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四)老人河

(四)老人河

女人問他有沒有刀子,這時候他獃獃地站在旁邊,那身用褥套布做的衣服濕得水淋淋的;正是這身衣服招致槍擊,第二次還是機關槍掃射,這便是四天前離開堤壩以後在世上兩次遇見他人的遭遇;犯人聽這句問話產生了完全相同的感受,正像聽她在疾速行駛的小船里催促他最好快一些。現在,面對純屬道義的場面,他同樣感到無端的挑戰,找不到答案的窘困同樣令他惱火;他高聳在她身旁,急得透不過氣,張口結舌,這樣過了足足有一分鐘之後,他才覺察到她又在呼喊:「罐頭盒!船里的那個罐頭盒!」他不明白她幹嗎要罐頭盒,甚至既沒有感到驚訝又沒有在去之前先問問。他轉身就跑。他想這一回會踩到另一條魚蛇,跟剛才那條在緊迫情形下粗實身軀猛然一縮的蛇一樣,踩上了也不必驚慌,只需留神警惕些就是了,因此他沒有改變快跑的步伐,儘管他知道也許他快跑的腳會落在離那扁平的蛇頭一碼以內的地方。這時,小船的船頭已經給浪潮推到了斜坡之上,他看見另一條蛇正在從船尾爬進小船,當他彎下腰去拿那隻舀水的罐頭盒時,還看到又有什麼東西在游向土崗,他不知道那會是什麼——一個頭,一個頭面出現在一個V字形的細浪峰尖。他抓起那隻罐頭盒,完全出於盒旁有水的緣故,順手舀了一滿盒;他剛好轉過身,又看見那頭鹿,也許是另外一頭鹿;這即是說,他看見了一頭鹿——只是從旁瞟上一眼,一個淡淡的煙氣色的影子,從兩排柏樹之間晃了一下便消失了;他沒有停下腳步看個究竟,而是急速地奔回女人身邊,然後跪下來把一滿罐頭盒的水湊到她嘴唇,她一直喝,喝到說自己感覺好多了為止。
「那麼,你不想去新奧爾良,也不真的打算去卡那封。不過你寧可在卡那封下船也不肯到新奧爾良去。」犯人沒有答話。醫生瞪著他,兩隻瞪大了的瞳孔活像兩顆橋頭釘。「你是因為什麼進去的?無意之間對人下手重了,對嗎?」
「不。」犯人說。
他帶著乾柴火和死兔子回來的時候,嬰兒已經裹進了那件上衣里,放到了兩株柏樹的低枝丫之間,女人卻沒了蹤影;等犯人跪在泥地上,用嘴吹氣扶助那微弱的火苗的時候,女人才拖著虛弱的身子,緩慢地從水邊的方向回來。然後,水終於燒熱了,她竟然拿出了一方介乎麻袋布與絲綢之間的東西,這東西究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永遠不會知道,也許她自己也是不到需要的時候永遠不會知道的,也許永遠也沒有哪個女人會弄明白,不過沒有哪個女人會感到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他蹲在火邊,身上的濕衣服被火烤得水汽蒸騰;他懷著一種從未見過這等事的好奇心和興緻,觀看她替嬰兒洗澡,驚訝得簡直不敢相信,以致他竟站在那兒俯視著她和孩子,瞧著那什麼也不像的赤褐色的弱小生命,心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原來就是這傢伙狂暴地把我和我認識的所有人,把我和我不情願離開的一切事物割斷了聯繫,把我拋向我生來就害怕的自然環境,最後又把我抓到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弄得我現在連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
「拿去吧,不過你得有根捆書的帶子什麼的,才好把它背走。」(「把它背走?」胖犯人問,「背到哪兒去?你還得把它背去不成?」)
「在我聽來,總不像是帕奇曼,他說的更像是別的什麼地方。」犯人也曾這樣想過,自從他們登上汽輪,他就一直在相當清醒地思考這個問題;事實上,自從他觀察到別的乘客的特徵時就在清醒地思考了,那些男人和女人確實要矮一些,他們的皮膚也與太陽曬出的顏色有些異樣,雖然他們的眼睛有時也呈藍色或灰色,他們相互交流的那種話音可是他從前絕沒有聽到過的,顯然他們也聽不懂他講的話,這種人他在帕奇曼一帶或者別的任何地方都從未見過;他不相信他們正要去那兒或者更遠的地方。然而,按照他這種鄉下人的風格和性格,他是不願問人的,因為按他受的教養,向人打聽消息就是向人討好處,向陌生人討好處就更不行了;要是別人主動提供信息,他也許會接受,但同時他得一再表達謝意,幾乎會到令人厭煩的程度;可是,他根本就不問。於是,他只是觀察和等待,就像他一向做的那樣,而且憑他能做出的最佳判斷,盡他最大的能力去做或者盡量沒法去做要做的事情。
「行,我們順路,會把你帶到你能回家的地方。上船來吧。」
「你願意帶上這條小船嗎?」
「他多半是想說,我們也得離開。」她說。
「也帶上小船?」
「我不知道,」犯人說,「可是我認為,要真是什麼我們應當知道的事,到了該我們知道的時候我們會明白的。」他並不驚慌,雖然這個時候他已經把克京人的意思領會得夠明白了。他是在做撤離的準備。他想。他告訴我也要離開這兒——關於這,隔一會兒克京人還會做出努力;他們用過晚餐,克京人和女人都先後去睡覺了,克京人又從墊子上爬起來,走到犯人跟前,再次來了一遍放棄小木屋的啞劇表演,這回像是重申先前有可能被誤解了的話,好像在對小孩子重複講述一遍那樣,不厭其煩,耐心細緻,彷彿是用一隻手抓住犯人,另一隻手比畫著手勢,跟對方又比又講,像是在逐個音節地打著手勢;犯人注視著蹲在旁邊,刀子開著,膝頭上放著那根快完工的槳木,邊看邊點頭,甚至用英語在答話:「對呀,沒錯。你放心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於是,他又繼續削他的槳,但沒有加快速度,並不比往日晚上匆忙,他胸有成竹,到了該他知道的時候,無論那會是什麼事都將迎刃而解,甚至在他還不知道這事,甚至在那種可能性、那個問題出現之前,他已經不予理睬,拒絕接受哪怕是搬遷的這個念頭;他想著那些皮革,心想:他要是有什麼辦法告訴我,可以拿我的那一份到什麼地方去換錢就好了;但這念頭只是在刀子輕輕削兩下的瞬間一閃而過,因為他幾乎立即又想到:我看,只要我能捕捉到鱷魚,要找個願意買皮子的人不會有多大麻煩。
「小船呢?」犯人說。
