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四 野棕櫚

四 野棕櫚

「是的!」他說,「是的!」
「好吧,我買下。」
「你到時候就會知道,不是嗎?」
快要臨近春天了,到那時,運礦車照例又會再來,但人已走空,沒礦石可運;也許他倆會看見從未見過的山間春天到來后的風光,卻不知非得在他們體驗到夏天來臨的時候才會是春天。他們夜裡談到這事,溫度計有時還會再出現零下四十一度。可是現在,他們至少可以在床上談論,夏洛特摸黑在毛毯下面瘋狂扭動喘氣一陣之後(這也照例而行),會脫去毛絨內衣像她往常的方式睡覺,但她不會把內衣往毛毯外扔,而是捲成一團放在毯下圍在身邊,這樣到早上起床時還會是暖和的。一天夜裡,她說:「你還沒聽到巴克納的消息呢。嗯,當然還沒有,怎麼可能呢。」
「她今天早上沒去那兒。」威爾伯恩說。礦場經理也沒有去。他們選了一間房子,不是隨意挑選的,也不是因為是最大的一間(並不是最大的),甚至不是因為門口掛了一隻溫度計(顯示的溫度是十四度),而是由於那恰好是他們走到的第一間;在他們一生中這是首次真切感受到寒冷,這寒冷在他們心靈上和記憶里的某個地方會留下不可磨滅、不會忘記的深刻印象,就像首次性|交的經歷或者結果一個人性命的舉動。威爾伯恩在木門上敲了一下,手沒有感覺,沒等回應就把門推開,而且先把夏洛特推了進去;裏面是個單間屋,一男一女穿著同樣的毛絨襯衫和牛仔褲,腳上只穿了毛襪沒有穿鞋,他們坐在一塊木板的兩端,木板搭在一隻裝鐵釘的小桶上,上麵攤開著一副舊紙牌,兩人正在玩什麼遊戲,此時驚訝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倆。
他沒留意到這個,他不知道火車還會不會回來,於是他倆都同意,火車下次再出現,他們便不再等了,他們要告訴礦場的其他人(或者儘力去告訴)。兩個星期後,火車真的回來了。他們橫過峽谷,走到那些粗野、骯髒、說話嘁嘁喳喳的人跟前,他們已經在裝載礦車了。「現在咋辦?」威爾伯恩說,「我無法同他們談話。」
「可能不是我們的吧。」夏洛特冷靜地說。
巴克納瞧了他好一會兒——他那雙嚴厲的小眼睛必定善於打量和指揮某種人,某個階級或類型的人,不然他就不會出現在這兒;威爾伯恩暗自在想,這雙銳利的眼睛也許還從未需要估量一個自稱是醫生的人。「聽我說,」他說,「我有一份好工作,只不過從九月份起沒有發工資。我們已經攢下三百塊錢,一旦這裏真出問題就可以離開,可以另謀出路。現在,比利已有一個月的身孕,而我們養不起孩子。你聲稱是位醫生,我相信你是,這該行了?」
「願意,」他疲憊地說,「無論什麼事。」
「我給你一百塊錢。」
「好,」她說,帶鱗狀的棕櫚樹榦不斷從兩旁疾速掠過。「她們倆沒事兒。」
每一天,他都去巡視礦場,那兒發狂的、不衰的勞作仍在繼續。第一次出巡,人們不是以好奇或驚異的目光看著他,只是帶著疑問,顯然也在尋找巴克納的身影。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他意識到人們甚至還不知道他只是礦場的正式醫生,只把他當作另一個美國人(多半稱作白人),那個遙遠地方、無法挑戰的金錢勢力派來的另一個代表,他們對此抱有盲目的信念和信任。他和夏洛特開始商量該如何告訴他們,努力想方設法。「只是那樣做有什麼好處呢?」他說,「巴克納是對的。他們能到哪兒去,到了那兒他們又能幹什麼?這兒有充足的食品可以度過冬天,而且他們也許還未攢到錢(就算他們早就與供應處領的東西扯平,付工資時也攢不了多少),正如巴克納說的,人要有嚮往倒還能快活一長段時間。而你在別的時候可能不會快活。我是說,你要是個匈牙利人,除了會在地下五百英尺點引信放炮之外別的一竅不通。還有一樁事得考慮,咱們自己還有值一百元錢的一大半食品,要是人們走光了,就會有人聽說這兒的事,也許會派一個人來把剩餘的東西全拿走。」
「哈,還用說,你這龜孫子。」年輕人說,「我就會幫你的。必須有人來幫一把,明白嗎。這邊走。」他們又一次來到門廳,這兒又出現一個男人,身材瘦小,黑色頭髮,面孔也黑乎乎的,穿一條臟褲子,上身穿了件藍襯衣卻沒有結領帶——一個干雜活的墨西哥人。他們繼續朝門口走,威爾伯恩的上衣背部拽在年輕人的大手裡凸隆起來,然後這隻手一下放開,威爾伯恩心想:一定要挨這畜生的打了,要不然這下會摔趴在地,喘不過氣來,聽便吧,聽便吧。
「噢,真該死。」巴克納說,把頭轉向他妻子,「你聽見了嗎,比爾?」
『求我。』
「而且還有,」夏洛特說,「他們現在走不了。這麼大的雪,他們走不出去。你難道沒注意到嗎?」
「那是動手術的人不在行。也許只有千分之一。當然,沒有記錄。是因為我——」
「不。」威爾伯恩說。
「喲,想得美,」年輕人說,聲音沙啞而又快活,「我不知道。」門砰的一聲關了。過了一會兒,威爾伯恩爬起身來;這時,他的眼睛才有了感覺,接著陸續感覺到整個面頰,整個頭部,全身血液緩慢而充滿痛苦的怦怦跳動;不一會兒他從雜貨店的鏡子里(這家商店在他出來的第一個街頭角落,他跨進門去;那些應當在十九歲以前就該知道的東西他這會兒倒學得很快),看見自己還未到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光景。但是,痕迹是明顯的,總有地方看得出來,因為店員問他:「你的臉是怎麼回事,先生?」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她倆一直還好嗎?』
「我不知道。我這兒從沒有過黑人。那群義大利人倒是有些鼓噪。他們罷過工,卻不亂來,只是丟下鐵鍬鐵鏟,走出工地。派三個——你叫什麼來著?代表團?——等候我。講出不少道理,每個人講話都大嗓門,指手畫腳的;女人們則站在外面雪地里,手裡抱著嬰兒讓我看。於是我打開用品供應處,給他們每人發一件毛絨衣,男的,女的,包括小孩(你要是見到就好了,小孩子穿大人的襯衫,我指那些剛剛能走路的孩子,穿在身上像穿大衣似的),還給每人發一罐青豆,打發他們上了運礦車。他們有的還比手揮拳的,列車離開好一陣之後我見不到人影卻還聽見聲音;他們乘霍格本的車下山(他開運礦車,鐵路上付他錢),他只消操縱引擎就可以煞車。總之,沒鬧出多大陣勢,沒像他們想鬧的那麼大。而且,匈牙利人留下了。」
他這輩子從未逛過妓院,甚至未涉足一步。於是他現在碰到許多人常有的問題:要找到一處很難;你同別人相鄰十年,才發現隔壁晚睡的女人根本不是值夜班的話務員。最後,他發現自己是一個十足的土包子,這事不費吹灰之力:他詢問一個計程車司機,很快就在一處與自己的住宅一樣的屋前停下;他去按門鈴,似乎沒有直接的回應,但不一會兒便見門邊一扇小窗的帘子掀起,他敢發誓有人望見了他。接著,門開了,一個黑人女僕領他穿過一條昏暗的過道,進入一間擺了一張沒任何鋪墊的膠合板餐桌的房間,桌上仿刻了一塊玻璃彈球盤,從玻璃底部往外劃了幾道白色圓圈,一架自動鋼琴開了槽子來放硬幣,沿著四圍牆壁整齊地擺了十二張椅子,那擺放次第如同陣亡軍士陵園的墓碑;女僕讓他在這兒坐下,他仰望牆頭一幅聖伯納犬從雪裡搭救小孩的平板畫,另一幅是羅斯福總統的畫像;這時走進一個大約四十歲、長著雙下巴的女人,頭髮染成金黃色,身穿一件不太潔凈的丁香花圖案的綢緞衣。「晚上好,」她說,「鎮上的新客吧?」
「行。」威爾伯恩說。他倆朝入口處往回走;又一次迅速站到一邊讓一輛滿載礦石的車經過,礦車由另一個神色陰鬱、行動狂熱的波蘭人推著。他倆走出礦井,來到白雪鋪蓋的野外時,天色已漸次暗淡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威爾伯恩說。
「我明白,最初聽上去很糟。慈善,可慈善並不是——」
這時,威爾伯恩瞅著他。「我剛才告訴過你,我是。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過會兒就會讓你看到的。你是一位醫生嗎?」
『他同樣不要。』
