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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野棕櫚

二 野棕櫚

「對,你看我要不要告訴她也帶件外衣?」
「那不算遠。」
「可是,你對我講了。」
第二天凌晨四點,他在空無一人的實驗室用刮鬍刀片把錢包和兩張身份卡劃破切斷,將破碎的紙和皮燒掉,並把灰燼倒入馬桶沖走。第二天中午,他買好兩張去芝加哥的車票,把剩下的錢揣進衣袋,把唯一的行李包放在對面的座位上;從車窗口往外張望,火車正放慢速度進入卡羅爾頓大街車站。那兩口兒一起出現在那兒,他穿一套舊式的不顯自信的暗色衣服,一副不露聲色的大學高年級學生的面孔,讓人感到他在親手把妻子交給情人,自己光明正大,無懈可擊;這情景幾乎像是在教堂里舉行婚禮,父親領著新娘的那一套傳統禮儀;她站在他身邊,敞開的外套下露出暗色的禮服,留神而又自然平靜地看著減速的列車窗口。威爾伯恩再次沉思女人那種天生的嫻熟于姘居的本事,即使是單純而又缺乏實際經驗的女人也如此,那種對愛情歸宿的透徹自信態度,就像飛鳥相信自己的翅膀一樣,那種對即將獲得的本該屬於自己的個人幸福所持的不顧一切的執著信念,會令她們突然展開雙翼飛翔,離開體面的港灣飛入看不見海岸的陌生而又無所依傍的地域(不是罪過,他想,我不相信罪惡,那越來越不合時宜,人一生下來就陷入一條無名的時間大流,周圍是你的一生和一代人的沸沸揚揚的無名的萬千流動線路,你要有一步不合節拍,要是遲疑猶豫一下,你就會被踩死)。然而,面對這景象沒有露出恐懼或者驚慌,這既難說是勇敢也難認為是堅毅:只是完全徹底地信任脆弱而又未經試驗過的一雙空想的羽翼——空幻而又脆弱的愛情象徵曾經令他們蒙受過的一次失敗,仔細思考過要飛的具體儀式卻又不得不囿於世俗規矩在起飛之前表示放棄。他倆從車窗前一晃而過,消失之際,威爾伯恩看見丈夫俯身去提起包,剎車聲在空氣中吱吱地響,他坐在那兒猜想:他會同她一道進車廂的,他不得不這樣做,他並不想進來,不比我(她?)更想要他進來,但是他必須進來,就像他得穿那身暗色衣服一樣,我不相信那是他想要穿的,像在那天晚上的聚會上他只好待在那兒不斷地喝酒,喝得不比任何人少,然而他從不會坐在地板上,讓自己的或別人的妻子倚在他的膝頭。
「可是你回來了。」
宿舍空空的。他收起包,然後四處翻尋,找出一塊平整的紙盒板,上面點畫著冬青小枝,這是他姐姐上個聖誕節寄給他一張手工綉制手帕時用的盒子;他找出一把剪刀,一瓶膠水,以外科醫生的巧手做了個寄錢包的精巧盒子,按照其中一張身份證件,整齊清楚地抄錄下地址,小心地把盒子放進抽屜,壓在衣服下面,現在,這事兒也做了。也許我可以看看書了,他想。不一會兒,他咒罵起來,心想,夠了,完全弄反了,應該是書本,書本里的人物來虛構和閱讀我們——約翰·多伊們、理查德·羅伊們、威爾伯恩們、史密斯們——男人和女人們,但都是些沒有性器的傢伙。
弗林特又猛拉一下門鈴,仍然沒有任何反應。「門沒有上鎖,反正。」威爾伯恩說。的確沒有,他倆徑自走了進去:一個庭院,鋪著同樣潮濕腐壞的磚頭;一個沉寂的水塘,旁邊立了尊赤陶塑像,還長著一叢馬纓丹,一株棕櫚,一片茉莉花;茉莉枝葉濃密,開滿白色的花朵,沐浴在從敞開的落地門曳進的光線下;院子的三面各有陽台,三面牆頭的磚塊也一樣腐壞,牆頭支起一個破殘的防護物,卻無法擋住高踞低沉晦暗天空之上的城市亮光;更有尖銳刺耳的鋼琴音調忽地彈奏起來,隔一會兒又中斷,那些音符像一群少年在老鼠橫行的衰敗古墓上亂塗亂畫的符號。
「喏,你回來了。」他說。
「你就那麼窮嗎?我替你付車費。你不能走回醫院,三英里地呢。」
於是,他立即抬起頭來,兩人已經站在他的座位旁邊,他也站起身來,三個人一起站著,阻擋了過道,別的乘客從他們身邊擠過去或者停下來等他們移動,里頓邁耶手裡提著包——這人平時是不願提著包進入車廂,出現在一個戴紅色帽子或一個普爾曼列車搬運工面前的,就像在餐廳里他不願起身去為自己取杯水那樣,威爾伯恩看著那副冷峻的清白無辜的面孔,還有那毫無瑕疵的襯衫和領帶,不無驚愕地在想:怎麼,他一臉苦相,他正在經受痛苦,想著也許痛苦的全然不是心,甚至不在情感里,與我們感受痛苦的情形不一樣,而只在感受悲傷、虛榮或者在想入非非,甚至僅僅感到受了虐待。「嘿,」里頓邁耶說,「別堵在過道上。」他的聲音嚴厲,動手幾乎粗野,把她推到座位上,把包放在另一個包旁邊。「記住了,如果到了每月十號我還聽不到消息,我就會向偵探發話。而且別撒謊,明白嗎?別撒謊。」他轉過身,甚至沒有瞧威爾伯恩一眼,只是把頭朝車廂盡頭一擺。「我有話跟你說,」他說,十分克制的語氣,「來吧。」