於是,他沒有用槍,用的是那根打了結的繩子和那根圖林根式的釘頭錘;每天早上他和克京人各自乘上自己的船,各走各的路徑,去那片不為人知的荒野,在那些隱秘的狹小河道里緩慢地仔細搜尋;那片荒野里時不時也會有別的人出現,同樣是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講話咕嚕咕嚕的男人,他們突然閃現,像是耍魔術似的憑空而至,他們乘著刨空的圓木,悄悄地跟在後面,觀看他如何獨自出擊;他們的名字叫泰因、托托和塞勒,他們的個子不比克京人捕的麝鼠大多少,長得卻很像麝鼠(犯人的房東也捕麝鼠,拿到灶上煮食,他也像商量來複槍的事兒那樣,用他的土語來講這事兒,犯人也能聽懂,彷彿這些話是英語:「喂,赫拉克勒斯。你不用愁吃的,捉鱷魚去吧。我會煮好飯送來的。」),克京人會時不時地從布設的陷阱里抓出麝鼠,就像你在需要的時候從豬圈裡抓出一頭小豬仔,用來變換天天老吃的米飯和魚(犯人的確講過這樁事:晚上回到小木屋裡,那扇門和沒窗框的唯一的窗戶都釘了板條來防蚊子——其實這是形式,如同某種儀式,像兩手手指交叉或用手敲木頭之類,做了白做——坐在放著油燈的木板桌旁邊,油燈四周蟲子翻飛,室內溫度接近體溫,犯人瞧著辛苦換來的盤中餐,浮在表面的幾片肉,心想,這一定是從塞勒那兒換的,他是胖的那個。)——日復一日,平平淡淡,每天都一個樣,今天像昨天,明天像今天,而他按理應分得的一半,加起來該是幾元幾分或是幾十幾元,他不知道——每天早上,他出發的時候總會發現那一小伙人坐在自己的獨木舟里恭候他,像鬥牛迷等候著自己崇拜的鬥牛士;在那些艱苦搏鬥的中午時分,紋絲不動的小舟圍成了一個半圓,觀看他獨自作戰;到了傍晚,返回的途中,那些獨木舟一一劃進河灣和水道,開頭的幾天里他甚至分辨不清這些道道;接著在薄暮時刻的那個平台上,面對那個沉靜的女人和多半時候在吃奶的嬰兒,還有從當天獵獲的鱷魚身上剝下的一兩張血跡未乾的皮革,牆頭的一塊木板上刻記的兩排日見增加的刀印,克京人會表演他那儀式般的得勝啞劇;然後,天黑了,女人和嬰兒睡進那唯一有木板的床,克京人則早已開始在草墊上打起呼嚕,這時他(犯人)會坐在那盞臭味強烈的油燈近旁,汗淋淋地蹲坐在赤|裸裸的腳跟上,滿面倦容卻又顯得平靜,一副不屈不撓的沉思神情;他弓著背,背上有化了膿的舊水泡,又有鱷魚尾巴猛擊的新傷痕,皮開肉綻的慘相使得背部簡直像一塊紅津津的牛肉,身上還有那根幼樹燒焦成槳形的木棒(現在差不多像槳了)擦傷劃破的跡印;密集如雲的蚊子繞著他的頭嗡嗡飛旋,他不時放下思緒揚起頭來,凝視著面前的牆壁,直到粗糙的木板彷彿自行消退,好讓他那視而不見的漠然目光不受阻礙地直往前望,穿過那往事依稀的深沉黑暗,甚至越過那片黑暗再越過那荒蕪的七年;而現在他才意識到,那七年裡他只有當牛做馬的份,沒有真正幹活的機會。然後等到想休息睡覺的時候,他朝椽條子後邊那個捲起的包裹最後瞧上一眼,吹熄油燈,在鼾聲大作的夥伴旁邊躺卧下來;他躺在那兒直冒汗(他只能肚子朝下地俯卧,背部不能碰到任何東西),黑夜裡熱得火爐一般,充滿了蚊蟲的嗡鳴和鱷魚悲慘的怒吼,他沒有想他們從不給我時間來學習,而是想著我已經忘掉了工作起來多開心。
「我要握住那根繩子。」他說。
「不是,我是說不是美國人。」
「是嗎?」醫生說,「你那架勢,我從未見過,像是在同四五十人搏鬥。你足足鬥了有兩秒鐘。現在,你可以吃點東西了;你看,吃了東西該不會再發瘋吧?」
「我穿著那身衣服睡覺已有十天了,而且絕大多數時候是睡在泥地里。」高個子犯人說,「自那天半夜起,我一直在用那截我打算燒成槳形的幼樹划船,哪有閑工夫颳去身上的泥巴。穿著那身衣服,害怕又擔心,擔心又害怕,一天天地挨下來,什麼都變樣了。不只是你的衣服褲子,」他沒有笑,「還有你的那張臉。那醫生是知道的。」
即使他想講這段事也沒辦法講出來——這天,上午還沒過一半,他繼續划著,頭一回獨自一人前進,沿途沒有一條獨木舟出來尾隨他;不過,這也早在他預料之中,他知道其他人也會離開;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孤孤單單,備感凄涼,而這孤單和凄涼是他自己選擇留下不走的結果;這時候,槳板突然停住不動了,小船順勢持續前進的瞬間,他想:怎麼搞的?怎麼搞的?繼而一想,不行,不行,不行。這時,沉寂、孤獨和空虛沖他爆發出一片嘲笑的吼聲;於是,他掉轉船頭,小船疾速倒轉方向,他回心轉意了,狂暴地沖向那平台,知道後悔已晚;那個平台是他的庇護所,逢凶化吉的地方,安身立命的據點——那兒曾容許他工作和掙錢,他認為那權利和特許是他自己贏得的,沒有求助於別人,沒有求過任何人的恩賜,他要求的只是別管他,讓他憑自己的意志和力氣去跟這塊土地上的爬蟲之王搏鬥,而這地區也不是他請求進入的——他感受到了威脅,憤然揮動自製的木槳,終於平台遠遠在望了;這時他看見一艘摩托艇停在平台旁邊,他一點不感到驚訝,反倒有一種欣喜,彷彿證明他剛才感到憤怒和懼怕是有道理的,現在有了權利對挑戰自我的精神說:我告訴過你的。他彷彿陷入一場夢,他向平台劃去,小船似乎一步也沒有前進,在做夢的狀態下不覺阻礙卻感到窒息,他夢幻般地舉起一根沒有重量的槳,感到肌肉沒有力量,沒有彈性,在沒有阻力的狀態下他彷彿瞧見小船緩緩爬過光燦燦的水面,抵達了平台,摩托艇里有個男人(其實一共有五個男人)在朝他嘰嘰咕咕地講話,用的是他聽了十天也無法聽懂的語言;這時候,從小木屋裡出來另一個男人,背後跟著那個女人,手上抱著嬰兒,又穿上那件褪色的軍上衣,還戴了頂寬邊遮陽帽,正準備離開;走在前面的男人手裡拿著那個紙包(他還拿著其他幾樣東西,犯人卻沒看見),那包用報紙包裹的衣服是十天前犯人放在屋椽子後面的,那以後誰也沒碰過;現在犯人也上了平台,一手抓住小船的纜繩,一手拿著那根木槳,費了好大勁兒,最後才用一種夢幻般窒息而又令人無法相信的平靜口吻對女人說道:「從他手裡把那包東西拿過來,放回小木屋去。」
