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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人河

(三)老人河

「我不知道,明白嗎?」他叫喊道,「不過,那邊不遠的地方就是陸地了。陸地,還有房屋。」
這時,船上那個女人說話了。她靠在艙門口沒有動,同兩個男人一樣,穿著一身褪了色、打過補丁的骯髒的工裝。「給他們些吃的東西,叫他們從這兒滾開。」她開始走動,走過甲板,臉色陰沉冰冷地俯視犯人的同伴。「你還有多久到時間?」
「想想你會出什麼事,」穿工裝的女人說,「如果你把她交給一位警官。要是你站在司法長官面前,他問起你是誰呢?」背槍的男人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他連掛在手臂上的槍也沒移動一下,就用另一隻手的手背扇了女人一耳光,出手很重。「你這狗娘養的。」她罵了一聲。背槍的男人仍然不瞧她一眼。
「是呀。」高個子犯人說。——然而他沒有那樣做,他想按正確的方式行事,找到某個人,任何一個能把她交代出去的人,把她放到一個安穩的地方,然後他自己再跳到河裡,如果這會讓人感到高興的話。那就是他想要做的一切——只想有個著落,無論那是什麼。看起來,這個要求並不高,可是他就是不可能做到。他繼續講那條小船如何往下疾駛——
「你就沒有遇到任何人?」胖犯人問,「沒遇見汽船嗎?什麼也沒遇見?」
七個星期之後,儘管他獲得了人身安全,有了生活保障,尤其是以企圖逃跑罪加判了十年徒刑而得到了雙重保障,牢實得像用鉚釘鉚固似的;當他講到這段往事的時候,還余怒未消,一陣狂暴的難以置信的憤怒又從他的面色、聲音和措辭中表露了出來。他根本沒有上得了那條船。他講起他是如何抓住那條船的一塊列板(那是一條骯髒的沒有油漆過的篷船,豎著一根像喝醉了酒的歪歪斜斜的鐵皮煙囪;他撞上去的時候,那船照樣開著,顯然沒想到要改變航道避讓一下,而船上的三個人卻一直在瞧著他——其中第二個人赤著腳,頭髮和鬍鬚都黏成一把,用根長槳在船尾掌舵,後來——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個女人穿件髒兮兮的男人衣服,靠在船艙門口,也以同樣冷淡猜疑的目光注視著他),那條船猛力拖著他往前的時候,他竭力說明和解釋他的簡單(至少他認為如此)理由,合理願望。他說著,努力把當時的情景說清楚,同時又感到了當初遭受的難以忘懷的侮辱,氣得兩手像打擺子時那樣抖動,獃獃地望著沒卷好的煙絲像下小雨般從兩手之間不停地散落,然後那張捲煙紙也乾巴巴地裂開,發出細微的聲響。
「你決定朝哪兒去?」女人問。
然而,他必須立即撐起身來,因為他相信漂行的速度比他實際走的要快得多(而且離開的距離也遠得多)。於是他從俯伏其中的一攤猩紅色的血里撐起身,渾身濕淋淋的,浸透的工裝沉甸甸地附著在手腳,一頭黑髮緊貼在腦殼上,血津津的水順著套衫流淌,他戰戰兢兢地舉起手臂,急急忙忙地在臉下半部抹了一把,定睛看了看,然後抓起槳開始努力往上游回划。他根本沒想,還不知道他的夥伴此刻在哪裡,在已經經過或者可能經過了的樹叢之間的哪一棵樹上。他甚至不假思索,因為毫無疑問,夥伴一定在他的上游;而遭遇了剛才的經歷,「上游」一詞便意味著殘暴的力量和迅猛的速度;要說那是一條直線,可不是他的理智和理解力所能接受的概念,如同說一粒步槍子彈有塊棉田那樣寬大一樣,簡直荒唐極了。
他說那時候到了一處盆地——「盆?」胖犯人問,「你用來洗手洗臉的盆!」
「我們總得去什麼地方吧。」
「你不用操那個心,你只需繼續堅持下去。」他開始划槳,橫過棉田。天又開始下雨了,開初下得不大。「呃,」他說,「問問這隻船吧,我從早飯後就待在船上,可是從來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也一直不明白自己在往哪兒划。」
現在,他衝到了一片澤地,一處沼湖的狹窄地帶,大概自遠古地殼崩裂而產生了這塊地方以來,今天才有水流過。可是此刻,大水在滔滔涌去;他從船尾所在的波谷里似乎看見樹木和天空以令人暈眩的速度一晃而過,而樹木和天空俯視他夾在濁黃寒冷的波濤之間,驚駭倉皇。然而,周圍這一切卻是穩固在什麼東西上;他想到了這點,在絕望而又憤怒的瞬間記起了堅固的大地,經過祖祖輩輩勞動汗水的澆灌,早已牢實可靠,堅不可摧,此刻就在他腳下什麼地方,只是他的腳夠不著而已;就在這時,船尾又一次猛不防撞上他鼻樑,震得他頭暈目眩。當初令他握住木槳的本能,現在卻讓他把槳扔進船里,雙手一齊抓住船舷;正好這時候船一下子旋動,船身便繞開急流而行了。現在,兩隻手都空閑下來,他費力地掙扎到船尾,面朝下地俯伏其上,氣喘吁吁,臉上淌著血和水;這不是由於精疲力竭的緣故,而是驚恐之餘憤懣難消。
「他別想上船,」背槍的人說,「他瘋了。」
「算是吧,」高個子犯人說,聲音嘶啞,抬起雙手,「我洗過。」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讓兩手抬著不動,這時兩片捲煙紙輕飄飄地、晃晃悠悠地落在他兩腳之間的地板上;他的雙手仍然抬在那兒,好一會兒沒有動靜——那片盆地,成了寬闊平靜的黃色海洋,經歷了突如其來而又難以理解的安排,他立即產生了一種印象,即使這兒沒有全部淹沒,原先也一直是有水的;他甚至記得這地方的名字——兩三周之後有人告訴他的:阿查法拉亞——
「是呀,」犯人說,「我也想要到某個地方的,只是我運氣不好。你現在挑個要去的地方吧,咱們就設法去那兒。把槳遞給我。」女人把槳遞了過去。這是只頭尾一個模樣的船,他只消轉過身就行了。