他們才走到一半的距離,列車開始動了,威爾伯恩期望對方趕緊去出口處,又想:他在受苦,甚至這個特定情境,火車時刻表的細節,都在嘲弄他上演的悲劇,而他必須演至悲苦的結尾,痛不欲生。可是,對方一點不慌張;他不慌不忙地往前走,把吸煙室的門帘往旁邊一掀,等待威爾伯恩進去。他似乎看清了威爾伯恩當時臉上的驚異。「我的票可以到哈芒德站。」他冷冷地說,「別為我操心。」沒有講出口的問題似乎在促使他說下去,威爾伯恩幾乎可以明顯地看出對方在努力壓低聲音。「操心你自己吧,明白嗎?你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現在,他又壓低聲音,像猛地勒住一匹馬同時又催它繼續向前,他從衣袋裡掏出皮包,「無論什麼時候你要是——」他說,「你要是敢——」
「只是事情並沒有完結。如果他還回到車上,有一張到斯萊德爾的票——」她轉過身,凝視著他卻沒有碰他一下。「事情沒有完結,但是必須割斷。」
「行啦,」弗林特說。他把另一件夜禮服放在小床上,鬆掉背帶,開始脫下他自己的禮褲。「我來穿德蒙蒂尼的,你穿我的。咱們三個的尺碼都差不多。」
「下一站就是哈芒德。」
「指兄弟還是指傷疤?」
「不,這很奇怪。我不記得了。有好幾年沒對任何人講了吧,五年。」
「要。」他給她一支香煙,遞過火,當她點煙時,他俯視著她那鼻和下巴縮九*九*藏*書短的斜線。他扔掉火柴。「噢,」她說,「這事就算定了,可是不能離婚。」
「拉特是個天主教徒。他不會讓我離婚的。」
「你是說他——」
「你這笨蛋!」她說。他想,她不愛我了,她現在什麼也不愛了。她神情緊張地小聲說,用拳頭敲了一下他的膝蓋。「笨蛋!」她說著站起身來。
「行啦。」弗林特說,「德蒙蒂尼有件小夜禮服,他同你的個頭差不多,我去拿來。」他朝他們共用的衣櫥間走去。
「不能離婚?」
「行,講得通,必須講通。非講通不可。」她開始震顫,不是顫抖,而是像一個人害了嚴重的瘧疾,周身的骨頭都在皮肉內僵直無聲地震顫。事情將會——
「沒關係,」他說,「她也許根本不會來。」他發覺自己相信真會如此。直到計程車開到他提著包等候的街道旁邊,他還是那樣認為。她穿了件外衣,但是沒有拎包也沒有戴面紗。他開了車門,她迅速鑽出車;她的面容冷峻清醒,兩眼尤其黃燦燦的,尖聲問道:「呃?什麼地方?」
「卧鋪間?可是那得花——」
「夏洛特,」他說,「聽著,夏洛特——」
「讓你提著包單獨穿過門廊,好招那店員和黑鬼恥笑不成?難道他們不明白我離開之前既沒有時間脫衣服更來不及穿上衣服嗎?」她走到門邊,把手搭在門鎖柄上。他拿起包跟上去。可是,她沒有立即開門:「聽著,再對我說一遍:你一個錢也沒有。說出來,好讓我耳朵聽清楚,聽個明白,就算我無法理解;我究竟為什麼,總得有個理由——我能接受的一個理由,表明我們確實是無可奈何,即使我無法相信、不可理解,只能是這樣,只是因為沒錢,就是錢,不是別的。嘿,說呀。」
「你真沒法離婚?」
然而,他辦到了;當他抵達終點線時,兩千塊錢還有剩餘,夠他做出選擇:要麼回俄克拉荷馬州小鎮一趟把羊皮紙的畢業文憑呈上姐姐,要麼直接去新奧爾良市開始做實習醫生,但是不能兩者兼顧。他選擇了去新奧爾良市,或者不如說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寫了封誠摯的感謝信給他姐姐和姐夫,附上一張簽了名的票據以償還他們往日寄的匯款和郵票,連同利息(他還附上那張畢業文憑,上面是些拉丁文、細長浮凸的稱謂詞句和院長的字跡難辨的簽名,也許唯有他的名字他姐姐和姐夫才會認識)。他投寄了郵件,買了火車硬席坐票,坐了十四個小時抵達新奧爾良,隨身只帶了一個包,一元又三角六分錢。
兩人穿過庭院,穿過落地窗,走進一間長形的房間,裏面充滿鋼琴聲和嘈雜的人聲,地板高低不平,四周牆上全被沒有框裱的繪畫佔據,威爾伯恩眼裡像是突然映入一幅巨大的馬戲表演廣告,整個兒逼到眼前無法分辨任何細節,他的一對眼球也似乎在驚愕之際急劇後退。室內空無一物,只有一架鋼琴,一個頭戴巴斯克小帽、身著一件浴袍、坐在鋼琴前彈奏的男人,旁邊地板上大約還有十二三個人,或坐或站,手裡都端著玻璃杯;一個穿著無袖亞麻上衣的女人尖叫了一聲:「我的天,哪兒在辦喪禮是不是?」說著走近弗林特親吻他,手裡仍端著杯子。
接下去的六個星期里,他倆約會超過五次。現在是在鬧市區共進午餐了,因為他不願再進她丈夫家的門,而他的命運或者說運氣也沒賜給他再去參加間接邀請的聚會的機會(也許該他晦氣,因為不然的話,他說不定會發現:天地遼闊,時光久遠,眾生芸芸,愛情哪會只限於一個地點,一個瞬間,一個身軀)。現在他倆會去法蘭西老城區的場所,在一起午餐,花去每周應寄給他姐姐的兩元錢。在第三次約會時,她突然無緣無故地說道:「我已經告訴拉特。」