「我幹嗎要介意?我和巴克也曾有段時間沒結婚,可我們現在不也挺好嗎。」她的語氣不是得意揚揚,只是有些沾沾自喜。「我還把那放到一邊去了呢,連巴克也不知道在哪裡。那東西有與無沒什麼區別。巴克無所謂,可是女人保險點兒總沒壞處。」
他們在那兒已有一個月,現在差不多到了三月,夏洛特等待的春天很近了;一天下午,威爾伯恩從礦井回來——在那兒,骯髒的睡眠不足的波蘭人仍在受欺騙,還不停地瘋狂勞作,灰塵撲撲,燈光透亮的巷道深處仍回蕩著不可理解的鳥兒鳴叫般的聲音——發現夏洛特和巴克納太太守在小木屋門口,於是心裏明白又要提那事了,也許他已沒法抵擋了。「聽我說,哈里,」她說,「他們就要離開,沒辦法不走,他們只有三百元錢;一切全看這兒如何了結,之後才好去個地方住下,找份工作。所以,他們必須採取行動,不然就太晚了。」
『什麼也不要。』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說說而已,沒有冒犯的意思。我是指一個善良的不規矩女人,我就想做一個那樣的女人。」
「沒有,」威爾伯恩說,「我——」
「沒有,他說我不——」
「也許會的。」夏洛特說。
「你說過很簡單。我們已經證實是這樣,一點沒問題,就像修剪朝內長的腳指甲。我身體強壯又健康,跟她一樣。難道你不相信?」
巴克納太太瞧著她。(這場對話發生在巴克納和威爾伯恩在礦場用品供應處,從那兒領取毛毯、羊皮上衣、毛絨內衣和襪子的時候。)「你和他沒結婚,是嗎?」
「但是你並不能確定,」他說,說得很快,知道只是在自言自語。「你現在還不能確定。有時候女人會延後的,誰都可能。你不可能斷定,直到兩——」
「沒事兒的。我們知道該如何辦。你告訴過我,有個黑女人說什麼來著?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哈里。」
「你保證它沒錯?」
「我走,」威爾伯恩說,「你別拽得這麼緊。」
「沒發現出了事兒?他們不太明白。當然,他們聽見了這一切;義大利人能夠同他們講話:義大利人中間有一個人替他們當翻譯。可是,他們這些人就是怪,他們不懂什麼叫不誠實。我猜,當義大利人設法告訴他們有人讓一群人幹活而不打算付工錢時,他們壓根兒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他們認為自己在超時幹活,幹了所有的活兒。他們不是礦工,不是推礦車的,他們是些爆破手。匈牙利人怪,就喜歡玩炸藥,也許是喜歡爆炸的聲音吧。可是他們現在在干所有的活兒,還想把他們的女人也弄到這兒來。過了些時候我才弄明白了,於是制止他們那樣做。這就是他們睡覺不夠的原因。他們想,明天工錢一到,都該歸他們。他們也許認為你把錢帶來了,星期六晚上他們每個人都可以領到上千上萬的錢。他們像是些小孩子,什麼事都會相信。這樣一來,他們要是發現你騙了他們,會宰了你的。哦,不是往背上給你一刀,而是往你口袋裡插根火藥管,一手拽住你,另一隻手划根火柴點燃引信。」
「女人會因此死去。」
「呃。」巴克納嘆了一聲。這礦場不是一個礦井,只是一條水平巷道,邊開石頭邊鋪路,鋪成個榴彈炮筒似的圓管子read.99csw.com,兩邊用圓木斜向撐著,巷道就這樣往前推進,裏面瀰漫著死氣沉沉的雪光,也冷得像肉凍一般,與供應處室內的光景沒有兩樣;他們沿著地上鋪的兩條輕軌進去(一旦遇上有人推著滿載礦石的礦車出來,他們得立即閃開,不然就會被壓倒在地),威爾伯恩發現推礦車的人也是波蘭人,只是個頭要矮些,身子更粗壯敦實些(他後來才意識到,他們中沒有一個是乍一看上去很高大的那種巨人,那高大的印象只是一種光環,由他們共有的一種孩子氣的天真與輕信所散發出來)——同樣的蒼白目光,陰鬱的面孔,同樣沒有刮過面,穿著同樣骯髒的羊皮襯裡的上衣。
「你這樣害怕嗎?」
「噢,老闆嗎,」波蘭人說。他又一次朝峽谷對壁揮手,儘管他個頭大,走起路來卻快得令人難以置信;夏洛特一舉步就往後仰,得趕緊站穩腳跟;地上積的雪深齊腳踝,波蘭人指了指她薄薄的便鞋,隨後用粗獷的雙手、女人般的溫和動作,把她上衣的兩邊翻領拉上來護住她的喉頭和面孔;那雙蒼白的眼睛,目光既兇狠、粗野又很溫柔,他推著她前進,拍拍她的後背,實際上是在她臂部猛擊了一巴掌,一邊說道:「抱,抱。
「哈里,爐子熄了是在他們離開后的那個夜晚。不過,我真的等過要先聽到她的消息。就算是我在她前面,她也會跟我一樣行事。我也會希望她這麼做。不論我有沒有出事我都希望她活下去,正如不論她有沒有出事都希望我活下去一樣,這就像我想要活下去一樣肯定。」
後來有一天,他在後半晌就往回走。到了家卻站在自己家門外,站了很久才去開門,開了門后又不進屋,讓門開著卻老待在門口,頭上戴頂白色高頂尖帽,鑲著黃色邊沿,怪裡怪氣,那是保護小學生過街的值勤員的標誌;他心灰意冷,悲哀絕望,卻又顯得平靜。「我一個星期可以掙十塊。」他說。
「夏洛特,」他叫道,「夏洛特。」
「你是說,不讓別的任何人做,而你自己又不做?」
「你已說了不,」她說,「為什麼?是因為他只出一百塊錢嗎?」
他們沒有起來準備晚餐,也沒吃晚餐,過了那一陣,他們就徑自睡去;威爾伯恩在夜裡什麼時候冷醒過來發現爐子熄了,房裡能把人凍僵。他想起夏洛特把內衣扔在了地板上;她會需要的,現在就該需要了,可是現在內衣也像鐵一般硬,冰一樣冷;他想了一會兒,是不是要爬起來撿回床上,讓它變暖,先放在身子下面,等她需要時好穿;最後,他終於有了足夠的意志力要撐起身,可這時她一把抓住他,「你要去哪兒?」他告訴她,她卻緊緊抓住他不放,「我冷的時候,你可以隨時蓋在我身上。」
威爾伯恩又試著跟波蘭人講話。「經理,」他說,「在哪間房?」
他把這事告訴了夏洛特。不是像往常那樣睡在床上講,因為他們都睡在同一間屋裡——小木屋裡只有一張床,小屋還帶一間披房,只供絕對隱私之用——而是在戶外講的,在淹過膝頭的深雪裡,穿著高筒膠鞋,可以看見對面的峽谷岩壁;遠處山巒重疊,山峰雲遮霧障,面對這景緻,夏洛特又一次堅定地說:「到了春天,將會十分美麗。」
「你說是他送你到這兒來的?卡拉漢本人?」巴克納問。
「你已經告訴了他們?」
「你在這兒永遠不會感到暖和,」巴克納說,「如果你坐在爐子邊取暖,等著暖和,你坐下就不想再動。你會挨餓,因為爐子燒光了油,你甚至都不想起身給爐膛加加油。你得弄清楚,心裏要明白,連在床上都有點兒冷;可你只管照料你的事去,過一陣子就習慣了,忘記了,甚至不會注意到自己對冷的感覺,因為你那時會把暖和是什麼感覺都給忘了。來吧,你先穿上我的外衣。」
現在該是時候了。他從長凳上站起身,在繁花似錦的夾竹桃與日本山茶和橘樹之間的一條道上,沿著地上鑲嵌的白牡蠣殼曲線,在正午的陽光下,朝公園出口和街道走去。計程車開到跟前,緩緩地停在街邊;司機打開車門。「去車站。」威爾伯恩說。
「你有麻煩了?」
「我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談過錢,除了你不肯接手的我那一百二十五塊?你該知道的,正像我知道你不會要他們的錢。」
「會是的。可現在就是現在。咱們去什麼地方走走吧,我快要凍壞了。」
「我可能低賤,但會那樣看問題嗎?」
「這也是為了愛。儘管不是我們的,也是愛。」她走向書架,那兒放著他們的個人物品,拿下他離開芝加哥時專門配備的一小盒用具,放在那兒的還有兩張火車票。「這個讓他知道才好,如果要知道的話:你使用這些的唯一一次是替礦場的管理員截肢。你還需要什麼?」
「原諒我,莽莽大山。原諒我,皚皚白雪。我覺得快要凍壞了。」
「不。通莫比爾的那個,去海邊。」他鑽進車內。門關后,車開始行駛;帶鱗狀的棕櫚樹榦不斷從兩旁疾速掠過。「她倆都好嗎?」他問。
「可是你剛答應了,」她輕聲、溫和而又緩慢地說,彷彿他還是個剛學英語的孩子。「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已經別無選擇了嗎?」
「不。那不算回事,簡單極了,動動刀片讓空氣進去。是因為我——」