現在,他沒必要划船,只需順水前進(他已經有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五十小時沒有睡上一覺),小船卻在疾速地越過那片波濤洶湧、渺無人煙的河面,他早已不敢相信,自己還可能到達一個他對自己的所在有任何把握的地方;他努力揮動手裡的一段破木板,儘可能保全小船,讓它漂浮在沖走的房屋、樹木和動物屍體之間(他四周全是從城鎮、商店、住宅、公園和農場沖刷出來的什物,它們像魚一樣活蹦亂跳),他不奢望到達任何目的地了,只是努力使小船浮在水面,能做到這一點就不錯了。他要求的很少,而他自身則更是什麼也不要。他只想獲得解脫,擺脫那個女人以及她的那個大肚子,他要以正確的方式去做,這樣做不是為自己而是替她著想。他本來隨時都可以把她放回另一棵樹上去的——
「他要敢跨上船來,就用槍杆子砸他的腦袋,」那個使長槳掌舵的人說,「他喝醉了。」
這一次,他沒有很快爬起來。他伏面趴在那兒,手腳略微伸展,神情幾乎平靜,像是在沮喪地沉思默想。他總得在某個時候爬起來,這一點他心裏明白,正像人生中遲早少不了要有爬起來的時候,而後又不得不重新躺下一陣子。他並不是完全沒了力氣,也不是特別喪失了希望,更不是懼怕爬起來。他只是彷彿覺得自己偶然陷入了一種境地,是時間和環境而不是他本人受到了催眠;他被一股不明去向的水流當作了玩具,在這樣一個天色不會暗淡下去的白晝;等到這股水流把他玩弄夠了,就會把他吐出來,讓他回到先前被暴烈地拽出來的那個相對安全的世界;在這段期間,他幹什麼或者不幹什麼都無關緊要。於是他面朝下趴著,這時候他不僅感覺到而且聽見了船下面徐徐有力的嘩嘩水流。就這樣又聽了一會兒之後,他抬起頭來;這次是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看了看手上的血跡,才起身來蹲著,身子靠在船舷上,用拇指和食指尖捏了捏鼻孔,擤出一塊瘀血;正當他把指頭往屁股上揩擦的時候,從略微高出他視線的上方傳來了平靜的話音:「這可著實讓你費了一番周折。」在這之前,他既沒有必要也沒有時間把眼睛抬高,高得可以望出船舷,這時候他朝上一望,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樹上瞧著他,離他不足十英尺遠。她坐在那棵樹的矮枝上,手裡抓著剛才使他擱淺的阻塞物,身穿一件印花布的輕便晨衣,一件陸軍下士的緊身短外套,戴頂寬邊遮陽帽,這樣的一個女人他是不屑去仔細打量的,他在吃驚之餘望過去的第一眼,已經足以看出她根根底底的生活和背景;如果他有姐妹的話,她可能被稱為他的姐妹;https://read.99csw.com如果他不是還差點兒成年就進了勞教所,當時的年齡不是比那類一夫一妻、多子多女的夫婦還要小几歲,她也可能會是他的老婆。這個女人抱住樹榦坐在那兒,沒穿長襪的雙腳套在一雙男式的半筒皮靴里,沒有系鞋帶,懸在離水面不足一碼高的地方;她多半是什麼人的姐妹,而且十有八九(或者更應當肯定地說)就是某某人的妻子;不過關於這個,他進勞教所的時候年紀尚輕,他的女性經驗超不出一般的理論性了解,還不足以判定她究竟是誰。「我納悶了一陣子,還以為你不打算回來了呢。」
這些是他七個星期之後講述的,這時他穿了一身褥套布做的新裝,刮過了面,理過了發,坐在勞教所營房的木板床上。
他回到小船邊,爬進船內,又拿起那截破裂的槳板。當他講述到這裏,儘管憤怒達到了極點,他的話語卻十分簡單;這時他甚至又用手指去卷另外一張煙紙,手指也完全不抖了,他從煙袋裡掏出煙絲鋪滿煙紙,一絲兒煙草也沒有撒落,他彷彿已經越過了機槍的火力網,進入了不再受驚駭的地界。於是,他接下去講的情節,像是透過一扇帶點乳白色卻仍然透明的玻璃傳達給他的聽眾,不是聽到而是看見——一長串的影子,沒有鋒芒卻又輪廓鮮明,平平順順地拂過,邏輯連貫,沒有狂躁的姿態,沒有發出一絲兒聲音。他們兩人又在船里,漂泊在廣闊平靜的河谷中央;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水域,一葉渺小孤獨的小舟順著不可抗拒的水勢流去,現在他又不知道該去哪裡,先前那整齊的綠樹成蔭的小鎮已經不可企及,真的成了海市蜃樓,顯然與那隱現不變的地平線上的任何東西沒了干係。他並不相信它們,是不是存在也與他無關,反正他是註定要遭殃的;它們甚至抵不上臆造的煙雲,夢中的幻象。於是,他不停地划槳,既沒有前進的目標也沒有抱任何希望;他不時地望一眼那女人,她雙膝蜷曲地坐在那兒,整個身軀抱成可怕的一團,帶血絲的口水從她那牙關緊咬的下唇不住地往下滴。他漫無目標地划著,既不是要去什麼地方,也不是要逃避什麼,他只是不住地划,因為已經劃了這麼長的時間了,他相信要是一旦停息下來,他的肌肉會疼得叫喚的。所以,在這種時候他一點不覺得詫異,當他突然聽見了一種自己十分熟悉的聲音(他在這之前只聽到過一次,一點不假,但聽到一次也足夠了),而且會聽到這種聲音的想法一直在他預料之中;他一邊划著槳,一邊扭頭回望,便看見浪頭迭起,浪峰處現出稻草般的樹枝漂浮物,各種殘骸,動物屍體;他扭頭回望了足足一分鐘,然而這時他已心灰意冷,已經超出激起憤怒的限度,甚至連痛苦的感覺,進一步感受凌|辱的能力也不存在了;在這種狀態下,他反倒生出了一種冷眼旁觀、要看個究竟的好奇心,領略一下他已麻痹的神經還能承受到什麼地步,往後又會變出什麼花樣來折磨他的神經;他這樣思索著,直到浪頭翻滾,掀起雷鳴般的波濤,猛地撲過他頭頂。這時,他也僅僅把頭迴轉過來而已,他沒有畏縮,照常划槳,既不放慢也不加快速度,仍然用那雙耗盡了力氣的手,仿若是在催眠狀態下一槳又一槳地划著。忽然,他看見一頭鹿在水中遊動,開初他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沒想要改變小船的去向來跟隨它;他只是在關注他前方那個遊動的頭。這時,浪頭漸次平息,小船的整個船身以先前熟悉的方式上升,升到一團雜亂涌動的樹榦、房屋、斷橋和籬柵之上,他仍舊划槳,甚至划的只是空氣,甚至在他與鹿平行、兩者之間只有一臂之遙的時候還在划;這時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頭鹿,瞧見它身子開始掙出水面進一步往上升,直到浮出水面,完全掙脫水面,經過一番拚命的掙扎,又是扑打水面,又是抓扯樹枝,不斷往上衝去,那條濕漉漉的尾巴終於朝上一舉,整個身子便像一股青煙似的消失在上方了。這時,小船也衝撞了上去,船身一歪斜,他蹦出船隻,落入了深齊膝頭的水裡;他連奔帶跑地出了水面,雙膝跌落在地,可他奮力爬起身來,直愣愣地瞧著鹿消失的方向。「陸地!」他聲音嘶啞地叫道,「陸地!堅持住!能堅持住就好!」他伸手從女人腋下抱住她,把她拽出小船,喘著粗氣,跌跌撞撞地追隨那頭鹿消失的方向。現在,大地真正出現了——這是一個向上的斜坡,光滑,筆直,陡峭,奇異,堅固得令人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印第安人建築的土墩,他朝泥濘的斜坡上衝去,又滑了下來,女人在他滿是泥的手裡掙扎。
