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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人河

(二)老人河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發覺士兵人數增加到十二個以上了,個個都披著橡皮雨衣,既暖和又淋不著雨,還有一位腰帶上別著一支手槍的軍官;接著,他們雖然並未朝那邊挪動卻聞到了食品的氣味,轉過頭一看,便瞧見就在打包房門裡邊搭起了一個軍用野營廚房。但是,他們仍然待著不動,直等有人叫他們排成一行,他們才低著頭,任雨淋在身上,緩慢地挪動過去,每人接過一碗燉肉,一杯咖啡和兩片麵包。他們淋著雨用餐。由於站台是濕的,沒法坐下,便像鄉下人那樣蹲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貓著身子向前,竭力遮住碗和杯子,可雨點仍不斷地濺進碗和杯里,就像落進微型池塘一樣,雨水無聲無息地浸入了麵包。
「那該是你好好學一學的時候了,」警衛說,「上船!」
「在水裡唄,」警衛說,「你以為會在什麼地方?」
「朝前走!跟上去!」警衛高聲叫喊。犯人們往前走著,又經過一群擠在一起的騾子,眼珠也鼓得滴溜圓,陰沉的長臉時而朝向火光時而又掉過來;經過這群騾子之後,他們到達一塊扯起空帳篷的地方——那種行軍用的輕便帳篷,一頂能容納兩人。警衛把犯人趕進帳篷,兩兩鏈鎖在一起的三對犯人住進一頂。
高個子犯人把胖犯人推向前。「上船,」他說,「那片水淹不死你的,也沒人會推你下去洗澡。」
車廂里並沒有足夠的座位,沒座位的只好站在過道里,他們僵直地站著,聽見鬆開剎車放氣的聲音,機車汽笛鳴響了四聲之後,車廂猛地一抖便啟動了;就像火車出現時神不知鬼不覺那樣,這時彷彿由靜止不動一下子變成了全速前進,站台和打包房匆匆掠過;然而這一次是機車在前,車廂直往後退,而先前是機車在後面推動車廂前進。
「老爺?」犯人說。
「別激動,」監獄長說,「別激動。」
當鐵路也照樣淹沒進水裡的時候,犯人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感覺到火車不動了,聽見機車拉了一聲長長的汽笛,聲音嗚咽地越過荒涼凄楚的曠野卻沒有任何回聲,他們仍然不覺奇怪;他們在雨水如注的車窗玻璃後面坐著或者站著,火車像先前那輛卡車一樣,又探索著開始爬行,而褐黃色的水則在車輪之間、在推動車輪的輪輻之間旋動,拍打著機車充滿烈焰的牽引爐腹而生成蒸汽;機車又一次發出一連四聲短的刺耳鳴叫,聲音裡帶著挑戰和勝利的狂喜卻不乏拋棄甚至告別的意味,彷彿這鉸接在一起的鋼鐵火車也明白自己不敢貿然停下,否則沒有可能回得去了。兩個小時后,他們透過雨水直流的窗戶,望見暮色沉沉之中有一幢種植場的房屋正在燃燒,這幢房子左無鄰右無舍的,孤獨地立在那兒,一團清楚可見、持續不絕、像火葬堆的烈焰,僵直地飛離自身映出的反光,在暮色中的一片水汪汪的荒丘上燒個不停,這景象真有些莫名其妙,令人感到憎惡而又稀奇古怪。