「離開?」犯人說,他又回過頭去望著摩托艇里的那個男人,瞪大了眼睛卻又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我沒有時間去旅行九*九*藏*書。我忙著呢——」話沒說完,已轉臉朝向女人,已經張開嘴要把那話重複一遍,這時那個男人的聲音又夢幻般地嗡嗡響在他耳邊;他氣憤極了,又轉過身來,忍無可忍地大叫道:「洪水?什麼洪水?活見鬼,兩個月前就過去了!過去了!還有什麼洪水?」接著(他腦子裡沒有清楚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在想,一剎那間洞悉了自己的性格或者說命運:他目前的命運怎麼會有一種反覆的特徵,不僅孕育中的種種危機總在單調地出現,而且連自然環境也沿襲著一個獃滯的死板模式),摩托艇里的那個男人喊道:「把他帶走。」他站起身來,拳打腳踢,這時四個男人蜂擁而上,兇狠地給了他一頓鐵拳和臭罵,結果他被按倒在地,仰面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最後,一副充滿惡意的手銬輕聲而又乾脆的咔嚓一響。
「原來你會說英語,對不對?」摩托艇里的那男人說,「你幹嗎不照他們昨晚對你說的那樣離開呢?」
於是,他等待著。到了後半晌,汽輪的引擎尖叫著大聲排氣,穿過了一條柳樹擁塞的峽谷;出了峽谷之後,犯人現在明白這就是密西西比河了。他相信是它——廣闊的水域,濁黃的水,午後呈現出倦慵的睡意——(「因為它太大了,」他冷靜地告訴人們,「世間的洪水再大也只能讓它略微升高一點兒,所以它能夠回頭望去,看什麼地方有水虱子,好在那兒準確地搔癢。只有那些小河,那些狹小的支流,才會今天往迴流,明天往前流,載著無數死騾子和母雞舍向人們洶湧衝來。」)——現在,汽輪開進大河(像一隻螞蟻橫爬過盤子,犯人暗想;他坐在翻扣過來的小船上,坐在那個女人的身邊,嬰兒又在吃奶,他故意抬起雙眼,眺望茫茫水面,在他兩側各一英里的地方,兩道堤壩像是兩根浮在水面沒有間斷的平行線),沒過多久,天色便接近黃昏了;他開始能夠聽出、也注意到了醫生與那個當初用麥克風大聲向他喊話的人的聲音,這時上面駕駛室里的那人又在大聲叫罵:「要停嗎?要停嗎?我不成了開公共汽車的?」
「我不知道,」犯人說,「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不,」犯人說,「我只想要那條船。」
「要命,」胖犯人說,「不是公的就必然是母的嘛,要不,成什麼話。」他一直不停地望著鋪位上那高個兒,這時他又對他說道:「你真讓他把你叫作那個嗎?」)高個子犯人當時倒真那麼做了。他根本沒有回答那位醫生(到此,他不再認為他是個溫和的人了)。這時候,他躺在那兒,感覺不錯,比前十天里感覺好多了,但他還是不能動彈。於是,人們扶他站起來,走穩,把他扶到那女人旁邊,讓他坐在那隻翻扣起來的小船上;他坐著,腰向前傾,兩條胳膊支在膝頭上,以一個遠古人的姿勢,注視著自己的鮮血滴在已經踏得滿是泥土的甲板上,直到醫生那隻整潔的剪過指甲的手,拿著一個小藥瓶出現在犯人的鼻孔下。
「不是美國人?那你是出了美國不成?」
「你究竟想幹啥?找死嗎?」
他轉過頭來,「槳板,你正躺在上面的。」可是,她並沒有躺在槳上,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土墩,或者說是小島,繼續緩緩地隱沒進霧裡,而這片羊絨般的沒有重量難以觸摸的迷霧,已把小船當作珍貴的珠玉或易碎的精巧擺設藏了進去。犯人蹲在那兒急了,不只是垂頭喪氣,簡直是驚駭不已,氣得發狂,好比一個人剛躲開一個砸下來的保險柜,卻偏偏又被柜上的一塊重兩盎司的鎮紙擊中;這情景更讓他無法忍受,因為他這輩子還從未落到過連退避餘地都沒有的地步。這時,他毫不遲疑,抓住葡萄藤的一端便跳進水裡,消失在奮力的爬行中,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時還在不停地爬(他從來沒學會過游泳),猛撲猛打地朝著那快要看不清的土墩衝去,就像昨天見到的那頭鹿一樣;他在水裡上下翻騰一陣之後才掙扎著登上那泥濘的土墩;他躺在那兒,累得氣喘吁吁,手裡仍握住葡萄藤的一端。
「我會的。」犯人說。他們繼續前進,過了不久,河岸完全消失不見了,現出一片小小的海面光景。犯人現在手腳自由了,但他仍然像剛才那樣躺著,手裡抓住纜繩的一端,現在卻在手腕上纏繞了三四圈;這時他掉過頭回望,看著那拖在摩托艇後面的小船在船尾的波浪里顛簸跳躍跟進,他甚至還不時朝湖面眺望出去,這時他滿面嚴肅,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眼睛在轉動,他心裏在想,這一望無垠的水域,這麼浩渺,這麼荒涼,這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也許他並沒有想;過了三四小時,當河岸線再次浮出水面,岸邊被許多擁擠的帆船和機動船遮斷的時候,他想,這麼多的船,比我認為能有的還多;這麼多的人生活在水上,我沒想過會有這種人,也許他沒有想這些,只是在眺望而已,當兩岸壁立的狹窄水道開啟,摩托艇駛入供輪船出入的運河;駛出了運河之後,他看見河那邊城市的低垂煙霧,接著看到一個碼頭,摩托艇緩緩開去;一群人在注視,那不聲不響、孤苦獃滯的神情跟他從前見過的一樣。儘管他在經過維克斯堡時不曾見到這座城市,他還是能認出眼前的就是那種人——橫遭災禍的無家可歸者,帶上了一眼就能看出的印記和標誌,而他比他們更慘,但他不允許有誰稱他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黎明時分,晨光熹微,他醒來了,天空淡黃,會是一個晴好天氣。火堆已經熄滅了,餘燼冷灰的另一側蜷曲著三條蛇,一動不動地平行卧在那兒,像是在突顯自己;在迅速開啟的天光里,別的一切也漸漸顯露身形了:大地,一會兒之前還是迷濛的一片,現在呈現出許多靜止不動的卷狀或圈狀的地貌;樹枝,一會兒之前還是模糊的一團團,現在變成了一條條蛇形的不動的花彩;這時,犯人站起身來,想到吃的東西,在動身之前得吃點暖和的食物。可是,他決定不這樣辦,這樣會浪費許多時間,因為小船里還剩有不少硬如石頭的食品,那是先前篷船里的女人扔給他的,何況(想到這個)要是去搜尋食物,無論動作多快,收穫多豐,他永遠不會弄到充足的食品,夠吃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於是他順著那根把他和船頭纜索連在一起的藤蔓,回到被低沉的像棉花絮一般濃密的大霧籠罩的水邊,回到那條小船,幸好霧障不算很高,小船尾部若隱若現,船頭差不多還貼著土墩。女人動彈一下醒了,問道:「咱們現在就打點準備出發嗎?」