「我想——」威爾伯恩說,但他沒有說下去。他倆繼續走;這時最後一道雪光也暗淡下來,他們到了一處愛森斯坦式的地獄場景;水平巷道突然變成了一個不大的圓形劇場,向四面伸出更狹窄的巷道,像從手掌伸出的手指,巷道被電燈光照得透亮,像是過節似的——儘管越遠的深處越亮,電燈泡卻十分污穢,呈現出同那間房門上標著礦場用品供應處幾個大字的屋子一樣的內部景象,充滿陰冷腐蝕的氣氛——巷道里活動著更多看似高大的巨人,個個穿著同樣的羊皮上衣,面色陰鬱,像很久未睡足過覺似的;他們揮動鐵鍬鐵鏟,瘋狂地大聲喊叫,聲音跟推礦石車斗的那人一樣,威爾伯恩聽不懂他們正在叫喊什麼,彷彿是大學棒球賽的雙方在拚命叫嚷,鼓勁加油;而在沒有打通的小巷道里,電燈泡照得更亮,那兒塵灰密布,空氣陰冷,回蕩著另一些人的怪聲怪氣,沒有任何意義,像群盲目亂飛的鳥兒的鳴叫,叫聲瀰漫在巷內厚重的空氣中。「他告訴我,你這兒還有中國勞工和義大利勞工。」威爾伯恩說。
「得到它?」
『你要是出了事,要我做什麼?』
『求我?幫一回忙?』
「噢,你淘什麼氣!」她說,然後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看見她哭泣。「你渾蛋!你該死的渾蛋!這副樣子你就可以在星期六下午到公園裡姦汙小女孩不成!」她上前一把抓下他頭上那頂帽子,扔進壁爐(一個破舊的爐柵,一頭懸挂著,塞滿了先前紅紅綠綠現已褪色的飾邊紙),隨後又靠在他身邊,傷心地哭泣,傷心得淚流滿面。「你渾蛋,你這該死的渾蛋,你這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噢,是裝滿的,」巴克納說,「必須滿載著貨物去那裡,從這兒滿載著離開。我就是負責這個的,我不想自己害自己。」
也許,她吞下的是咖啡豆,因為三天之後沒有任何反應,五天之後他自己也承認時效過了。現在,他倆之間又發生了爭吵。他為這事詛咒自己,一邊坐在公園的凳子上瀏覽他從垃圾箱里撿起的報紙上的「招工啟事」欄;他等著烏青眼退了才好體面地去找工作;他詛咒自己,因為她已經忍受了很久,她能夠也願意繼續堅持,可最後他會使她垮掉;他明白自己已經這樣做了,發誓要改變、要終止這種狀況。但是,他一回到家裡(她現在消瘦多了,眼神也有變化;服下的所有藥丸和喝下的威士忌對她的全部影響就是在她的眼睛里注入了一種從前沒有的東西),似乎又覺得從未做過任何承諾;她咒罵他,用她那雙堅硬的拳頭揍他,可又很快控制住自己,哭著依偎到他身邊。「啊,上帝。哈里,讓我停止生長!讓我屏息靜氣!讓我全身爆裂!」隨後兩人躺卧著擁抱在一起,彼此都穿著衣服,這樣可以靜一會兒。
「我要保住你,」他說,「這才是我對你的承諾。她們倆都好嗎?」
『你們有錢去海灘度假。』
現在的情形又像是在芝加哥了,頭幾周里他從一家醫院到另一家醫院,每次的約見面談都似乎會以失敗結束,一開始交談就談不下去,幾句話之後便到了同一個該平靜終結的時刻;他早預料到會這樣,於是等待這個時刻出現,可以體面地了結。但是現在不一樣,有所不同。在芝加哥時,他會想,在我想象里我會失敗,於是他失敗了;而現在,他明知道他會遭到失敗,可他拒絕相信,拒絕接受否定的回答,差不多到了要威脅動武的地步。他不僅去各家醫院碰運氣,而且逢人就問,有事就找。他說謊話,任何謊言都不諱忌;他帶著一種狂躁的非要找到工作不可的心情去赴每次約會,這本身就註定了將會事與願違;他向每個僱主承諾,他能夠並且樂意去做任何事。一天下午,他走過一條街,偶然抬頭看見一個診所的標誌,便徑直走進去,提出可以做任何流產手術並且半價收費,還陳述了他這方面的經歷,幸好(當他後來比較清醒時才意識到)他被人強行趕出來,才避免了他拿出巴克納的信來佐證他確有這種本事。
『去吧,牽著安的手。』他能聽見、看見他們:里頓邁耶把小的一個放在地上,大的一個牽上她的手一起走近她們的母親。這時她把小的一個抱上膝頭,孩子凝視著她,目光專註卻帶著嬰兒般茫然漠視的神情;大的一個靠著她,馴服卻很冷淡,勉強接受愛撫,親吻還未完結就開始往後縮,回到父親身邊;不一會兒,夏洛特便看見她在招呼小的一個,神神秘秘地像演啞劇似的大做手勢。於是,夏洛特把小的放下地,她回到父親身邊,隨即轉過身靠上他的膝頭,半邊屁股已往父親的膝頭上撐去,像小孩通常做的那樣,可她仍遠遠地凝視著夏洛特,帶著茫然甚至有些好奇的眼光。
「沒錯,一個月左右了。」
『我不想。』
「答應我。你難道不明白他們會怎麼對付你?你不能對任何人撒謊,即使你想要撒謊。而且,你幫不了我。可是你到時候就會知道。趕快去打電話叫輛救護車來,或者叫個警察來,或者去給拉特發電報。趕快,趕快去,答應我。」
「喲,想得美,」年輕人說。「彼特,老子應當捶他一頓,你看怎樣?」
「看見了有賞金的。我看不能停留了。」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完全就是這個意思!」
「把啥放一邊去?」
「你是說你不知道該咋辦?」
「但是人家告訴我,他有妻子。他妻子幹什麼?」
「離開?」
「不,」巴克納說,「難道你會相信。」
「我不知道,總是能看出來唄。」
「你也喝一些,」她說,「你的臉現在還很疼嗎?」
『我拒絕接受。』
「不,是他付的。」
「咱們不需要得到任何東西。我要保住的是你。我不是一直在保你嗎?」
可是現在,他坐在奧都邦公園的凳子上,雖然還不到六月,路易斯安那州的read•99csw•com夏天卻已經完全來臨,陽光燦爛,園裡一片綠蔭,充滿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還有類似在芝加哥住宅旁邊童車推過的吱嘎吱嘎聲響;他強撐著眼皮,彷彿看見一輛計程車(叫在那兒等候的)在一個不太起眼但卻整潔得無可指摘的門口停下,她身著黑色衣服從車裡出來,這身衣服從去年春天放在包里已經放了整整一年有餘,越過了三千多英里,他看著她一步步地登上台階;按響門鈴,也許是同一個黑人女僕,說道:「是你,小姐——」然後就噤聲不語,想起原來是誰付的工錢,也許沒付,因為按一般情形,黑人死了或者不幹了,也就不管了。現在又彷彿看見那間大屋子,他第一次去那裡,她在那兒對他說:「哈里——人們都稱呼你哈里嗎?——我們做什麼呢?」(唉,我做了,他想。她將不得不承認這點。)他能夠看見他們,他們兩人,里頓邁耶穿著雙排扣外套(也許是法蘭絨的,但會是暗色的,看上去很挺,雖然用料和剪裁併不引人注目);他們四人,夏洛特在這邊,其他三人在遠處;兩個孩子都沒什麼出色之處,兩個女孩,其中一個的頭髮像她母親,但再沒別的共同點;另一個,年齡小些的一個,一點也不像,坐在她父親的膝頭上,大的一個則靠著他;三張面孔,第一張顯得清白無辜,那兩張則好勝好強,其中一個冷淡而又時刻警惕,第三張面孔則只是時刻警惕而已;他看得見他們,還能夠聽見他們講話:『去跟你媽講話。帶上安一起過去。』
「你也許能夠告訴我,」他說,「我要的只是——」
「我也懂,但是女人世世代代都在生孩子,你自己不也生了兩個——」
「你親眼看見的,不是嗎?」
「不,那不行的。哈里,那行不通。」
「沒有,」他說,突然變得清醒了。「我倒希望聽到。我告訴過他,他們出去后得儘快領她去看看醫生。可是他也許——他答應要寫信給我的。」
「哦,」威爾伯恩說,「我明白了。我從一所相當有名的醫學院獲得了學位,差一點在一家眾所周知的醫院完成實習。然後,我本該——不管怎麼說,本該小有名氣;也就是說,人們會一致公認,我知道——任何醫生都知道的東西,也許還比某些醫生知道得更多。或者說,我希望至少是如此。這該讓你滿意了吧?」
這時,女人把手從杯邊縮回,他瞧見她的目光,儘管有些模糊不清卻顯得十分冷淡,如同她胸前那粒大鑽石。「你咋會想我能夠或者願意幫你擺脫你的什麼麻煩?這也是那司機告訴你的?他長得啥模樣?你記下他的車牌號沒有?」
「我們也一樣,」他說,「而且我們還沒有三百塊錢。」
「一百五十塊。一半的數了,你明白我不能給更多。」
『讓她們去吧。』夏洛特說。
「我們來時乘的那輛運礦車,」威爾伯恩說,「裏面裝的是什麼,還開到山谷去?」
「你更清楚。我還要告訴你,是一百五十塊。」
她自己動手燒開了水,拿出在芝加哥時為他提供的少量手術器械,這些他只用過一次,然後她躺在床上望著他。「這不會有事的,很簡單,你是知道的;你這之前做過一次。」
