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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野棕櫚

三 野棕櫚

他們離開了下雪的湖邊,儘管在回到芝加哥之前他們曾趕上正在南移的小陽春天氣的尾子,但是時間不長,來到芝加哥已是冬天了;從加拿大刮來的寒風長驅直入地穿過城市大廈聳立的街道,使大湖結了冰。聖誕節快到了,隨處可見冬青樹枝,但寒風嗖嗖地刮在人們臉上,凍壞了的警察、店員和乞丐的面孔,以及那些穿戴如同聖誕老人的紅十字會和救世軍組織的人們:死氣沉沉的白天完結之後,亮起形形色|色的霓虹燈,照著畜牧大王和木材大王的太太小姐們圍著貂皮領子的頸項上的如花的容貌,照在從歐洲歸來的政客們的情婦的臉上;還有大農場的紈絝子弟,他們來此度假,住在生產鋼鐵的湖區和富裕郊區一帶的豪華公寓里,這時候正要離開芝加哥去佛羅里達;還有倫敦經紀人、英格蘭中部的鞋業大亨和南非參議員的公子哥兒,他們來瞧瞧芝加哥,因為他們曾在牛津或劍橋的高等學府讀到過惠特曼、馬斯特斯和桑德堡,他們這群人不精探索之道卻裝備精良,帶著筆記簿、相機和高級旅行防水袋,專門挑選了競爭殘酷激烈的芝加哥來度聖誕佳節。
「今晚你單獨在這兒過夜害不害怕?」這時,她開始掙脫身來。
「嘿,」他說,「摟摟脖子親親嘴如何?」
「貯藏室里有游泳衣。」他說。她沒有答話。紗門砰地關上了,他不能再看見她,即使他抬起頭來。
「一百四十八元。不過,還沒事兒,我——」
「只不過用些柴火而已,不會破費你什麼的。」麥科德說,「而且,從這兒到加拿大邊界,你可以拾很多回來;你要願意,可以跑遍威斯康辛北面,拾來的柴火能堆煙囪那麼高。」於是,他們坐在火堆旁邊,沒講多少話,只是抽煙,直到麥科德動身離開。無論第二天是不是假日,他都不肯留下。威爾伯恩陪同他走到車邊,他鑽進車內,回望了一眼夏洛特站在門口映著火堆光焰的身影。「喂,」他說,「你不用擔心,就像會被警察或佩戴鷹徽標誌的童子軍領著過街的街頭老婆子不用擔心一樣。要是有可惡該死的醉漢開車闖過來,不是老婆子而是那警察或童子軍會被撞得一塌糊塗。你自己保重!」
「當然要。幹嗎要操心這個?這不就像因為浴室要斷水便擔心沒法洗澡。」說著,她撐起身來,以同樣突如其來的莽撞離開小床;他望著她走向門邊,打開門朝外張望。不等她說「下雪了」,他已聞到雪的氣息。
「對,那又怎麼樣?」她注視著他。「來吧,咱們一起進去,把這事兒說個明白。」他倆回到屋裡;她停下腳步,又一次正面看著他。「咱們說吧。」
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大房間,北牆頭開了一堵天窗,很可能是先前某個已死或已破產的攝影師親手開闢的,也可能是先前租賃此屋的某個雕塑家或畫家;大房間還帶兩個小間,分別當廚房和浴室。她租了間開天窗的頂屋,他暗暗地對自己說,女人租房通常首先考慮的是盥洗室。卧室和廚房只是附帶關注一下。她選擇了一個容納愛的地方,而不是供我們容身的場所,她不只是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她絕不是想以自己造的一個泥塑去換另一個——他挪動步子,接著又想,也許我並不是在擁抱她而只是依附她,因為我心裏還有保留,不知道這樣下去行不行,還不能相信這樣能行。「不錯。」他說,「很好,現在沒什麼能難倒咱們了。」
「不會,只要值得我們去維繫它就不會。很不錯,夠堅強的。不愧有資格去維繫它,盡量體面地去獲取你所要的東西,然後保住它。保住它。」她走過來雙手擁抱他,抱得很緊,用她的身體擠壓他,不是愛撫的舉動,而完全像平時抓他頭髮把他從睡眠中弄醒那樣。「那就是我要做的,要努力去做的。我淫|盪,喜歡用雙手製作東西。我不認為這有什麼過分,為什麼不可以喜歡、不可以擁有而又保持。」
「咱們還有時間喝一杯。」麥科德說。
三個星期以後,他在馬甲兜里裝了張在廢報紙邊上胡亂寫下的地址,徑自走進市中心的一幢辦公大樓,登上二十層樓來到一處不透光的玻璃門前,門上寫著「卡拉漢礦業」字樣,同打扮花哨的女秘書費了一番口舌之後終於到了一張辦公桌前,平整的桌面上除了一部電話、一副攤開的坎菲爾德牌戲的紙牌幾乎空無一物,桌後邊坐著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人,面色赤紅,目光陰冷,長著一顆攔路強盜的腦袋,一副大學足球中衛發福的身軀,足有兩百二十磅重,穿著一身昂貴的花呢西裝,在他身上卻像是他在火災受損物品大拍賣上用槍頂著別人搶來的;威爾伯恩試探著向他概述了自己的醫學資格和經歷。
「是的,只不過明天不會輸得精光,下一個月不會,下一年也不——」
夏洛特沒有喝那幾口酒,而是把酒瓶放到壁爐台上。「謹此提醒我們失去的文明,那時起我們把頭髮梳成分開的髮式。」她說。說完,大家開始用餐。兩個卧室里各有一張鐵架帆布床,安了紗窗的游廊里還另有兩張床。威爾伯恩收洗碗碟的時候,夏洛特和麥科德從貯藏間拿出卧具,把游廊里的兩張床鋪好;威爾伯恩洗好后出來時,麥科德已經躺在其中一張床上,脫了鞋在抽煙。「來,」他說,「躺一躺,夏洛特說她不想再睡了。」這時她恰好出來,拿了一沓紙,一隻錫杯,一個新的塗漆的彩色盒子。
威爾伯恩同麥科德握握手。「我多半會寫信給你,」威爾伯恩說,「而夏洛特大概一定會的。她也比我更像一位紳士。」他走進連廊車廂又轉過身來,服務員在他背後,他手扶門把等在那兒;他和麥科德彼此望著,他們之間有兩句話沒有說出來,彼此心照不宣卻不會說出口: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和不,你再也見不到我們。「因為烏鴉和麻雀會被槍從樹上打下來,被洪水淹死,或者在颶風和山火中喪命,但是雄鷹卻不會;即使我是只麻雀,也許我能陪伴雌鷹。」列車開始啟動,最初是緩緩行駛,一節節車廂在他腳下徐徐離去。「我在湖邊對自己說過,」他說,「我從內心感到,她不是情人而是母親。是啊,我已經前進了一步。」列車在行駛了,他把身子靠外,麥科德隨著跟進以保持同他的距離。「我從內心感到,你和她撫育了我,你是父親。請為我祝福。」
「天氣一向挺溫和,時間彷彿是停止了,我們也同時間一起凝固不動,像是池塘上的兩片薄葉塊。所以,我一直沒去想憂心的事兒,沒有做任何打量和觀察。不過,我現在要去村鎮一趟。只有十二英里遠,我明天中午就可以回來。」她注視著他。「一封信。馬克寄來的。該到了那兒。」
「一定會在那兒。」
他終於找到一份工作,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差事;那是在一個黑人租賃住宅區的一家慈善醫院的化驗室,接納的幾乎都是由警察送來的酗酒、槍傷或刀殺的受害者,他的工作是做常規的梅毒檢查。「你不需要使用顯微鏡或瓦色爾曼試紙,」當天晚上他告訴她,「你只需要足夠的光線看清他們屬於什麼種族就行。」這時她已在天窗下面的支架上鋪了兩塊木板,她把那稱作她的工作台,從廉價店買來一包顏色石膏,已經在上面漫不經心地花了一些時間,儘管她並不在意自己在幹什麼。此刻,她彎著腰在工作台的一張用過的紙上用鉛筆寫字,他瞧著她那柔軟卻遲鈍的手快速寫下幾個字體大個的數字。
「是我打電報給馬克要他來接你的。你會有份工作,那工作會讓你干到聖誕節。我想過,我可以留下二十五元的一半,在這兒待著。說不定,馬克也能給我找點什麼事兒乾乾;要是什麼也找不著,一份公共事業振興署的差事也行。那時候,我就可以回到城裡,咱們就能——」
「那你不想要這份工作。這工作遠遠夠不上你的資格,而且我敢說,不值得你干。再見吧。」那雙眼睛冷冷地盯著他,他卻一動不動。「我說過了,再見。」
威爾伯恩似乎馬上就覺得有了一條無形的狗在他們中間。於是,他們到了一家酒吧,這是他們時常光顧的地方,每周會在這兒見面兩次,有時是偶然,有時是事先約定,見到由麥科德引進他倆生活圈子的那伙人。這時,他們之中另有四人在那兒(麥科德向他們轉述「我們失業了」、「我們在等待一條狗的到來」的話);他們一共七人,坐在一張能坐八人的桌前,空了一把椅子,隔了一個空位,現在那兩塊排骨已經解開放在一個盤裡,旁邊有一杯沒摻水的純威士忌擺在幾隻高腳杯中間。他們還遲遲沒用餐,威爾伯恩兩次湊近她說:「我們不吃點什麼嗎?沒事兒,我能——」
「它叫『怪味兒』。」夏洛特說。
「她的意思是說,我們希望你不知道。」威爾伯恩補充了一句。可是,布拉德利仍然注視著夏洛特,在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上邊的淡白眉宇之間,呈現出有禮貌的疑問,嘴角帶笑眼睛卻不笑。
「也再次感謝你。」夏洛特說。他走出門去,威爾伯恩看著他把獨木舟推離湖邊,跨進小舟。之後,威爾伯恩走近紙板箱並彎下腰去。
住進芝加哥旅館的第二天清晨,威爾伯恩醒來,發現夏洛特已經穿戴好離去,拿了手提包,只留給他一張字條,筆跡粗放潦草,乍看上去像是男人的手筆,細看之下卻又十分女性化:中午回來,夏。在名字的縮寫「夏」字下面又加了幾個字:也許會更晚一些。可她在正午以前就回來了,他又在睡覺;她坐在床沿邊,把指頭插|進他的頭髮,轉動他在枕上的頭,把他搖醒;她還敞著上衣,寬邊帽在額上只往後掀了些,目光沉靜,黃瞳仁十分澄明;他望見這眼神,心裏真服了女人異處安身的嫻熟本事。這並非節儉、理家之類,而是某種更遠更高超的品性:她們(所有女同胞)無論遇上什麼氣質的男伴,落在什麼樣的處境,都會本能地絕對無誤地找到契合點;無論充當寓言中的鄉村赤貧農婦,或是扮演豪華的百老匯歌劇圈內的妖艷女星,都會得心應手;她們絕不吝惜迄今積攢的錢財,絕不會考慮家裡能不能擺上優雅的玩意,甚至典當手上佩戴的珠玉也在所不惜,為的是玩一場人生遊戲;人生的安全保障也可以不顧,追求的只是當下境遇里必須維持的體面,甚至為了在玫瑰枝頭築起愛的小巢會去遵循一套規則,維繫某種模式;他想:讓他倆走到一起的是非法的愛情,他倆是命中注定非要違反世俗,違背上帝,做永不可救藥的人;這樣做不是為了讓非法愛情獲得浪漫性,不是為了他倆抱有什麼熾烈的信念;相反,是為了要去接受非法相愛對他倆構成的挑戰,因為他倆懷有一種不可抵禦的定要非法相愛並使之受人尊重的心愿,即使遇上了洛陶雷諾那樣的花|花|公|子也要保持體面,為了維護那一頭捲髮不惜乘交通車和吃殘羹剩飯(而且毫不動搖地相信自己能夠辦到,就像蠻有把握相信能夠成功地開辦一處能提供膳食和寄宿的場所)。她說:「我已經找到了。」