在站台整整站了三個小時之後,有一列車來接他們了。那些站在站台最邊沿的人目睹列車到來並從面前經過——一列顯然是靠自身的動力行駛的客車,後面拖著一縷煙雲,卻看不見有煙囪,這縷煙雲不往上升起,反倒緩慢而又沉重地向旁邊散去,浮在濕淋淋的地面,顯得本身既毫無分量又耗盡了活力。車到站之後便停了。這是一節單獨的兩端敞開的老式木製車廂,連在一節比它自身小得多的推動機車的前面。於是,他們給趕進這節車廂,大家都擁擠在車廂的一端,那裡有一個小鑄鐵爐,陰冷無聲的鑄鐵上,處處是煙草抽盡時敲煙斗的跡印,上面浮動著成千在星期日往返孟菲斯或穆爾赫德的遊客鬼影,周圍還殘留有花生殼、香蕉皮和嬰兒的臟衣服——儘管爐子沒生火,他們仍擁簇在它四周,還想擠到更靠近爐子的地方。「得啦,得啦!」一個警衛喊道,「現在都坐下來。」最後,三名警衛把槍支放開一邊,走到他們中間,拉開這些擁擠在一堆的人,把他們趕回到座位上去。
「把他丟了?」監獄長問。
「有別的人看見他嗎?」監獄長問,「樹上的那個女人呢?」
「誰也沒有來救我。」這個被救出的人說,他開初講話時倒也平和,現在開始有些激動了。「我待在那該死的棉花倉房上,隨時都可能被沖走。我看見那艘汽艇,還有那些小船開過來,都沒有容我上去的地方。盡裝些黑鬼王八蛋,有個黑鬼還坐在上面彈吉他,可就沒有我落腳的份兒。彈吉他!」他哭了,說到這兒更是放聲大哭,氣得直哆嗦,口水直九_九_藏_書淌,臉皮不住地抽搐顫動。「有地方讓黑鬼王八蛋彈吉他,反倒沒有我——」
「你怎麼知道他就淹死了呢?」監獄長問他的副手,「你怎麼知道他不正是看出有機會逃走而利用了這個機會?」
「他就是那個說自己會划船的人,」胖犯人說。「我可從沒說過。我告訴他我——」他把頭一扭示意指的是副監獄長。「說我可不會。於是等我倆到了那個河道——」
「那就這麼辦。」副監獄長說。他轉過身,把帶來的兩人領走了。站在細雨蒙蒙的黑夜裡,他又對胖犯人說道:「嘿,你的夥計趕過了你。他自由了。他已滿了服刑期,你可還有老長一段路要走呢。」
午夜過後不久,一艘救生船在維克斯堡靠了岸,上面滿載著無家可歸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一直擠到護欄杆邊上。這是艘小汽輪,吃水不深;它整天都在堵塞著柏樹和橡樹枝幹的幾條小河上來回搜索,或者越過棉田(在這種時候與其說是在游弋不如說在涉水),在房頂、穀倉頂,甚至樹叢之間搜集可憐的貨物。過了午夜它才在這個到處是帳篷、讓人感到凄涼絕望的小城邊上靠岸;煤油燈在細雨中冒煙,匆匆接上電線的電燈的燈光在武警的刺刀和醫生、護士以及廚工的紅十字袖章上晃來晃去。陡峭的堤岸幾乎擠滿了帳篷,然而人在不斷增多,帳篷還是不夠用;人們有的坐著,有的躺著,有單身一人的,有一家一戶的,有的人總算找著個避雨的地方,有的人只好頭頂著雨。人們都精疲力竭,只剩下一口氣,醫生、護士和士兵不是從他們身上跨過去就是繞過去,在他們中間穿梭來往。
「於是,我們劃到了河道那兒,」胖犯人接著往下說,聲音極其平淡,沒有任何聲調起伏。「然後,那小船甩開了他,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是坐在船頭,因為他認為自己划船很在行。我根本沒瞧見有什麼急流。可一瞬間,小船突然旋了個圈兒,接著又飛快地朝後轉,像是鉤在一列火車上似的,於是又旋轉了一圈;恰巧這時我抬頭看,一根樹枝正好在我頭上方,我忽的一把抓住了它,而小船卻從我身下被拽走了,彷彿是誰拉下你一隻襪子那樣。小船翻了,我又看見那船一次,那個說自己精通划船的傢伙正一隻手抓住船邊,另一隻手還握著槳——」他打住了,聲音並不是戛然而止,只是停住不說了。他站在那兒,目光靜靜地落在桌子上還剩一半的一夸脫裝的威士忌酒。