「別犯傻了,現在沒有時間了。你到時候就會知道。趕快離開,聽見了嗎?」
「不。」威爾伯恩說。
有好一會兒工夫,店員直愣愣地盯住他看,隨後才說:「你得花費五塊錢。」
他想說「不」,費了很大勁。他迅速地想著:是的,我已拋棄了許多,但是很明顯,不是這個。在金錢、安全、學位的問題上要誠實。接著,有一個瞬間,他想:我也許有可能首先拋棄愛,但他立即止住了這想法。他說:「就算你是卡拉漢你的錢也不夠多。什麼錢不錢的,這個險還是由我來冒吧。」
「那麼,我猜你有東西來表明。學位證書吧,人們是怎麼叫的?」
「現在就別管了,」巴克納說。「我們去礦場用品供應處一趟,給你們卧具,還給更多保暖的衣服。他甚至沒有叫你買一件狍皮上衣,說了嗎?」
「哦,」他叫了一聲,「原來你想先在她身上試試,是那麼回事。你想看看她會不會死去,所以當初我已經說不了,你還一個勁兒地推銷那主意——」
「不!」他大聲叫道,「不!」
『是的。別為難他。我不是為他求你,也不是為我自己。我這樣做是為——為——我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為了所有曾經生活過、犯過錯誤但用心良苦的男人和女人,以及所有將要出生、犯錯誤但用心良苦的人們。為你自己,因為你自己也痛苦——如果確實存在痛苦這種東西,如果我們之中有誰受過痛苦,我們之中有誰生來就夠堅強,就配享有愛或遭受痛苦。也許,我想要說的是公正。』
之後,他們才看見橫過峽谷的小道。嚴格說來,這也不是沒被雪封住或者有足跡踏過的小道,只是這兒的積雪沒那麼厚,可容一個人通過,路兩邊的雪可以擋掉一些風。「也許他住在礦場,周末才回家來。」夏洛特說。
「載的什麼?」
「哦,」威爾伯恩說。「我現在明白了。是的,所以他們嗅到了這一情況,像黑鬼那樣。」
「我知道,」她說,「咱們已經沒法可想了。我們現在已不是當初。這才是問題所在,難道你不明白?我希望咱們再回到當初,而且要快,快!咱們的時間如此有限,過二十年我就不行了,過五十年咱倆都死了。所以,趕緊,趕快。」
「我的上帝,」威爾伯恩說,「他們還不知道我是個醫生,甚至不知道他們應該有個醫生,法律要求他們得有一位。」他和夏洛特走進屋裡。昏暗之中,看不清人們的面孔,映著雪光只見那一雙雙眼睛盯住他,溫和沉靜,頗有耐心,充滿信任。「現在怎麼辦?」他說,開始把目光轉向夏洛特,大家也注視著她,那五個婦女也擠上前來看;這時夏洛特從什麼地方抓出一張包東西的紙,用四顆釘固定在架板上,架板剛好放在從那唯一一扇窗戶照射進亮光的地方,開始迅速用一小截兒從芝加哥帶來的木炭筆勾畫出一堵牆,中間開了一扇帶格的窗戶,一看就知道是發工資的窗口;窗戶緊閉,旁邊站了一群人,顯然是礦工(還包括那個抱嬰兒的女人);窗子的另一邊坐著一個大塊頭的人(她從未見過卡拉漢,只有從威爾伯恩的描述中獲得的印象,但這人就是卡拉漢),他辦公桌上堆滿了金光閃閃的錢幣,他正用一隻大手將它們划拉進一個口袋,他手上還閃亮著一顆大如乒乓球的鑽石,然後,她站開一旁,好一會兒屋裡靜無聲息。接著,爆發出一聲難以形容的喊叫,聲音不高卻十分憤怒,婦女尖銳的聲音蓋過了低語和哭泣;這時他們一齊朝向威爾伯恩,用憤怒發狂的目光瞪著他,既充滿了懷疑的惡狠狠的神情又飽含著深刻的譴責。
她瞧著那信。「挺愚蠢,不是嗎?也許我血液里雜有近親成分了。」這一下他全明白了。他開始顫抖,伸出顫抖的手去抓她的肩膀,一把扭過她來正面相對。
「工薪?」巴克納大笑,聲音刺耳,接著又止住笑聲。「看來這樣做是我弄錯了,我絕不想平白無故地跟你過不去。有人到我這地方來,聲稱他會騎馬,你給他一份工作想證實他真的會,這時我們叫他騎馬,他不會生氣。為了證實,我們甚至會向他提供一匹馬,只不過不會把我們最好的馬給他;假如我們只有一匹馬,而且是匹好馬,就不會用這匹馬來讓他試,於是我們只好詢問他。我現在做的就是這麼回事。」他瞧著威爾伯恩,冷靜而專註的目光來自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那張瘦削的臉龐如同生牛肉一般。
「不!不!」
「我從來沒相信過,」威爾伯恩說,「甚至那天在他的辦公室里。也許那時更不相信。」他們站的地方離兩個女人有一段距離。「對了,你們出去之後找個機會讓她去看看醫生,找個好醫生。把真相告訴他。」
「行,不是因為給的錢太少,也不是因為你害怕。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你不必勉強。誰也不能強迫你。吻我。咱們在裏面連親吻都不行,更不用說——」
「要是車會回來的話。」他一點也不懷疑,雖然後來他似乎感到不可思議自己竟然不懷疑,儘管那時他說不出為什麼、有什麼根據要生疑。可是他沒有懷疑。於是有一天,大約在運礦車該來的一個星期之前,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他開門后看見一個山民面孔的人,手裡拿著一個包,肩上搭了雙雪地里行走的鞋。
『那我們也許根本不需要醫生。到那兒生活便宜些,一面查明病因。』
『不。他——他知道一個地方,在密西西比河岸邊。我們正要到那兒去,在那兒找位醫生,如果有必要的話。』
「由你叫他,這樣更好,尤其當你有了麻煩的時候。」
「對不起,我不是指那個,只是因為我——」
「我答應過,不錯,但我的意思不是——」
「唉,」巴克納說,「他們走啦。中國佬是十月份離開的。一天早上我醒來,發現他們不見了,全走光了。我猜,他們是步行的,腳上穿著草鞋,身上晃動著長擺衫。但那是在十月,還沒下多少雪,至少不可能一路都有。他們嗅到情況不妙。義大利人——」
『那麼你是用他的錢回家的,這就歸他所有了。』
『不,是你的。』
「沒事兒的。很簡單的。如今你已經親手做過了。」
然而,他仍然不能說「行」,不能說「沒事兒」。他只能在公園的凳子上對自己那樣說,在那兒把手伸出來才不會顫抖。可是,他不能當著她的面說這個字;他躺卧在她身邊,她入睡后他還抱著她,他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勇氣和男子漢精神離去。「那不會有錯,」他會小聲地對自己說,「拖延,拖延。她很快就進入第四個月了,那時我可以對自己說,冒險也太晚了,她自己也會相信。」她醒了,一切又重新來一遍——不能服人的說理變成爭吵,隨後是詛咒,直到她控制住自己,依偎在他身邊,絕望地哭泣。「哈里,哈里!咱們在幹什麼?咱們,我們,我等!讓我屏息靜氣,讓我爆裂!一棍子把我敲死!」最後他緊緊抱住她才使她安靜下來。「哈里,你願意跟我訂個合同嗎?」
『可是我現在不承諾。記得吧,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可以回家來,當你想要回來的時候,我會接受你,至少讓你進我的住宅。但是,你還期待再聽到一次這樣的話嗎?能從任何一個男人口中?告訴我:你剛才說了公正,那你告訴我,公正不公正。』
「我希望你那樣做。我會感到輕鬆些。」
『公正?』這時,他聽見里頓邁耶大聲笑了,他從來沒這樣笑過,因為在情感中,笑是昨天的小鬍子和睡衣。『公正?這——對於我?公正?』這時,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來:他們面對面站著。
「該死的慈善。我什麼時候在乎過錢財的來源?在乎過咱們在什麼環境或者如何生活?在乎過非活下去不可?不是指那個。只是太痛苦了。」
「沒多遠,我穿了毛線衫,帶東西上山也會讓我們暖和些。」
穿著亞麻衣服的人們從他坐的長凳前經過,他注意到大多數人開始從公園往外走;黑人保姆竭力顯出一種異樣的氣度,讓那些衣著筆挺、從面前經過的白人藍領們也刮目相看;周身鮮艷的孩子們說說笑笑,走過綠色草地,像飄飄飛過的花瓣。快到正午時分。夏洛特回到家裡准有半個多小時了。因為那得花這麼長的時間,他想著,一面看見又聽見他們:他在努力說服她立即上一家醫院,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他願read.99csw.com意承擔一切指責,撒所有得撒的謊;他堅持自己的看法,態度冷靜,絕不是在強求但也不願遭到拒絕。