「聽我說,夏洛特。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六點鐘,他去值班。七點,他已早早換班下來用晚餐;他正在用餐時,一個實習護士來找他,告訴他有電話。他想,這該是長途電話,他姐姐來的,還是五周前寄給她兩元錢時寫過信,現在她倒來電話了,自己花兩元錢,不是來責備他而是來問他是不是平安。(她是對的,他想,可笑,不是指他的姐姐,這太可笑了,簡直令人捧腹大笑。)我未能使我愛的人高興,倒使自己對不起愛我的人。因此,當電話那邊傳來話聲:「是威爾伯恩嗎?」他想這是他姐夫的聲音,直到里頓邁耶又說:「夏洛特要跟你講話。」
「不知道在想什麼,還是不打算有個想法?」
「別碰我!」她發出盛怒的輕聲。「你敢碰我!」然而,有一會兒他相信她在向他靠過來,像是偏斜向前;她轉過頭帶著茫然絕望的神情望了望床。不一會兒,門鎖咔嚓一聲,門開了,她走出了房間。
「以什麼理由?他會斗到底的。而那必須走到——找一位天主教法官?就只剩下這道障礙了。但是看來,我辦不到。」
「我辦得到,你知道。」
「不,」威爾伯恩說,「我看不必。」
「你想老是這樣下去,纏著我又沒有前景,像在樹枝頭掛上一隻久不成熟的蘋果?」她從椅子上拿起他的雨衣挽在手臂,站在一邊等他。
不過,他發現這個具體錢數是在他回到醫院以後。當他朝郵電分所去的路上,他的第一個想法只是,我應該拿出一塊錢當酬謝吧,接下去想(郵電分所不僅在六個街區以外,還在與醫院相反方向的另一頭),我甚至可以留出乘計程車的錢,他不會介意的。我不是想要乘計程車,而是得讓時間延宕,讓每樁事兒都悠著來,這樣,從現在到六點鐘之間就不會有空隙了;到了六點鐘我又可以掩蓋在我的白大褂下,沉浸在日常工作之中,就像黑鬼們上床睡覺時掩蓋在被子里。等他站在星期六下午郵電分局的門口,門已經關了,他也忘了自己是來幹啥的,他把錢包裝進臀部褲兜扣上紐扣之際,心裏想:等他醒來,今天這個日子的名字已經變為難忘的日子,不需要靠日曆或者日曆上的兒歌來幫助記憶;他提著現在已變輕的小包繼續走,走出這白白多出來的十二個街區,一邊想著,但願我也能堅持不變;這樣我至少可以多佔四十五分鐘時間,要不,這段時間又要空閑出來。
他說不出來,威爾伯恩心想,他甚至不忍心說出來。「我要是不善待她,對她無禮,你要想說這個嗎?」
計程車疾駛而去,幾乎瞬間不見了蹤影,儘管他沒有目隨它。過了一會兒,他靜靜地自言自語說道,說出了聲:「至少不用再提著磚頭了。」於是,他朝街邊放垃圾桶的地方走去;人們從他身旁走過,好奇地瞧他一眼,有的連瞧也不瞧;他解開提包,從毛巾里拿出磚頭扔進垃圾桶,桶里滿是報紙和果皮,不知名姓的人們整天都在隨意扔下莫名的廢物,就像飛翔的鳥兒排泄糞便。磚頭砸進桶里的一堆雜物,沒有任何聲響,沒有任何預兆性的嗡嗡聲或呼呼的轉動,只見紙邊翻卷,魔幻般地像是從百貨商店的交銀和找補零錢的氣動金屬管道里猛地飛出一個皮錢包,裏面裝有五張到https://read.99csw.com華盛頓遊樂園賭賽馬的票據存根,一張國有石油托拉斯的消費證,另一張是B.P.O.E.設在得克薩斯朗維尤的分會會員證,還有一千二百七十八元鈔票。
「三英里地不遠,我願意步行——」
「再說,我也沒有夜禮服。」
弗林特笑了,只嬉笑了一聲,聲音不大。「我想不用。我猜她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指導——聽著,」他很快地說道,「忍耐一點。我不知道她。我不是談論她,而是在談論女人。她有可能提上她的包,拿件外衣,蒙上面紗,手提包邊露出一張普爾曼火車票的票根;這也不意味著她以前曾經這樣干過。就是這樣。十四歲的女孩子要玩這種把戲,也用不著唐璜或者所羅門替她們出什麼主意。」
他為她找到一輛計程車后兩人就分手了。他本想跟她一同乘車去鬧市區,到她停放車的車場,可他看見她哭了,他們一生中他只見她哭過兩次,這是第一次。她坐在那兒,淚如泉湧,面容冷酷,兇狠得幾乎扭曲了:「啊,你這窮光蛋,該死的窮光蛋,蠢透頂的傻瓜。又是因為錢。你把該寄給你姐姐的兩塊錢付了旅館費,現在又想要用該從洗衣店取回另一件襯衣的錢來付計程車,好討個送我的名分,休想,沒門兒,今後也莫想——」她朝開車的人一扭頭,大聲忤氣地說道,「走!開車!到鬧市區!」
「不,」威爾伯恩說,「謝謝。」他還沒有開始想,為什麼不呢?「我沒被邀請。」