「划船,在哪兒?」高個子犯人問。
他們四肢爬著鑽進篷內,像狗爬進擁擠的窩裡,總算是有了住地。不一會兒,他們的身體就把帳篷內烘暖和了。接著,他們不聲不響,全都聽見了那聲音,躺著聽那低沉的汩汩聲響,深邃強勁而又有力度。「老爺子?」當年搶劫火車的犯人念道。
「這是咋回事?」監獄長問道。
又過了一小時,他們開始看見前方有無數亮光——隱隱約約,閃爍不定,針眼似的紅點沿著地平線延伸而去,明顯地低垂在天邊。可是,差不多又過了一小時,他們才抵達亮點閃爍的地方,犯人們蹲在小船上,縮在濕透的衣服里(他們已不再感到雨水是一點一滴地落在身上),望著亮光越來越近,直到大堤堤身高聳在面前;這時他們看見一排軍用帳篷沿著堤頂一溜伸去,人們蹲在一堆堆火的周圍,火堆反射出的搖曳亮光橫過水麵,照見一大批混雜的船隻停靠在堤基岸邊,堤壩頓時顯得巍然屹立,黑壓壓地高聳在頭頂前方。手電筒光沿著堤岸掃射,在停靠的船舶之間搜尋;這時候,汽船才不聲不響地緩緩漂過去,停靠其間。
高個子犯人對這番情景看得入神,站在身邊的警衛呼喊他名字也沒聽見。「醒醒!」警衛喝道,「你們這幫傢伙會划船嗎?」
「那傢伙是淹死了,」胖犯人說。「你不用替他操心。他已經得到赦免,無論誰動手給他簽字,都不會抽筋的。」
「是呀,淹死了。」他頭也不轉地對那胖犯人說,「告訴他。」
「於是我們救起了他——」副監獄長這時說到胖犯人的名字,「——兩人都是天黑以前才救起的,接著便帶回來了。可是,那傢伙卻不見蹤影了。」
他們登上堤頂的時候,看見卡其布帳篷排成一長排,帳篷之間的火堆旁邊圍了許多人——男人、女人和小孩,有黑人也有白人——在不成形狀的衣服包之間有的蹲著有的站著,這些人轉過頭來,望著犯人:身上穿的寬條子衣服,腳上銬的鐵鏈,雖然默不作聲,眼珠卻在火光中閃閃發亮。犯人們再往堤下望去,卻見一大群騾子夾雜著兩三頭母牛,全都擠在一起,沒有套繩索。這時,高個子犯人開始聽到另一種聲音,不是突然之間聽出來的,而是猛然意識到他耳邊九九藏書一直都響著這種聲音;可這聲音又不是他先前經歷過的,也遠非他能領會;這一刻之前他一直聽而不聞,就像一隻螞蟻、一個跳蚤在山崩地裂之際照常爬行而不聞崩裂之聲。自晌午起,他就一直漂行在這水面上,他曾在這道堤壩的陰影里犁地、耙地和播種長達七年之久;可是他現在站在堤上,卻沒有能夠立即領會到從堤壩一側遠處傳來的深沉流淌的汩汩水聲。他止步不前,身後一隊犯人像一串剎住不動的貨車突然朝他撞來,鐵鏈的碰擊聲也同貨車碰撞聲一樣。「朝前走!」一個警衛嚷道。
天黑后不久,火車停下不開了。犯人們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們沒有問,也不想問這是什麼地方,就像不想問幹嗎要到這兒,來這兒幹什麼;他們甚至想看上一眼也辦不到,因為車廂里燈已關了,車窗被外面的雨水和裏面擁擠的人體發出的熱氣弄得霧蒙蒙的。他們能看見的只是手電筒不閃時的微弱亮光和閃亮時的耀眼光亮。