「還有啥說的,」女人說,「絕對錯了。你給我滾回旅店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去,會發現老婆懷孕只是做夢,或者乾脆你根本就沒有老婆。」
「清楚不來了?是的,過了十六天了。」
「去哪兒弄?」
『那就燒掉,毀了它。』
「是的,」他回答,「我問了個計程車司機,他——」
「最好是春天。」威爾伯恩說。
「沒什麼。」
「是的。」巴克納說。「那就行啦。」他轉過身來繼續說:「你想知道這兒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先去小屋把這些東西放下,然後去礦井,我會指給你看。」他們把毛毯和毛絨衣物放到小屋裡,然後便走上了那條橫過峽谷的路,這條路如同剛才那處供應房一樣名不副實,只是某種不可思議的標誌而已,像是在路邊標著的一個記號。
「也許我在等一個溜掉的機會。可是這些雜種晚上也不睡覺,不給我機會——該死的。」他說,「那也不是實話。我等在這兒是因為現在是冬天,待在這兒跟在別的地方一樣,用品供應處里藏有足夠的物品,我可以暖暖和和地待在這兒。而且我知道,他還必須很快派另一個醫生來,或者他親自來這兒一趟,告訴我和其他那些野雜種這座礦場要關閉。」
「不!」他叫道,大聲地喊叫,抓住她的肩膀推搡她。「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這會讓收支保持平衡。」威爾伯恩說。他們沿著一條不像路的路走向運礦車,機車沒頭沒尾,三節運礦車廂帶一個玩具式的守車。巴克納仰望那一片礦場:大開的洞口,毫無用處的礦渣,被污染的天然積雪。這時候,天氣晴朗,天空碧藍,叢山的峰巔縈繞著玫瑰色的雲彩,太陽低沉在天邊。「人們會怎麼想,當他們發現你不見了?」
「是的,」威爾伯恩說,「我覺得放心了。」
「也許他們會以為我是去要錢了。我希望他們這樣想,這對你們有利。」隨後他又說,「他們待在這兒更好。不用愁房租,有酒喝,醉了又醒,還有夠一整個春天吃的食品。而且,他們有事情做,每天都閑不了,夜裡躺在床上計數多幹了的工時。一個人想著將會有什麼收穫,這念頭會支撐他好長一段時間的。而且,他也許會送些錢來。」
「啊不,」另一個說,「她挺好,因為你挺行。我要是沒鬧清楚,你以為我會讓你做嗎?」時間到了,火車機車發出一聲不高卻很尖銳的哨音,巴克納夫婦鑽進守車后火車就開始動了。夏洛特和威爾伯恩只目送了一會兒,夏洛特便轉身開跑。太陽差不多已經下山,高聳的山峰顯得很溫和,天空變成了琥珀色和蔚藍色;有一會兒,威爾伯恩彷彿聽見了從礦場巷道傳過來的聲音,粗野、模糊而又莫名其妙。
然後,運礦火車來了。他從剩下的供應品中拿出巴克納該給的一百元的東西,包裝成一個紙箱,加上幾乎恰好在一年前離開新奧爾良時的兩個行李包,把這些載上火車之後,他們鑽進了玩具似的守車裡。到了火車幹線的交會站,他把青豆、鮭魚和豬油罐頭,還有幾袋白糖、咖啡和麵粉賣給了一家小商店,變換成二十一元錢,乘坐了一天兩夜的馬車才把雪野拋到了背後,來到有更便宜的公共汽車可坐的地方;一路上她的頭歪斜地枕在機織的墊上,側面觀望著匆匆掠過的不再有白雪的黑黝黝的鄉間、不為人知的小鎮,在閃亮霓虹燈的午餐店裡看見仿若好萊塢雜誌封面上的健壯的西部女郎(好萊塢已經不再在好萊塢了,它出現在美國領土各地,被億萬隻霓虹燈彩色燈管照亮),她們個個長著副瓊·克勞馥的相貌,他說不准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這是我在冒險,我會保你清白無事的。」
「對,我們沒結婚;希望你不介意,因為得同住一室。」
「為什麼?」巴克納問。
「等一等!」夏洛特叫道。「等等!」大家停息下來,見她又揮動那支木炭筆,在那群等在窗口外邊的人後面,威爾伯恩看見幾筆之後便出現了自己的面貌,任何人都能認出是他,在場的人立即認出了。大家不出聲地看著威爾伯恩,隨後又彼此驚訝地相望,然後又轉過去看著夏洛特,這時她正撕去前一張紙又貼上一張新的;這一次,他們之中有一位出來幫她;威爾伯恩又一次看著她揮動木炭筆,畫的是他,毫無疑問是他,而且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位醫生——戴著角制眼鏡,穿著醫院制服,一隻手裡捧起一瓶葯,正在一湯匙一湯匙地喂一個病人,在場的每個生過病的人,每個在爆炸時受過傷的匈牙利人,每個在地球內部勞作過的人,都把那個病人視為自己,同樣沒有修面,戴著同樣的羊皮領。那隻戴著一顆大鑽石的粗手從醫生背後伸過來,正在掏醫生兜里的一個薄如紙的錢包。一雙雙目光又一次轉向威爾伯恩,譴責的意味沒有了,惡狠狠的神情卻仍然未變,但不是針對他。他用手示意,指向架板上還剩餘的東西。隨後,他便在混亂中走向夏洛特,挽住她的胳膊。
「聯合車站?」
「你相信嗎?」
他記起司機分手時的忠告:「為你見到的第一個白人買杯啤酒,你就會討人喜歡。」
「沒有,」威爾伯恩說,「可是先讓我暖和暖和吧。」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他開始散步,不停地行走,在深齊腰間的雪地里艱難跋涉,不是不想看見她,而是因為同她一起讓我喘不過氣來,他暗自在想。有一次,他甚至去了礦井,巷道里空無一人,大電量的燈泡不再用了,黑洞洞的一片,可他似乎仍然能夠聽見各種人聲,鳥聲,瘋狂勞作的回蕩聲,無法聽懂的講話聲,這一切像是蝙蝠般懸在那兒,甚至是頭朝下地盯著死氣沉沉的巷道,他的出現才驚起它們撲撲飛去。但是,寒冷——什麼的——遲早要把他趕回小屋。他倆並不爭吵,因為她迴避爭吵,這時他又想:她不僅比我更像個男人,更像個紳士,而且在任何事情上都比我強。他們在一起吃飯,一起干白天的日常事務,晚上為了不會挨凍睡在一起;他還不時採取一種自我解嘲、自我犧牲的態度對待她(而她也樂於接受),他會大聲說:「至少現在沒什麼要緊;起碼你不用在寒冷的早上起床。」這樣,又會是新的一天;每當爐火熄滅,他便去加滿油;上一餐打開食用過的罐頭,吃完他拿出去扔到雪地里;別的便沒事可幹了,白天便沒事可干。於是,他會去雪地叢林散步(小屋裡有一雙雪地鞋,可他從不使用),但常常深陷其間,他還沒學會及時辨認以避開叢林,他常陷在雪地里翻爬滾打,他思考,大聲地自言自語,在心裏掂量著成百上千種解脫方案:用某種藥丸,他想——這種辦法,訓練有素的醫生是不肯相信的;妓|女會採用,認為能夠管用,一定很靈;必然會有什麼法子的,不可能這麼困難,這當然要付出代價;他知道他永遠不能說服自己相信藥丸,想著:這是二十六年的代價,兩千美元花在四年裡,連煙也不抽,女朋友也不交,到我覺醒時差點兒把我毀了,一星期或一個月連該寄我姐姐的兩元錢也辦不到,以致現在我已不可能有任何希望,連吃藥丸或看書都不能麻醉自己,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現在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他說,說出聲來,神情鎮靜,像是有意嘔吐排解了胃裡的負擔之後那樣。「只剩下一件事可做,我們可以去個暖和的地方,生活開銷不大的地方,在那兒我可以找份工作做,我們可以養活小孩;如果沒工作做,去慈善收容所,孤兒養育院,甚至去討飯。不,不,不能去孤兒院,不能去討飯。我們一定能做點什麼,必須去做;我會找點什麼事做,什麼事都成——沒錯!」他想,大聲朝著潔白的荒涼雪野喊叫,聲音刺耳可怕,完全是在譏諷自己:「我要開辦一個專門打胎的診所。」之後,他回到小屋,他們倆還是不爭不吵,原因很簡單,她不願多吵;這既不是出於忍耐,無論是真的或者佯裝的,也不是她自己變得溫馴或者害怕了,而只是因為(他也知道是什麼,而且還在雪地里為此自我詛咒)她明白他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保持清醒的頭腦,而她早就知道這個人不會是他。