「夥計們,這是威爾伯恩醫生,」弗林特介紹說,「瞧他,衣兜里揣了一沓空白支票,袖子里籠了一把手術刀。」主人連頭也沒有轉過來,倒有一個女人立即端給他一杯酒。這是女主人,但誰也沒這樣告訴他;她站著跟他講話,或者只是朝著他講,因為他並不在聽而是在看牆壁上的畫;不一會兒,就剩他獨自面壁而立,手裡仍端著杯子。他曾在雜誌上見過這類畫的摹本和複製畫,但只是隨意看看完全不問究竟,像鄉巴佬看一幅恐龍的素描。然而現在,這位鄉巴佬卻在注視著恐龍;威爾伯恩站在這些畫的面前,全神貫注。他不是在關注繪畫的內容,也不是畫技或者著色的效果,他對這些一竅不通;他既沒有熱情也不欽羡,只是對這情景茫然不解:一個人居然能以如此顯而易見的閑暇來整日繪製這些畫,到了晚上又這般獨自一人彈奏鋼琴,招待來客飲酒卻又不理睬他們,甚至不屑知道他們的名字(哪怕是一次)。他仍然愣在那兒,這時有人卻在他背後說道:「這是拉特和查理」;他站在那兒仍然一動不動,這時夏洛特沖他肩頭說道:「先生,你覺得這些畫如何?」他轉過身,看見一位比他矮了許多的年輕女人;乍看上去他覺得她有些胖,看清楚了才發現一點不胖,只是由於她發音寬厚,帶有十足的女人音質,像匹阿拉伯母馬;她還不到二十五歲,穿件印花棉布衣,面容說不上美,沒有化妝,只是寬唇上有些塗抹,一邊面孔上隱隱可見寸長的傷痕,那準是童年時灼傷的痕迹。「你還沒想好,對不對?」
「我無所謂,」他說,「你不用為我操心,要抽支煙嗎?」
他告訴她的時候,她正眼瞧著他,他這才看清她的眼睛不是淡褐色而是黃色,像貓眼一般,她凝視著他,帶著男人才會有的冷靜打量著,不只是大胆而更在專註,不只是凝視而更在審視。「我這身禮服是借的,一生中我第一次穿這種服裝。」接著他又說——他本不想說,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會說,似乎整個兒身心都淹沒在那黃色的注視著他的目光里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七歲了。」
「是的,這是又一次感到奇怪。不,是第三次了。聽我說,我對你撒了謊。我不會繪畫,我用泥土幹活,有時用黃銅,還有一回是用塊石頭,使用鑿子和大木槌。摸摸。」她抓起他的手,拉他的手指頭摸她另一隻手的手掌——寬大、厚鈍、堅實、纖弱的五根手指,指甲修剪得齊齊整整,像是被她一一咬齊似的;手掌底部和手指根相聯結地帶不只長了繭,更是光滑堅硬,像腳底跟一般。「我所製作的東西你摸得著,可以拿起來,手裡感到有重量;你可以看它的背面,它能排開空氣,排開水;你扔它下地,傷著的會是你的腳而不是它的形狀;不是用刀或刷子在一塊畫布上折騰,不是用根枯樹枝穿過籠柵,竭力合成個拼板玩具。所以,我說我能勝過作畫。」她說,站著沒動,甚至沒有扭過頭示意他們背後的那個房間。「不只是那種用來刺|激一下你的味蕾然後吞下肚去的東西,也許甚至不會停留在腸內,而是會統統傾倒出來,用水嘩嘩地衝進該死的老陰溝里,那種枉費工夫還不如沒有的東西。明天晚上共進晚餐,好嗎?」
「對,」他說,「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去——?」
「那麼,再見,哈里。祝你好運,還有他媽的——」
「是,」他說,「別生氣,靜一靜。」他抓住她的手腕,握住不放;她雙手卻仍然捏成拳頭壓在他胸前,並且竭力想抽出來再捶他的胸膛。是的,他想,不能像這樣,永遠不再。「得啦,靜一靜。」
「割斷?」
還用問,他是你的丈夫,正想說又止住了。「在男士間,」他說,「也許我最好——」可是,她已經起身走過他面前;他想:她要是止步回過頭來瞧我,那就意味著她在想:「往後我心裏明明白白,至少我向他說過再見。」她真的停下腳步,他倆彼此望了一下,她又繼續走去。現在,水從車旁一晃而過,高架橋的迴響聲沒有了,火車頭又在拉汽笛,列車恢復了行駛速度,轉瞬之間他們就穿過哈芒德郊區的無數破破爛爛的房屋。車停了,停住不動,他不再眺望窗外,不一會兒車又開動了;他還來不及起身,她就掠過他身邊坐進了座位。
後來——午夜之後,弗林特和親吻他的那個女人一同走了——哈里和那個女人站在茉莉花叢旁邊的庭院里。「我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她說,「真怪,我家裡除了我都是男孩子。我最喜歡大哥,可你不可能同你兄弟一起睡覺。他和拉特上中學時同住一個寢室,於是我嫁給了拉特,現在已有兩個女孩。我七歲的時候和我哥打架,跌到了壁爐里,因此有了臉上的疤痕,我肩膀、身側和臀部上也有,我已經習慣不等別人問起就講;在沒什麼要緊的場合,我仍然這樣講。」