他們聽見有人在喊叫,在發命令,接著車廂內的警衛也叫喊起來,把他們吆喝起來,趕向車廂門口,腳腕上的鐵鐐發出丁兒鋃當的響聲。他們下車時正遇上一股猛烈迸噴出的蒸汽,一縷縷粗暴地噴過車廂。這列火車旁邊並排停著一艘厚實而笨重的汽艇,身後拖帶著一連串小艇和平底船,看上去也像是一列火車。這兒的士兵更多,手電筒亮光在步槍的槍桿和子彈帶的銅扣間晃來晃去,當犯人們小心翼翼地走進沒過膝蓋深的水裡爬進小船的時候,手電筒光又閃閃爍爍地照亮在他們的腳鐐上。機務人員開始出空爐膛里的燃料,此時火車的車廂和機車已在蒸汽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是什麼?」犯人問道。蹲在就近一堆火邊的黑人回答他:「嗒就是他,嗒就是說的『老爺』啦。」
頭一批下船的人中間,有一位是勞教所的副監獄長,緊跟在他身後的是那個胖犯人和另外一個白人——個子矮小、面膛瘦削、蒼白的臉上鬍鬚滿腮,帶著一副不信任別人的憤懣神情。副監獄長像是準確地知道要到哪裡去,他領著兩個同伴,迅速地穿過成堆的傢具和睡覺的人群,很快就站在一間燈光耀眼、匆忙布置的臨時辦公室里,這差不多就算得上是軍事指揮所了。勞教所副監獄長和兩位佩戴少校葉形軍銜的軍官坐在一起,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丟失了一個人。」他點出了那個高個子犯人的名字。
「給他喝杯酒。」一位軍官說。監獄長給倒了一杯,副監獄長接過去給那救出的人,他雙手顫抖地接過杯子,努力把杯子舉到嘴邊。一旁的人直瞧著他大約有二十秒鐘,副監獄長才從他手裡把杯子拿過來,送到他嘴邊;他咕嘟咕嘟地喝著的當兒,兩小股酒順著他兩邊嘴角流進他下巴的鬍鬚。
黎明姍姍到來,破曉時分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這時兩個犯人連同其他二十個同伴,都上了同一輛卡車。開車的是一名模範犯人,兩名武裝警衛同他一起坐在駕駛室里。犯人們則站在四圍高兀、牲畜廄似的沒有頂篷的車斗里,他們擠在一起像是火柴盒裡豎立的一根根火柴,又像是炮彈里一股股鉛筆狀的無煙火藥引芯,他們腳腕上的鐐銬連鎖在一條鐵鏈上,其間還橫七豎八地擺放著鐵鍬和鐵鎬;他們的雙腳無法動彈,兩腿卻不住擺動,那根鐵鏈的兩端固定在卡車車身的鋼板上。
「是呀,」胖犯人說,「自由。由他享受去吧。」
卡車轉過彎,爬出了水面,登上運棉貨車使用的坡道,許多卡車和滿載家用物品的私家車,都開到這裏把貨物卸到站台上。這時,把犯人們鎖在卡車上的鐵鏈解開了,被成雙地銬上一副腳鐐之後,才讓他們登上站台,走進一堆擺放得亂七八糟的什物中間——床、箱子、煤氣爐、電爐、收音機、桌子、椅子以及裝框的畫,一連串的黑人在監視下正一件件地把這些東西搬進棉花打包房裡,監視黑人的是一個臉也沒刮的白人,穿件濺滿泥污的燈芯絨衣服,一雙齊臀的長筒靴,打包房門口還站著另一個荷槍的警衛。犯人們還沒在站台上停步,便被那兩個手執獵槍的警衛趕進了一間昏暗如山洞似的建築物,裏面亂糟糟地堆放著傢具,那些大棉花包的頂端,梳妝台的鏡子和餐具櫃的漆面隱約地閃現亮光,光澤蒼白而又靜寂,沒有任何折射能力。
「往哪兒逃?」副監獄長說,「整個三角洲全淹了,沿河五十英里,直抵山腳,水都有十五英尺深了。而且,那條read.99csw.com船也翻了。」