這時大約是午後一點鐘光景。他們又撞入了某條河溝,並且在裏面劃了一些時候:進入之際他們沒有發覺,再要出去為時已晚,就算這時有了要出去的任何理由;而在犯人的情形,自然是沒有任何理由的,船速加快的事實反倒成了他們待在裏面不走的理由。到了日暮時分,小船才沖了出來,到了一片滿是雜物集聚的開闊水面;犯人認出這是一條河,儘管他這輩子的過去七年中沒有一天離開過這一帶田野,他見過的地方實在有限;憑這條河的寬窄程度,他終於認定它叫亞祖河。他有所不知的是,現在河水正在倒流。等到小船漂流的動向顯示出河水的流向時,他立即朝他認為是下游的方向劃去,在那兒有他熟悉的城鎮——亞祖城,就算他霉透了頂,也有最後的去處——維克斯堡;要不然,那一帶還有其他許多小一些的城鎮,城名他不記得了,但那兒會有人群、房舍;他可以抵達某個地方,任何地方都行,把他照管的人交代出去,轉過身再不用理她了,不理她那一檔子懷孕和女人家的事,於是他可以回到那與獵槍和腳鐐相伴的清苦的日子,過上不受干擾的安定生活。這時候,由於快要接近居住人群,就要從她身邊得到解脫,他甚至也不怨恨她了。當他望著面前那個膨脹的無法對付的身子,他彷彿覺得那根本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獨立的、構成壓力的威脅,沒有生氣卻又活著的物體,他和她都同樣是犧牲品;他想著,在過去的三四個小時里一直在想,要是有一分鐘——不,一秒鐘——他的眼或手出了差錯,都足以使她落水,被那個沒有知覺的重負拖下去淹死,而那個東西也不至於會有痛苦;這樣,他料想,作為監護人的她,也不會遭到報復,於是他反而為她感到惋惜,如同他會為倉房裡的原木感到惋惜那樣,為了消除原木內的蟲害只好把原木燒掉。
一小時之後,小船緩慢地劃到一條先前的伐木道上,離開了那片低地,那片森林,划進(或者是轉入)一片棉田,——一處灰色的、一望無邊的荒野,這兒沒有驚濤駭浪,唯一能打破這景象的是一條細線相連的無數電線杆,彷彿是一條涉水的千足蟲。現在,划船的是那個女人,不慌不忙,慢條斯理,還帶著那種奇怪的冷漠而又憂心忡忡的神氣;犯人卻蹲著,頭埋進兩膝之間,試著不斷捧起水來止住流個不停的鼻血。女人不再划槳了,聽任小船緩慢漂行;與此同時,她四下張望,說道:「我們總算劃出來了。」
這時候,他說他認輸了。他是命中注定,就是說,他現在知道從一開始他就命中注定永遠沒法擺脫她,就像那些指派他一條小船出行的人知道他永遠不會真正服輸一樣。當他認出穿工裝的女人正在扔進船內的物品中有一罐是煉乳的時候,他相信那是一個預兆,像是一封通知死亡的電報,好心好意的卻又是無可挽回的,預示著他甚至不能找到一方平坦靜止的地面,可以讓孩子平安出生。於是,他講起他如何讓小船靠在那篷船的邊沿,這時候船底下又生成了將要耍弄他的第二股浪潮;那個穿工裝的女人在艙篷與船沿之間來來回回地向小船里扔食品——一大塊鹹肉,滿滿一盤烤焦的冷麵包,還有一床又臟又破的被單,這些她像扔垃圾似的扔進小船——這時候,他緊緊抓住篷船的列板,頂住水流不斷增加的拉力,一時忘記了這重新升起的浪潮,因為他還在努力說明他那再簡單不過的願望和要求,直到背槍的男人(三個人中間唯有他穿了鞋)開始用腳踹他緊緊抓住列板的雙手;為了避開那狠狠踹來的腳,他輪流地一忽兒縮回這隻手一忽兒縮回另一隻手,後來他又抓住船沿,直到帶槍的人踢他的臉,他閃開一旁之際,雙手才離開抓住的船沿;他的體重使小船掉轉方向,沿著https://read.99csw.com增長的水流勢頭朝切線方向駛去,開始把篷船甩到後面。現在,他又奮力地划船,像是一個知道自己最終不過一死了之的人急匆匆地奔向懸崖;他回過頭來瞧那條船的時候,看見三張陰沉的臉上帶著嘲笑的神色,邪惡可憎,但很快便在越來越寬的水面那邊消失不見了;末了,面對這不可容忍的事實,他憋得透不過氣來,像是中了風似的;這不是因為他遭到了拒絕,而是因為這等小事也給拒絕了,他心裏要的很少,請求別人的也很少,而反過來他們要求他的那個代價(他們一定是知道的),簡直是要他的命;要是他付得起這個代價,就不會落到眼前的處境,提出他所提的請求:於是,他舉起槳板,舞動著朝他們哇哇叫罵,甚至在那邊獵槍閃光、沿水面嗖嗖放出一梭子彈之後,他還罵個不停。
「把我放下來!」她叫喊道,「讓我下來!」但是他抱住她,一面喘氣一面哭泣,再次朝泥濘的斜坡沖;正當他抱著劇烈掙扎、難以控制的重負快要爬到平整的土墩頂時,他腳下有一根棍子似的東西猛然用力收縮。原來是一條蛇,他這樣想著,身下的雙腳便飛騰而起,使出了毫無疑問是他最後的力氣,半推半扔地把女人放上土岸;隨後他先邁出雙腳,伏面撲進水裡,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是在水上度過的了,這期間他從來沒有完全脫離過水域;他撲進水裡彷彿是要表明他衰竭的身軀正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不惜淹死,也要實現他憤憤不平、決心與那個拖累割斷干係的意志,而他卻又一直無端地不由他選擇地註定了同她待在一起。過了一會兒,當他浮出水面之際似乎聽見了嬰兒呱呱墜地的哭聲。