「關於一起吃午飯,還有我一直在同你約會。」這以後,她再不提起她的丈夫。第五次約會,他倆不是在一起午餐而是去了一家旅館,那是一天前計劃好的。他發現自己九-九-藏-書除了假設和想象之外,對這種事該咋辦幾乎一無所知;正是由於無知,他相信這事兒的成功操辦一定有秘訣,不是一套照辦的秘密程式而是某種乞靈于天使的無形法術:一個暗語或者手的如此這般的某個細微動作,就會開啟一個隱秘的抽屜或嵌板。他有一次真想問她該如何進行,因為相信她一定知道,正像他相信凡是她想做的事沒有能夠難倒她的,因為她不僅具有絕好的變通能力,而且即使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已經意識到,所有女人在愛情的種種具體事兒上都有天生的絕對可靠的本事。但是,他沒有問她,因為他在心裏捉摸:她能夠告訴他,而且會說得一點不錯,可一旦這樣明說了,他過一段時間就會相信她以前曾經這樣做過;做過也罷,他還不如不知道。於是,他去問弗林特。
兩個晚上之後,他去赴晚餐。他在奧都邦公園附近一個還夠體面的街區,找到了那樸素卻舒適的公寓,一個黑人女傭,兩個不特別惹人注目的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四歲,除了頭髮不稀疏外,很像她們的父親(他今天穿了另一件暗色的顯然很昂貴的雙排扣外套,調雞尾酒並不特別在行,堅持要威爾伯恩稱他拉特),她則穿了一件他知道是為半正式場合購置的衣服。那漠然而又滿不在乎的神情與他第一次見到她穿著另一件衣服時一樣,彷彿兩件衣服都是工裝似的。他做的晚飯勝過調雞尾酒的水平;用過晚餐,她領著與他們共餐的大女兒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就回來躺在沙發上抽煙;與此同時,里頓邁耶繼續同威爾伯恩聊天,詢問他一些有關他職業的問題,像大學生聯誼會主席通常會詢問醫學院的會員一樣。到了十點鐘,威爾伯恩說該告辭了。「不,」她說,「還早呢。」於是他繼續留下,十點過半,威爾伯恩說,他得就寢了,明天要工作,說著便告別二人。這時,她立即滅了香煙,起身來到他所站立的冷壁爐前面,停在他面前問道:「怎麼稱——大家都稱你哈里是嗎?那事兒咋辦,哈里?」
「你不想先走嗎?」他問,「我等半個小時左右,然後再——」
「原來是你的生日,」弗林特說,「要不要慶賀一下?」
「去吧,」他說,「從這兒滾開,讓我安靜。」威爾伯恩離開時他還面對車窗站在那兒,於是威爾伯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夏洛特連目光也沒抬,坐在那兒紋絲不動,手指間拿著一支沒點燃的香煙,眺望著窗外。現在,列車在沿著一個更大的湖的岸邊飛駛,很快他們就開始穿過毛里帕斯湖與龐恰特雷恩湖之間的高架橋。車頭的汽笛聲飄向後面,列車在汽笛聲中放慢速度,傳出高架橋空洞的迴響。接著,兩旁都是水域,列車穿過一望無垠的沼澤地帶,掠過一線兒延伸的發朽的木碼頭,那兒停泊著一條條又小又髒的船隻。「我熱愛水,」她說,「那是去死的地方。不要死在炎熱的空氣里,乾燥的地面上,那得等上幾個小時你的血液才會逐漸冷卻而讓你睡去,甚至得等幾個星期才會讓你的頭髮停止生長。水,涼涼的水,很快就會讓你涼到能夠睡眠,盪去你的腦漿,盪去你的血液,盪去你曾經見過、想過、摸過、想要過和拒絕過的一切。他在吸煙室,對不對?我能不能去和他說一會兒話?」
「那沒關係,不是那種非邀請不可的聚會。這是在一個畫室,作畫的人,一幫人團團坐在地板上,喝飲料。去吧,你總不想在自己的生日待在這兒吧。」現在他開始想:為什麼不呢?幹嗎堅持不去?此刻,他幾乎能看見習慣造就的沉靜,與世無爭,像衛士一般起而護衛,摩西板起了面孔;他並不驚慌,不會受驚慌之擾,只是古板而又固執地抵禦著:不,你不會去的。獨個兒不挺好嗎。你享有寧靜,你別無他求。
「得啦,安靜點。」他說,「這也沒什麼。」他領她到床的邊沿,站在她面前,兩手仍握住她的雙腕。
「不行,我明晚值班。」
「我原想用我的錢來做同一樁事的。」威爾伯恩說。
「夏洛特,」他喊道,把包放下朝她走去,「夏洛特——」
「你自己沒有約會嗎?」
「我不知道,從來沒談過戀愛。」
「我一個錢也沒有。」
「你一開始就對每個人都這樣講嗎?」
「好吧。」她說,開了門,兩人相視而立。然後,門在兩人之間關上。這是一道漆成白色的門。兩人分別時沒有握手。
「我談過。但也不知道——你要我給你叫輛計程車嗎?」
當天晚上,他下班晚了些,路過飯堂時已經聽見收拾刀叉餐具的碰撞聲和談話聲;實習醫生的住處已經走空了,只剩一個叫弗林特的人已穿好夜禮褲和襯衣,正在鏡子面前結黑色領帶;威爾伯恩進房時他轉過身指了一下威爾伯恩床枕上的一封電報。電報已經拆開。「先是放到我的床上,」弗林特說,「我匆匆忙忙穿衣服沒去注意看清名字,拿起來就把它拆了,很抱歉。」
「聽得見呀!什麼?什麼事?」
「夏洛特,我有一千二百七十八元錢了。」
「告訴他?」
「哪能像這樣,哈里。別來這種背街小巷。我總是說:我無論處在什麼情況,無論幹什麼事,無論任何事,都絕不偷偷摸摸的。如果只是為了發騷,我突然想跟一個壯男人搞,我絕不會去看、去想他的頭腦。但咱倆別這樣,哈里。你別,你別。」