「是呀,」另一個犯人答道,「他可不用吹牛皮。」
監獄長和兩位軍官又一次望著那傢伙,他面容憔悴,形象粗野,流露出常見的惶恐神色,虛弱懼怕卻又慍怒未消。「他一直沒來救你?」監獄長問,「你也從未見到他?」
「行吧,」副監獄長說,「可是聽我說,長官。他不是個壞人,也許不該派他去划那船的,只是他說過會划船。聽我說一句,假若我在他的釋放書上寫:一九二七年大洪水中因救人性命而落水致死,送上州長簽字。這會讓他的親屬收到後有些想頭,當鄰居來訪或有什麼事的時候可以掛在牆上。說不定還會給他親屬一筆撫恤金,畢竟他們是送他到農場來種棉花的,不是讓他在洪水中去划船胡鬧的。」
他們吃好了飯,這時候,像接到了信號似的,天又開始下起雨來;他們有的站著有的蹲著,身上穿的粗布衣服過了一夜也還沒幹透,只不過比空氣稍暖和些而已。不一會兒,他們就給吆喝著站起身來,分成兩組,每人從附近一堆沾滿泥土的鋤頭和鐵鍬中間拿起傢伙,沿堤大步走去。過了不久,那艘拖著一串船隻的汽艇到了,它駛過的水下十五英尺深的地面原先也許是一片棉田;船里載滿了人,水位都齊船舷了,載的是黑人,中間也夾雜著幾個懷裡抱著包袱的白人。引擎聲停息之後,從水面傳來彈奏吉他的微弱琴聲。小船靠著絞船索拽攏岸邊,卸下人和東西。犯人們看著那些男男女女和小孩背著沉重的麻袋和用被單捲起的包裹,費勁地爬上泥濘的斜坡。吉他彈奏聲一直沒停止,這時犯人們看見他了——一個臀部干扁的黑人青年,脖子上用套犁的棉繩懸挂著一把吉他。他在爬上堤岸時還不住地在彈奏。他沒有攜帶別的任何東西,沒帶吃的,沒帶換洗衣服,連件外衣也沒帶。
同昨天一樣,他們得到的食物是燉肉、咖啡和麵包,他們也像昨天那樣端著碗和盅子蹲著用餐,只不過這時沒有下雨。昨天夜裡漂來一座完整的木製穀倉,現在被激流衝到堤邊給阻塞住了,一群黑人蜂擁上去,拆下屋頂和牆板往岸上搬;高個子犯人不慌不忙地一面吃著東西,一面望著穀倉迅速地被拆到齊水的平面,活像一隻死蒼蠅在一群螞蟻的辛勤勞作下消失得不見蹤影。
「不知道,」副監獄長說,「我還沒有找到她哩。我猜想是別的船把她救起了。而這一個是蹲在棉花倉房上的傢伙。」
他們終於開到鐵路線上。這條鐵路在右街角處穿過街道,把城鎮分割成兩部分,鐵路線也是建在壘土堆——堤壩上,高過城鎮八至十英尺。街道悄無聲息地穿過堤壩,在一個棉花打包機的貨運站台旁邊來了個九十度大轉彎,貨站的台架與貨車車廂的門等高齊平,台上支起個卡其布的軍用帳篷,還站著個荷槍實彈的國民警衛隊哨兵。
黎明時分,警衛照著他們伸在外面的腳底直踹,把他們一個個踹醒。正對著這塊泥濘地面和船群的地方,已經搭起一個軍營野外廚房,他們聞到了咖啡的氣味。可是至少這位高個子,儘管昨天他只吃過一餐飯,就是中午在雨里吃的那一頓,卻沒有立即朝那進食的地方移動。相反,他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望著這條大河,他前七年的生活就是在河堤的陰影里度過的,可是他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它;他站在那兒,默不作聲,陷入驚訝的揣測,獃滯的鐵灰色水面竟然沒有掀起任何浪花,只是微微地有些起伏。河面從他站立的堤壩延伸到他目所不及的遠方——一片緩慢而又有力地起伏著、泛起巧克力色泡沫的水面,唯有一英里開外的一條細線劃開了它,這條線細柔得像是一根頭髮。過了一會兒,他才辨認出來。那是另一道堤壩,他暗自在想。從那兒看我們也會是一樣,從那兒看過來,就是我現在站立的堤壩。後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一個警衛的聲音傳過來:「走哇!走哇!你會有時間把它看個夠的。」