「自那之後,你每次都沒有——」
『我?我教她們?我什麼也沒教!』他大聲地說。『什麼也沒教!原因不在我——』
「你害怕了?」
威爾伯恩瞧著他。「你究竟想知道什麼?我是憑自己的本事向你負責呢還是向付我工薪的人負責?」
「等等,」她說,「你剛才答應過的——到那時你要是還找不到工作,你就得干,把它從我身上拿掉。」
「來點啤酒如何?」他提議。
「鬥毆,」他說,「我把女朋友肚子搞大了。我要為這買點東西。」
「誰身上?」
「完全像個不規矩女人的名字,對不對?」夏洛特愉快地說。
「是的,」他說,「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是你——你——」
「你真相信那一套?」她平靜地說。「盼著要孩子的人才會那麼想。我不想要,你不想要,因為咱們不能要。我可以挨餓,你可以挨餓,可是它不能。所以,哈里,咱們必須——」
『我沒有求你承諾,』她說,『那樣求你,會太過分了。』
『對,她們想走。』兩個孩子走開。現在,他聽得見她;他明白那不是夏洛特,而里頓邁耶永遠不會知道,『原來是你把她們教成這樣的。』
「那是巴克納的。他們也沒付他工資。」
「有辦法,你能。以某種方式。他們現在相信你是老闆,從來沒有人會聽不懂他老闆講的話,設法把他們叫到供應處。」
巴克納走過來站在威爾伯恩旁邊。「行了吧?」他說,「我不害怕,她也不怕,因為你行。我沒有白觀察你整整一月,也許你要是很快同意,在第一天,說完就答應,我還不會讓你干。我害怕。可是現在不了,我願意冒這個險,我還記得自己的承諾:我會保你清白無事。而且,不是給你一百塊,仍然是一百五十塊。」
「聽著,」她說,「如果咱們要得到它的話。」
『一筆遺贈?』他說。然後,她告訴他。噢,是的,威爾伯恩暗自說,她會告訴他。他能夠看見、聽見——他們兩人之間必定有某種像愛的東西存在過,或者兩人在一起至少有過身體方面的追求,單是這種肉體的努力也能算人們所謂的愛的部分內容。噢,她會告訴他的。他能夠看見並且聽見她說的話,當她把那張銀行本票放在她手邊的桌上並告訴他:『那是一個月以前。關係不大,我只是不斷流血,而且相當厲害。然後兩天前血突然止住了;於是我有了問題,甚至可能更糟——人們稱作什麼?毒血症,敗血病?這沒關係——我們在等待呢,在等待。』
「對,」穿紫色衣服的女人說,「隨後我要查查那個開車的。」威爾伯恩開始掙扎,年輕人立即嘲弄地正面看著他。「別在這兒,」女人嚴厲地說,「滾,照我說的滾,你這傻瓜。」
礦場用品供應處也是一個單間的鐵皮房,裡邊冷極了,唯有一扇窗子透進寂靜的雪光。房裡一片死寂陰冷,整個兒像是塊花色肉凍,幾乎凝在一起無法通過,人體沒法動彈,說句公道話,要叫人在裏面呼吸、居住就更不合情理了。房間兩壁豎立著木九-九-藏-書板櫥架,除了下面幾層外其餘層面既陰暗又空空蕩蕩,彷彿這房間本身也成了計量器皿,不是測量有多冷而是有多腐朽(我們早該把「怪味兒」帶來,威爾伯恩心裏在想),裏面的溫度不可逆轉,掛一根收縮的小銀柱也只是做做樣子,一點沒有氣派。他們取下毛毯,羊皮外衣,各種毛絨衣物和長筒膠鞋;這些東西件件都如鐵似冰一般,十分僵硬;威爾伯恩把這些東西搬回小屋去時(他忘了這兒的緯度)吃力地呼吸著氧氣稀薄的空氣,感到肺里火辣辣的。
「不,」他說,「不!不!」
『也不是我的。弗朗西斯,讓我走自己的路吧。一年以前你讓我選擇,我選擇了,我要堅持走下去。我不要你撤回,自己破壞自己的諾言。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
「運礦車回來接我們的時候,也許會有一封信。」
「是的,」他說,「簡單。你只需讓空氣進去,你必須做的一切就是讓空氣——」說著,他開始顫抖。「夏洛特。夏洛特。」
「你怎麼會這樣想?」
「用不著解釋,」她說,「這兒的計程車司機都是我的朋友。」
『要是你願意。我不求你做承諾,也許我要表達的只是一個心愿。不是希望,是心愿。我要是出了事。』
「我也希望你收到。」
沒有誰迎接他倆——礦場管理員和他的妻子都沒來;這對夫婦年紀還不大,至少從面孔上看,不比夏洛特和威爾伯恩大,雖然顯得更為粗獷。他們彼此之間稱呼巴克和比爾,姓巴克納。「只是名字叫比利,」巴克納太太說,帶著刺耳的西部口音,「我出生在科羅拉多州(她把『拉』字的母音發得很重,像發『拿』),巴克出生在懷俄明州。」
「你是威爾伯恩嗎?」他問,「有你的一封信。」他拿出來——一個用鉛筆寫的信封,寄出三個星期了,封面已弄得很臟。
「我們還沒懷小孩,沒遭到厄運。你說過那很簡單,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會死,你知道該如何辦,你也不害怕。何況,他們願意冒這個險。」
「其中兩粒。我有些害怕,所以我把那兩粒先在盆子里沖洗后再服下去的。酒瓶在哪兒?」
「哦,我明白了。你們自己付的路費。鐵路車費。」
『我不期待了。我說過,也許我想要說的是希望。』他心裏想,她轉過身去,走向門邊;他們會站在那兒相互望著,就像最後那天晚上麥科德和我在芝加哥車站——他止住思緒。他正要說『去年』便停止了,他凝然不動地坐在那兒,以平靜而又驚訝的口氣說出聲來:「那個晚上不像是在五個月以前。」——而且他們心裏都明白,彼此再也不會見面,可誰也不說出來。『再見,拉特。』她說。他想他不會回答。不,他是不會回答的,這個做了最後定論的人,他在這輩子剩下的時間里會年復一年地順應天命,他就知道自己無法守護:他會否定她並未請求的承諾,卻又會那樣實行,她對此很明白,非常明白,明白極了——他這張面孔清白無辜,不棄不舍,彷彿聚焦了室內所有的光線,像是在舉行祝福儀式;他肯定的不是正義而是正確,一貫正確,顛撲不破,但也不無悲哀,因為正確固然正確,卻得不到任何安慰,也無絲毫寧靜可言。
「嗅到情況不妙?」
「那玩具似的小火車,自送走巴克納就沒回來。那是兩周前的事了。」
「顯然,你沒有我的幫助就懂得那些了。」他說,竭力在克制自己,在詛咒自己:你這孬種,陷入麻煩的是她,不是你。「我早已決定,說過不了。是你——」說到這裏,他住嘴了,控制住了自己。「聽我說,有一種藥丸,你到時候就把它服下。我會儘力去弄些來。」
「你還沒見到機械師。」
「上帝,」她說,「你不會跳舞,是嗎?」
「我真願那樣,」威爾伯恩說,「但是,我——」門開了,進來一個男人,個子粗壯,年紀還相當輕,衣服略為繃開,留著小孩般從中央分開的天真髮式,從那棕紅的滿面橫肉的眼窩裡,射出一股涵蓋無餘而又似恨若愛的火辣辣的目光,一進屋就老盯著他。他連脖子都刮乾淨了。
『你想把她們打發走?』
「你——噢——你沒帶來什麼東西?介紹信什麼的?」
「對,」他說,「不後悔,永遠不會。」
「我們也還沒見到他妻子呢。」她說。她發出一種厭惡的聲響。「那可說不上有趣。請原諒,威爾伯恩。」
他甚至沒感覺到拳頭,只覺得腰背下面遭了擊打,接著碰上露水濕漉漉的青草,然後才開始明白他的面孔在那兒,嘴裏還在說:「你也許能夠告訴我——」
「我本該更清楚的。我常常是不在意的,太不在意了。我記得有一次誰告訴過我,我那時還年輕,當兩人相愛,真正相愛,愛得很熾烈,又還沒孩子,這時精種就會在愛中、在熾熱的激|情中破裂。也許我相信這說法,希望就是那麼回事,因為我沒有避孕套了。也許我只是希望如此。總之,就懷上了。」