他瞧著計數器上顯示的數字指數。「一百二十二塊。」
「但是,為什麼要在二月份去猶他州對抗?要是你鬥不過,幹嗎一定得去猶他?」
「是的,好吧——說到體面。它就是罪魁。不久前我才發現,是閑散造就了我們所有的德行,我們最能持久的品質:沉思、安靜、懶散、不干預他人;維護身心兩方面的正常代謝,注重肉體愉悅方面的智慧:合理膳食、排清腸胃、暗交情人、晒晒太陽——沒什麼比這更妙了,與世無爭;人生苦短,應當珍惜活在世上的時間,活得有滋有味並且心裏明明白白——哦,是的,這是她教我的;她給了我深刻的影響,而且會永久保持——別的一切都是空的,毫無意義。但是只在最近我才真正看明白,得出符合邏輯的結論:某些我們通常稱為基本德行的東西——節儉、勤勞、獨立——造就了所有的惡行——狂熱盲從、自命不凡、愛管閑事、膽小畏懼,以及最糟糕的講究體面。以我們為例,正是因為最初我們有償付能力,確切地知道明天的食品來源(該死的錢財,過多了,夜裡我們便睡不著,計劃著該如何花費;到了春天,恐怕還要在衣袋裡揣上摺疊式取暖器),我完全變成了講究體面的奴僕,就像任何——」
「好啦,」她說,「家裡沒有喝的了,你去商店買一瓶來,當我——不,等等,咱倆一起出去,喝的吃的一併解決。而且,咱們還得找條狗。」
「好啦,先生們,」他說,「我們上路了。」
於是,他重複了一遍那天在公園條凳上想過的話:「不會有問題。我剛好要習慣過愛的日子,我從前壓根兒沒試過;你是知道的,我的生活至少落後了十年。我還在放任自流,但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到正軌的。」
他拒絕接手:「是你的錢,你掙的。」她注視著他——在那雙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的黃色眼睛里,他彷彿是只飛蛾在跌跌撞撞,像只兔子被強大的火把光焰鎮住,被幾乎如同液態的、化學沉澱劑那樣的東西包裹住,一切情緒和謊言通通被消融乾淨。「我不——」
這就是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的那一天。他無限驚喜地坐在那兒,滿心愉悅地望著他編製的精巧傑作,匠心獨運地為上帝、為大自然,廓清了原本雜亂無章、缺乏邏輯、沒有條理、散漫無邊的混沌狀態,精確地求證了他自己的難題,終於發現他給了十月份六個星期,而他現在的日子應當是十一月十二日。他彷彿能夠從那全是一副模樣、黑壓壓一片的乏味往日,真真切切地看清每天每日,實實在在,沒有任何更改的可能;他彷彿看見架上排成一線的罐頭延伸到半英里開外,迄今為止,那些魚雷般壯實有力的形體只是一一倒下,沒有聲音沒有重量,倒入死寂不動的時光,為時光的兩個犧牲者提供了食品,正像時光為他倆提供了呼吸的空氣;可是現在顛倒了過來,時光在移動,緩慢卻又不可阻擋,在穩步前進之中逐一抹去那一排罐頭,就像天上一朵浮遊的雲彩投下的陰影。他想:沒錯,這是小陽春天氣造成的結果。我已經被老盪|婦誘入了愚人的天堂,我已經被這個年頭的莉莉絲耗盡了精神與力氣。https://read.99csw.com
「你是夢想它會到那兒,或是沖咖啡時從咖啡壺裡看見的?」
「離開芝加哥?」
「我給他發了封電報,又等他回話。所以,我回來遲了。」他倆吃了飯,這一回,她靜靜地去和他擠進了狹窄的小床,甚至緊緊依偎在他身邊,她這種舉動是他從未見過的,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事情上。
「聽著,」麥科德說,「你們已經買了許多食品,天冷后這兒又有許多木柴和蓋的東西,當城裡的形勢開始好轉,也許我可以賣出一些她製作的那堆東西,甚至收到訂貨——」
「會,」她說,打了個呵欠,用背朝向他。「說不定已到那兒一兩個星期了呢。」
「好吧,可是,得等明天才去。天黑之前你不可能走十二英里。」他們吃了飯便去睡覺。這一回她直接同他一起鑽進小床,完全不管她堅硬的胳膊會不會擠疼他,也不換個位置想,反正是她手重弄疼人,一向是她重手重腳去抓他頭髮,又急又狠地搖他的腦袋。「我的上帝,我一輩子不曾見過有誰像你這樣費勁做男人。聽我說,你這蠢貨。如果我要的只是一個成功的丈夫、美味的食品和細軟的床頭,你不想想我幹嗎不回到我早已擁有這一切的地方,而偏偏留在這兒?」
「從什麼時候?」
「見鬼,」麥科德說,「那給我來杯雙份黑麥威士忌。」侍應生走開了。麥科德仍然盯著他看。「看來那樣做適合你,」他沒好氣地說道,「聽我說,我知道這不干我的事,可是我希望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什麼。你在這兒收入不錯,夏洛特又有一份工作,你們有個舒適的地方居住。可是,你忽然不幹了,又叫夏洛特拋棄工作,二月份里到猶他州的一個礦井去住,不通鐵路,沒有電話,甚至沒有像樣的廁所,薪水才——」
「那可不多。」威爾伯恩說。對方瞪著他,肥胖的眼窩裡射出冷峻的目光。威爾伯恩也正眼相對,說道:「我有一所知名大學的學位,一個公認的醫學院。我只缺幾個星期的實習期,在一家醫院——」
「她?」她關上門。這一回她走向另一張小床,鑽了進去。「好好睡一覺。要是雪下得大了,明天的路會難走的。」
「帶去我的詛咒吧。」麥科德說。
「放開我。我看不清楚你。」他放開她,卻沒敢去正視她那威嚴的眨也不眨一下的黃色目光,他在這雙目光下從來沒能夠撒謊。「今天晚上?」
「我也沒看見,但你瞧那圍欄。」
霓虹燈閃閃爍爍,交通指示燈由綠色變成紅色,接著又從紅色變回綠色。燈光下奔跑著發出尖叫聲的計程車和靈柩車般向前滑行的高級轎車。他們到這時還沒有用餐,可那一伙人中間已有兩人離去;這時六個人坐在一輛計程車內,相互擠坐在膝頭上,夏洛特手裡拿著那兩塊排骨(包裹的紙弄丟了),麥科德抱著那條想象中的狗,狗的名字現在叫莫阿維爾,源自《聖經》里那窮人的餐桌。「嘿,聽我說,」麥科德喊道,「就聽一分鐘。多克、吉勒斯皮和我擁有這條狗。吉勒斯皮眼下就住在那兒,可是他得在九月一日前回到城裡來,到那時城裡會走空的。你們可以用那一百塊錢——」
「能。」他說。可她對這點還沒有把握,他想,因為三天之後他從醫院下班回來發現,她的工作台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彎彎曲曲的鐵絲,一瓶瓶的清漆和膠水,木紙板,幾管顏料,還有一個鍋盆裏面浸泡了一團薄紙;過了兩個下午,那些東西卻變成了五花八門的小形體——鹿、狼狗、馬、男人、女人,手工精巧,形態各異,別出心裁卻又令人叫絕;又過了一個下午,他回家時發現她和她的那些人人馬馬都不見了。一小時后她回來了,她的一雙黃眼睛像貓眼在黑暗中閃亮,不是勝利的喜悅、得意揚揚,而是一副斷然自信的神情,手裡拿著一張十元的新鈔票。
「我正要告訴你——」
這種日子他已經過得麻木了。他完全能意識到自己心裏已習以為常,縱然有些惱火卻也處之泰然;現在他經常倒過來想日益減少的食品罐子和袋子還能維持多少時日,想歸想卻不去查看壁櫥。他會回顧當初他總偷偷去公園的情形,坐在凳子上掏出錢包和紙筆,一一加減盤算,而今他最多不過朝排列在架上的食品罐子和袋子瞧一眼;他一數罐頭就準確地知道還剩多少天;拿鉛筆在架上逐日標出記號,這樣他不用去數架上的罐頭數目,一望架子立即明白到了什麼地步,就像只消望一眼溫度計就會知道刻度。他甚至不去貯藏室查看了。
「照你說的,」麥科德說,「又怎麼樣?」
「不會那麼糟,」他說,「你——」
「我知道,今天下午我就知道,她已經意識到這場遊戲完結了。」
「沒錯。原因就在於此。我已經變——」他打住了。侍應生端來飲料放在桌上,隨後走開。威爾伯恩端起薑汁杯:「為自由乾杯。」
「是,」他說,「是的。」她開始解開他的皮帶。
計程車停了,他們下車出來。手電筒光照射到鐵圍欄,照見一根根組成圍欄的帶旋渦花飾、有矛頭尖端的混凝柱,在旋渦飾的小門旁邊,甚至還有一個黑人男孩雕像的拴馬樁。「說得對,」麥科德說,「這兒準會有一條。」他們不再用手電筒,甚至在暗淡的星光之下他們也看得一清二楚——一尊聖伯納犬鐵鑄像,有一張弗蘭茲·約瑟夫皇帝和緬因州銀行家的拼合面孔,鑄造於一八五九年。夏洛特把排骨放在鐵三角飾物和鐵柱之間的門頂上,然後,大家又回到計程車內。「現在聽我說,」麥科德說,「那地方設備齊全——三間屋帶一個廚房,卧具,炊具,還堆放了很多可以劈作柴火的木材;你想洗澡也辦得到。九月一日以後,所有別墅也會空無一人,沒有人會去管你;而且在湖邊,你們可以靠魚來維持一段日子,更何況你可以用你們那一百元來購買食物;進入十月以至十一月,天氣都不會寒冷;要是你不在乎寒冷,你們可以待到聖誕節甚至更晚的時候——」
「你現在還感到害怕?」
「呃,說得倒是挺動情的。可是聽我一句,幹嗎不把那張該死的本票給我,我送她回去,那一百塊錢的食物夠你一個人吃上好一陣子,然後你可以進深山老林,吃螞蟻,在樹上扮聖安東尼,到了聖誕節,你吃完牡蠣后,可以拿一個貽貝殼,給自己做個節日禮物。我要睡覺了。」說著,他轉過身去,似乎立即就入睡了;過了不久,威爾伯恩也睡著了。他醒了一次,憑太陽他知道時間已過正午,而她不在屋裡。但是,他並不在意,醒著躺了一會兒,浮在他眼前的不是那荒蕪的二十七年,而是那條筆直、空蕩而又靜寂的路,夾在兩條各值五十元錢的分別用罐頭盒和麵粉袋排成的線路之間;她沒有走遠,她會等他。他想:如果這就是將來的路,她會等他的。要是我們就這樣躺著,我們會在一起,處在晃晃悠悠的孤獨之中,不管馬克和他的九流詩人蒂斯代爾;蒂斯代爾倒像是記得許多人讀過的東西,在秋冬之際靜觀漫天紅紅黃黃的落葉翻飛,相碰相吻。