「好吧,」監獄長說,「我會酌情處理的。要緊的是把他的姓名從登記簿上按死亡註銷,以免有政客打他伙食津貼的主意。」
「那艘汽艇帶來了話,」副監獄長說,「河道柏樹上有個女人,另外還有這傢伙——」他指著跟來的第三個人,監獄長和兩位軍官都一齊朝他看著。「在一個棉花倉的房頂上。汽艇再也沒法容下他們。往下講。」
「嗯,」監獄長說,「不過,我在這兒十年沒掉過一名監犯,現在,出了這種事——我明天就派你回勞教所去。通知他的家屬,立即辦好他的釋放文書。」
過了不久,路面也消失不見了。看不出這條路有一個斜坡,而斜坡已突然滑進了褐黃色的水面卻沒起任何波紋,沒顯示任何路脊分界線,像是一塊細薄的刀片被一隻靈巧的手斜read.99csw•com插|進了肉體,像一塊鐵片理所當然地戳進水裡去淬火,這景象彷彿已經多年,當初修建時就是如此。卡車停下不動了。開車的模範犯人從駕駛室下來往後走,從犯人們站立的腳中間拖出兩把鐵鍬,鏟部碰著銬在他們腳腕的蛇形鏈發出哐啷的聲響。「這是幹嗎?」一個人問,「你要拿去幹啥?」模範犯人沒有回答。他回到駕駛室旁邊,一名警衛,沒帶獵槍,已經從駕駛室下來,他和模範犯人都穿著齊臀的長筒靴,手裡各執一把鐵鍬,小心翼翼地蹚水往前,用鐵鍬把柄探路。剛才那個講話的犯人又說話了,他是個中年人,長著一頭鐵灰色的蓬亂頭髮,臉上露出略帶狂亂的神情,他又問:「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同樣沒人搭理。在模範犯人和那名警衛的背後,卡車開動了,開始緩慢地駛進水裡,掀起一片又濃又稠的巧克力色水浪。這時,鐵灰色頭髮的犯人尖聲喊起來:「該死的,快解開鐵鏈!」他開始掙扎,奮力地又推又擠身邊的夥伴,直擠到駕駛室邊,用拳頭捶打駕駛室頂部,一邊大喊大叫:「該死的,解開!把鐵鐐解開!狗娘養的!」他的叫喊並不針對任何人。「要把老子們淹死不成!快解開鐵鐐!」但他聲音所及之處沒有任何回應,周圍一片死寂。卡車又動起來了,那個警衛和模範犯人把鐵鍬倒過來在前方的水裡探路,由一個警衛駕車,二十二名犯人像沙丁魚似的擠在車斗里,他們的腳踝仍然鎖著套在車身上。他們過了另一座橋——兩道纖細的似非而是的鐵欄杆歪斜地露出水面,開始的一段與橋平行對立,后一段卻偏倒沒入了水面;這景象令人憎惡,看似意味深長卻顯然毫無意義,像是在一個不完全是噩夢的夢中見到的什麼東西。卡車繼續緩慢爬動。