威爾伯恩朝前走去,走到載礦石的斜槽邊,第一車礦石已哐啷哐啷地開始裝載;他抬起手大聲叫道:「等等。」那兒的人停下,從瘦削麵孔射出蒼白的目光看著他。「供應處,」他大聲說,「貨店!」用手朝峽谷岩壁那邊揮動;這時他記起來一個字,頭一天那個拉起夏洛特衣領的人用過的。「跑,」他說,「跑。」人們不作聲地又看了他一會兒,白乎乎、像野人般的彎弓眉毛下的一雙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神情急切,惶惑而又粗野。之後,他們又相互望了一會兒,擠在一起發出刺耳的無法聽懂的嘁嘁喳喳的話音。接著,他們一起朝他走來。「不,不,」他說,「所有人。」他朝礦井做手勢,「你們所有的人。」這一回,有人很快領會了意思,威爾伯恩首次進礦道看見的那個推礦車的矮個子,立即從人群中蹦出來朝雪封的山坡跑去,兩條粗實得像機車活塞桿似的短腿,迅速鑽進礦井,重新露面時後面跟了一些其他人。這些人與頭一股人混合在一起,又說又比畫。然後,大家一齊安靜下來看著威爾伯恩,溫和而又馴服。「瞧這一張張臉,」他說,「上帝,我真不願意充當這無可奈何的角色。巴克納,真該死。」
「快來,」他說,「咱們離開這兒。」之後(他回到運礦火車,車上唯一的夥計霍格本坐在守車內的爐旁,爐子燒得紅紅的,這守車不比放清潔工具的小房間大多少。「你三十天後回來,」威爾伯恩說,「我必須每三十天跑一趟以維持我們的開採權。」霍格本說:「你最好現在就帶上你妻子出去。」威爾伯恩說:「我們還要等一等。」然後他回到住屋,同夏洛特一起站在門口,觀望那群工人拿著些許可憐的掠奪品從供應處出來,走過峽谷,爬上運礦車,把三節車廂擠得滿滿的。現在的氣溫不是零下四十一度,但也沒回復到零下十四度。火車開動時,他倆看見那些可憐的面孔在回望礦井入口和旁邊傾倒的廢礦石,帶著茫然若失、驚訝而又難以相信的悲哀神色;火車行駛的時候,突然爆發出種種喊話聲響,越過峽谷傳到他們耳邊,模糊、哀傷而又激昂)他對夏洛特說:「感謝上帝,我們先把我們的食品領了出來。」
『我們有錢。』現在已經到了正午。空氣靜止不動,投到他膝部的樹影也停在那兒一動不動;他手上有六張鈔票,兩張二十元的,一張五元的,三張一元的;他聽見他們講話,看見他們:『拿上支票吧,它不是我的。』
他們到了得克薩斯州的聖安東尼奧市,身上還有一百五十二美元零幾美分。這兒氣候暖和,差不多與新奧爾良相似;整個冬天胡椒樹叢都是綠的,如同在路易斯安那州一樣,夾竹桃、金合歡和馬櫻丹已經開花,菜棕頂芽在溫和的天氣已經開裂,他們只租了一個單間房,房裡唯有一箇舊的煤氣盤,進出得穿過一個破舊的木板屋的外沿巷道。這時候,他倆卻常常爭吵。「你難道不明白?」她說,「我的例行周期該是明天。現在正是時候,最容易動手的時候,就像你為她——叫什麼名字?像個不規矩女人的名字?比爾,比利。你不應當讓我懂得太多有關的知識,要是那樣,我就會老來煩你。」
「好吧。咱們等一分鐘。很簡單。真奇怪,我是說真新奇。咱倆不知玩過多少花樣,不是嗎,只不過用的不是刀子。瞧,你的手不抖了。」
「但是他溜走了,他們沒有。」
「那就行了。只是碰一碰,空氣就會進去;於是明天便好了,我也會安然無事,我們倆又回到當初,直到永遠。」
「幹嗎不呢,我不介意喝一杯,」女人說,「喝了我們會提神的。」話剛說完(她已按了威爾伯恩無法看見的電鈴),女僕走了進來。「兩杯啤酒,路易莎。」女人吩咐道。女僕退去。那女人也坐了下來。「原來你是聖托恩鎮上的陌生客。嘿,我經歷過的一些最甜蜜的友誼原是一夜結成,甚至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一小時內就能搞定。我這兒有美國姑娘、西班牙女郎(新客都喜歡西班牙女郎,至少頭一回,我常說這都是受了電影的影響),還有一位小個子義大利姑娘,年紀才——」女僕端來兩大盅啤酒,她站的地方並不比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剛才按響電鈴叫她取啤酒的地方更遠。女僕離去。
「我知道。簡單極了。在醫院時有人做過一次——危急病人——也許那是教我們別幹這種事。他沒有必要做給我們看。」
巴克納轉過身去。「你運氣好。咱們吃飯去。」
「不,」他說,「你喝,能喝都喝下去。」
事實上,運礦石的火車——一輛沒頭沒尾的無聲排氣蒸汽機車,三節車廂,末尾帶一節守車式小卧室,裏面主要放個爐子——開到大雪阻塞的鐵軌盡頭時,周圍除了一個面容陰鬱、個子高大的波蘭人,看不見別的人。他穿件骯髒的羊皮外衣,陰鬱的面孔上一雙蒼白的眼睛,看上去近來沒有睡多少覺,他的臉沒有刮而且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洗過;他們見到這樣一個人顯然十分驚異,可這個波蘭人倒有一副粗野的傲氣,還帶有一點兒神經質;他不會講英語,嘴裏嘰嘰喳喳不停,雙手朝峽谷對壁指指畫畫,那兒可以看見六七間大都用鐵皮鐵板搭的房子,窗戶剛好齊著礦井水平巷道,幾間房緊緊擠在一塊兒。這道峽谷不寬,一道溝、一條槽而已,向上攀升,坡面陡斜。天然積成的雪被傾倒的礦渣弄髒了,使礦井的入口處和幾間房屋顯得很矮小;峽谷邊沿那一面則叢山疊嶂,高高聳入烏雲密布的天空,天空颳起撕散雲層的惡風。「到了春天,會很美麗的。」夏洛特說。
「我是醫生,」威爾伯恩說。他倆出了房間,巴克納又鎖上門。威爾伯恩望著峽谷另一壁,那兒了無生氣,礦井入口和旁邊傾倒的廢礦渣彷彿是塊塊疤痕。「這兒究竟有什麼問題?」
「你就那麼想要一百塊錢嗎?」
「注意到什麼?」
「不,不,我不——」他想,她屋裡還備了醫生,「我不——」
『求任何人,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不僅是你。』
「我當時不在這兒,」威爾伯恩說,「你最好先吃點什麼。」
「不會,」他說,「會,會,我可以跳。」他倆在地板上轉動,推來搡去,碰碰撞撞,像在夢遊似的,每段歇斯底里的曲子里,他很少有時間合上腳步。到了十一點鐘,她差不多喝下整瓶威士忌的一半,卻只感到噁心和難受。他等著她從盥洗間出來,見她面色灰褐,但黃色眼睛里的目光卻堅強不屈。「你還損失了些藥丸吧。」他說。
「那你怎麼辦?」
「器械自然必須是——」他言而又止。他看著她,心裏急速地想著:九九藏書我要出什麼事了,等著瞧,等著瞧。「誰身上?」
「我曾經告訴過你,我相信會死亡的不是愛情,而是相愛的男人和女人,是他們身上失去了什麼,不再配去愛。現在看看咱倆的情形:我們有了孩子,雙方都知道不能要,沒有辦法養活。而且,生孩子太痛苦,哈里。該死的疼痛。我要努力讓你信守諾言,哈里。所以,從現在到那一天,咱們不提它,甚至根本不想它。吻我。」過了一會兒,他朝她靠過去。他倆接吻,別的地方沒有接觸,像兄妹之間接吻那樣。
「一個合同,到期之前,咱們誰也不再提懷孕的事。」她說了個日期,那是她下一次月經周期該到的時候,還有十三天。「那是最佳時間。那之後就四個月了,再不敢冒險了。所以,從現在起到那個時候,我們絕不要提起它;我會儘力保持風平浪靜,讓你去找份工作,一份可以養活我們三人的好工作——」
那是一個小錫盒,上面沒印任何字,裏面裝了五份東西,說不定是咖啡豆。「他說威士忌會有幫助,而且還要到處走動。他說今天晚上服兩份,然後去什麼地方跳舞。」她把五份一齊服下,隨後出去買了兩品脫威士忌,最後找到一家舞廳,廳里廉價的彩色燈閃亮,擠滿了穿卡其布工裝的人、臨時召來的舞伴和舞|女。
「只是因為他們陷入了麻煩。想想如果是我們。我知道你得拋開點什麼。但我們已經拋開許多,全是為了愛,而且我們不後悔。」
「也許,這礦車也只是一個星期來一趟。」
「從九月份起,這兒就沒發工資了。」
「捶他。」墨西哥人說。
「謝謝,」威爾伯恩說,「進來吧,吃點什麼。」
「我也有一百五十塊。我有一百八十五塊呢。可就算我只有十塊錢——」
他們四人(夏洛特現在也像其他幾人一樣穿著羊毛絨內衣睡覺)睡在同一間房裡,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地板上鋪著的墊子上(「這樣更暖和些,」巴克納解釋說,「寒從地面起。」),而且汽油爐一直燒著。他們分別睡在房間的兩個對角,即便如此,兩張墊子也間隔不到十五英尺,因此威爾伯恩和夏洛特不能談話,小聲講也不行。但對於巴克納夫婦則是另一回事,他倆預先似乎沒有多少話要交談或者耳語;有時候,燈剛熄了五分鐘,威爾伯恩和夏洛特就聽見另一張床上立即大有種馬奔騰之勢,毛毯覆蓋下一陣劇烈行動之後聽得見女人喘氣呻|吟,有時候甚至是一連串的尖聲叫喊傳過來,但這種情景不會來自他倆。後來有一天,溫度計由零下十四度變成零下四十一度,他們便把兩床墊子併攏睡到了一起,兩個女人睡在中間;有時候,燈光剛滅(或者他們是睡后又被弄醒了)便聽見種馬無情地碰撞,一聲不吭,他倆像是磁鐵相碰,又猛然發狂似的黏在一起,急促地呼吸,大聲喘氣,女人震顫地呻|吟;夏洛特只好說:「你們幹事兒的時候不能把被子拉緊點嗎?」但這種情形不屬於他倆。