「——也許你一直在想,到了那個時間你可以勒馬後退,有所挽回,也許沒想;但是那時刻一旦到來,你知道你不可能退卻,知道你過去一直心裏就明白,你是不可能後退的;你只要有一絲兒放棄的念頭,半點兒鬆動,讓『肯定』的答案從恐懼中溜出來,你就會俯首投降,失去意志力,放棄希望,所有的一切——黑暗、滑落、孤獨的雷鳴、休克、死亡,都會被一定數量的泥土戛然止住;這時候,你感到整個生命突然一下離你而去,滑入一片古老的接收一切的黑暗源頭,紅色液體橫流的根據地——叫作墳墓子宮或子宮墳墓,都是一回事。可是,你後退;也許你一直知道,但你後退,你甚至活夠七十歲或者別的任何歲數,可那以後你會知道你已經失去了一些並將繼續失去更多,而你所感覺的那一兩秒鐘是活在空間里,不是在時間里,人家給予你的七十歲並不完全屬於你,你會在某一天清償,以保持你生命簿的平衡;因此,你的歲數該是六十九,一年該是三百六十四天,一天該是二十三小時,一小時該是五十八分——」
「對。」她說。於是她一把捏起那紙扔到一旁後轉過身來。「可是,那並不重要,只不過是吃牛排或者啃漢堡包的差別而已。飢餓不在這兒——」她用手掌拍了他肚子一下。「那不過是讓你飢腸轆轆罷了。飢餓在這兒。」她點了一下他的胸口,「千萬別忘了這個。」
上帝,他想,上帝救救她,救救她吧,上帝。
天亮后不久,他就離開小木屋。雪停了,天氣卻十分寒冷。他走四個小時便到達了村鎮,見到了麥科德寄的信,信里還附了一張二十五元的支票;他賣掉了一件木偶,還答應為夏洛特在一家百貨商店找一份假期里的工作。他回到家時天已黑了好一陣。「你可以把所有的都煮進鍋里,」他說,「我們有了二十五元錢,而且馬克還為你找了份工作。他星期六晚上就開車來。」
「我談的正是她。可是,我無論如何不會使用手槍的,因為我很晚才開始上路,還相信愛情。」這時,他向麥科德講起那張粉紅色銀行本票的事。「要是我不相信愛情,我會把這張本票給你,讓你今晚就送她回去。」
「我不想要它擺姿勢,那恰好是我不需要的。我才不想臨摹鹿呢,那是任何人都幹得了的。」她離開了,紗門在她背後砰的一聲關上。威爾伯恩沒有繼續看她,他已躺下,雙手托著腦袋,也在抽煙。
第二天清晨,火爐還讓人感到暖和。她擦洗早餐用過的餐具時,他去小木屋後面,脫掉毛衣,劈了更多柴火;毫無疑問太陽很有熱力,但他沒被愚弄,他心想在這樣緯度的地區,勞動節而不是秋分節令更能表明夏日的嘆息——一聲長長的秋日與寒冷將至的嘆息。她從屋裡叫他,他一進屋便看見房間中央站著一個陌生人,肩上四平八穩地扛著一個大紙板箱,看上去這人的年紀同他不相上下,打著赤腳,穿一身褪色的卡其布便服,無袖汗衫,皮膚曬得褐黃,藍眼睛,眼睫毛被太陽曬得失了顏色,淡黃色的頭髮整齊對稱地分開——一個十足的男理髮師——他正在靜靜地瞧著壁爐台上那個模擬小人像。威爾伯恩從背後敞開的門口看見湖邊停靠著一條獨木舟。「這是——」夏洛特說,「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原來你相信的不是我,信任的不是我,而只是愛。」她直愣愣地瞧著他。「不僅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
於是,她最後做了一次總銷售,規模很小,這事兒一完也就最後了結了。正像當初開始的情形一樣,結束得也既突然而又莫名其妙。現在,夏季到了,百貨商店的人告訴她,不僅是遊客、連本地人也要離開城市去避暑。「這是在撒謊,」她說,「不過是達到了飽和點而已。」她這樣告訴他,也告訴其他所有人:那是在一個夜晚,當晚的一批客人已經到了,她回來得晚一些,帶回了那裝著沒賣出去的模擬物像的硬紙箱。「我早料到有這種事,但這不過是好玩有趣而已。」她一一從紙箱里拿出那些模擬物像,又擺上工作檯面。「像是把這些東西製作出來,又只好擺在漆黑的沒有空氣的暗處,像是放進銀行的保險柜或者扔到有毒氣的沼澤地,而不是放到通常空氣清新的地方,如像植物茂密的奧克公園和伊萬斯頓。好啦,所有這些都到此為止了。我現在不再是能工巧匠,我疲倦了,飢餓了,我就要蜷起身子,拿起一本好書來讀,一塊乾麵包來啃。來,每一個人,你們大家都站到工作台邊來,男的女的各人從中挑選一件作為紀念品,然後散夥。」
「那不要緊,」對方打斷他說,「礦工在井下可能遭遇的普通傷害,你能夠處理嗎?」
「你不能說靈活,」麥科德說,「你該說易變。這就是國會所謂的流動貨幣。要是在我們把這些東西運到屋裡之前下起雨來,你會有好戲看的。這些豆子、大米和買的其他東西膨脹起來會把咱們一個個擠出車外的,就像在自釀的酒桶里點三根火柴。」他們帶了一瓶威士忌,麥科德和威爾伯恩輪流開車,夏洛特獨自睡覺。剛過拂曉,他們開到了別墅——面積一百多英畝的湖水,四周遍植移栽的雲杉,還有四塊空曠的平地,每塊平地里都有一間小木屋(其中一間的煙囪有煙升起。「那是布雷德里,」麥科德說,「我想,這時候他一定出來了。」)和一段伸進湖水的小碼頭。一頭公鹿站在狹窄的湖邊沙灘上,在星期日的晨曦中略帶粉紅,它昂起頭注視了他們一會兒便一溜煙跑了,一條白色短尾巴翹成弓形不住地騰躍;夏洛特從車裡跳了出來,面容睡得有些浮腫,直跑到湖水邊,發出長長的尖叫聲。「這就是我一直想製作的景象!」她叫道,「不僅是那些動物形象,狗呀、鹿呀、馬呀,還要再現它們的動態和速度。」
然而,過了兩個星期他仍然沒對她講丟掉了工作的事,他這樣做的理由不再是擔心這消息會破壞她自在執著的心境,因為即使曾經有過這種時候,現在也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而在她需要知道之前他會找到別的什麼活兒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因為他早已試過,而且失敗了;總是寄希望于明天的米考伯式的樂觀信念也不起作用;也許部分的理由是他認為,拖晚些再告訴她與早些告訴是一回事,但最主要的原因(他並未戲弄自己)是對她抱有深沉的信念。信賴她,不信別的人。上帝不會讓她挨餓,他想,她太寶貴了,她是他的精品,即使是製造了一切的他也一定會珍視其中一些,並想予以保護。於是,他每天在通常的時刻離開公寓,去公園坐在他常坐的條凳上,直坐到該回家的時候;而且每天一次,他會掏出錢包,拿出那張記載著錢數逐日減少的紙,彷彿他期待有可能發現錢數有變化或者前一天把錢數看錯了,可是每次都發現錢數沒有變化,他也沒有看錯——一百八十二元整數,每天減少五元或十元,直到錢數不足支付九月一日該付的一個季度房租的那天。有時候,他會拿出另一頁紙,那張粉紅色的有齒孔標記的銀行本票,三百美元整。這幾乎帶有舉行儀九九藏書式的意味,像吸鴉片的人掏出煙槍先要一本正經地揩拭,接著他也會像吸鴉片的人,有那麼一陣全然忘卻現實的時候;這時,他會想象出上百種花費的方式,像在玩拼板玩具那樣,將那筆數目包含的不同開銷和可以購買的等值物品掉來換去,知道這樣做只是聊以自|慰而已(想著對於金錢,我仍然是、也許永遠會是個幼稚的生手),要是真有可能兌現這張本票並使用這筆錢該多好,可他甚至不敢做這種奇思怪想。
「我沒看見。」麥科德說。
「是的,永遠。你不再只是為了掙錢而工作。等我說完,」他說得很快,「我知道咱們過的日子已經像是結婚了五年,可我不想做那種給你壓力的丈夫。我明白自己老在想『我要我妻子得到最好的享受』,可我還不能說『我不允許我的女人幹活』。不是這樣。咱們得明白乾活為了什麼,不能糊裡糊塗地養成幹活的習慣,直到弄明白時已經晚了。你還記得你在湖邊時說的話嗎,當我建議你先走,那時先走是有道理的,你說:『得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這是咱們追求的,咱們為之付出代價的。』可是現在,瞧瞧咱們。什麼時候在一起?坐在公眾客廳里,坐在有軌電車上,或者走在擁擠的街道;什麼時候在一起用餐?在擁擠的飯館里,在人家允許你離開商店的一刻空閑;於是你幹活,有吃的,活得像個樣子;於是人家每個星期六付給你錢。可是,咱們從此不睡在一起,咱們輪流看著對方睡覺;當我想碰你的時候,我知道你太疲倦醒不來;而你可能疲倦得根本不想碰我。」
「但是她不會。」麥科德說。
「也可以?」她又一次搖他的頭,以她那不在意的魯莽方式,推搡得他感到有些疼痛;他又想到她身上有種不愛任何人、不愛任何事的東西,接著,他深沉地一震,像是掠過一道無聲的閃電,一道耀眼的白光產生了本能的推論,他分不清究竟是何種感受:呃,她一向是孤立的。她孤立,但不寂寞。她有一個父親,後來又有四個與父親完全一樣的兄弟,後來她又嫁了一個跟她四個兄弟一樣的男人;所以,她這輩子還壓根兒不曾擁有過一間自己的屋子,她這輩子一直在孤苦伶仃地度日,她甚至不知道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的滋味,就像一個從未嘗過糕點的孩子,不懂得糕點是什麼東西。
「離開這兒我會很惋惜的。」
「今天是十一月十二號。」
「那麼,謝謝啦,」他接過模擬人像。「謝謝,我們今晚必須回城去。不過,我們也許可以順道來看看你們,布拉德利太太會——」
「好一個十足的叔本華,」麥科德說,「這是什麼該死的下九流的蒂斯代爾式的感傷發泄?你還不到挨餓的份兒呢,你還遠未體驗到貧困的滋味。你得小心點,要是對某個相信這一套的人胡說,他會遞給你一把手槍,看著你使用它。別再想你自己,也想一會兒夏洛特吧。」
這次他聽清了;他立即陷入那次他醒悟到自己製作的日曆上的天數時同樣的經歷,現在他明白長期以來的問題是什麼,為什麼黎明時分躺在她身邊他會十分拘謹而又小心翼翼,會以為不能入睡的原因是在等待自己那些氣味兒慢慢消退;為什麼他坐在打字機前望著沒寫滿的一頁出神,相信自己心裏沒想別的,只是念著錢數;為什麼他們手頭的錢總是不對,他們幹嗎在錢的問題上會如同某些不幸的酗酒人:要麼多,要麼不名一文。他想:這是城市造成的,我想是城市。城市和冬天一起,兩者聯合,強大得我們受不了,有時候——冬天驅趕人們進入四壁之內,無論他們在哪裡;可是,冬天一旦和城市聯合在一起,就構成一處地牢;人們逐日頻頻犯罪,甚至通姦賣淫也不成為罪過。「不,」他說,「因為我們要離開芝加哥。」
「一間公寓房,一個工作間,我也可以在那兒工作。」