「是。」犯人說,「那以後我真想過不少。」
「沒錯,」犯人說,「我丟了槳板。」
「好吧,」犯人說,「那兒是你們的小船,這就是那個女人。可是,我可一直沒找著棉花倉頂上的那個雜種。」
「好啦,你到了。」領水員對他說。
「到正午了,」掌舵的人說,「我想咱們也許該聽見爆炸聲了。」於是,大家都聽著,摩托艇完全停止不前,只是輕輕地搖晃著,閃光的細浪輕聲地拍打著船身,可是沒聽到任何聲音,也沒一絲兒顫動從昏糊的天空下的任何地方傳來;漫長的一刻維持過後,時間繼續流逝,正午很快過去了。於是領水員說:「好吧,咱們走吧。」引擎重新發動,船身開始提高行進速度。領水員來到船尾,手裡拿著鑰匙,彎下腰對犯人說:「我猜,不管你願不願意,現在都只好守規矩了。」一面說著一面解開鐐銬。「你會嗎?」
「不帶上我的小船我不走。」犯人說,他說話的口氣很平靜,卻是說一不二、沒有任何更改的餘地;說得那般平靜,那麼說一不二,差不多過了一分鐘誰也答不上話來,人們只是默不作聲地俯視著他躺在那兒,半身裸體,背部全是水泡和疤痕,孤立無助,手腳都給銬上;他仰面朝天,心平氣和地發出最後通牒,那口氣好像你入睡之前跟同床的夥伴講話一樣。這時摩托艇上那人採取行動了,他往船邊輕輕地啐了一口,以同樣冷靜平和的口氣說道:「那好吧,帶上你的小船。」於是人們幫著女人,抱上那嬰兒,拿上那紙裹的包袱,一齊上了摩托艇。然後人們把犯人扶起來,也幫著他上了艇,他手腳的鐐銬一路叮噹作響。「你要是答應放規矩點,我可以解開你的銬子。」那人說,可犯人根本不搭理他。
「我看還是等在這兒吧。」犯人說,因為這時候,據他後來對大家講,他才注意到旁邊的人,那些擠在甲板上的難民,都默不作聲地聚在那隻翻扣過來的小船旁邊,圍成了一個圈,而他和女人坐在小船上,他還抓住那條連著藤蔓的纜繩,繩子在他手腕上繞了好幾圈,人們都用那種怪異、熱情而又憐憫的目光緊緊地注視他倆,而這些人都不是白人——
「你說得太對了,」副長官說,「先讓我把這該死的手槍——」
他(高個子犯人)繼續講道:他和那女人是如何下船的,他們之中有個人如何幫他把小船從水裡拖上岸,他又是如何把纜繩纏在手腕上站在那兒,那個人如何跑來跑去、大聲嚷嚷:「完啦。下一件!下一件!」他又是如何去對那人說他那條船,那人又如何嚷嚷「船?船?」他(犯人)又如何跟著那些搬小船的人把小船抬上架子支好,同其他小船擺放在一起;他自己又如何讓小船對準一塊可口可樂廣告牌與一座弔橋之間的位置,這樣,他回來時就能很快找到他的小船;他如何同女人(這時他拿著那個用報紙裹著的包)一起給吆喝上了一輛卡車,過了一會兒卡車開始駛入交通路道,在密集的房屋之間穿行,後來到了一幢大建筑前,一座軍械庫——
「我根本不需要同他講話,」高個子說,「錢不就是人人都懂的語言。」)他們每天黎明時分出發,開始兩人同乘一條獨木舟,但後來各乘各的,一個乘獨木舟,另一個坐自己的小船,一個用那支磨損用舊、凹凸不平的來複槍,一個操刀、一條打結的繩子和一根輕棍子,棍子的大小、重量和形狀都跟圖林根人的釘頭錘一樣;他們躡手躡腳,沿著那些蜿蜒在平坦的黃銅色地上的像墨跡般的隱秘河道行進,追尋著更新世時代的噩夢。他還記得第一天清晨,他在日出之際從那個搖晃不穩的平台轉過身來,看見釘在牆上晒乾的那張皮革,一下驚呆了。他靜靜地瞧著那張皮,不聲不響地認真思考起來,原來是這麼回事,這就是他為了吃穿過日子所乾的營生。他知道這是一張皮革,獸皮,但這是何種動物的皮呢,他聯想、推斷,甚至回憶起他已逝去的青少年時代的種種圖景,還是弄不明白;可是他知道這就是理由,足以解釋明白的了。這棟不為人知的、柱子如同蜘蛛腿一般的小房子(幾乎在它還沒釘好房頂之前就已開始解體的進程,房柱已經在從腳底向上腐爛)坐落在生機勃勃、萬物繁衍的荒野,封閉並湮沒在來迴旋轉的母馬般的大地與公馬般的太陽的激|情合抱之中;他能夠憑直覺推斷,完全由於他同克京人之間有著親密的族緣關係,——深山裡的娃子與沼澤地的耗子,兩者沒有什麼不同:天命刻薄,時運乖舛,含辛茹苦,終日勞碌,也無法保障來日的生活,有如不斷往銀行存錢、時常在餅乾罐里藏幣、本想以此得個悠閑的晚年,到頭來命運卻只讓人忍受又忍受,要得到空氣和陽光都得付出代價。犯人想著:哦,無論怎樣,我就要搞清楚這是咋回事了,比我預料的還快。他真的搞清楚了,於是重又回到屋裡,女人也醒來了,她睡在那張簡陋的嵌入式的鋪草板床上,這唯一的床是克京人讓給她睡的;然後他們用了早餐(煮成稀粥的米飯,胡椒味兒挺重,大部分是魚,帶腥臭味,還有用菊苣煮的濃咖啡),他光著膀子,跟著那身材矮小、眼睛炯亮、滿口壞牙、行事匆忙的克京人,順著粗糙的梯子下去,進入獨木舟。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獨木舟,認為它不會穩當地朝上——不是因為它體輕、空敞的一面向上很難保持平衡,而是由於木材的內在屬性,具體到這根圓木,它在活動性和敏感性方面的自然規律,幾乎可說是本能,也許已被它目前的狀態觸怒和違背——可是他仍然接受這條獨木舟,正如他接受已經見到的事實,那張皮革原先包裹的動物會比任何一頭小公牛或小公豬更大,從表面看上去也一定會是長有牙齒和爪子的;接受眼前的事實,他蹲進了獨木舟,兩手緊緊抓住船舷,身板僵直,不敢亂動,他嘴裏彷彿含著一個充滿硝酸甘油的雞蛋,嚇得幾乎不敢呼吸;他想,假如就是這麼回事,那我也能辦到,就算他沒辦法九-九-藏-書告訴我怎麼弄,我想我也會仔細觀察他,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他真的做到了,他還記得當時的情景,甚至現在猶歷歷在目;他在心裏琢磨,就是該那麼干,即使現在得重新做一遍而且是第一次,我看也該那麼干。