「是的,也許是吧。你認為如何?」
他告訴她:「不遠,咱們可——」她轉過身就往車內鑽。「咱們可以走——」
「等等,」他說,抓住她的手腕。「我去。」他在列車末端的通廊里找到了列車員;他沒有去多久。「好啦。」他說。她立即起身,拿上她的包和外衣。「行李員會來這兒——」他說。她沒有停下。「讓我來拿。」他說,從她手裡拿過包,然後提上他自己的包,跟隨她沿著過道走去。後來,他回憶起這一段沒完沒了的行走:穿過兩邊坐滿人的座位,人們都停下來觀望他們經過,他彷彿覺得車廂里的每個人都一定知道他們的歷史,他們一走便散發出某種像是不聖潔的禍患的氣味。他們進了特等卧鋪間。
「一些花花草草而已,」她脫口而出,「我也會畫畫。」她補充說:「我可以這麼說,還可以說畫得更好。你叫什麼名字?怎麼穿這身服裝,是來貧民窟獵奇的嗎?我們一看就知道你是在訪問貧民窟。」
「你這該死的窮光蛋,」她說,「進來,快點。」他進了車,車繼續開,旅館不遠。一個黑人行李員接過包。威爾伯恩似乎感到對她從來沒有、也永不會再有更深刻的印象:她站在昏暗的門廊中央,周末晚上的旅館門廊里轉悠著旅行推銷員,賽馬場上忘返的閑逛者,顯得烏煙瘴氣,而這時他在登記簿上籤下兩個捏造的姓名,交給店員第六次該寄卻沒寄給他姐姐的兩元錢;她等在一旁沒做任何預防露相的九_九_藏_書努力,鎮靜自若,帶著一種堅忍不拔的氣概,他知道(他學得很快)這在她眼裡沒什麼稀奇,這是所有女人在生活中遇到這種時刻都會具有的品質,由此給她們帶來某種尊嚴,幾乎可說是一種謙恭,最後要是遭到失敗,還可用來掩飾卑躬屈膝、略顯滑稽的窘相。他跟著她走過游廊,邁進行李員打開的房門;他打發走行李員,在身後關上房門,看著她走過房間,走到唯一一扇骯髒的窗戶旁邊,仍然戴著帽子穿著外衣,隨即一轉身回到他身邊,活像個在玩抓俘虜遊戲的孩子,一雙黃色的眼睛,整個面容,他先前曾聲稱很美,這時變得嚴厲生硬。「哦,天哪,哈里,」她說,握成一對拳頭直捶他的胸膛,「哪能像這樣。我的天,不能像這樣。」
「不,」他說,「不!我絕不就此甘休。」
「哈里嗎?」她說。聲音急速但又很平靜。「我把今天的事對拉特說了,還告訴他今天算是砸了。這麼一來,他沒有錯,現在該他佔上風了。他給過我一次自由的機會,我卻沒有成功。因此,現在給他一次自由的機會只是打過平局,讓你知道結局是什麼也算公平,你我之間不得不用的唯一體面的字是他娘的——」
「可是,我沒有——」
「不是花他的錢,如果你的意思是這個。我自己有些錢;一直在為了什麼攢錢,究竟是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她遞給他帽子,手放在門把上站著。
「天哪,」另一個說,「我的天,我該狠狠揍你一頓的。」他又補充說,帶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驚訝語氣,「我幹嗎不揍你?你能告訴我嗎?難道一個醫生,任何一個醫生,就該對人的腺體的了解更有權威嗎?」
「去你的,」另一個說,「這是買車票用的。要是任何時候從銀行兌現了又沒用來買車票,你將以欺騙罪被逮捕。明白嗎?我會知道的。」
「聽我說,這真奇怪,我整個下午都在等你打電話給我,只是這會兒才聽說了。我現在才明白,我一直朝郵電局走去的時候,其實我知道那天是星期六——能聽見我說話嗎?夏洛特?」
「『你的眼睛要是冒犯你,就把它挖出來,小夥子,這樣才會完整。』就是這樣,完整。完完整整地失去——某種東西。我必須割斷它。車後部的特等卧鋪間還空著,去找列車員,預訂到傑克遜站。」
「我會知道,」里頓邁耶說,「要是到了每月十號,我聽不到她的信息,我就會發話讓偵探採取行動。而且,我也知道說的是不是謊話。明白嗎?明白嗎?」他在顫抖,清白無辜的面孔漲得通紅,頭上整潔的頭髮像是戴的假髮。「她自己有一百二十五元錢,但不願要更多。真該死,她無論如何不願多要錢,可是到了她真需要用的時候卻不會再有。所以,這兒。」他從皮錢夾里掏出一張支票,遞給威爾伯恩。那是一張三百元的銀行本票,付給美國普爾曼鐵路公司,並在票的一個角落裡用紅筆註明了這些字:用於購買一張去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市的火車票。
「為什麼?聽我說,我正要去弗倫奇鎮參加一個聚會。幹嗎不跟我一同去?」
「不,」他轉過身,她跟在他身旁一起橫穿過房間。「我走回去。」
「你是說,你要她回去?你將接她回去?」可是,他不需要瞧對方的臉便迅速說道,「很抱歉,我收回這個提問,那是任何人都不情願回答的。」
「你想過我不回來,我也想過。」