「像扔——是的,任何一點兒勇氣都是真心不信好運氣的結果,不然,我說不上有勇氣——像扔眼睫毛之類的無用東西。我把自己緊緊地纏在一條打字機色帶上,看著自己被越套越緊,像一隻蟲子粘在蜘蛛網上;每天早晨,為了讓我妻子按時去工作,我洗咖啡壺,洗碗槽;每星期兩次(也為同樣的原因),我去同一家肉店買所需的肉食品,星期天我們自己動手燒菜;只要給我們多一點兒時間,我們就會注意穿戴,或者當著對方的面脫下內衣,在熄燈之後從容做|愛。就是那麼簡單。讓我選擇職業的不是個人愛好而是體面,於是有了按摩師、職員、司機、廣告製作員以及我們這種雜誌撰稿人。」酒吧間還裝了一個擴音器,與車站時間同步;這時,響起一個不知從何處發出的瓮聲瓮氣的吼叫聲,一句話不斷重複卻只能偶爾聽清一個詞「火車」,其他的詞語過一兩秒鐘后心裏才逐漸明白,是些橫過大陸的城市名字,這些名字閃現在腦際而非聽在耳里,聽者(音量大得嚇人)彷彿懸在空中,觀看地球從裹住它的縷縷搖籃狀雲彩里緩緩旋動出來,局部地從大氣里看清移動的奇特部分;旋動,旋動進雲里霧裡,眼睛還來不及看清楚,意識也還來不及真正明白。他又瞧了一眼時鐘,還有十四分鐘,他想,試著在十四分鐘里講完我剛才用五個詞語表達的內容吧。
她每天早上都去游泳,貯藏室的三條游泳褲卻原封未動。他吃過早飯便回到游廊去躺在小床上,聽見她打著赤腳走過房間然後來到游廊,也許他會注視那逐漸晒成黃褐而光滑的身體經過游廊。之後,他又睡了(是在他小睡醒來還不到一小時,這已經成了他在頭六天里就養成的習慣),醒來后朝外張望,看見她或伏或仰地躺在湖邊的直碼頭上,雙臂交叉地放著或者壓在她的面孔下;有時候,他會一直躺在小床里,這時不再睡覺甚至什麼也不想,只是處於似睡非睡的胎兒狀態,被動的,幾乎是無知無覺的,像躺在孤獨而又平安的子宮裡;她游泳回來經過小床停下的時候,他只稍微動一動,夠他用嘴唇去觸到她那太陽曬過的脅腹,感受太陽留下的印記。後來有一天,他才突然想起了什麼。
「行了,」她說,「可現在沒有時間談這個。你既然鋪好了床就該去睡,漢子做事漢子當,而且還要把被子扯上來蓋住頭。」這時他們到了伊萬斯頓,停車去了一家雜貨店,買了一隻手電筒;計程車沿著一條城郊寬闊的路緣緩緩爬行,夏洛特從麥科德身前探出窗去,用手電筒照射沿途的草坪。這時已經是午夜時分。「那兒有一條。」她說。
「也許聽誰說了,你在用我們的血汗錢買來的東西試手藝,所以她跑出去了一趟。」威爾伯恩說。麥科德製作的食品終於弄好了,威爾伯恩承認,並不那麼糟糕:「不過我不知道,是真的還可以呢還是為了保護你的積極性,我嘗到的滋味不是食品本身如何,而是它代表的四五十美分的價值,也許是我的口味不行,也許是我的勇氣不夠。」飯後,他和夏洛特收洗碟盤,麥科德到外面去了,回來時他腋下抱了一抱柴火併用它生起了火。威爾伯恩說:「我們今晚不需要這個。」
「他統統買去了,」她說,點了一個大百貨商店的名字。「然後,他又讓我裝點一個櫥窗。我得到一張一百多元的訂單——你明白嗎,在西部的芝加哥,這可是歷史上少有的大訂單——尼祿面孔的奧利里太太、背一把尤克里里琴的母牛、長有像尼任斯基腿腳、但沒有面孔只有兩個眼睛覆蓋在額頭下的基特·卡森、長著阿拉伯母馬的頭和腰腹的母野牛。密歇根大街的其他所有百貨商店都要。這兒,拿著。」
「我剛才數了罐頭盒,計算了——」她咄咄逼人地凝視著他,幾乎沒有任何人情味。「咱們只有六天左右的食物了。」
「那麼,還在乎咱們付出了什麼,為什麼付出?如何付出?咱們現今有的錢是你竊得的。難道你還會這樣幹嗎?值嗎?即使明天就輸得精光而且還必須用剩下的日子去償付利息。」
「我沒有看見任何房屋。」麥科德說。
他明白自己在這種時刻感到心煩意亂,有時候他會與之對抗,相信自己戰勝了煩亂的心情,因為在接下去的瞬間,罐頭數目雖是可悲的事實,但有多少並不重要,甚至完全不往心裏去,彷彿根本不存在什麼罐頭的事;他會環顧熟悉的四周,帶著看透一切的意識,甚至忘了自己的憂愁,擔憂過甚之後反倒會無憂無慮;他不無驚訝地發現,孤寂的環境滿是陽光,她一時不在卻彷彿仍然近在眼前,而且很快她就會回來,重新進入她留下的光影,就像她又穿上了一件衣服;她會發現他舒展地躺在小床上,不在睡覺甚至不在閱讀,隨著睡覺習慣的喪失他也已丟掉看書的愛好;他平靜地對自己說,我厭煩了,厭煩到了極點。我在這兒沒有任何用處,連她也不需要我。我已經劈了夠多的柴火,足以燒到聖誕節的時候,而除了劈柴我無事可干。
那是炎熱的八月里的一個夜晚,他們走在街上,霓虹燈閃閃爍爍地發亮,交替地映照出街頭行人,包括他倆,行屍走肉般人影的面孔;她手裡拿著那兩塊排骨,包上了賣肉人常用的厚實、光滑、油膩的紙。沒走完一個街區,他們便遇上了麥科德。「我們失業了,」她告訴他,「所以我們在找一條狗。」
「所以,這不只是教你的頭腦記住飢餓不在肚子的問題,你的肚子,你的腸子,得自己相信是這麼回事。你的肚腸能相信嗎?」
太陽爬上樹梢的時候,她回來了。那一沓紙的頭一頁仍然是空白,雖然顏料用了一些。「有那麼糟嗎?」麥科德問。他在爐灶上忙著做飯,煮豆子,炒杏仁——實踐某種特殊食品的秘方之類,這活兒似乎每個單身漢都有一手,也真有本領做出來,但乍看上去,麥科德不行。
「拒絕相信愛情。」
夏洛特工作的百貨商店曾是她製作的首批模擬像的顧主之一,工作內容是布置銷售櫥窗和展示櫥窗,因此她每天的工作時間有時是在下午商店關門后才開始,這時別的僱員已經下班。於是,威爾伯恩,有時還有麥科德,會在附近街角的一個酒吧里等候她,然後在那兒一起提早用晚餐。之後,麥科德會去開始他晝夜顛倒的報紙工作,夏洛特和威爾伯恩則去百貨商店,開始一種怪誕的彷彿到地獄里工作的扭麴生活:在鉻化玻璃和合成大理石圍成的洞穴般的店堂里,這兒八個小時以來充滿了佩戴毛領顧客的貪婪無情的喃喃低語,身穿綢緞像機器人般的女售貨員的不自然的機械笑容;此刻,沒了嘈雜的喧鬧,四處晃光,一片安靜,回蕩著洞穴內令人壓抑的沉寂,瀰漫著陰森森的緊張氣息,像是一間空蕩蕩的午夜診所,幾個小精靈般的外科醫生和護士在輕聲地舉行某種儀式,為拯救某個無名的生命;他倆走進商場,夏洛特就會隱沒其中(不是消失不見——他不時會看見她像在演啞劇似的同某人商議,要來一件物品,或者在某個櫥窗進進出出)。而在這之後的兩三個小時里,威爾伯恩會拿起一張晚報,坐在搖晃不穩的椅子里閱讀,旁邊擺放著沒有關節、沒有內髒的布娃娃,身軀光潔,面孔安詳地叫人難以相信;旁邊也許懸挂著一匹匹錦緞,一件件裝飾著金銀片或水晶的華麗衣服;與此同時,會有干苦力活兒的婦女出現,她們雙膝跪在地板上,不時推移身前的水桶,彷彿她們是某個另類物種,剛像鼴鼠一樣從大地自身基腳的某個地道或孔穴爬出來,在實施某種無名的衛生法規,這法規不屬於她們不屑一顧的這個沉寂而閃亮著玻璃大理石光澤的世界,而屬於她們在天亮前還要爬回去的某個地下領域。然後在十一點或半夜時分,由於聖誕節日益臨近,他們甚至更晚一些才會回家,回到一處沒有工作台和天窗的公寓,但是這處寓所是新的,整齊清潔,在一個鄰近公園的新地段(朝向公園,早上十點左右,在威爾伯恩白天的第一場與第二場瞌睡之間,他躺在床上還能聽見阿姨領著孩子們活動的歡聲笑語)。當夏洛特睡覺時,他會重新坐在打字機前,儘管他已坐了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打字機先是向麥科德借的,後來又從一家代理商行租用,最後才從一家當鋪的雜七雜八的貨品(沒有撞針的手槍、斷弦的吉他以及填過金的牙齒之類)中間購來一台;他在打字機上編撰故事,賣給專載懺悔內容的雜誌,故事開頭常常是「我有一個女人的身軀和慾望,但以對世界的了解和經歷而論,卻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或者「那不幸的一天,如果有一顆母親的愛心來指引該多好」——他寫的篇篇故事,從開始的大寫字母到末尾的句號,都是飽含著狂熱的懊喪情緒一口氣完成的,像一個足球中衛緊緊地抱住足球穿過學校(他的信天翁,他的海上古舟老翁,不是對方球隊,不是白痴在噩夢裡看見的那些極為可怕而又毫無意義且不可更改的粉筆記號,而是他命中注定、不共戴天的敵人)一直奔跑到球賽終結——是得分或是出線,無關緊要;之後,他自己才到卧室,而這時透過卧室敞開的窗戶已經可見黎明的曙光;他鑽進小床睡在夏洛特身邊,她有時會轉過身來從夢中發出潮濕的不明不白的嘟噥,於是他躺著抱住她,如同在湖邊的最後那個夜晚做過的一樣:他醒著毫無睡意,胳膊僵直卻小心翼翼地抱住她,一動不動;他知道自己無心再睡,靜候著自己最後一組低級故事的氣味兒從腦海里冒出來。
在勞動節前的那個星期六晚上,麥科德開車送他們去了湖邊,用一百元買的食品——罐頭、青豆、大米、咖啡、鹽、糖和麵粉——放在車的後部。威爾伯恩不會冷靜地思考他們最後一塊錢能買來什麼東西。「當你用它來買東西的時候,你才會明白錢是多麼靈活的東西。」
「商店的人要留我干到夏天。」
就這樣,在她熟睡的大部分時間里他一直醒著,或者在他睡著的時候她醒了過來。她從床上起身後,關上窗戶,穿好衣服,開始煮咖啡(這是他們在窮得不知下一勺倒入壺裡的咖啡該從何而來的時候的早餐,他倆一起備餐用餐,然後並排站在洗碗槽邊,洗凈並擦乾餐具),她離開的時候他不知道。輪到他醒來的時刻,他聽見公園裡孩子們在走動;他把留給他的咖啡加熱,喝完咖啡又坐到打字機前,既不刻意下功夫也不特別懊悔編撰的那令人沉悶欲睡的內容。最初的日子,他還把獨自用午餐特別當回事,頭天晚上就拿出要吃的罐頭、肉片以及諸如此類的食品,就像一個穿著簇新的丹尼爾·布恩式外套的小孩子興緻勃勃地在壁櫥的堆積物之間儲藏薄脆餅乾那樣。但是最近他買了打字機(他告訴自己,該主動放棄業餘愛好,於是不再把自備午餐當作有趣的事),他乾脆取消午餐,與其耗費時間吃飯不如持續工作;累了直直腰板,手指頭仍不離開字鍵,一根燃著的煙就要燒到租用的桌子邊沿了,他卻兩眼視而不見地盯著兩三行新寫下的一則幼稚可笑的低級寓言,那是他的一篇黃色故事;這時才忽然記起燃著的煙,趕忙拿起來,徒勞無益地擦了擦桌上燒焦的新痕迹,接著又寫下去。收活兒的時刻到了,他便拿起裝著以「我十六歲時成了未婚媽媽」開頭的新故事的信封,上面還寫有自己的地址,有時候信封上墨跡還未乾,他便拿著離開了公寓,加入到街上擁擠的人流中,匆匆走在年末白晝變短的下午,走向他將與夏洛特和麥科德會合的酒吧。read.99csw.com
「我要把它扛回去,扔到他門口。」
「謝謝,」他說,轉身朝門口走去。「再次感謝。」
「耶穌保佑,」麥科德說,「聖潔可愛的小天使。要是我有倒霉的一天,生下一個兒子,我要在他十歲生日的時候親自送他去一家整潔宜人的妓院。」
「對,那又怎麼樣?」
「嘿,」他說,「一路平安。叫了計程車嗎?」他們有麥科德的車,戶外亮沙沙的,霓虹燈還在最後閃爍,不斷變幻著色彩;搬運工在普爾曼式客車的通過台把兩個行李包和打字機交給行李員。