船頭轉向下風的時候,小船又開始順著水流前進了,小船好像再次從靜止狀態躍入不可思議的快速之中;他琢磨他離開自己的夥伴所蹲的地方一定已有好幾英里遠了,而實際上,從他回到小船以後,他只不過兜了個大圈而已;現在小船即將撞上去的物體(一叢被漂浮的木頭和雜物堵塞的柏樹),正是剛才船尾撞擊他之前船身一傾而駛進的一叢柏樹。他不明白先前出過的事兒,因為他沒來得及抬頭望一眼船舷以上的地方;而這時候他的眼睛沒抬得更高一些,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就要撞上去。他彷彿通過小船沒有知覺的船體感覺到了水流,一股迫不及待、興沖沖,惡習難改的任性的水流;他一直不停地在拍打那冷漠而又險惡的水面,自以為已經到了極限,這時候卻不知從什麼地方煥發出了某種貯藏到最後才用的力氣,他產生了最後一股耐力,雖然只限於調動肌肉和神經;他堅持揮槳拍打,直至撞上去的那一刻;完成最後的一段衝刺,純粹靠了絕望的反射作用才衝上去,就像一個在冰上划虛了腳的人立即伸手去抓帽子或錢包;這時小船真的撞上了,再次把他摔倒在船底,直挺挺地伏面趴在那兒。
當黎明——一片灰濛濛、亂蓬蓬的曙光伴隨著一陣陣急風冷雨到來之際,他又能看清周圍景象,他才明白自己並不是在棉田上面。他知道小船顛簸飛馳其上的是洶湧急流,在這樣的急流下面絕不會是順從的土埂,人們曾跟在騾子緊張撅起的屁股背後,在這樣的田地上踩來踩去。這時候他忽然明白:眼前的情景不是十年一貫的現象,在那十年裡這條河俯首帖耳,任憑人們在它平靜沉睡的胸懷裡異想天開,施展淫|威;而今這條河卻一反常態,正在干它想干就乾的事,它為了這樣干已經耐心地等候了整整十年,就像一頭騾子可以溫馴地為你效勞十載,為的是忽然得到踢你一腳的特殊權利。與此同時,他還學到了別的東西,關於恐懼的經驗,這是甚至在那一次他真正感到害怕的時候也沒有發現的東西——那是指他年輕時的一天晚上,有那麼三四秒鐘,當他望著那個嚇破了膽的郵件管理員的手槍,槍膛閃亮了兩次,而管理員還不明白他的(他這個犯人的)手槍不會射齣子彈;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只要你能堅持足夠長的時間,在經受恐懼的過程中會有一個時刻到來,過了那一刻恐懼就不再是什麼痛苦,而只不過是一種令人厭惡而氣惱的刺|激,就像你遭火燙了一下之後的感覺那樣。
「我不知道。這周圍的棉花倉房多著呢,我想那些房頂上也都是有人的。」她在打量他,說道:「你渾身上下都是血,跟剛宰的豬一樣。看上去你好像是個服刑的人。」
他還講了往後的事情——那天小船在長了鬍鬚的樹木之間穿過,不時會有一些細小的靜靜一晃而過的觸鬚從船后的浪花里探頭探腦地浮現出來,輕飄飄地好奇地逗弄小船一會兒,然後發出一種微弱的差不多像暗笑似的嘶嘶聲;小船繼續前進,周圍除了樹木、水和凄涼的景象,什麼也看不見;一會兒之後,他彷彿覺得不再是把空間和距離拋在身後,也不是在把前面的空間和距離縮短,而是覺得他和波浪都一齊懸空,在純粹的「時間」概念里懸著,又仿若在變幻的荒涼境地划動,這不是由於抱了要到達任何地方的希望,而只是要保持小船能夠提供的那麼一段距離——在他和那個一動不動卻又無法迴避的一團女性肉體之間。然後,黑夜來臨了,小船疾速前進;他看不見,又不知道在什麼水面上行駛,只要有速度感就會覺得很快,太快;他的前方和後面都一無所有,在他惱人的意想之中有一片翻騰的洪流正洶湧向前,忽兒波峰浪尖掀起泡沫,忽兒波濤破裂形同狼牙犬爪;隨後,又是黎明(又一次夢幻般的由白晝到黑夜接著又回到白晝的交替,帶有過程縮短、晝夜難分、似真似幻的性質,如同舞台場景中那強弱靡定、變化無常的燈光),這時小船顯露出來了,船里的那個女人不再仰卧著,隱在濕透了的縮水變形的兵士外套下面,而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兒,雙手緊緊抓住船舷,兩眼閉攏,下唇咬在牙齒之間;這時他拚命划動破裂的槳板,兩眼從那副腫脹、失眠、驚慌的面容上直瞪瞪地望著她,聲音嘶啞地大聲叫道:「堅持住!天哪,堅持住!」
「難道你看不出我不能那樣辦?」犯人嚷道,「難道你看不出?」
「原本要到下一個月的,」這邊船內的女人回答說,「可是,我——」穿工裝的女人轉身背對著背槍的人。
正像那個矮胖犯人做證時說的,高個子犯人浮上水面的時候,手裡仍然抓住一截可以算是槳的短木頭。他緊緊地抓在手裡,倒不是本能地想著回到船里還有用得著它的時候,因為有陣子他相信再也逮不著小船或者抓到任何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了,而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把槳扔掉。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事前他沒有警覺到,只是開始感到急流有一股拽走他的拉力,看見小船開始在旋轉,他的同伴瞬間消失在上方,像是《以賽亞書》里說的從泛濫的河道「飛升」那樣。這時他已掉進水裡,拚命抵制他還抓在手裡的那支槳要把他拖走的力量;每次他掙出水面去抓那旋轉的小船,卻見它一會兒在十英尺開外,一會兒又升到他頭的上方像要劈頭砸來;最後他終於抓住船尾,他的身軀拖在船后彷彿成了小船的舵板。於是,人和船,還有像根小旗杆豎在兩者之間的木槳,一齊從矮犯人的視線里消失了(矮犯人雖然也處於豎立的方位,同樣迅速地從高個子犯人眼前逝去),好像一個舞台場面霎時間全然銷聲匿跡,令人無法相信。
「黑暗?」胖犯人說,「我覺得你先前說過天已經亮了。」
「把我的衣服燒掉?」犯人高聲問道,「要燒衣服嗎?」
「棉花倉房?」
「來吧,」他對犯人說,「把她扶上船,然後你就滾蛋。」
「給他們些吃的。」她說。可是背槍的男人還在瞧著船內的女人。