這時候,黃銅色的日光早在他的光背上逞威了,彎曲的河溝像條螺紋墨線,獨木舟穩穩噹噹地隨槳划進,槳起槳落沒有一絲兒聲音;突然,他身後的槳停止划動,克京人在他背後發出猛烈的噓氣,口裡咕嚕著什麼,他屏息靜氣地蹲著,凝然不動,像瞎子那樣全神貫注地傾聽,這時脆弱的木舟殼偷偷地沿著船頭推開的水波漂去。後來,他還記起那支來複槍——一件銹跡斑斑的單發武器,槍托上胡亂纏著鐵絲,槍口放得進威士忌酒瓶的軟木塞,槍是克京人上船時帶上的——可當時他並沒意識到;當時他只是蹲在那兒,貓著腰,紋絲不動,大氣都不敢出,神情肅然地東張西望,那時他心裏想,是什麼?是什麼?我不僅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甚至不明白該朝哪兒看。接著他感到獨木舟在動,那是由於克京人在行動,這時他真切地感到了那咕嚕咕嚕的噓氣,急促有力的熱氣直噴上他的脖子和耳根,他從自己的胳膊和身軀之間一瞟,看見自己身背後的克京人手裡握著刀子,繼而瞪大眼睛往上望,瞧見一塊平整厚實的泥土,正當他瞧著時卻分裂開來,變成一根粗實的泥土色圓木,卻仍然靜寂不動,但又彷彿突然跳進了他的視網膜,成了三維——不,四維的東西:硬度、形狀和另外什麼——不是恐懼,而純粹是急切的猜測,他凝視著這個周身有鱗、待著不動的形體,想的不是它瞧上去很危險而是它顯得龐大,他想,是呀,也許一頭騾子站在田地里也會是龐然大物,在一個從未拿過韁繩走近它的人眼裡;想著,他只消告訴我該如何下手,那準會節省時間;這時獨木舟挪得更近了,悄悄接近,連一絲波紋也沒掀起,他彷彿能聽見他的夥伴屏住呼吸,於是他忽地從夥伴手裡抓過刀子,出手很快,他連想也沒想,只見刀光一閃;這既不是繳人的械也不是別人主動放棄,這動作太穩健了,出自他的本能,這是他從娘奶里吸入的天性,融進了他的一生:一個人畢竟不能只做不得不做的事情,要做就得拿出所有的本事,憑藉他學會的一切,做出最佳的判斷。而且我認為動物就是動物,不論它看上去像什麼,於是便出了這麼一手。獨木舟的船首像一片落葉似的輕飄飄地擱上地面,他剛坐下一會兒,便立即跨出獨木舟,停了一瞬間說出幾個字:看起來真大。這幾個字輕描淡寫,只費一秒鐘,在他注意的局部範圍里一閃而逝;接著,他撲過去叉開腿騎在那東西身上,抓住就近的一條前腿,剎那之間同時下手又猛的一刀下去;而在這時,那東西甩起尾巴在他背上狠狠一擊。可是,那一刀已經刺中,他知道這點,甚至當他背部陷進淤泥、那甩打他的怪獸的全身重量壓在他身上的時候,他不顧怪獸山嶺般的背脊扣住他的肚子,伸手死死抱緊怪獸的喉嚨,逼得它嘶嘶喘氣,腦袋直搖,尾巴甩來甩去;這時他用另一隻手握刀直探致命要害,探著了,於是熱乎乎的鮮血噴涌。到了這時,他才坐在那肚子向上、身陷淤泥的怪獸屍體旁邊,他的頭垂在兩膝之間,又是一副慣常的姿態,獸血浸透了他全身,那裡面也混進了他自己的鮮血,他想,我這該死的鼻子又出血了。
於是他轉過身去,首次打量四周,又望望身後,不由自主地退縮了一下,這不是由於恐懼而純粹是條件反射,但不是身體的反射而是發自心靈、精神,發自那山野之人的沉靜、機警的深刻意識,他們不會向陌生人索要任何東西,甚至不詢問信息;他靜靜地思索:不,這也不是卡羅爾頓。因為現在,他在俯視堤壩靠陸地的坡面,幾乎垂直而下,穿過六十英尺實實在在的空間才落到平坦的原野,那兒平得像塊雞蛋餅,顏色也像蛋餅,也許可以說像一匹棕黃的馬在夏季顯現的皮毛顏色,具有跟地毯或獸皮一樣的緊密質地;這片原野毫無起伏地向遠方伸去,看上去卻顯得奇怪,具有液體般的輕漂流度,隨處突現一些砷綠色的厚實隆起的峰丘,然而這些峰丘也似乎沒有高度,從那些墨水顏色的蜿蜒伸展的脈絡走向看來,他開始懷疑那可能是一片水,但他不敢斷定;甚至過了一會兒,他行走在其間,仍然不能判定。他就是這樣說的,這樣講述的。於是。他倆繼續往前走。他沒有講他如何獨自一人把小船扛上堤岸,越過堤頂,走下堤的另一側那六十英尺坡路的,他只是說繼續往前走,穿過像燙人的爐灰似的團團繞飛的蚊群,鑽進高過他頭頂的草叢,草葉邊沿像鋸齒般鋒利,擦劃在他的胳膊和面孔上有如富有彈性的刀片;他用那條藤繩拽著小船和船里坐著的女人,沿著一條水少泥多、污黑曲折的水道,在齊膝深的某種泥水糊糊的東西中間跌跌撞撞地跋涉著;後來(這時他也坐進小船了,用那截焦黑的木頭划行,而在三十分鐘之前,他一不小心虛了腳便沉入水裡,只剩上衣后擺鼓起的氣泡,像氣球似的輕輕浮在暮色中的水面,直到他浮出水面,急忙爬進小船里),眼前出現了一棟房子,比運馬的帶篷貨車大不了多少的一座木屋,用柏樹木板釘成,上面是鐵皮的房頂,十英尺高的支柱細得像是蜘蛛腿,整個木屋像是一頭醜陋、垂死的爬行動物(也許是帶毒的),只爬到平坦荒野的這個地步,既沒有找到也沒有看見一個可以躺下的地方就死了;一架粗糙的扶梯腳下拴著一條獨木舟,敞開的門口站著一個人,提著一隻燈籠舉過頭頂(這時候天已黑了),朝他倆嘰里咕嚕地嚷叫。
「維克斯堡怎麼走?」
「是呀,」犯人說,「昨天晚上我就想到這點了。把槳給我。」她拿來槳,遞給了他——那一小截樹榦,每天晚上他都在修整,現在還沒完全修好,也許再多一個晚上就成了。(他一直在用克京人多餘的一支槳,克京人本來主動要留給他的,把那支槳跟爐子、板床和小木屋的使用權合計在一塊,但犯人謝絕了。也許他是按體積來與鱷魚皮對比做計算的,加上槳就過分了,不如自己多用一個夜晚來仔細操刀削槳。)於是,他帶上那根打結的繩和釘頭錘,朝相反的方向劃去,彷彿他聽到警告后不僅拒絕離開這裏,還要進一步深入這塊原野,來表明和證實他的拒絕是不可逆轉的最後決定。可是後來,在沒有警覺的情況下,十分強烈的孤獨感卻壓得他昏昏欲睡,越來越令他無法堅持下去。
「不,我打算搶火車。」
「好一條漢子,」溫和的人說,「這副老骨架里倒真是生機勃勃呢,是嗎?有這麼多流不完的鮮血。從沒有人對你說過你可能患有出血不止症嗎?」(「什麼?」胖犯人問,「赫莫非利克?你知道這詞兒是什麼意思?」這時高個子犯人快抽完他的捲煙了,他身軀一彎像柄折刀似的縮進上下鋪之間那個棺材大小的空間,他瘦削、整潔的身子一動不動,一縷青煙飄然掠過他那張長著鷹鉤鼻子、剛剛刮過的瘦黑面孔。「那是說一頭牛犢,公母同在一體。