「噢嗬。」
「證書,合法結婚證書。」後來(這時她在做晚飯,威爾伯恩和巴克納還在礦場峽谷)她說,「叫他跟你完婚。」
「現在不管那個了。你陷入什麼樣的麻煩?」他簡要而又低聲地告訴了她,她一直在觀察他。「哼,」她說,「原來你一個陌生人,找出租司機直接領路來我這兒想尋位醫生為你幹事。好哇,好哇。」這時,她按電鈴,動作不劇烈,著力卻很重。
夏洛特看著來信,一共七個字,還包括縮寫字。「一千人中只有一個。你只消小心些就行了,不是嗎?煮煮器械用具什麼的。在誰身上做不都一樣嗎?」
「是他?」他的目光越過威爾伯恩的肩膀,對著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問道,聲音沙啞,帶有威士忌的殘餘酒氣,這在他的年紀似乎早了些;他的語調卻有一種生性快活,甚至喜悅的味道。他沒等回答便徑直走向威爾伯恩,他還來不及動彈已被一隻粗實的大手抓起來離開椅子。「幹啥來,你這狗娘養的,敢來體面人家耍龜孫子脾氣?嘿嘿?」他皮笑肉不笑地瞪著威爾伯恩。「轟出去?」他問。
「為什麼?他們沒——」
「該死的疼痛。我懷孕容易但分娩困難,該死的分娩。我經歷過,我不在乎。我是說精神上太痛苦。簡直痛苦極了。」這時,他聽懂了,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靜靜地想,正像他這之前想過的那樣,她還太不了解他,他付出的遠比他可能有的更多;他記起那經過驗證、不可顛覆的古老的至理名言:我骨中的骨,我的血和肉,甚至有關我的血、我的肉和我的記憶的記憶。它顛撲不破,他告誡自己。你不可能那樣輕易地顛覆它。當他意識到這就是那至理名言,而且一點不假,他幾乎要說:「可這是我們共同的。」
「是的,永遠永遠。可是得等我一會兒,等到我的手——瞧,抖個不停。它止不住要發抖。」
「我的意思是說你幹嗎還留在這兒。你不是在等著發錢吧。」
「這麼說你是位醫生。」巴克納說。
「說呀,」夏洛特說,「咱們把意思傳達給他們。」他們跨過峽谷,挖礦工跟在後面,映著白雪尤其顯得污穢——一張張烏七八糟的面孔,像群飢餓的面膛黑乎乎的流浪漢——跟著到了礦場用品供應處。威爾伯恩開了門。這時他看見人群後面還有五個女人,他和夏洛特從未見過,像是突然從雪地里鑽出來似的,背上披著圍巾;其中兩人抱著嬰兒,有個嬰兒也許還不滿一月。
她瞧著他,手裡仍拿著那張有格條印、鉛筆字跡很重的信紙——那冷靜專註的目光映襯著白雪,帶上些淺綠色。她像個初上學的孩子讀不成句似的說道:「那天晚上,單獨在一起的第一天夜裡,我們都等不得要去做晚飯。當時爐子熄了,我的避孕灌洗袋掛在爐子背後。屋裡凍得要命,再次點燃爐火時我忘了它掛在爐子背後,於是裂了。」
三天後,當初沒人迎接的他倆,卻陪同巴克納夫婦橫過峽谷去乘坐待發的運礦車,威爾伯恩堅持拒絕收錢,哪怕是一百元錢,最後才同意從巴克納待發的工資中替補,而雙方都明白,這是永遠無法兌現的;同時這筆錢是以供應處等值的食品代替的,於是巴克納把供應處的鑰匙給了他。「在我聽來,這簡直是蠢極了,」巴克納說,「礦場用品供應處反正將歸你管。」
「是的。」威爾伯恩說。他能聽見夏洛特和巴克納太太站在十英尺開外的取暖器旁邊交談(燒汽油的取暖器,恰巧這時他們把火熄掉了來重新加油,然後又用火柴點火,因為取暖器得晝夜燃燒;取暖器轟一聲著火,發出亮光,威爾伯恩一會兒就習慣了,只是聽到那著火的聲響時嚇了一跳)。「你們只帶了這些衣服?你們會凍壞的。巴克得帶你們去礦場供應處一趟。」——「是呀,」威爾伯恩說,「當然,還會有別的人送我來嗎?」
『好,同我信里說的一樣。你要是記得起,好幾個月了,我沒有你的地址。信都退了回來。你可以要去看,你什麼時候想要看的話。你自己看上去有些不妙。這就是你回家的緣故嗎?你是不是回家來了?』
『來看看孩子,還有給你這個。』她拿出那張銀行支票,兩面都有簽名,而且打了孔以防任何篡改,這張支票已歷時一年多了,有摺痕但還完整,只是有一點兒陳舊。
「什麼?」威爾伯恩問,「有什麼問題?」
『什麼也不要?』
『為什麼?你幹嗎要傷害自己?你幹嗎喜歡受苦,需要辦的事可多著呢,多得要命不是?把它留給孩子,算筆遺贈。如果不算我給的,那就算拉爾夫。他仍然是她們的舅舅。他總沒有損害你。』
「嘿,我這不是來了,」威爾伯恩說,「他還要派一個來。你要醫生來幹啥?」
他倆必須到場外她才能喝酒,喝后又回到舞場。到了十二點鐘,她幾乎喝光了第一瓶;舞場的燈光關閉,唯有一個不斷轉動的彩色玻璃的球形聚光燈,把滾動的彩色光束打上跳舞者的慘白面孔,整個光景活像一場陷進海里的噩夢。一個男士拿著麥克風,他倆不知道這是一場跳舞比賽;一陣嘈雜聲音響過之後場內又靜下來,燈光閃閃發亮,伴隨著麥克風的吼叫,一對獲勝者走上前來。「我又感到噁心難受。」她說。他又一次等候她——再次見到她那灰褐色的面孔,堅強不屈的目光。「我又沖洗了一遍,」她說,「可是我不能再喝了。走吧,人家要在一點鐘關門。」
這封信正是巴克納來的,只寫了幾個字:一切沒問題,巴克。夏洛特從他手裡拿過來,站在那兒看。「這恰好像你說的。你不是說過很簡單嗎,對不對?現在你該感到沒事兒了吧。」
「不!」他大聲叫道,「我不!絕不!」
「好吧,」她輕聲地說,「也許咱們下周出去后可以找個醫生來做。」
「我能去哪兒弄呢?誰一向需要它?去妓院唄。啊,上帝!夏洛特,夏洛特!」
「什麼時候?」他問,渾身顫抖地搖她。「你已經有幾時不來了?清楚嗎?」
『密西西比河岸邊?為什麼偏要去密西西比河?到密西西比州的無名村鎮去找個鄉村醫生,而在新奧爾良有最好的最最好的——』
「啊,上帝。」夏洛特說,「咱們別吃飯了吧,哈里,跑。」她繼續跑著,隨後又停步轉過身來,那張寬大、輪廓不太鮮明的臉上透出玫瑰紅暈,在不合身的羊毛上衣的衣領上方,她的一雙眼睛襯著臉上的紅暈現出綠色,她說:「不,你在前面跑,這樣,我在雪地里就可以開始脫衣服。無論如何,跑吧。」他沒有往前,甚至沒有跑步,他邊走邊觀察她沿著那條不像路的路跑去,在前面漸次消失了身影,又翻越了小屋那邊的牆,要不是她穿褲子也跟穿裙子一樣漠不在意,簡直根本就不該穿。待他跨進小屋,他發現她正把毛絨內衣也一齊脫下。「快呀,」她說,「快呀,六個星期了。我差不多快忘了該怎麼做了。啊,不,我永不會忘記的,你也永不會忘的。謝謝,上帝。」於是她抱住他,不僅用兩條強勁的胳膊還用大腿,她說,「我認為自己是個膽怯的女人,當我們的床邊多了一個人時,永遠沒法做|愛。」
「不會有事兒的,」他說,「如今許多人都這樣。慈善收容所並不那麼糟。咱們可以先找一個人領養嬰兒,直到我能——」
「我有一百塊。」威爾伯恩說。
「不,」他說,「我不想——我來這兒——我——」女人仔細打量他;她已經開始舉起她手中的酒杯,但這時把杯放回桌上,繼續打量他。「我陷入了麻煩,」他輕聲地說,「希望你能夠幫我個忙。」
「告訴他們,怎麼告訴?我不能同他們交談,翻譯又是個義大利人,更何況他還得讓礦場看起來像在運轉,這也該是我的任務。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賣股票。這也是你——一位醫生來這兒的原因。當他告訴你這兒不會有醫療巡視員來查你的合格證時,他對你講了實話。可是,這兒有礦場巡視員,得按法律的和辦礦場的規定,要求必須有醫生,所以他給你和你的妻子出路費到這兒來。而且,工錢也有可能送來,我今天早上見到你,還以為你帶來了呢。行嗎?看夠了嗎?」
「不,是因為我——」
可是來人謝絕了。「有架大飛機就在聖誕節前在那邊不遠的地方墜落了。你當時聽見或看見什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