「說對啦,」他說,沒好氣的。「我真覺得自己給絞死過啦。好吧,我還得去救我的夥伴,然後還要去我那個棉花倉房。」他放開船,即是說,放開手裡抓住的藤蔓。他只消把手放開就夠了,因為即使船頭高踞在雜物堆的時候,甚至在抓住藤蔓把船穩住在相對滯留不動的水裡的時候,他已持續不斷感到有嘩嘩的水流,強勁的水流就在離他蹲著的薄板一英寸開外的地方;因此,他一放開藤蔓,水流就控制了小船,不是忽的一下把船攫住,而是像貓那樣試探著輕輕地不斷撥動。這時候,他發覺自己已經抱有一種沒有根據的希read.99csw.com望——船重增加后也許會更好操縱;在最初的一兩分鐘里,他甚至產生了一種狂熱的(也是沒有根據的)信念,以為果然就是如此。他已經把船頭朝向上游,而且奮力保持住這個方向,後來發覺船直行的時候船尾在前也繼續朝上不變,甚至當船頭開始搖晃旋轉還堅持了一會兒。可是到了現在,他明白這是先前那種無法抵擋的流動,他太熟悉也就不跟它作對了;於是,他任船頭擺向下遊方向,希望利用小船自身的能量來繞一個大圈子,重新扳回上遊方向;小船先是船舷邊對著水流,接著是船頭,不一會兒又成了船舷面對水流,橫向駛過了那片溝渠,朝著另一排被淹的樹木衝去。現在,小船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在他身下飛奔;他們衝進了一團渦流卻並未覺察;他沒有時間來做結論,甚至顧不上驚訝;他迅速彎下腰,使出渾身解數,血跡斑斑的面孔漲得通紅,咬牙切齒地使著勁,肺都快要破裂了;當那片樹木從他頭頂低低地壓過去的時候,他急迫地拍打水面。小船撞了上去,搖擺了一陣,接著又撞上了;女人半卧倒在船頭,兩手緊緊抓住船舷,像是在拚命地蜷縮,要把自己竭力藏在自身的大肚子後面;現在他不再用槳板去拍打水面,而是去拍打那些枝葉鮮活的樹木,他此刻的願望不是要去任何地方,到達任何目的地,一心想的只是避開樹榦不讓小船衝上去撞成碎片。就在這個時候,什麼東西啪的一聲炸了;這一次是撞在他的後腦勺上,於是低垂的樹木、混沌的水面,女人的面孔以及其他一切,統統在耀眼無聲、閃爍發亮的光芒里消失不見了。
「難道你腦子裡沒有想過,逃跑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事嗎?」他叫嚷道,「你可以持槍坐在那兒看著我,我情願讓你看住我。我所要求的是把這個女人放到——」
「是我!」他叫道,跑著往前竄。「我在這兒!這兒,這兒!」他向前跑去,卻迎上第一陣零散的槍聲,他在彈雨中間停步,揮舞雙臂,尖聲叫喊:「我是來投降的!我是來投降的!」他傻眼了,不是由於驚恐而是驚訝萬分,他受到了絕對無法承受的凌|辱;在一排穿卡其布制服的人影蹲下分開之際,他看見了機槍,粗實的槍筒歪斜著垂下槍口,探試著瞄準他,他仍然用他那嘶啞的烏鴉似的嗓門哇哇尖叫:「我是來投降的!難道你們沒聽見嗎?」他還不停地叫喊,甚至當他急忙轉過身子,撲通一聲栽入水裡,完全潛伏在水中,還聽到子彈在他上方嚓嚓地飛過水麵;他在水裡掙扎,沒有立住腳跟,除了栽進水裡時撅起的那不會看錯的屁股,全身都在水裡,他仍然止不住喊叫,憤怒的叫喊在他的嘴邊和臉上掀起一連串水泡,因為他只不過是來投降而已。之後,他潛離了射程,時間雖然不長,但暫時可以不被擊中了。這就是說,有那麼一個短暫時間(他沒有說明究竟),他可以停歇一下,在繼續逃竄之前吸一口氣;儘管他仍然能聽到背後的喊聲,不時還會有一粒子彈射過來,不過他回到小船的路線算是敞開了;他一邊喘氣一邊啜泣,一條胳膊上劃了一道可怕的長口子,是什麼時候在怎樣的情形下劃破的,他不知道;這時他浪費寶貴的呼吸自言自語,這在別人聽來最多像只垂死的兔子在哀叫,可他不是在同任何人說話,而是在控訴,控訴任何言說的聲息、它的愚蠢和招來的痛苦,而這種干蠢事和招致苦痛的本領,似乎是它唯一的不朽功績:「在這個世界上我所要求的不過是俯首投降而已。」
「是的。」高個子犯人說。他在卷一根煙捲,一面講一面細心地從一個新煙袋裡把煙草往一張起皺的紙上撒。「這是另外一次。我昏過去幾次。」——於是,他看出小船正在迅速地朝一條曲折的水道漂去,兩邊是被淹的樹木,憑著這個,他又認出這是一條河流,河的流向在兩天以前原是往上游流動的。他並沒有從直覺上真正有所警覺,這條河同兩天前的那條河一樣,也是在反向流動。他不會說現在他能肯定又回到了同一條河裡,但是如果說他真覺得就是這麼回事,他也不會感到驚異的;活在眼前這個境地,已經經歷了這一切,而且顯然還會有一段說不清的時間將繼續這樣活著,他的境遇如同一個走卒陷進了水深火熱的敵對環境。他只是明白自己又一次到了一條河裡,無論再做什麼推測,即使這不是地球上他所熟悉的部分,起碼是他能夠理解的。這時候,他相信他必須做的就是儘可能往遠處劃去,這樣他會到達一個在地平線以上並高出水面的地方,即使那兒不是乾燥的地面,可也說不定會有人居住,如果劃得夠快而又及時的話;這時,他有另外一個緊迫的要求——克制住自己,不去看那個女人,可她作為一個視覺點,他的乘客,隨著黎明的到來又回到了他眼前,分明就在那兒,不容置疑,無可迴避,雖然已經不再像個人了(現在你可以在原先的二十四小時和五十小時之上再加二十四小時,甚至把那隻雞也算上——一隻淹死的雞,先是有隻翅膀給屋頂上的一塊木板壓住了,昨天又碰巧衝到了小船旁邊;他把這隻雞生吃了一部分,女人卻不肯吃),她已經變成一個奄奄一息、只感覺有個龐大子宮的生命;這時他相信,只要他能夠轉開注視的目光,往別的地方看,她就會消失;只要他能做到不讓注視的目光再落到她的形影所佔據的位置,那形影就不會再現。正當他真這樣做了的時候,卻發現浪頭衝來了。
「在你頭一次之後,頭一次衝進這堆樹叢,爬進小船又往前划之後。」他朝四周看了看,又用手輕輕觸摸了一下臉;這兒很有可能就是先前小船撞擊到他臉上的同一個地方。