「槳板,」溫和的人說,(犯人後來講道,那人像是耳語般吐出這兩個字的),「槳板。嗯,來吧,弄點什麼吃的。現在你不用操心小船了。」
他倆坐在小船上一起吃著,那些嘰嘰咕咕說話的面孔不再注視他們;犯人緩慢而又費勁地啃著夾得厚厚的三明治麵包,他的背弓著,面孔正對麵包,與地面平行,像狗一樣咀嚼;汽輪繼續航行。中午時分,又有一碗碗的熱湯,還有麵包和充足的咖啡;他倆並排坐在小船上,也用了午餐,那條葡萄藤仍然纏在犯人的手腕處;嬰兒睡醒后吃奶,然後又睡覺,他倆輕聲地交談:「他是不是說要帶我們去帕奇曼?」
「我求你原諒我,」他說,「我絕不是有意——」
「就算特事特辦吧,」醫生和善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在這寬闊的河上來來回回跑了多少趟,也不知道你搭救了多少你稱為水耗子的人。可這是你頭一遭搭上這麼兩個人——不,三人,他們不僅知道要去的地方的名字,而且是真心誠意地要去那兒。」於是,犯人等著,夕陽越來越偏斜了,汽輪像只螞蟻持續地爬行,爬過那空曠的巨大的盤子,盤面的顏色漸漸變成黃銅色。犯人沒有開口問,只是等待著。也許他說的是卡羅爾頓,他心裏在想,這名字的開頭也是「卡」字,可是他並不相信。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但他完全明白他並不在卡羅爾頓附近的任何地方,他還記得七年前的那天,他的兩隻手腕被銬在一起,由司法副官押送。曾乘火車穿過卡羅爾頓——在兩條鐵路線交叉的地方,車速緩慢,車廂之間不斷發出哐啷哐啷的碰擊聲響;那時是夏天,青山綠樹叢中散落著白色的寧靜房舍,一座尖塔高聳,宛若上帝的手指尖。可是,那兒並沒有河流,我不管你是誰,你這輩子到過些什麼地方,他想,你絕不會到了這條河的附近還不知道它。之後,汽輪開始在水面上轉彎掉頭,汽輪的身影隨即移動,船影早已跑在船的前面,朝著一道尚未開發的山嶺駛去,山上除了遍地柳樹外荒無人煙;山嶺那兒也什麼東西都沒有,犯人甚至看不到土地也看不到水。汽輪像是要慢慢衝出這低矮、貧瘠的柳樹屏障,進入廣闊的空間,也許正相反,它在慢慢地倒回去,送他下船,讓他走進那片空間;現在就算要送他下船,就算這便是他要去的地方,也的確是以「卡」字開頭,可這地方既不鄰近帕奇曼也不是卡羅爾頓。這時他轉過頭,恰好看見醫生彎著腰在女人面前,用食指頭掀開嬰兒的眼皮,仔細觀察。
「聞聞,」醫生吩咐道。「深深吸氣。」犯人吸了一口,強烈的氨氣味兒灼痛了他的鼻孔,又穿過他的咽喉。「再吸一次。」醫生說。犯人順從地照吸了。這回他嗆氣了,嗆得吐出一塊血;現在,他的鼻子也如同腳指甲一樣不再有先前的感覺,彷彿大得像把十英寸的鐵鍬,也像鐵一樣的冰冷。
「全是你們自己接生的,是嗎?」
於是他坐在那兒,他的頭,血淋淋的面孔,低垂在兩膝之間,這副姿態顯露的不是沮喪,而是陷入了深沉的困惑和思考;這時克京人的尖聲叫喊,似乎從老遠的地方傳來,在他耳邊嗡嗡作響;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竟看見瘦削結實的克京人,滑稽可笑地發了瘋似的在他周圍連蹦帶跳,狂喜的臉上不斷做著怪相,嘴裏高聲地咕嚕咕嚕;這時,犯人細心地把面孔側著不讓鼻血順當直流,冷眼望著克京人,帶著博物館館長或管理員停步在自己的玻璃櫥窗前審視的專註神情,看著他一面把來複槍上揚一面叫喊「嘣-嘣-嘣!」然後又把槍扔在地上,像演啞劇似的把剛才那一幕重演了一遍,邊揮舞著雙手邊用他操的那種法語喊道:「好極了!好極了!一百塊錢!一千塊錢!天下所有的錢!」可是這會兒,犯人又一次垂下頭,捧起咖啡色的水直往臉上潑,注意到水裡接連不斷的深紅的大理石紋般的血絲,心想現在告訴我該怎麼做可不晚了點兒,但他並沒有多想,因為他們又立即坐進了獨木舟,犯人又凝神屏氣、十分拘謹地蹲著,彷彿他是想屏住呼吸來減輕自身的重量,他面前的船頭上擺放著那張血腥的皮子,他眼裡瞧著皮子,心裏卻在想,可我該得到的一半是多少卻沒法問。
「是的。」犯人說。這時,醫生站起身來瞧著犯人。
「我不是想,」犯人說,「我正在去那兒,帕奇曼。」剛才說話的那人轉過身去,像是跟駕駛室里的第三個人談話,說完又朝下邊的小船說:「叫卡那封嗎?」
「去維克斯堡?維克斯堡,是嗎?靠過來,上這條船。」
蒼白的沒有熱力的朝陽像塊薄脆餅,以它細絨棉花胎似的光暈照在小船上(犯人並不知道他們這時是不是在行駛),忽然他又一次聽見了以前聽見過兩次而且永遠不會忘懷的那種聲音——一種蓄意而來、不可抵禦、洶湧澎湃的水聲。可是這一次,他聽不出究竟是從哪個方向來的https://read.99csw.com,彷彿到處都回蕩著這種聲音,此起彼伏,好像是活動在迷霧背後的魔鬼,剛才還在數英里之外,轉瞬之間卻到了眼前,正要把小船打翻;突然,有那麼一剎那他相信(他疲憊不堪的整個身體似乎要跳起來,他想要大聲地喊叫),他可以一鼓作氣讓小船衝過去;他揮動那根未完工的槳(顏色和紋理如同烏黑的磚頭,像是舊煙囪被河狸啃過那樣,重量足有二十五磅),他正發狂般地要轉過船身,卻發現他面前的那種聲音停息了。接著,他頭頂上有什麼東西發出巨大的吼聲,他聽見了嘈雜的人聲,又聽到了叮叮噹噹的鈴聲,鈴聲停止之後迷霧也消失了,就像你伸手在結霜的玻璃窗上抹了一下;現在,小船浮在閃爍著陽光的濁黃水面,就在三十碼開外有一艘汽輪恰好與小船並排而行,甲板上擁擠不堪,聚集了無數男人、女人和小孩,有的坐著,有的站在船沿,旁邊堆放了許多匆忙搬上船的普通傢具;人們默不作聲,都朝小船投下憐惜的目光,汽輪的駕駛室里有個男人正在用麥克風跟小船里的犯人喊話,對叫對吼,聲音蓋過了引擎嚓嚓排氣的聲響。
「你是說都是些黑鬼?」胖犯人問。
「你是位長官嗎?」他問。
「不是在你手裡嗎?你還要我幹什麼——給你出張收據?」
「好吧,」胖犯人說。「繼續往下講。」)
「不想抽。」犯人說。