這時候,路道兩旁都進水了,彷彿他們一旦覺察到水的流動,水便不再玩弄騙術和遮眼法了,他們似乎能夠看見堤壩兩側的水在不斷上升,先前還在幾英里遠的路上,樹榦還高高地挺立在水面,現在冒出水面的卻像是低低的枝丫,彷彿是修剪過的草坪上那些裝飾性的一簇簇矮樹叢。卡車經過一處黑人的小木房,水已淹到窗戶邊沿。一個女人緊緊抓住兩個小孩蹲在屋脊上,一個男人和一個半大小夥子站在齊腰的水裡,正在把一頭尖聲嘶叫的豬拖上一座穀倉的屋頂斜面,屋脊並排蹲著一排雞和一隻火雞。離穀倉不遠有一個乾草堆,上面有頭母牛,由一根繩子拴在草堆中柱上,正在高聲叫個不停;一個黑人男孩騎在一頭沒有鞍子的騾背上吆喝,不斷地抽打它,雙腿緊緊扣住騾子肚肋,斜著身子在拖一根系了另一頭騾的繩子,一路水花四濺、踉踉蹌蹌地走近那個草堆。那個站在房頂的女人開始向路過的卡車尖聲喊叫,聲音隱約不清卻很悅耳,越過褐黃色的水面傳來,卡車繼續不停地向前行駛,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最後完全聽不見了,究竟是因為距離遠了或是她停止了喊叫,卡車上的人不得而知。
他們穿過這裏,來到剛才看見有軍用帳篷和哨兵的那個貨運站台上。他們等在那兒,誰也沒告訴他們等什麼或者為什麼要等在這兒。兩名警衛在帳篷前面同那個哨兵聊天,而這些犯人卻一長溜地坐在站台的邊沿,像一群兀鷲歇在一道柵欄上,他們一雙雙戴著腳鐐的腳,在褐黃的凝滯不動的洪水上方晃來晃去;鐵路的路基完好無損,巋然兀立,帶著一絲兒臨危不懼、挑戰滄桑災禍的意味;他們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眺望著鐵道外面給截斷了的另一半城鎮:在濃重的灰色天空下,像是漂浮在一望無垠的水汪汪的平原上,那些房舍、灌木和樹林,看上去井井有條,頗為壯觀,儼然不動。
過了一會兒,從農場開來的另外四輛卡車也到了。四輛車一輛接一輛地靠攏停下,散熱器對著尾燈,先後分別發出四次撕裂綢緞般的聲音,消失在棉花打包房那邊。不一會兒,坐在站台上的人聽見了腳步聲,沉悶的鐵鐐鋃鐺聲,第一輛卡車上裝的人從打包房出來了,緊接著是第二輛和第三輛卡車上的人;於是,現在有了一百多人,個個都穿著用墊褥布縫的工裝褲和短上衣,另外還有十五至二十個背著步槍和獵槍的警衛。第一批人站起身來,一對一地並排站定,哐啷哐啷響著的鐵鐐像臍帶似的把他們連在一起;這時,開始下雨了,一場灰濛濛的不緊不慢的雨,像十一月份而不是五月天的淫雨。然而,他們誰也沒向敞開的打包房的門口挪動一步,甚至朝那兒望也沒望一眼,無論是抱了期望或希望也好,不抱任何奢望也罷。即使他們動過念頭,無疑也知道那裡面的空餘地方即使現在還空閑著,也是要用來放傢具的;也許,他們心裏還明白,就算那裡面有空地也與他們不相九九藏書干,倒不是因為警衛寧願讓他們淋透衣服,而是壓根兒想不到要讓他們避避雨。於是。他們乾脆一聲不吭,把短上衣的領子翻起來,成雙地戴上腳鐐站在那兒,像接受現場考驗的狗,一動不動,耐心十足,差不多像在反芻似的,個個都把背部朝向雨,如同牛羊通常的做法。
接近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一個小鎮,他們的目的地。街道都鋪砌了一層路面,卡車駛過,發出像是撕裂綢緞的聲音。現在,車速加快些了,警衛和模範犯人又回到了駕駛室,卡車甚至有點兒像是在破浪前進,掀起的水浪濺過淹沒的人行道和道旁的草坪,直打在沿途各家門廊的台階上,那兒有許多人站在成堆的傢具中間。之後他們穿過商業區,看見一個人穿著齊臀的高筒靴,從一家商店出來,走進深至膝蓋的水裡,背後拖著一隻平底小船,船里放有一個鋼質保險箱。