就這樣,他把船停在那兒不動,他說他不斷揮舞槳板,連聲咒罵。突然,他記起了先前在沼澤地帶遇到的那次浪潮,簇擁在水面的房屋和死騾子在他身後築起了一道水牆。於是,他不再叫罵,又開始划船。他不打算超過浪潮行動的速度,他憑經驗明白,一旦浪潮趕上了他,他就只好順著同一方向行駛,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等到浪潮超過他時,他就會快得想停也停不住,即使那是到了他可以安放女人的地方,可以及時讓她上岸。時間!他現在急得痒痒的就是時間。因此,他唯一的機會是儘可能趕在浪潮的前面,希望在浪潮襲來之前能夠到達某個地方。於是他向前劃去,調動他那早已疲倦不堪反而不感覺疲倦的肌肉,驅使小船向前,像是一個人遭遇霉運的時間太久而不再相信霉運,只相信運氣了。甚至在他吃東西的時候,他也不停地划,用鬆開的一隻手拿著吃——吃那烤焦的麵包,一個個棒球般大小,被篷船上的女人扔在小船底的污水裡,浸水之後如同燭煤般沉重結實,這些麵包原是用結滿焦黑硬殼的烤盤烤的,鐵一般硬,鉛一般沉,誰也不會把它叫作麵包。
他不知道是怎麼發現浪頭又回來的,沒有聽見聲音,既沒有感覺又沒有看見什麼。小船這時候正處於水流遲緩的水面,他甚至不肯相信這樣一個發現——即水流的方向無論正確也好錯誤也罷,原先至少是橫向的,可現在居然成了縱向——這足夠引起他警覺了。也許這隻是出於一種堅定的近乎盲目的信念,認為水流居心叵測而又變化多端,由此註定了他現在的命運,而且顯然還會永遠受它擺布;這突如其來的信念絕不是什麼恐怖或者驚訝;現在看來,這股水流要是做它想做的任何事,隨時都有可能。於是,他趕緊掉轉船頭,就像讓一頭賓士的馬高舉前蹄立即回頭那樣,這樣轉過船頭之後,他甚至辨不清先前曾經來過的水道了。這時候,他不知道,沒有覺察,這究竟是因為他沒有看清楚這條水道還是它在某段時間之前消失了;這河道究竟是在洪水遍野的世界失去了蹤影,還是這世界淹沒在了一條無邊無際的河流里。因此,現在他說不清當時是直面浪頭越過去的呢,還是讓開大浪的勢頭而斜過去的;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不顧這迅速高漲起來的惡浪,驅使他已耗儘力氣、變得麻木的肌肉儘快划船,避免去看那個女人,把注視她的目光扭開去看別處,直到他抵達某處高出水面的平地。於是,這個面容憔悴、兩眼深陷的人拚命抗爭,幾乎是在用勁移開他的雙眼,兩個眼珠像是從小孩的玩具槍射出的帶有吸附力的橡皮箭頭;他疲憊的肌肉現在不聽他的意志指揮了,倒是那超出了精疲力竭狀態而殘餘的能量,在不可抗拒地繼續發揮作用,這不動之動反倒更顯得輕鬆九*九*藏*書自在;他又一次把小船完全豎立起來,卻撞上了什麼不可逾越的東西,又一次給猛烈地掀倒,雙手雙膝蹲伏在前面;他抬起受到驚嚇而狂野的腫脹面孔,瞪大眼睛望著一個背獵槍的人,聲音嘶啞地大聲問道:「維克斯堡嗎?維克斯堡究竟在哪兒?」
「原本不到時候的。也許是因為昨天我得趕緊爬上那棵樹,又得在樹上待了整整一夜。我是在盡最大努力堅持,可是我們最好還是趕緊找個地方。」
犯人抬起頭,也四下打量,問道:「出到哪兒來了?」
「要是我還走得動,孩子就不至於生在小船里了。」她說,「你得盡量把船靠攏一點。」
「我不知道。」高個子說。——當時他竭力讓小船浮在水面,直到黑暗消散,退去,現出了——
「回來?」
「明白了吧?」他對犯人說。
「有一個人待在上面的那個,就是那個。」
「我以為你也許會知道。」
「你可不可以把船靠攏一些?蹲在這兒可真不好受,也許我最好——」他沒聽她講話,他剛發覺船槳不見了;這一次小船推他沖向前時他沒有把槳扔進船內而是扔出了船外。「就在那堆雜物上,」女人說,「你能找到的。來,接住這個。」那是一根葡萄藤蔓,原先是繞著樹生長的,洪水把藤蔓的根兒沖鬆了。這之前她用來把自己上半身纏了一圈,現在她把它解開,扔出去讓他接住。他抓住藤蔓的一端,把小船拉到那堆雜物旁邊,拾起他的槳;接著又把小船拉到她所在的樹枝下面,並且抓住樹枝,看著她開始行動;她顫巍巍地挪動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笨重的身子倒不令人痛苦,她那叫人看了難受的謹慎,那幾乎完全令人昏沉的窘態,絲毫沒有加深最先讓他大吃一驚的感覺,那一驚早已像輛靈柩車載走了他無法克制的大夢;因為即使在服刑期間,他還是繼續(甚至還抱著當初造成他身陷囹圄的貪婪心情)沉溺在那些通過精心偷運、仔細檢查而進入勞教所的低級書刊,以及書刊里宣揚的不可能實現的天方夜譚。當他和他的夥伴登上那條小船的時候,誰能說他不曾夢想過攀緣絕壁去搭救海倫,或者潛入龍潭虎穴去救現實世界的嘉寶?他注視著她,除了竭力把小船穩住之外,沒有做更多的努力去幫助她;她從樹枝上緩緩移下身子——那整個身軀,那個凸現在緊身外衣內的變形難看的大肚子,懸吊在她的雙臂之間,於是他想,我竟碰上了這麼一位,活在世上的娘兒們那麼多,偏偏是這麼一位和我相逢在一條沖失的船上。
「路易斯安那州嗎?」胖犯人問,「你意思是說你完全離開了密西西比州?簡直活見鬼。」他凝視著高個子犯人,「沒有的事兒,」他說,「那不就在維克斯堡的對岸。」
「我連先前是在哪兒都不明白。就算我知道哪個方向是北面,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他又朝臉上潑了一捧水,然後放下雙手,仔細端詳手掌上那殷紅的大理石紋路似的血絲,神情既不沮喪也不擔憂,反倒流露出一種嘲諷的自認倒霉的迷茫。女人在觀察他的後腦勺。
船頭開始朝上游轉去,船身隨著一轉便過去了,比它蠻橫逞凶的瞬間還快,這會兒他才明白要掉轉船頭實在太容易了,就那麼一擺,船已劃過一道弧形,穩實地橫在水流中,又開始做那種險惡的旋轉。他坐在船上,滿是血跡的臉上露出緊咬著的牙齒,兩條疲憊的胳膊連連揮動著作用不大的槳板劃破水面;這片顯得馴善的水面先前曾像蟒蛇那樣不住扭擺,如同鐵圈一般把他緊緊纏住,現在卻不對他構成阻力,如同在空氣里他可以如願以償地用力使勁,水面簡直就成了空氣似的;這條小船先前威脅著他,而且最後像頭騾馬尥蹶子似的猛然劇烈地撞上他的面孔,現在卻輕飄飄地浮在水面上,有如一把薊毛帚,像風向標的葉片一般隨風旋動;他拍擊水面的當兒,想起他的夥伴來了,在想象中看見他安然無事,一動不動地坐在樹上,從容不迫地等在那兒。他進而陷入沉思,無可奈何地憤慨這世間的事兒真是蠻橫無理,偏偏讓一個人安穩地待在一棵樹上,卻把另一個人打入那歇斯底里大發作的、無法駕馭的小船里;要說有任何理由的話,不過是兩人之間唯有他才會想方設法划回去搭救他的夥伴。