到第十天上,不幸的事兒發生了,這是第三次出事。開初,他還不肯相信會出事,不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已經受盡了磨難,脫離了落難期限;隨著嬰兒的出生,他已抵達並越過了他一生的各各他峰巔,現在可以信步走下山峰另一側的斜坡,也許說不上是允許他,而是沒有人理會他。然而這絕不是他的感覺。他不情願接受的事實是一種力量,一種勢力,幾個星期以來一直死命地盯住他,毫不鬆懈,可是,它雖然擁有宇宙間一切的強|暴力量,可以造成一切可能的災難,卻如此缺乏想象力和創意,如此缺乏施展技藝與匠心的自豪感,居然一再故技重演。第一招他接受了,第二招他甚至原諒了,第三招仍然不是什麼新把戲;他簡直不能相信,尤其是後來他終於弄明白,這一回並非盲目的一望無垠的波濤作孽,而是人的指揮和手段造成:這個不可一世的小丑,被挫敗了兩次,卻存心再來報復,居然使用起炸藥來了。
「不,是那種堆放東西的庫房,不少人帶著包袱躺在地上。」接著,他講如何想起他的夥伴也許會在這兒,甚至到處尋找那個克京人,同時又等待機會再回到有士兵站崗的門口;他後來又如何終於回到那個門口,他身後跟著那個女人,他的胸前卻被槍桿擋住了。
「我不知道,」高個子犯人說,「人們稱那地方叫阿查法拉亞。」——因為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了那人一聲「什麼?」那人重複了一遍「戈伯-戈伯」——
「沒有,」犯人說,「可我也從未說過要借錢。」
「那好,」醫生的話音和藹而又乾脆,他把煙拿開之後又說,「我們這一行的人(干醫務工作的)也被賜予了捆綁和釋放的權利,也許這不是由耶和華賦予的,但無疑是由美國醫學會給予的——據此,順便告訴你今天是我主之日,我願不顧任何風險,不計任何數目,不論任何時刻,用我的錢來行使這份權利。我不知道在這個具體情境我究竟超出界限有多遠,但是我想,咱們可以以此求得驗證。」他把兩手放到嘴邊做成喇叭形,對上方的駕駛室喊道:「船長!我們讓這三位乘客在這兒上岸吧。」他又轉身向犯人說:「是這樣,我想讓你的故土之州舔回它吐出去的東西。拿去。」說著,他的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手裡這回拿著的是張鈔票。
「不帶小船我就不上。」犯人說。這時另一個人講話了,聲音非常平靜,溫和而又通情達理,一下子聽起來反倒比麥克風裡大吼大叫和無端咒罵更顯得異樣。與當時的場合完全不相稱。
「你究竟想到哪兒去?」
「軍械庫?」胖犯人說,「你是說一座監獄吧。」
「把它喝下去,」溫和的人說,「喝了這個你們會暖和起來。」女人接過她的一杯喝了,可是犯人後來卻講起,他當時看著他的一杯心裏是怎麼想的,我有七年沒沾過威士忌了,那之前他只喝過一次,還是在松谷的一個釀造威士忌的酒廠里,那時他才十七歲,他是跟四個同伴一塊兒去的,其中有兩個是成年人,一個二十二三歲,另一個大約四十歲。他還記得,這就是說,他也許還記得那天晚上三分之一的情形——一場在地獄色彩的火光里進行的兇殘混戰,他的頭部被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同樣,他的拳頭也不斷捶在別人的硬腦殼上;等他蘇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到了一處陽光火辣辣刺目的地方,一個牛棚,這地方他從來沒有見過,後來才明白這兒離他家有二十英里遠。他說,他想起了這段經歷,瞧著周圍那些注視著他的面孔,於是這樣說道:「我看就別喝了吧。」
因此第二天早上,他幫著克京人把幾件財物——凹凸不平的來複槍,一小包衣物(他倆又一次做了交易,雖然彼此間連交談都辦不到,這一回是幾件燒煮廚具,安置在幾處場所的生了銹的幾架捕鼠機,加上一些籠統的說不具體的東西,包括爐子、粗木板床、小木屋或其使用權等諸如此類的東西,用來交換一張鱷魚皮)搬進獨木舟,然後兩人蹲著像兩個小孩分棍子那樣分皮子,你一張我一張,你兩張我兩張,這樣分成了兩堆,克京人把他的一份裝進獨木船后便划離了平台;不過他很快又停下來,這回他只是放下槳,做了個把什麼東西收攏,雙手猛地朝上一扔的動作,嚷著「轟隆?轟隆?」用的是升調,一面向平台上那個身子半裸、傷痕可怕的人拚命點頭,而那人卻以一種平和冷靜的神情回望他,應聲說道:「對,轟隆,轟隆。」之後,克京人離去了,沒再回頭瞧。他們還在注視他,槳已經在快劃了……也許只有女人在注視,犯人早已轉過身去。
「是的,」犯人說,「繩子。」於是人們把他放到船尾部,讓那根纜繩在系索耳上繞了一圈后把繩子的一端遞給了他,摩托艇才開船行駛。犯人沒有回頭張望,但是他也沒有朝前看,他半躺半卧地斜在那兒,帶著銬的雙腿前伸,小船纜繩的一端抓在一隻銬上的手裡。摩托艇又停過兩次。當模糊的日輪開始直接照在人們頭頂的時候,熱得叫人難以忍受,艇上已有十五個人了;這時,犯人懶散地躺著,紋絲不動地望著那平坦的黃銅色陸地慢慢升上來,變成一片綠黑色的沼澤地,毛茸茸地蜷曲在那兒;接下來,這片沼澤地戛然而止,在他面前展開一片浩渺的水域,四周圍一條模糊的藍色河岸線;在正午時分,水光瀲灧,如此寬廣的水域,是他見所未見的;這時摩托艇的引擎聲停息了下來,船身在船頭漸次平息的浪頭後面滑行前進,領水員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來,來,」態度溫和的人說,「快喝吧。」
就這樣,他和女人觀看克京人表演那一整套搬遷的啞謎,只見那瘦小個子比比畫畫,瘋瘋癲癲,在他表演放棄小木屋的啞劇時,他的身影歇斯底里地在粗糙的牆壁上跳上跳下,他用啞劇的動作把掛在牆頭和放在屋角的少得可憐的幾件東西收集在一起——都是些別人不會要的東西,只有像那盲目的洪水、地震或大火這種種力量或勢力才會剝奪這些;女人也在瞧著,嘴微微張開,還含著一口已經咀嚼的食物,臉上呈現出驚異的表情,心裏卻並不著急,她說:「這是咋回事?他在咕嚕些什麼?」
「為什麼?要是你弄清了錯在哪兒,他們下次就逮不著你了。」
「我說過要你還錢嗎?」
「我告訴他那就是我想去的地方。」