「我知道你當時在看。」
「我自己?」
「那是偵探搗的鬼。那陣子你忙,那個月你忘了寫信去新奧爾良。他並不急於——使我丟掉工作。他只是聽不到你的消息著急了。他沒法弄清楚你有沒有出事。不是他,是偵探出面壞的事。於是,醫院里叫我走人。真可笑,我被解除的那份工作只是由於道德墮落而存在,完全基於道德墮落的原因。當然,事實也並非完全如此。那份工作只是壽終正寢而已,我心裏早明白,到了一定時候就會——」
於是一天下午,他回到家裡發現她又在工作台邊忙碌,還是那張桌子,桌子還擺在房間中央,她只是把印花布翻了一面,把書本和雜誌推到了一端;她戴上圍裙卻沒再穿工作服,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在製作,像有的人閑著無事玩紙牌打發時光。她手裡製作的人物高不足三英寸——一個奇形怪狀的古代男人,五官不勻,神情痴獃,一副沒有惡意的低能小丑的滑稽面孔。「把他叫作『怪味兒』吧。」她說。他這才聽懂了。「就是這麼回事,只是有了點兒難聞的氣味,不是門口來了狼。狼可壞事啦,嗅覺敏銳,毫不留情,膽量小的也很強壯。可是,這不過是氣味難聞而已,因為飢餓沒在這兒——」她又用手掌拍了一下他的肚子。「飢餓在上頭呢。看起來還不至於。看來像是一團焰火,羅馬焰火筒,或者起碼是小孩子玩的花炮,忽地噴冒火花,然後變成一粒鮮紅的不怕熄滅的炭火。如此而已。」她抬起頭望著他,這時他知道那個時刻到了。「咱們還有多少錢?」
「應該是。」夏洛特說。她走到壁爐台前,拿起那個模擬人像。「太不湊巧了,我們還來不及回訪你的太太,你們就要離開了。也許你不介意收下這做個紀念,作為對你們細心周到的感謝。」
「會什麼?」
「是呀,也可以。你是不是以為一千兩百美元夠維持一輩子?你生活在有罪的意識里,但不能帶著罪惡的意識活著。」
「從那第一天晚上以來,有了那張畫,咱們就不再孤獨了,無論誰離開。」
「不過,信會在那兒。」
「你太客氣了,我們很高興接受。這兒,讓我——」可是,對方已經忽的一下把紙箱放到地板上,箱里裝得滿滿的。夏洛特和威爾伯恩有意不去看它。「非常感謝。屋裡貯存的東西越多,困難就會越少。」
「是的。但不是害怕錢的事兒,該死的錢!我可以掙夠我們需要的錢,不用說,關於女性遭遇的內容,我可以一直編撰,這似乎沒有止境。我不是指那個,也不是指去猶他州的事,我是指我們,指愛情,如果你願意我這麼說。因為愛情不可能持久。今天的世界沒有愛情的地位,在猶他州也不會有。我們已經把愛情窒息了。這花費了我們很長時間,可是人們發明創造的智慧是無限的;於是我們最後擺脫了愛情,就像我們已經擺脫掉基督一樣。我們用收音機來代替上帝的聲音,我們不再成年累月地積累感情而為了愛又一次性地用掉;相反,我們現在可以把愛攤成薄薄的銅片,可以從自動報紙箱前取兩份書刊愉悅自己,這種報紙箱在一條街上會有兩個之多,就像從自動售貨機上取兩塊口香糖或巧克力。假如耶穌今天回到人世,我們不得不出於自我保護立即把他絞死,以便當今的文明合法化並延續下去;而為了按人類自身的形象來創造和完善這個文明,兩千年來我們付出勞苦、艱辛甚至生命,瘋狂地叫嚷過、詛咒過,也曾無能為力地恐懼過;假如維納斯能夠返世,她會周身污穢地出現在地鐵的廁所里,一隻手裡捏一把法國明信片——」麥科德在椅子里扭動了一下,做了個單一而強烈的召喚手勢。酒吧侍者出現了,麥科德指了指他的杯子。不一會兒,侍者就把重新斟滿的杯子放在桌上,又很快離開了。
「是,」他說,「是的。」
「我贊成,」麥科德粗暴地說,「看見自由之前你可能會幹不少杯的,而且是喝白水,連蘇打水也喝不上。也許,是比這兒更狹窄的地方。那傢伙十分歹毒。我知道一些他的事。他在盲目開礦。如果這真相寫上他的墓碑,不會是篇墓志銘而只會是一則犯罪記錄。」
「即使買了那瓶威士忌,我們也還剩一塊五毛錢。」她說,「也許那頭鹿還會回來。」
「不!」她大聲叫道。「不,決不!耶穌上帝,不!抱住我!緊緊抱住我!哈里,咱們的宗旨,過去為之付出、現在正為之付出的目標,就是咱們得在一起,每晚睡在一起;不只是吃吃睡睡,為了吃而奔波、為了睡暖和再次搬遷!抱住我!緊緊抱住我!哈里!」他抱著她,手臂僵硬,他仍然仰面躺著,兩片嘴唇在咬緊的牙關外邊突起。
「但願你不——」夏洛特說,布拉德利瞧著她。
「這不現實,」夏洛特說,「你講的是人身安全的問題。你有沒有靈魂?——哈里,咱們手裡現在還有多少錢?」
「哦,你已經付了下季度的房租。」這下捅穿了,說什麼也晚了。我的難題是,每次無論我講真話或是撒謊,似乎我總是自己先把實情賣了。「看著我,你是說你有兩個月沒去醫院工作了?」
「我曾處於陰暗之中,自那晚我在新奧爾良從電話里告訴她我有了一千二百塊錢那一刻起,一直到那晚她對我說商店要留下她繼續干為止。我置身時間之外。我原來一直是與時間相連的,就像你一向在空間里被時間支撐著,因為有一個不是你的你要變成你,這種情形會延續到那個不是你的你成為不可能的時候,唯有這樣你才會有被時間支撐的感覺——即所謂的『永生感』——但是那不過如此而已,只是有附著在時間之上的感覺卻沒有時間在體內傳導,正像一隻麻雀的硬爪附著在高壓線上面沒有傳導感一樣;時間之流的傳導感唯有當我們知道自己在記憶的時候才有,唯有與我們所知道的為數不多的現實相聯繫時才存在(我懂得這個),除此之外,絕不存在什麼叫『時間』的東西。你知道:我沒有過去。然後我有了現在,於是時間開始了,倒回去,現在變成過去和將來。於是,我過去的有現在成了沒有,因此,時間從未存在過。這有如童真的時刻即是童真感的時刻:那種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狀態,即事實,只存在於你意識到你正喪失它的時刻;那種意識感存在多久,它的壽命就多久;而在我的情形,太晚了,我等待太久了;等了二十七年才掙脫原來的束縛,而本該在十四歲、十五歲甚至更年輕的時候就應當掙脫的——兩個渴求的外行躲在前門屋檐的台階或午後的馬廄貯草頂棚,急成一團,發狂地亂摸亂找一氣。你記住:懸崖,黑暗中的懸崖;你之前的所有人都翻越了它,活了下來;你之後的所有人也會如此。但這對你毫無意義,因為沒有人能夠告訴你,事先警示你,為了繼續活下去該怎麼對付。你明白嗎,這就是孤獨。你必須獨自對付;孤獨就像電荷一樣,你能承受一定數量而不致死去。對於你將徹底感到孤獨的一兩秒鐘:不在你出生之前,也不在你死亡之後,因為那時你根本不孤獨;在兩者之間的任何一種情形你都是安全的,有許許多多不可名狀的東西陪伴你:一種情形是從泥土到泥土,另一種情形是從川流不息的蠕蟲到川流不息的蠕蟲。可是現在,你將要孤孤單單,你免不了,你知道;既然免不了,就聽其自然吧;你趕著那隻騎了一輩子的怪獸——那熟悉的老掉牙的老馬——走向懸崖——」
她買了排骨、雜碎之類,下廚的時候圍了條奇特的輕而薄的工作裙,像鋪工作台的印花布一樣也是嶄新的;他想,遭受挫折在她身上產生的反應如同在男人身上一樣,使她有了一種體面的謙卑,呈現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氣質。他倆用完餐,她便收拾餐桌,他主動來幫忙卻被她拒絕了。於是,他拿了本書坐在燈旁,聽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裡的動靜;然後她從廚房出來,進了卧室。她打著赤腳,在地板上走動沒有聲響,他沒有聽見她從卧室出來,猛抬頭卻看見她站在自己身旁——輪廓線條簡潔鮮明,黃眼睛里射出沉靜執著的目光。她拿掉他手中的書本,放到臨時充當的餐桌上。「脫掉衣服,」她說,「讓你的書見鬼去吧,我照常喜歡床上的事兒。」
「照料礦山,照料擁有礦山的人,有錢投進去的人。你只消幹活,他們就會付你薪水。我才不管他媽的什麼你懂多少外科,知不知道藥理,有沒有這個那個學位,又是從哪兒獲得的。那兒的人誰也不會過問。那兒也沒什麼州巡視員查問你有沒有合格證。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靠得住,能不能保護礦山、公司。對付那些內部事件、南歐開礦工的起訴、匈牙利爆破工的告狀,還有開礦車的中國佬,他們的想法是傷了手腳后要公司付養老金,或者回廣州、香港一趟。」
兩天過後的清晨,他們的火車在三點鐘就要離開。他們先在住了兩個月的公寓等候麥科德,公寓里除了桌上紙煙燒灼的痕迹外沒留下別的任何印記。「甚至沒有愛的痕迹,」他說,「沒有熱烈甜蜜的交合,沒有半暗的燈光下光著腳匆匆走向床邊,床衾被迅速地揭開,而只有睾丸豎立帶動精管、彷彿結婚已有十年似的那種平淡泄遺。我們太忙碌了,得賺錢支撐住房的租金,住在裏面的卻是兩個機器人。」麥科德到來后,他們拿了行李下樓,依舊是離開新奧爾良時的兩個包,另加一部打字機。公寓管理人同三人一一握手,對解除雙方都滿意的租約表示遺憾。「只有我們兩人,」威爾伯恩說,「誰也不是混居的那種人。」管理員眨了眨眼睛,雖然只眨了一次。
威爾伯恩回到屋裡。時間已經很晚了,可是她還沒有開始解衣;他又一次暗暗思量,不是思考女人對處境的適應性,而是女人適應非法甚至犯罪行為的能力,而且還要達到資產階級的體面標準;他觀察她,她光著腳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對這個臨時住處的擺設做出精心細微的調整,她甚至會同樣布置旅館房間,哪怕只住一個晚上;她從一個紙盒子里——是他們住在芝加哥公寓時用來裝食品的,他不知道她還留著,甚至忘了他們有過這樣一個盒子——拿出他們買的書本,一個銅碗,還有她曾用來鋪工作台的擦光印花布;然後又從一個紙板煙盒裡——她已經把它改成一個像是棺材的小容器——拿出那個名叫「怪味兒」的老人模擬小像,他看著她把小像擺上壁爐台又站著端詳並沉思了一會兒,之後拿起那個給她留了點酒的瓶子,把威士忌潑向爐膛,一副小孩子玩祭祀遊戲的莊重神情。「護家神拉瑞斯和佩納特斯,」她說,「我不懂拉丁語,可是神會明白我的意思。」
「薑汁汽水。」威爾伯恩說。
「我不會使用手槍的,」他說,「我會一直握住這個。」
「讓他見鬼去吧。你什麼也不欠他。你當初是從他手裡奪走了老婆不成?是呀,你也夠糟糕的。你甚至連與人私通的勇氣都沒有,不是嗎?」麥科德站起身。「來吧,我聞到咖啡的味兒了。」