「我告訴過你,她可以上船,」那個背槍的人用平板的聲音說,「可是,我的船絕不搭那種要找司法長官的人,穿那種不三不四衣服的人,更不用說穿勞教罪犯服的人了。」
「我還有多長的路要走?」她問。
在接下去的三四個小時里,小船在電閃雷鳴逞威之後快速漂蕩在濕淋淋、黑壓壓的一片波濤洶湧的廣闊水域,雖然他並未看見,那顯然是無邊無際的。在這萬頃波濤之間,小船彷彿消失不見了,被波浪上下起伏地折騰,浪尖上漂浮著粼粼閃爍的骯髒泡沫,船底及其四周儘是殘骸雜物——莫名的一大團一大團看不清的五花八門的東西,跌跌撞撞地鞭策著小船疾速前進。他渾然不知自己正疾行在大河之上;那時,他即使知道了也是不肯相信的。昨天他憑著兩旁有規律間隔的樹木,知道自己是在一條水渠里;現在,即使是在大白天,這條河也望不見邊際;即使他再三猜測,也萬萬想不到在陽光之下(也許不如說在濕漉漉的天空之下),這竟然會是一條大河;如果他真動了動腦筋,想過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想過水下的地理環境,頂多隻會認為自己在以令人目眩、無法解釋的速度,穿行在全世界最寬廣的棉田之上;如果昨天他就明白自己行進在一條河上,而且心悅誠服地接受那事實,隨後又看見那條河流猛然一轉,瘋狂地撲向他並欲置他于死地,像匹發狂的馬駒沖在跑道上——如果哪怕是有一瞬間他曾猜到自己現在見到的波濤翻滾、無邊無垠的水域是條大河,他的意識也絕對不會接受這事實;也許他早就昏倒過去了。
「難道我連這個也不知道?有一個人等在棉花倉房上,還有一位在樹上,而現在又有一個在你肚子里。」
「我在努力堅持,」她說,「可是,快呀!趕快!」他講到這難以令人相信的喊叫:快呀,趕快!這像是一個人從懸崖摔下去的時候,有人叫他趕緊抓住點什麼來救自己的命;這種吩咐叫人聽起來不明不白,滑稽可笑,好笑而又可惱,像是瘧疾病人發作之際忘了一切在說胡話,又好比舞檯燈光後面在演繹天方夜譚,在發夢囈。
大約在午夜時分,像是天地之間的萬物,包括蒼穹本身,經過四十個小時左右的壅阻,終於爆發出了鬱結的能量,頓時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像是炮兵陣地開始轟擊,向最後的沉寂發出了震耳炫目的排炮;伴隨著這一切,還有雜亂翻滾的死牛、死馬,沖翻的房舍、木屋和雞舍,小船駛過了維克斯堡。可是,這個犯人並不知道,他的視線沒有越過水麵;他仍然蹲在船里,兩手緊緊抓住船舷,瞪大雙眼望著面前的滾滾黃浪,整根整根的樹木,鋒利的房屋山角牆,哭喪著臉的騾頭(眼裡無光,嘴唇鬆弛,卻帶著懷疑的驚詫神情瞪著他),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倉皇之間他不知從哪兒抓來一截破木頭,才能把這些不住翻滾、忽上忽下的東西抵擋開;這時小船不住旋動,一忽兒向前,一忽兒側轉,一忽兒船尾反掉向前面,船身有時候行在水裡,有時候躥上房頂和樹木,甚至騎在騾背上,彷彿它們死後也逃脫不了載重的厄運,它們中沒有繁殖能力的一族就遭殃了。可是,這個犯人沒有看見維克斯堡;小船高速前進時,穿過夾在高聳昏暗的兩岸之間的洶湧波濤,岸上儘管燈光四射,他卻沒能看見;他只看見面前漂浮的零亂雜物猛然分開,開始累積,越積越高,最後形成一個狹口,一下子把他吸了進去,一剎那之間他也沒辨認出這原是一座鐵路橋的棧架;在這令人驚駭的瞬間,小船彷彿懸在空中,面臨著一艘汽艇隱隱呈現的側面,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從汽艇上面爬過去還是從艇下潛過去;接著,一股強勁冰涼的風,夾雜著潮濕腐敗的氣息、味道和感覺,撲到他身上;這時,小船縱身向前猛衝,犯人所出生的州邑也在此最後關頭順勢助了把力,把他送回到了眾河之父的惡浪滔滔的懷抱里。
九九藏書你他媽的穿上這身打廣告似的衣服還想逃得掉嗎?」背獵槍的人說道。他(這個犯人)打算說明那情景,加以解釋,就像當初他竭力要解釋的那樣——不僅向船上那三個人,要向周圍整個環境(冷漠的水面,可憐的樹木和慘淡的天空)解釋;不是為了替自己辯白,因為他知道完全用不著,他的聽眾——其他犯人,也不要求他辯護,而是他講到這兒筋疲力盡了,不妨在下氣不接上氣的當兒慢慢悠悠、恍恍惚惚地細說一番。當時他對那個背著獵槍的人解釋,他和他夥伴是如何有了這條船,受命去搭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如何丟失了夥伴又沒有找到那個男人;此刻他在世間最迫切的需要是一塊平地,可以安放同船的那個女人,然後再找一位警官、司法官什麼的,去投案歸隊。於是,他想起了家鄉,那個差不多自童年之後就一直生活的地方,在那裡有他多年的朋友,他們知道彼此的習慣。那些他干過活的土地,就是在那裡他學會了幹活而且喜歡上了那些活兒,還有那些騾子,他了解並尊重它們的性情,就像他熟悉和尊重某些人的性格一樣;他想起夜裡住宿的營房,夏天有遮擋蚊蟲的紗窗,冬天有供暖的爐子,還有人來提供燃料和食品;星期天舉行的球賽和放映的電影,這些事——除了賽球,都是他從前不知道的。可是,他想得最多的還是他自己的為人(兩年前他們主動提議要推他當模範犯人,可以不再耕地和養牲口了,只需背上槍跟在那些幹活的人後面,然而他謝絕了。「我認為自己還是照常耕地好,」他說,不帶一絲幽默。「我不就是那一次想拿槍闖下的禍嘛。」),他的好名聲,他的責任心——他不僅對那些為他擔當責任的人負責,還對自己負責;他的榮譽感——做好要求他做的任何事;他的自豪感——有能力去做要做的事,以及諸如此類的各個方面。他心裏想著這些,卻聽見那個背獵槍的人談起逃跑的事,他簡直要氣炸了。他拽住船邊,被猛烈地拖著前進。(他說就在這時,他才注意到樹木上長了像是山羊鬍子一般的苔蘚,雖然也許長在那兒有好幾天了,不過這會兒他才湊巧發現。)