「沒關係,」威爾伯恩說,「許多人經手過的電報,不再有多少個人隱私。」他從信封里取出摺疊的黃色紙單,姐姐發來的,上面有花環和渦卷形的象徵裝飾物,這是電報公司祝賀生日的慣常做法,美國疆土之內不論遠近都只需花費二十五美分。他發現弗林特還在鏡子里注視自己。
她「哦」了一聲,轉過身來抓住他手腕——就這麼簡單、不由分說而又堅定地一把把他拖到她身後。「來吧。」他便跟了去,笨拙尷尬,擔心會踩上她腳跟;隨後,她放開他,走在他前面,橫穿過房間走到擺放著酒瓶和玻璃杯的一張桌前,旁邊站著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她停了一下,再次抓起他的手腕,拉他走向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男人,那男人穿件深色的雙排扣的外套,一頭金黃的鬈髮開始在變稀疏,一張臉算不上英俊而且無甚表情,說不上有頭腦但卻很精明;總之,頗有些風度:自信、懂禮貌、富有成就感。「這是拉特,」她說,「他是亞拉巴馬大學老資格的一年級生,如今還是。這就是我們還稱呼他拉特的緣故。你也可以稱他拉特。有時候,他真是一點不假。」
「用不著那些。主人也許只穿件浴袍呢。你不是有件暗色的外套嗎?」
「什麼?你想說什麼?」
「是的,」他說,「你有兩個孩子。」
「那就後天晚上?或者別的什麼時間?」
「鎖上門。」她說。他放下包,鎖上門。他從沒到過特等卧鋪間,欣賞地撫摸了一會兒門鎖。他轉身時她已經脫下了外衣,外衣在她腳邊圍成一圈,身上只剩薄薄的一層一九三七年的女式內衣,雙手掩住臉。然後,她移開雙手,他知道那樣做既不是因為羞恥也不是羞怯,她是不會的,他看清那樣做也不是因為眼淚。隨後她跨出圍在腳邊的外衣,過來替他解開領帶,推開他突然變得笨拙的手指。
「可是,我沒有——」
「不,別那樣做。」
「咱們上車吧,」她說,「我回家。還有,別穿這身衣服,穿你自己的,我想看看。」
一小時之後,他穿上從未穿過的借來的衣裝,和弗林特一道在法蘭西老城的傑克遜廣場與皇家大街之間的一條狹窄、昏暗、懸有陽台的單向小街止步了,站在一堵潮濕陰冷的磚牆旁邊,牆頭有一株菜棕,頂端已爆開,參差不齊;牆背後漫出一股濃郁的素馨花香,彷彿有形地壓在充滿糖果、香蕉和大麻氣味的難以流動的空氣之上,空氣像是獃滯不動的一束束水霧,甚至凝重得像塗料一般。一道略為歪斜的木門,旁邊有一個電線拉鈴,弗林特用手拉了拉,聽見遠處響起刺耳的鈴聲。他們聽得見有人在彈鋼琴,格什溫的什麼曲子。「就九-九-藏-書在那兒,」弗林特說,「你不用擔心這樣一個聚會。你已經聞到了家釀的杜松子酒味。格什溫也許為他畫了些畫,不過我敢保證,作曲的格什溫畫畫的本事要勝過畫畫的克羅彈琴的才能。」
這時,出於一種驚異而又平靜的懷疑,威爾伯恩突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他彷彿覺得他倆現在站到了一起,共同防衛,卻註定要在整個女性原則面前失敗:「我不知道。也許這會令你感到好受一些。」然而,這一刻很快過去了。里頓邁耶轉身從外衣里掏出一支香煙,伸手從附著在牆頭的一個盒子里摸火柴。威爾伯恩注視著他——修長的背部。在到哈芒德站之前對方是不是還想留他做伴,他正想發問便打住了。可是,里頓邁耶似乎又一次看出了他的心思。
「都指,也許指傷疤吧。」
名叫哈里的男人初次與夏洛特·里頓邁耶相遇是在新奧爾良,那時他在一家醫院做實習醫生。他是父親年邁時與第二任妻子生的,在家裡三個孩子中間年紀最小,比他兩個同父異母姐姐中的二姐還要小十六歲。他兩歲時成了孤兒,由他大姐撫養長大。他父親先前也是一位醫生,他開始學醫和完成學業的那個年代,醫生這個頭銜涵蓋了從司葯、診斷到動手術等種種本領,學費既可以用實物也可以靠打工償付。老威爾伯恩當過他所住的那幢宿舍的門房,也干過大學食堂里的侍者;完成四年學業只支付了兩百美元現金。因此,打開他的遺囑,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我兒子亨利·威爾伯恩名下,茲另撥出兩千元;鑒於金錢自身的價值和時局均已發生變化,他不能期望以我當年支付的同等金額獲取內科與外科學位;這兩千元將用於修滿大學學業,進而取得內外科學位和開業執照,相信此數足以遂願。