然後,她完成了最後一件;於是她一整天外出,夜半方歸,而他下午回家,會發現一張潦草的字條,寫在一溜紙上或者寫在從報紙撕下的空白邊上,甚至從電話簿撕下的頁邊上:別等我,自己到外面去用餐。他總是照辦,然後回來上床睡覺,有時候在他熟睡之中,她才光著身子(她從不|穿睡衣,她對他說過她壓根兒不曾有過睡衣)鑽進被窩去弄醒他,以一個粗野的動作讓他坐起身來聽她講話,她說話時用有力的雙臂抱著他,神情嚴肅,聲音不高,語速卻很快,不是講有錢無錢的事,不是講當天同攝影師一起的細節,而是談論眼前的生活和處境,彷彿這本身是一個沒有過去或未來的整體,而他倆作為其中的個人是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就像一個舞台造型的部件或一個字謎的空格,每個部分都同等重要;他倆生活其中,需要花錢,於是她製作了那些人物;在黑暗裡,她放鬆地躺著不動,抱住他講個不停,甚至不注意他的眼睛是開是閉,他似乎看見他倆共同的生活像只易碎的玻璃杯,像個肥皂泡,她竭力讓它避開災難,努力保持平衡,就像一頭訓練有素的海豚在玩頭頂圓球的把戲。她的境遇比我的更糟,他想,她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希望。
「對,沒事兒,沒問題。」她不是在同他講話。「我們還有四十八塊錢富餘,想想吧。即使是芝加哥的大亨也不會覺得自己多出四十八塊錢。幹了吧,你們這些穿盔戴甲的年輕人。去追上那狗。」
「我就恰好遇到這種事,」威爾伯恩說,「我等待得太久了。十四五歲時只需要兩秒鐘的,到了二十七歲時卻需要八個月了。我曾處於黑暗之中;而我們後來幾乎過著最糟糕的日子,在風雪飄飛的威斯康辛湖邊,我們只有九元二十美分的食品,飢餓就在眼前。我挺住了,我認為我勝利了。我相信我及時覺醒,走出了困境;我們回到這兒,我還認為我們幹得蠻不錯,直到聖誕節前夜她告訴我商店留用的事,我才意識到已經陷入什麼境地,才明白挨餓不算回事,挨餓最多把我們置於死地,而那境地甚至比死亡、比分離更糟:那是愛的墳墓,那是死屍臭氣熏天的靈柩車,支架在古往今來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的形影之上。」擴音器又在喊話了,他們聽了立即站起身。這時,酒吧侍者也馬上出現,麥科德把錢付給他。「所以,我感到害怕,」威爾伯恩說,「我過去不害怕,因為我處在黑暗之中https://read.99csw.com;可是我現在醒來了,謝謝上帝,現在有了恐懼感,因為一九三八年這個耶穌紀元沒有給愛留下任何位置。我昏睡的時候,人家用錢財來打擊我,因為那時金錢是對付我的致命武器。後來我覺醒了,把金錢的炮口扭轉了,我認為我戰勝了他們;而那天晚上,我發現人們在用體面對付我,而體面比金錢更難戰勝。這樣一來,現在無論是金錢還是體面,都威脅不了我了;於是,他們只好尋找別的什麼來迫使我就範,認同人類的生活模式,而這模式現在已經變得無愛可言——你要麼就範,要麼死亡。」他倆走進列車的車棚,在黑洞似的昏暗之中,分不清晝夜的長明電燈無精打采地照著霧氣籠罩的冬日黎明,一長列黑乎乎的普爾曼車廂像是深陷在混凝土裡,永遠固定在那兒不動。他們穿過煙灰覆蓋的鋼板牆,緊密排列的一個個小卧室里滿是鼾聲,然後來到敞開的連廊車廂。「於是,我感到害怕,因為他們厲害又精明,他們還必須如此,假如他們會被我們打垮,那不成了想搶就搶、想殺就殺的世界。不用說,我們打不垮他們;我們當然是命中注定的弱者,這就是我懼怕的原因。不是專門針對我:你還記得在湖邊的那天晚上,你說我是一個被警察或童子軍領著過街的老太婆,一旦遇上醉漢開的車闖來,倒霉的不會是老太婆,會是——」
過了不久,還不到正午的時候,他們聽見布拉德利的小汽車出發了。她伏面卧著,半個身子橫壓在他身上(她睡著了一會兒,身體既沉重又鬆弛,她的頭埋在他下巴下邊,氣息緩慢而又充實),她撐起身子,一條胳膊支在他的肚腹上,毯子從她肩頭滑落,小汽車的聲響卻已遠逝了。「嘿,男人。」她叫了一聲。但是,他們常常是孤獨的,他告訴她。
「夥計,這是一定要的,」她說,「去戴上帽子。」
「從昨天晚上。我沒錢再喝酒了。」麥科德望了他一眼。
「嗨,蠢貨。」她說。她走到他身邊,「站起來。這是咱們要吃的東西。站起身,像個男子漢。」他站起身來,她伸出有力的手臂抱住他,往自己身上扭來扭去,缺乏耐心、粗暴卻又有所節制。「幹嗎老長不大,你這該死的受過家庭挫折的童子軍。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們就是不像兩口子;天哪,甚至畜生也能看出來。」她一把將他拽到身前,緊緊地用臀髖部頂住他,微微地扭動,一邊注視著他,黃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嘲諷神情,一種無情的幾乎是不可忍受的率直天性,他這才明白了。「要像個男子漢,我說。」她緊緊擁抱他,一副嘲弄的神情,不住扭擺屁股,儘管這動作沒有必要。他想,她不需要碰我,也不必發出聲音,甚至不必聞到什麼氣味,她只需要一根光滑的東西就行,用這種脆弱的刺|激物來滿足性|欲,用完扔在地板上。「來呀,這就對了,這樣更好,現在行了。」她鬆開一隻手,開始解他的襯衣。「只不過午前就這麼干,怕會晦氣什麼的,對不對?是嗎?」
「只看了一會兒,」他說,「我現在可以道個歉嗎?我不是偷看。」
「狗?」從他站立的地方,他能看見她從廚房的冰箱里拿出那兩塊準備晚飯用的排骨,重新把排骨包裹好。
「你一個月只能掙這個數,」她說,「而咱倆一個月的生活開銷要花這個數,每月得從銀行取這個數來填補差額。」這些數字冷冰冰的,不容置疑,鉛筆字跡呈現出一副傲然挑戰的神氣;同時還有其他開支,現在她要求他按時寄錢給他姐姐,不僅是每周的匯款,而且補齊那六個星期在新奧爾良花在午餐和臨時旅館上的同等數目的錢。末了,她在最後一個數字旁邊寫下一個日子,那是在九月上旬。「到了這一天,咱們就會一文不剩了。」
「咱們還吃得上乾麵包。」他告訴她。而且她還沒有到頭呢,他想,她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永遠不會。就像他以前思考過的,她身上還有一種無論是他或是里頓邁耶都不曾碰過的東西,那東西甚至沒有愛過愛。不出一個月,他便相信自己有了證據;他回到家裡又發現她在工作台邊忙乎,那極度興奮的勁頭他從未見過——一種不包含得意的興奮,一種嚴肅認真、百折不撓的勁兒;她告訴他,她見到了麥科德帶來的一個男人,一位攝影師。她要製作木偶,活動木偶,他會拍攝下來送去做雜誌封面和廣告;說不定以後人們會在字謎遊戲中用上這些木偶,把它們擺在某些場地——一間租的大廳或一個馬棚,如此這般,樣樣都有可能。「我會花自己掙的錢,」她告訴他,「那一百二十五塊錢,你無論如何不願接手的錢。」
「星期六晚上?」
「幹嗎不,當然,好夥伴。」她脫口說道。這時,她再次扭過頭注視他。「這是咋回事?出了什麼怪事兒?」
「你要幹什麼?」夏洛特問。
「你會嗎?」他輕聲地問,口氣平和;他仰面躺著,一雙胳膊交叉在胸前,像是豎立在十世紀墳墓前的一尊石雕。「一旦你回到那裡,也許你會感到高興,會再次見到你喜歡的人,麥科德和其他的人,過聖誕節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你又能把頭髮洗得乾乾淨淨,把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這一回,她靜躺著不動,而在往常,她總是粗暴地不顧他有何感受地衝撞他,為了她要講話,甚至僅僅為了有所強調,動輒就推他搖他;而現在,她紋絲不動地躺著,連大氣也不出,講話的口氣里不是充滿嘆息而全是不可思議的驚訝:「也許你會。你會。你可以。哈里,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還得為我妻子要路費。」威爾伯恩說。
一天,他叫她一道分放彩色顏料和畫紙。她分放時發現他是色盲,而他自己卻不知道。之後,每天他都去一小塊空地,那是他找到的能曬到太陽的地方,他仰面躺在那兒,四周瀰漫了鳳仙花的濃烈氣味,畫了一半的素描畫和用沙丁魚罐頭盒改作的顏色盒原封不動地放在身邊,他靜靜地抽著廉價的煙草(這是離開芝加哥前他為自己準備的唯一消遣,以對付錢糧告罄的日子)。後來有一天,他決定製作一本日曆,這主意不是心裏自然產生的,也不是出於需要有日曆的願望,而純粹是閑得無聊,像是一個人有了閒情逸緻要把一粒桃核雕成一個小籃子,要在針尖頭刻上主禱文;他乾淨利落地把日曆畫上素描簿,標出一天天的日子,並刻意以適當的不同顏色來突顯星期六和節假日。突然,他發現弄不清日子了,而這反而增添了他的期待,促使他下更大的功夫,更加興緻勃勃地追求,一粒桃核還要雕成雙籃,主禱文還要刻成密碼。於是,他回溯到他和麥科德一起蹲在湖邊的第一天清晨,他清楚那是某月某日;接著從記憶里仔細推算那些渾渾噩噩的日子,哪天清晨幹了什麼,后一天又幹了什麼;努力從那些孤獨平庸的日子里尋找醉夢的遺迹、歡愉的痕印,一一拼綴出業已湮沒的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他突然覺得他所有的天數都有了嚴密的依據,終於從那些曾有陽光卻又變成混沌一團的時日里順出了頭緒,夏洛特每次月經周期之間的日子一天天都有了著落;他的欣喜絕不下於古代某個天文術士,終身不倦地棲息在古敘利亞放牧羊群的山岡,徹夜不眠地觀察星象,卻在無意之間醒悟到亞歷山大定理,掌握了斗轉星移的真知,但卻不明白這一切是如何運行的,為什麼會是如此。
他燒掉製作的日曆后,回到小木屋。她還沒有回家,他去壁櫥數了數擺在那兒的罐頭。還有兩小時太陽才會下山;他朝湖面望去,沒有看見太陽,而一團像臟棉花的雲由東向西北方向掠去,空氣的感覺和氣味也都變了。他想,是的,那老騷|貨,是她背叛了我,現在她甚至不用遮掩了。最後,他才看見她走近,繞過湖邊,穿的是他的褲子和那件他們在櫥櫃里連同毯子一起找到的毛線衫。他上前去迎接她。「我的天,」她說,「我可從沒見你這樣高興過。你是不是畫成了一幅畫或是終於發現了人類並不一定有必要創造的藝術——」他的動作比意識更快,當他伸出兩臂抱她時,身體靠上去猛地止住了她的話;她用力轉過身看著他,那驚訝的神情是實實在在的,絕不是做出來的。