「那個棉花倉房在哪兒?」他問。
「對呀,」他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好吧。」他大聲說,急得發狂,但決心一拼,無論能不能辦到。「對啦,我得去投案自首,然後他們就一定會——」他沒有說完,沒等把話說完,便把下面的事講了一遍:他蹚水而去,跌跌撞撞地,奮力跑去,一面啜泣一面喘氣;這時,他看見高踞在黃色洪水之上,又有一處火車貨運站台,同前次的一樣,上面也有穿卡其布制服的人,完全一樣的人,還是那些人。他說,彷彿從懵懂無知的第一天起,以後的日子都接二連三地串在一起,從未存在過似的消失了,當時與現在猶如兩個相鄰的瞬間(一前一後或是同時?);於是,他不再往前舉步了,只是在原地轉動,亂鑽亂竄,拍打起無數水花,舉起雙臂哇哇直叫。他聽到有人驚訝地大喊:「那兒有個犯人!」接著聽到命令聲,扳動器械的碰響,有人驚呼:「他在那兒!他在那兒!」
「誰也沒對我說過,那對岸叫維克斯堡,」高個子犯人說,「人們都稱那地方叫巴吞魯日。」這時,他開始談到一座城鎮,一個整齊、潔白、圖畫般的小鎮,環抱在一片寬廣的綠茵茵的樹叢之中;他講得活靈活現,好像事實上突然有這麼個城鎮出現在眼前,虛無縹緲有如海市蜃樓,寧靜得令人難以置信;城鎮的河岸邊散見稀稀落落的船隻,一列水淹到了車廂門口的貨車。他還講道:他如何在齊腰的水裡站了一會兒,回頭去瞧那小船,船內半卧著的女人,她雙眼仍然閉著,抓在船舷上的指關節發白,一條血絲從她咬緊的唇邊流向下巴;他瞧著她那模樣,陷入一種憤怒而又絕望的境地。
「當然,你也可以跳進水裡,讓她和她的大肚子一起沉下去。」那個胖犯人說,「然後他們就可以因為你逃跑加判你十年徒刑,再以謀殺罪絞死你,末了還讓你的家人賠償那條小船。」
這時候天已完全漆黑,就是說夜幕完全降臨了,先前的灰色不斷加深的天空已經消失不見,然而又似乎頗為反常,水面的能見度變得更加清晰,好像這一下午天空中被雨水衝掉的亮光都同雨水一道聚集到了水面,於是在他前面展開的濁黃的洪水,幾乎帶上了粼光閃閃的品性,一直持續到再也看不見天光水影的時刻。事實上,一片漆黑自有它的好處,他現在不必再看下雨了。他周身的衣服都濕淋淋的,這樣已經過了二十四個多小時,因此他早已不感到在下雨;現在既然看不見在下雨,在他看來也可以說雨已停了;同樣,他現在也用不著費力去看他那乘客的大肚子。於是,他照常划槳前行,沉著而又使勁地划,既不擔心也不憂慮,只是有些耐不住性子;因為他老是看不出雲端有任何反映,可以表明城鎮就在附近的跡象;他相信正在接近那些城鎮,而實際上,現在城鎮在他身後已有幾英里遠了。恰好這時,他聽見一種聲響,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因為他從來不曾聽見過而且也不指望今後還會聽到;這畢竟不是人人都會聽見的聲音,絕不會有人會在一生中聽見兩次的。這時他也沒有驚慌的表示,因為他無暇顧及;儘管隔遠一點便看不清前面,聽見了剛才那響聲之後他又看見了某種從未見過的東西。這就是粼光閃閃的水面與黑暗相交的一條明顯的界線,剎那之間它已升高了大約十英尺,這條線在呈蜷曲狀向前推進時,像是在把一團生面擀成一塊布丁。它高聳起來,接著又往下撲,浪濤像匹奔騰的馬的鬃毛那樣旋動,而且還發出粼光,躁動不安,閃閃爍爍,有如火光。而這時那個女人在船頭縮成一團,是不是有所覺察,犯人也不知道,但他那張布滿血跡而紅腫的臉上,頓時露出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驚詫神色,但又只好朝前繼續劃過去,根本來不及命令他早就受節奏控制的肌肉停止活動。他繼續划著,可小船止步不前了,無論他如何揮動船槳,小船彷彿懸空倒掛了起來,接著船體懸空的四周立即被雜亂翻滾的什物包圍——木板、零星的建築物、已經淹死而姿態古怪的動物屍體、整根整根的像海豚般時而躍出水面、時而潛入水裡的樹木;而小船本身則像一隻小鳥飛翔在一片急速移動的鄉村上空,輕飄飄地盤旋著,拿不定主意要往哪裡降落或者根本不能決定要不要降落。這時,犯人蹲在船里照樣划槳,伺機發出一聲大叫。然而他一直沒有找到這樣一個機會。就在一剎那間,小船似乎要支住船尾,縱身而起,接著又像一頭貓在亂抓亂爬,湧上那道蜷曲的水牆,登臨在那翻滾的浪尖波峰之上,搖籃般懸空高掛在一棵樹的枝頭;而犯人則隱蔽在新樹嫩葉之間,活像一隻鳥兒蹲在鳥巢里,還在等待發出大聲尖叫的機會,仍然做著划槳的動作,可是這會兒他手中已不再握著槳,只干望著眼前掀起的一片驚濤駭浪,而且竟然是在向後倒退。
他一路劃去,為水流添力,沉穩使勁而又從容不迫,朝著他相信是下游的方向劃去,那兒有城鎮和人群,有實實在在可以落腳的地方;而那個女人則時不時地抬起身子,舀掉小船艙內存積的雨水。雨還在不住地下,仍然下得不大,慢慢悠悠地;天空,日光,正在無憂無慮地消退,小船在暗淡的日光里划動;暮靄沉沉之中,浮泛泡沫和雜物起伏的水面顯得模模糊糊,天光水影難分,顯然,這是日落晝消的時候了。這時犯人突然感到船速減慢了,於是,格外加了一把勁;事實上,情況正是如此,只是他還不知道,認為這是頭腦越來越昏糊造成的現象,或許最多不過是因為一整天來既沒有進食又不停使勁的結果,再加上他平白無故地陷入這種困境,時而於事無補地發火,時而無可奈何地憂慮。因此他加快了划槳;這不是出於驚恐,相反,由於看見了一條他知道的河流,他倒是受到了激勵。這條河流為歷代人所知,它的名字是不可磨滅的,人們早已被吸引到這河的兩岸來居住了;人類向來傍水而居,甚至在給水和火取名之前就到源源不絕的水邊居住了;人類命運的起落,還有人類的實際面貌,都嚴格受制於河流,取決於河流。所以,他並不驚慌,繼續划槳前進,卻不知道是在划向上游,沒有覺察到大壩決堤已有四十小時了,向北面直涌的洪水已抵達他前面的什麼地方,這時候卻在後退迴流,開始返回老人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