水面靜寂不動,坦然平盪,看上去不像是單純無辜,倒是更顯得有些泰然自若,甚至到了莊嚴神聖的地步。那景象像是你可以徒步在上面走,那靜寂的程度,只有他們到了第一座橋頭才意識到水在流動。橋下原有一道溝,一條小溪,可是現在,溝和溪都不見了,標示它們流經路線的唯有一排排柏樹和荊棘。在這兒,他們既能看見又能聽見水的流動——緩慢而又深沉地向東並向上游涌動(「水在倒流」,一個犯人悄聲地說),從靜寂獃滯的水面下傳出深沉模糊的隆隆聲響,這聲音像是(雖然卡車上的人誰也沒這樣來比方)一列地鐵在街道下面的深處行駛,而那速度給人以神秘恐怖之感,好像這片水域截然不同地分隔為三層,漠然從容的表面浮著泡沫渣滓和樹枝似的殘骸雜物,彷彿在居心叵測地掩蓋洪水本身的洶湧澎湃,洪水下面則是原有的水流,朝相反的方向緩緩地汩汩有聲地流淌著,沒有覺察到洪水的存在,它不受驚擾地循著先前既定的流道,履行著在自己小人國里的作用,像一隊螞蟻穿行在特快列車行駛的鐵軌之間,這些螞蟻沒有覺察到洪水洶湧澎湃的威力,似乎它只是刮過土星的一陣旋風而已。
胖犯人坐在船頭,高個子犯人在船尾,他們划離堤壩的時候看見其他犯人也成對地被解開鐵鐐,派去划另外那些小船了。「這幫人當中,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是這輩子頭一次看見這偌大的一片水的。」高個子犯人說。另外那個人沒答話。他跪在船底,戰戰兢兢,時不時地揮起槳來撥一下水面,他那寬厚鬆弛的背部彷彿也帶上了心驚膽戰的緊張表情。
不一會兒,沒有人提醒,他們便看見了兩個多星期以來矮胖犯人一直在他們耳邊念叨的洪水。車路向南,建在一條高突的堤壩上,當地人把它稱作土坎,大約高出周圍平地八英尺左右,兩旁都有采土坑,堤壩的壘土就是從那兒采來的。這些采土坑整個冬天積滿了去秋的雨水,不用說還有昨天剛下的雨水;可是現在,人們卻看見路兩旁的土坑消失不見了,只剩一片平靜不動的黃褐色水域——水漫過土坑流入田地,注入長長的紋絲不動的一道道犁溝的溝底;在昏暗的晨曦里水域隱隱約約地閃亮,彷彿是一個巨大的柵欄倒在地上,現出一根根鐵條杆子。過不多久(卡車開得很快),他們不出聲地觀望著(他們本來就不怎麼講話,現在更是寂靜無聲,滿臉嚴肅,挪動著身體,伸長脖子,神色冷峻地朝著路的西面望去),發現犁壠的高出部分也消失了,只見一片完全平坦的沒有任何動靜的鐵灰色水面,那些標示鄉鎮區間的電杆和筆直的樹籬,像是用混凝土固定了似的,僵直地挺在那兒。
「我不會划船。」胖犯人說。
「不,是在這一邊,」警衛說著,立即彎下腰去解開把高個子犯人同禿頭的胖犯人銬在一起的鐵鏈。「就在這條路下面不遠的地方。」他站起身來。兩個犯人跟隨他走向船隻。「順著那些電線杆子往前,你們會看見一個加油站。一看就明白的,屋頂仍舊露出水面。那地方靠近一條先前的小河,現在河邊的樹梢還伸出水面。沿著這條河道,你們會看見一株殘存的柏樹樁上有個女人。把她救上船,然後朝西邊划,會看到一個傢伙坐在一個棉花倉房的屋樑——」他轉過身看著兩個犯人,兩人一動不動地呆立著,先注視了一會兒那條平底小船,隨後又滿臉肅然地望著那片水域。「怎麼回事?還在等什麼?」
「我才不划船去那邊的水面。」高個子犯人說著,把頭猛地扭向身背後堤壩外面那看不見河道的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