過兩天就到聖誕節了,她拎著一包東西來到酒吧,包里是她為兩個女兒買的聖誕禮物。這裏沒有工作台,也沒有天窗。她在床上把包解開,又重新包紮起來,這古舊的床——曾經意外地孕育了孩子的床忽然成了工作台,成了為孩子包紮禮品的聖壇;她坐在床沿,旁邊放著印有冬青圖案的包裝紙,紅綠相間的不甚牢實的包紮繩,還有帶膠的標籤;她挑選的兩件禮物價格不菲,但看上去並不起眼,她帶著一種嚴肅而茫然的目光望著禮物,想著將要伸去包紮的手和每種可能的任何其他快速的動作。「還沒人教會我如何包裹東西呢。」她說。「兒童,」她說,「這可真不該是孩子做的事,得成年人動手:要是有一個星期時間回到天真幼稚的兒童時代該多好,給人一件你自己不要、別人也不喜歡的東西,還要人表示感謝。而且,孩子喜歡同你交換東西,他們放棄天真的本性來接受你不屑的角色,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麼特別要長大成人的願望,而是出於兒童總想巧妙爭奪的心理,利用欺騙、詭秘或做作之類的任何手段來獲得想要的東西。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個小玩意兒。禮物在他們看來沒有什麼意義,這得等他們長到能估量那禮物大概值幾何的時候。這也說明小女孩為什麼比小男孩對禮物更感興趣。小孩接受你給他們的東西,不是因為他們認為聊勝於無,而是因為他們對生活在周圍的蠢豬笨牛不抱更多的期望。——商店的人提出讓我繼續在那兒干。」
酒吧里也有了聖誕節氣氛,到處點綴著冬青樹枝和檞寄生等裝飾,閃亮的玻璃,輝映的小鏡,煜煜生輝的金字塔;鏡子里晃動著酒吧招待喜慶滑稽的服裝身影,燙熱的朗姆酒從聖誕季節用的杯里直往外冒熱氣,上等的威士忌擺在那兒供顧客欣賞,向客人推薦,而客人手裡卻同樣端著喝了一個夏天的加冰雞尾酒和加冰汽水。麥科德坐在他們通常圍坐的桌邊,在享受他所謂的早餐——一大杯啤酒加一大盤椒鹽餅卷、鹽花生米或者別的正在供應的食品;威爾伯恩則只喝一杯飲料,等待夏洛特的到來。(「我現在能簡單對付了,適度節制,」他告訴麥科德,「可以一次次吃了就付,不再記賬,這都得益於自製。」)他們會等到商店人去店空的時刻,玻璃門閃爍著朝外開啟,迎著大街上柔和卻冷冷的霓虹燈亮光,湧現的張張面孔,有的別著冬青,有的圍著毛領;寒風灌滿高樓林立的街衢,街上洋溢著歡聲笑語,彼此在道賀良好祝願;這時,商店裡的售貨員也都頓時活躍起來,紛紛脫下統一縫製的黑色緞料工裝,自由地活動活動站了一天的腫脹雙腳,收斂起持續假裝幾乎快要痙攣的刻板笑容。過了不久,夏洛特出現了;他倆止住交談,遠遠望著她走近,邁過吧台前的人群,穿過酒吧招待和吧間密匝的桌椅,她的外套敞開,露出整整齊齊的衣裝,她那頂時尚的帽子往後掀著,彷彿她剛用前臂輕輕拂過,以那種古代女子拂去睏倦的手勢;她走到桌邊,滿面倦容,顯得蒼白,然而她同往常一樣動作敏捷,充滿自信,在一張寬闊直爽的嘴和一道粗短而又有力的鼻樑上方,那冷峻執著的目光真情畢露。「在喝朗姆酒,大男人,」她說道,一屁股坐進為她挪過來的椅子,「好哇,好樣的。」於是,他們一道用餐,在這個不倫不類的鐘點,這時世上別的人才剛剛開始考慮要填肚子的問題;(她說:「我感覺咱們像是周日下午關在籠子里的三頭熊。」)他們吃著,誰也沒有胃口;吃好后散去,麥科德去辦報紙,夏洛特和威爾伯恩又回到商店。
「我想我不——」他開口道。
「行,馬上就給你去礦山的路費。你的薪水會是——」他報了個數目。
「注意,我喜歡這樣,從來沒否認過。我喜歡它。我喜歡我掙的錢,還喜歡我掙錢的方式,我做的事本身,正如我剛才告訴你的。這不是因為哪天我要自己別想『我妻子必須得到最好的享受』,而是哪天我自己感到害怕了。同時,我還發現我以後仍會感到害怕,無論我幹什麼;只要她活著或者我活著,我就會感到害怕。」
「什麼?」
「謝謝,」夏洛特說。「來點咖啡好嗎?」
「不用再提這話啦,」布拉德利說,「你的妻子告訴我,你倆還要留下住一段時間,所以我想——」他用手隨意捏了威爾伯恩一把,重得令人疼痛難忍——他是經紀人代表,兩年前才從一所東部學院出來。
「我聽你說過了,我在問你別的事。我說,處理那類傷害。」威爾伯恩望著他。
「你知道我喜歡。」
威爾伯恩一動不動,那隻手仍然浸在水裡。「我從未傷害過她。」接著他又說,「不對,我傷害過。假若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她,我會——」
「你是說,感到很開心。」麥科德說。
「還有匹該死的馬呢,」麥科德說,「我一直在等候它。十分鐘之後,我們的談話聽起來就會像是在胡說八道了。我們不像是在交談,而是像兩個走在同一條鄉間小道上的巡迴牧師在大肆說教。」
他說,「也許這就是經濟學家所謂的正常的報酬遞減。」
「我知道。我那樣想過,那是在我從電話里告訴你我有一千兩百美元那晚之前。不過,現在是在度蜜月,往後——」
「你不喜歡這個觀念——由女人來供養你,是不是?聽著,難道你不喜歡咱們現有的一切?」
「說對了。是愛。人們都說兩人之間的愛已經死亡,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愛並沒有死亡。愛只是離開你,離你而去,如果你不好,你不配。愛不會死亡,死亡的是你自己。愛像是海洋,如果你差勁,如果你開始在海里散發臭味,海洋就會把你吐出去,死在別的什麼地方。人總是要死的,但是,我寧願死在海洋里而不被吐到一片死寂的海灘,被烈日晒干而留下一團莫名的污跡。就以此作為我的墓志銘吧。快起床,我對那人說了,咱們今天就搬進去住。」
「謝了,我已用過早餐。我們一大早就起床了,今晚必須回城裡。」這時他又盯著壁爐台上那個模擬像。「我可以走近點瞧瞧嗎?」他說著,一邊走近壁爐台。「我知道他是誰嗎?我似乎——」
「瞧那圍欄。每一段鐵圍欄都雕飾著圓三色堇花的人家,院子里怎麼會沒有鐵鑄的狗的雕像呢?這幢屋子還有復折式屋頂呢。」
九月過去了,夜間和清晨自然很冷;她把早餐后游泳的習慣改到了午飯後,他們開始談論什麼時候得把卧具從游廊搬進有壁爐的內房。但是,日子依舊,沒有任何改變——從黎明到日落,白晝漫長而平靜,天天如此;充滿和煦陽光的正午,明亮卻令人感到乏味;日復一日,年月轉換,催促著樹葉變黃轉紅,從枝頭落下,飄散無蹤。每天,她游泳過後,晒晒太陽,然後就帶上畫紙和顏料離開,留下他獨自在空蕩蕩的屋裡磨蹭,但又能隨時隨地感受到她存在的強烈印記——屋裡放著她常穿的幾件衣裳,地板迴響著她赤腳走過的聲音;他相信自己在發愁,愁的不是食品漸漸耗光的無可奈何的日子,而是他表面上看來無憂無慮的事實:這種奇怪的生存狀態他從前經歷過一次,那是在一個夏天,由於他拒絕參加投票,他姐夫硬要派他幹活。他記得自己差點被激怒的情景,他竭力向他姐夫陳述自己的理由,越講越快,結果他發現並沒有說服他的姐夫,而只表明了他自己為什麼會變得激動,像是在一個溫和的噩夢裡他努力抓住正往下掉的褲子;甚九_九_藏_書至他感到不是在同姐夫理論,而是在自言自語,喋喋不休。
「我戒酒了。」
「好啦,」威爾伯恩說,「那麼,為愛情乾杯。」酒吧入口處掛了一架鍾,鍾面普普通通,不動聲色卻莊重地告誡人們時間:他還有二十二分鐘。我費了兩個月才發現的事情只需兩分鐘就可以告訴馬克,他想。「我變成一位丈夫了,」他說,「這便是一切。而這,我是聽她說商店主動留她幹下去的時候才明白過來的。開初,我總是注意自己,每次都要演習才會有把握地說『我的妻子』或『威爾伯恩太太』,後來我發現一連幾個月我卻留意自己,避免那樣稱呼;有兩次我開口要說又打住了,那是我們從湖邊回來,我想著『我要讓我妻子獲得最好的享受』,就像每個丈夫常說的那樣;那樣的丈夫,每個星期六領一個裝著工資的信封,城郊有一幢帶游廊的平房,裏面滿是不讓妻子動手幹活的電動器械,每個星期天上午噴洗細麻桌布;如果他十年內不被解僱或者不出車禍,這幢平房將歸他所有——可憐的蠕蟲,無視任何激|情,不理睬任何希望,甚至根本不知道有激|情和希望之類的東西;面對黑暗,面對未知,面對潛藏起來要毀滅他的一切,他竟是渾然不覺。我甚至不再為我掙錢的方式感到羞恥,不再為自己寫的那些故事感到慚愧;我像城裡別的僱員一樣,為了讓妻子享有最好的一切會以分期付款方式買下自己的平房,不計較幹什麼體不體面的活兒,用什麼雅緻不雅緻的衛生紙。說實話,我真喜歡上了寫那些故事,甚至不去考慮那掙不掙錢,就像一個從未見過冰雪的男孩,一旦學會玩法就會瘋狂地去滑雪溜冰。而且我開始寫那些故事之後,才明白人類的發明在使人墮落,我自己以前對墮落行為卻缺乏深刻了解,這很有趣——」
她憤憤不平地工作著,緊張而又專註。他去睡覺,她留在工作台邊;他兩三點鐘醒來,發現工作台上方仍亮著強烈的燈光。現在,他回到家裡(起初是從醫院,後來則從公園的長凳,他失去那份工作后整天坐在那兒;他早上離開、下午歸來都在通常去來的時刻,以免她產生懷疑),會看見她製作的各種人像,差不多有小孩的個頭大小——堂吉訶德像,身板瘦削、面容恍惚,如夢如痴的神態;福斯塔夫像,面帶梅毒疤痕、大腹便便(單獨一個形象,看著卻彷彿是兩個:一個是渾身肥胖像頭大熊的人,一個是患了消耗性疾病的虛弱的衛士;他彷彿活生生地目睹了那人在同自己高挺如山的肚腹爭鬥,如同衛士全力對付大熊卻不是想制服大熊而是從它身旁繞過去,逃避它,就像在噩夢裡遇上返祖的猛獸);羅克珊娜像,額頭覆蓋著一綹綹鬈髮,嘴裏含塊口香糖,像是個在廉價商店推銷活頁樂譜的木偶;西拉諾像,有一副滑稽戲里的猶太人面孔,怪異的鼻孔張大之際恰似一個軟體動物,一隻手拿塊乳酪,另一隻手拿本支票簿——這些模擬人像以驚人的速度製作出來,越來越多,佔據了屋裡地板和牆頭的所有可利用的地方,容易碰損,古里古怪,令人不安;每件活兒一旦動工夏洛特就會持續下去,從不間斷地奮力勞作,夜以繼日,不分白晝夜晚,唯一的間歇是吃飯和睡眠。
「拿些鹽放在它的尾巴上,」麥科德說,「它也許就會站定,給你擺個姿勢。」
「你和哈里去喝,」夏洛特說,「我要上床休息。」她走近麥科德,伸出雙臂擁抱了他一下,抬起面孔說:「馬克,晚安。」接著,麥科德近前親吻她。她退後一步轉開身,他們看著她走進通過台便消失不見了。這時,威爾伯恩也知道麥科德心裏明白,他不會再見到她了。