這份遺囑是一九一〇年哈里出生兩天後立下的,兩年後他父親在一個鄉間小屋為一個手被蛇咬的小孩吸毒而死於毒血症,他的異母大姐領養了他。她嫁到了俄克拉荷馬州的一個小鎮上,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丈夫一直到死都只是一家雜貨店的店員。等到哈里該上醫學院的時候,兩千元並不比他父親那時的兩百元多多少,即使他選一所排名不錯而收費又不高的學校,要對付四年的費用實際上還是不夠,因為這時宿舍里已裝上暖氣,大學食堂變成了自助餐廳,不需服務員;年輕人在學校唯一能掙錢的路子是去打橄欖球:自己傳球或者阻止持球的人前進。他的姐姐幫助他——偶爾郵匯他一兩塊錢,甚至寫信時小心地在信紙里卷幾張郵票。這解決了他的煙錢;靠停抽捲煙一年,他才省出了夠參加醫學院學生聯誼會的會費。當然,更沒有錢去向女生獻殷勤(醫學院是男女同校的),而且他也沒有時間花在那事兒上面;他表面上過著苦行僧式的心境澄明的日子,卻同華爾街金融大廈里的人員一樣,不停地在進行戰鬥,竭力在日益衰減的存款與翻過的教科書頁碼之間保持平衡。
「我告訴了他。沒說我要在旅館與你約會,只是說,假設我這樣做了。但他還是說沒門兒。」
她注視了他一會兒,一面抽著煙。「我想的不是她們,我是說,我已經想過她們了。所以,我現在不用再想她們,因為我已經知道答案,而且還知道我不能改變它,不能改變自己;我第二次見你時就明白了我從書本上讀到的話,可是我從未真正相信過:愛情和受苦是一回事,愛情的價值就是你必須付出的總和,任何時候你廉價地得到了它,就是欺騙了自己。因此,我不需要為孩子著想,我很早以前就想好了。我在考慮錢。每逢聖誕節,我哥寄給我二十五元,我把過去五年的都積攢下來了。那天晚上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也許,就是為了這個,也許,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我積攢了五年,才不過一百二十五元,還不一定夠兩人去芝加哥。而你,身無分文。」她靠向床頭邊的一張桌子,緩慢而又十分仔細地熄了煙,撐起身來。「好,到此結束。這就到頭了。」
「我告訴過你,我是如何製作東西的,抓住光亮而又堅硬潔凈的黃銅或者石頭,無論多麼艱苦,得花多長時間,也要雕琢它,雕成件精美的東西;你可以驕傲地顯示它,你可以觸摸它,握住它,看它的背面,掂量這精美堅實物體的重量;你把它摔到地上,破碎的不是它而是它砸到的腳;要是我有一顆心,破碎的會是心而不會是腳。可是,哈里,我的天,為了你,我多麼作踐自己啊。」她伸出一隻手,這時他意識到她想幹什麼,不等她碰到他便扭開了臀部。
「後天晚上會有幾個人來,但他們不會妨礙你。」她看著他,「要是你不想見到許多人,也行,我可以推遲他們的日期。後天晚上吧?七點?你要不要我開車到醫院接你?」
這時,他來醫院快兩年了。他住在實習醫生住所,與別的同他一樣沒有個人財產的人住在一起;他一個星期抽一包香煙,只在周末的時候,同時還在償付簽署給他姐姐的那張票據,而且他反過來還不時向他姐姐匯一兩塊錢;他那唯一的包仍然能夠裝下他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他在醫院穿的白大褂,還有過去二十六年的經歷記載,兩千元學費單,到新奧爾良的火車票據,剩下的一元又三角六分錢;這個包就擺放在配備有幾張軍用鐵床的兵營式房間的角落裡。二十七歲生日那天清晨,他醒來后沿身軀往下瞧,瞧那雙在透視角度上縮短了的腳腿,彷彿看見無可挽回的二十七年先是不見了,接著又似乎在遠處縮短了;他像是被動地仰面躺著,沒有意志,不用力氣地漂浮在一去不返的流水中。他似乎看見在空虛的歲月里,他的青春沒有蹤跡:放浪形骸的歲月,可以作為的日子,熱情奔放又多愁善感的愛情,天真無邪的男女交往,難以抑制的火燎燎情慾,這些都與他無緣。他躺在床上這樣想著,並不是帶著驕傲,當然也不是他相信的逆來順受,而更多的是一種沉靜;正是帶著這種沉靜的心情,一個中年被閹割的人也許會回首他變化之前缺乏生氣的歲月,正在枯萎而且(最後)沒有邊棱的形體,而這些現在只存在他的意識而非慾望里:我既然抵制了金錢也就沒了愛情,不是公開放棄而是對它抵制。我不需要它;過一年、兩年或者五年之後,我才會明白我現在信以為真的東西的真實性:我甚至不需要考慮要它。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聽——」
「我的天,」弗林特說,「你總算露形了,不是嗎?我甚至不知道你交了女朋友。」威爾伯恩幾乎能看見弗林特在急速地思維,回顧往日。「是不是那天晚上在克羅的聚會上?喲,見鬼!那畢竟是你的事,不是嗎?你問的事兒很容易。就拿上個包,裏面裝兩塊磚,磚頭用毛巾裹緊別讓它咯吱擦響,徑直走進去。當然,我不會挑選聖查爾斯或者羅斯福大酒店。挑一家小點的,當然也不可太小。也許往車站去的那一家行。明白嗎,分別裹磚頭,然後合在一起。而且你手臂上得挽件外套——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