從矮個子犯人朗讀的聲音里,出現各種不同的故事,許許多多畫面:白人渾身濺上泥卻總是扛著獵槍,黑人則背著沙袋像螞蟻般一條線似的爬行在又陡又滑的護岸堤坡上,徒勞無益地把沙袋扔進面前的洪流,然後又回頭去扛更多的沙袋。也許,還不只這些。也許他們眼看災難逼近,抱著驚愕、懷疑和希望,如同阿亨諾巴爾巴斯庭院的奴隸們——僕人、伺浴者、糕點廚師,以及獅、熊和大象——在遠遠眺望羅馬城熊熊燃起的烈火。他們就這樣聽人念報紙,不覺便到了五月,副監獄長們留給的報紙上開始出現兩英寸高的大標題字樣——這些粗黑又不連貫的墨色筆畫,似乎不識字的人也能認識:午夜洪峰抵達孟菲斯,白河河谷四千人無家可歸,州長出動國民警衛隊,下列各縣區宣布戒嚴,胡佛部長乘紅十字列車離開華盛頓;然後,過了三個夜晚(一直是整日整夜地下雨——不是四五月間強烈的雷陣雨,而是十一二月刮北風前灰濛濛下個不停的小雨。白天人們都不到田地里,新聞差不多要晚二十四小時才到,間接聽來的樂觀消息老像是在駁斥自己):洪峰已過孟菲斯,兩萬兩千災民安抵維克斯堡,陸軍工程兵稱大堤可護。九_九_藏_書
從前(在密西西比州,一九二七年五月密西西比河發洪水的時候)有兩個罪犯。一個大約二十五歲,身高體瘦,肚子扁平,曬得黑乎乎的面膛,一頭印第安人式的黑髮,一雙暗淡瓷土色的眼裡含著怨恨的目光——他恨的不是那些使他犯罪未遂的人,甚至不是送他到這兒的律師和法官,而是那些作家,把不存在的姓名署在故事和平裝本小說上——什麼戴芒德·狄克、傑西·詹姆斯以及諸如此類的作家,他相信是他們導致他落到了目前的困境;若論他們採取的手段,賺錢的方式,把傳聞寫得逼真可信、有憑有據的做法,也是出於愚昧無知,上當受騙(但尤其如此,罪惡更加深重,因為書裏面未做任何鄭重聲明。而這類傳聞接受得也更快,大家以為不言自明,都信以為真,也不要求、問及或指望提供證明,他更是一伸手,拿出一角或一角五分買來就讀),這些書零售分銷出去,真要照書上寫的去干,卻是行不通的;而在這個犯人的情形,則無異於唆使他去犯罪。他犁著地(密西西比州的罪犯勞教所沒有四面高築的圍牆,這是一處棉花種植園,犯人在警衛和享受優待的模範犯人的步槍和獵槍監督下幹活),會時不時地喝住牲口把著犁頭,陷入憤憤不平而又無能為力的沉思,琢磨自己怎麼亂七八糟地就跟法院和法律只打了一次交道,直到心裏毫無意義的咕咕噥噥終於有了個眉目(他自己曾向同一個糊塗法庭尋求公道,見了法官卻被駁了回來):利用郵件進行欺騙——他覺得自己是受了第三類郵件制度的欺騙,騙走的不是他本不特別在乎的愚而又蠢的錢財,而是自由權利、榮譽和自豪感。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