「真是那樣?」他說。
「你不是帶走了嗎,我注意到。」麥科德說。
「是呀,」麥科德說,「好樣的,你們這幫穿盔戴甲的崽兒,身陷海明威的波濤之中。」
「我不會,現在不會。」
「去那兒喝如何?」麥科德說。他們到了車站酒吧,找了一張桌子,於是坐下來,如同他們在許多個下午坐下來等待夏洛特那樣;周圍是同樣的喝酒人面孔,酒吧招待員和侍應生穿著同樣的白色工作服,端來同樣的斟上了酒的亮晶晶的杯子,唯一不同的是沒有了冒熱氣的碗碟和冬青樹枝〔聖誕節,麥科德說過,是資產階級的盛大理想節日,這個節日是上天與大自然一年一度相結合的美妙神話,感召普天下的父親和丈夫,面對牛槽形狀鍍金的神壇虔誠地伏倒在地,頂禮膜拜,整個西方世界充滿神話故事和歡樂氣氛,在熱烈愉快的七天之中,富人變得更富,窮人變得更窮:經過約定俗成的一周的粉飾,一切依舊,空白的一頁又等來年記錄——可是此刻,像馬一樣(「確實有馬。」麥科德說)——在噴出仇恨與報復的氣息。〕,這時酒吧招待員重又出現——同樣穿著白袖褂子,那沒有任何個性特徵的侍應生面孔,你可從來看不明白。「啤酒,」麥科德說。「你要什麼呢?」
「人總是要吃飯睡覺的。」
「是的,」他說,「是,是。」
麥科德站在那兒,整整地俯視了他一分鐘;他蹲在那兒,一隻手握著酒瓶,另一隻手齊腕浸在水裡。「胡扯!」他說。這時,夏洛特在門口呼喚他們,威爾伯恩才站起身。
他倆在游廊里的兩張小床上睡覺,入夜後越來越冷,快到黎明時分,她從自己睡的一張床上猛地起身,一雙赤腳踏在木地板上,立即鑽進另一張床上蓋的毯子,粗手粗腳地把他弄醒,毯子散發出熏肉和香脂的氣味。湖面上浮現出一個灰色的光點,當他聽見潛鳥的叫聲,他便明白那是什麼,甚至知道它的形象;他一面聽著那粗啞而愚蠢的叫聲,一面在想世上所有動物之中怎麼唯獨人類有意讓自身的自然感覺器官退化,而且專靠損害他人來達到目的;四條腿的動物通過嗅覺、視覺、聽覺來獲取所有信息,而不相信別的任何渠道,兩條腿的人卻只相信他讀到的書本。
「即使有了困難也不會使我們屈服。」夏洛特說。布拉德利瞧著她,咧嘴笑了,他笑得露出牙齒,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沒笑,這雙眼睛充滿自信和輕佻的神情,當年受歡迎的大學舞會領隊人的風采猶在。
「布拉德利。」陌生人說。他瞧著威爾伯恩,一雙眼睛在皮膚的反襯下幾乎變成了柯達膠片底片的白色,他一手保持著肩上紙箱的平衡,同時伸出另一隻手。
「這個我也知道。」她又抓扯了一下他的頭髮,又一次弄得他疼痛,雖然這時他明白她是知道自己把人弄痛了的。「聽著,必須一直度蜜月,持續不斷,長久永遠,直到我們之中一人死去。不能有任何別的活法。不管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獄:等待你我的不會是平安寧靜的贖罪方式,直至善行,或忍耐,或羞恥,或懺悔降臨到我們頭上。」
「是呀,你甚至不用害怕會吃什麼苦頭。」
她掙了那一百塊錢,現在夜間也不停地幹活,在他上床以後,有時是睡著了以後;在往後的五個星期里,她掙到二十八塊錢,接著又完成了一個五十元的訂單。那之後,訂單沒有了,她再也接不到訂貨。儘管如此,她仍繼續工作,現在更是通宵不停,因為她要帶上樣品走出去,成天展示她完成的活計;而且現在,常常有人在一旁看她幹活,因為他們的住地現在變成了一個夜間俱樂部似的地方。開頭的一名觀眾叫麥科德,新聞記者,曾在新奧爾良的一家報紙干過,有一小段時間夏洛特的小弟弟也在那兒當實習記者(大學本科生的業餘愛好,跟著別人學一手之類,威爾伯恩猜想)。她偶然在街上遇見他;一天晚上他來與他們共進晚餐,另一天晚上他請他倆到外面吃晚飯;三個夜晚之後,他帶了三個男人、兩個女人,還有四瓶威士忌,出現在他們的住所;這之後,威爾伯恩永遠猜不著他回家後會見到什麼人,但總不會是夏洛特獨自一人;不論誰在那兒,閑待在那兒,她照樣幹活,穿一件已經弄髒的廉價套衫,像任何家庭畫匠那樣;與此同時,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酒擺在一卷卷鐵絲、一瓶瓶膠水、顏料和石膏之間,這些東西在她靈巧不息的手下,陸陸續續地變成種種模擬形象,別出心裁,稀奇雅緻,令人驚嘆;這種情形持續到貨品銷不出去的那幾個星期,往後的一個月,直到夏天幾乎來臨的時候。
「我要是把它撕了,誰也得不到那筆錢,甚至他也無法從銀行索回。」
「我才不發愁呢。我對你說過,我過得很快活。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從我這兒奪走我已經擁有的東西。」
在往後的六天里,他從一家醫院到另一家醫院,會見(或者被人接見)住院醫生和醫院行政主管。每次見面的時間都很短,他沒有多說他干過些什麼,他能夠幹些什麼——沒提起他從一個有知名度的醫學院獲得的學位,曾在一家有名醫院實習過二十個月,但會見剛過三四分鐘往往就會出現意外。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雖然他以不同的理由來寬慰自己(第五次會見之後,他走進一處陽光明媚的公園,坐在一條凳子上,周圍是遊民、園藝工、保姆和孩子):因為我沒有盡夠努力,沒有意識到努力的必要性,因為我完全接受了她有關愛的種種想法;我對愛抱有同樣的無限信賴,以為愛能夠供給衣食,就像密西西比州或路易斯安那州的鄉下人,經過一次周末野營佈道會便信奉宗教,以為它能使自己豐衣足食。他知道那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實習的時間是二十個月而不是二十四個月,想著我讓數字搞糊塗了,想著更情願死在芳香的氣息里而不顧因離經叛道而失去的被拯救的機會。
過了不久,製作木偶的業務也結束了,突然而又徹底,像她曾干過的裝點櫥窗的活兒。一天傍晚,他回來看見她在家裡閱讀,她一連穿了幾個星期的污穢的套衫不見了(這時已是八月),他還看見工作台不僅收拾得乾乾淨淨,不再像先前那樣亂擺著鐵絲和顏料,而且移到房間中央變成了桌子,上面鋪了一塊摩擦軋光印花布,放上一沓雜誌和書本,而這些書刊原先不是堆在地板上便是放在空椅子上;最讓人驚異的是,還擺上了一盆花。「我買了些東西回來,」她說,「咱們來點變化,在家裡用餐。」
「或者這麼干,你不正好可以蔑視我嗎?也許你同我上床恰好是因為有人提醒你:我有個下半身?」
「會的,」麥科德說。「咱們做飯吧。」他們卸了車,把那些東西搬進屋,在爐子里生起火,然後夏洛特開始做早餐,威爾伯恩和麥科德拿上那瓶威士忌到了湖邊,蹲在那兒喝酒,彼此舉杯致意;喝到只剩幾口的時候,麥科德說,「留給夏洛特,她可以對北斗星舉杯,解解酒渴。」
「威爾伯恩,」夏洛特說,「布拉德利是鄰居。今天他要離開,給咱們送來他們剩餘的食物。」
「什麼?」他問,剛才他一直在聽她講話,或者說沒有聽而那些字句卻進了他耳里;他瞧著捆紮物中間那雙不熟練的手,心想,現在該我對她說:回家去吧,明天晚上就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什麼?」
「我現在感到很快活,」威爾伯恩說,「我完全明白方向,路線筆直,就在兩條分別由罐頭盒和麵粉袋連成的線路之間,一條線花五十塊錢。不是去街道,那兒儘是房屋和人,而是離群索居,自在獨處。於是,在那水邊,你可以獨自悠閑,躺在地上靜觀萬物。」他蹲在那兒,手裡還握著快喝完的空酒瓶,另一隻手伸進水裡,陶醉在清晨的氣息中,水面凝然不動,水溫仿若旅館房間的冰水,手腕周圍漾起的漣漪緩緩擴散而去。麥科德注視著他。「秋天快到了,初寒將至,第一批紅紅黃黃的樹葉飄搖下墜,雙色交錯,葉影婆娑,直到下落的葉片與水中迎上來的倒影相碰,又微微震顫一下才漸漸歇息。這時,你要是願意並且記著看上一眼,你會睜開眼睛,觀察那飄落的葉片在你身旁的湖面上留下的綽約風姿。」
一小時之內,他們帶上行李包便離開旅館,乘上一輛計程車走了。他們爬上三層樓梯,她手裡已經有了鑰匙,開了房門讓他先進去;他知道這時她不是在看房間而是在觀察他。「怎麼樣?」她問,「你喜不喜歡?」
「可是,聽我說。」麥科德說。
「一定來。」夏洛特說。
「可是,你也許會的。你從前曾在這兒鬧過飢腸轆轆,所以你害怕挨餓,因為你總是心有餘悸。你要是以前戀愛過,那天下午就不會上火車,對不對?」
「對,她遠比我強。這話你自己也說過。——我變成奴僕,就像任何有錢吃喝或抽鴉片的男人。我成了不折不扣的戶主,我唯一缺少的是官方形式的認可,作為一家之主得有一個註冊的社會保障號碼,我們住的那間公寓不是供流浪漢住的地方,稱不上是通俗稱謂的愛情小巢,甚至不在城市的那個專門地區,而在一個供結婚兩年、年收入五千元的人居住的地段,這是由市政法令和建築式樣決定的。我每天早晨都被走過街道的兒童吵醒:到了春天,窗戶必須敞開,整天都會聽見從公園傳來的瑞典保姆煩人的叫喊聲,遇到風順,還聞得到嬰兒尿布和動物糞便的味道。我把那兒稱作家,屋裡有個我們都叫作『我的書房』的角落;我最後終於買下那該死的打字機——二十八年過去了我都沒有買的東西,而且我沒想到會那麼好使,儘管又大又笨重,我還不敢輕易放棄,像扔——」
「我知道。我想說我現在要去游泳了。」她從毯子下溜出床外。他注視著她,她那線條簡明如同雕刻般的身體,要比好萊塢魚肝油廣告上的女人更加粗強結實,一雙赤腳吧嗒吧嗒地走過粗糙的木地板,朝紗門走去。
「拿著,」夏洛特愉快地說道,「你比我們更需要它。」
「哦,」威爾伯恩說,「我明白了。是的,我幹得了。」
「我也沒隱藏。」布拉德利瞧著她,這時威爾伯恩首次見到他的眉頭與嘴的表情一致起來,古怪、探詢而又帶著嘲弄,渾身顯露出一種粗放和傲慢的自信心。
「不,用不著,我——」
「哦,我明白了。」他看著模擬人像。「你製作的。我昨天看見你在畫素描,隔著湖面。」
「因為我——」他們身後傳來一聲長鳴的汽笛,又是水汽又是煙霧。卧車廂的服務員像酒吧侍者一樣突然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
「找到了什麼?」
「假如真像你說的那樣,你篤信愛情就早該把那張本票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