他沒有講這樁事。毫無疑問,他自己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同樣毫無疑問,他是記得這樁事的(但他沉默不語,一隻潔凈沉著的手裡拿著那根粗實的顏色很深的土雪茄),他所知道的全憑直覺領悟。大概是第九天傍晚時分,他和女人坐在房東的空位子兩旁吃著晚飯,他聽見外面人聲嘈雜,但沒有停止進餐,仍在不斷咀嚼,因為停不停都一樣,他彷彿都能看見他們——平台下的昏暗水面上浮著兩三條、也許是四條獨木舟,話聲嘰嘰咕咕,含混不清,聽不明白,不帶驚慌的意味,也不一定是發火吵架,甚至也不全然是驚奇,只不過話聲尖銳刺耳,彷彿是從沼澤地驚起的一群鳥的鳴叫;他(犯人)沒有停止咀嚼,只是平靜地抬起頭望著,也許沒覺得有多大的疑問或者有什麼值得驚訝的,這時克京人突然衝進屋來,站在他倆面前,滿臉惶恐,兩眼瞪圓,腫脹的嘴張著,從墨黑的口縫裡齜出發黑的牙齒,一邊望著(犯人),一邊表演動作劇烈的啞劇:疾速撤離,緊急出走,把東西拖進懷裡然後往外扔往下擲;接著,又用啞劇演完由一個放炮者轉變為受害者的全部動作:他抱住頭,彎下腰,然後一動不動,像是給波浪掀起來推向遠處,嘴裏叫喊著:「轟隆——轟隆——轟隆!」這下,犯人瞧著他,下巴卻不再咀嚼了,在停止咀嚼的一瞬間,他想:這是什麼?他想要告訴我什麼事?(這也只有一剎那,既然他怎麼也表達不出,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想過這事)雖然他被拋棄到這兒,這兒的環境包圍了他,也接納了他(而且,他在這兒幹得不錯——的確是心情平靜,辦事認真,要是能用言辭表達出來該多好,能夠在心裏好好想想而不只是知道有過此事——幹得比任何時候都好,只有到了現在他才明白,能夠工作,能夠掙錢是多美的事啊),然而,這並不是他的生活,他仍然是而且始終不過是池塘水面上的一隻水蟲子;池水潛在的不可測的深度他永遠不會知道,他與池水唯一實在的接觸只有那些短暫的時刻,在那些僻靜的光線刺眼的泥沼上,曝晒在無情的烈日之下,處在由那些前來觀戰的一動不動的獨木舟圍成的半圓鬥技場當中,他接受了身不由己的殊死搏鬥,進入了那根堅利的尾巴所能企及的半徑以內,揮動他的釘頭錘朝那劇烈擺動、嘶嘶有聲的頭部擊打,要是這一手不奏效,他會毫不遲疑地抱住那遍體硬鱗堅甲的獸體,不顧自己賴以行走、生活的血肉之軀,用一柄八英寸長的匕首去結果它狂暴的一生。
「得啦,得啦,我不喜歡別人推辭。」
罐頭盒原先裝的是一品脫豆子或者番茄之類的東西,密封得好好的,後來用斧頭根敲了四下才給砸開的,金屬蓋子反卷過來,鋸齒般的邊緣鋒利得像刮鬍刀似的。她告訴他該怎麼做,於是他用蓋代替刀子,又解下一根鞋帶,用鋒利的錫蓋邊口把鞋帶割為兩段。後來,她想要熱水——「要是我能有點熱水就好了。」她以虛弱而安靜的聲音說道,沒有特別抱什麼希望;等他想起得有火柴的時候,才感到這同剛才她問有沒有刀子的情形完全一樣,她在縮水打皺的上衣口袋裡摸索著(上衣的一隻袖口的邊沿有個顏色較深的雙「V」形標誌,肩頭上有塊墨黑跡印,上面的軍齡斜條和師團徽記早就撕掉了,不過這些對他都毫無意義),掏出一盒火柴,這是用兩個彈殼套合而成的。於是,他把她往後挪,挪到離水邊更遠一些的地方,然後獨自去尋找能燃燒的乾柴;心想,這回會拾到另一條蛇,但他說他應當想到會是一萬條其他的蛇。這時,他明白了這不是先前的那頭鹿,因為他同時見到三頭鹿,雖然辨不清是雌是雄,五月里的鹿都是沒長角的,而且以前從未見過任何種類的鹿,除了在聖誕卡片上;後來,他又看見那隻兔子,淹死的嗎?總之是死了的,已經被鷹啄開,那隻鷹此刻就站在死兔身上——它那豎立的冠毛,堅硬、狠毒而又高傲的鼻子,貪婪霸食的黃眼睛——他朝它踢了一腳,它躲閃之後便展開寬闊的翅膀飛向天空。
「哦。」醫生說。這時(犯人打算講明)醫生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全然不看犯人了。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廉價的香煙,說道:「抽煙嗎?」
「誰也沒有。」犯人說。
「我知道,」醫生說,「你躺在那邊甲板上蘇醒過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別對我撒謊。我不喜歡說假話。這艘船正開往新奧爾良。」
「是。」犯人定眼看著醫生,他們彼此都這樣沉靜地望著,這兩雙眼睛畢竟沒什麼不同。「我看得出你是什麼意思,」犯人很快說道,「我當時才十八歲,可而今已二十五歲了。」
就這樣,他又一次站上了乾燥的陸地,他已經被那愛作弄人而又十分固執的大水玩弄過兩次,這比任何人命運中會有的、任何人一生中會遇上的多了一次,可是尚有另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磨難在等候他呢read•99csw•com。他和同行的女人站在空蕩蕩的堤壩上,熟睡的嬰兒裹在褪色的制服里,犯人的手腕上還纏著那根葡萄藤蔓,他們望著汽輪退離河岸,掉過船頭,重又緩慢行進在那片大盤子似的空曠水域里,盤子擦得越來越像黃銅,冒出的一股股濃煙鑲著黃銅色的邊沿緩緩拋在身後,漸次時濃時淡,散發的煙味兒漫過寬闊寧靜的荒涼水域,汽輪本身也漸行漸遠,直到變成一個小點,不像是在爬而是靜止不動地懸在浩渺的落霞餘暉之中,最後像一粒飄飛的泥丸消失得無影無蹤。
「滾,滾,」士兵叫喊道,「回去,很快就有人來給你們發衣服了。你們不能到街上亂撞。還要發些吃的哩。也許那時候,你們的親屬會來把你們接走。」他還講到了那女人這時候說的話:「如果你告訴他這兒你有親戚,也許他會讓咱們出去。」可是,他沒有這樣說,他也不可能把不這樣做的原因講清楚,那可是深層次的東西,骨子裡的東西,他還從來沒有必要形之於語言,他祖祖輩輩、世世代代都如此——他是山裡娃,嚴肅審慎,敬畏的不是真理而是說謊的能力、本領——不是顧忌撒謊,而是看重它,一定要運用得當,甚至精心策劃,來得既快又奏效,就像使用一柄致命的快刀。他接著又講道,人們是怎麼給他拿來衣物的,一套藍色的套衫和工裝褲,過一會兒又拿了吃的東西(一個說話尖刻、態度生硬的年輕婦女說:「可是,這嬰兒得洗個澡,弄弄乾凈,要不然會死的。」女人卻答道:「是倒是。他不舒服也許會叫幾聲,可他還從來沒洗過澡呢,不過照舊是個好娃娃。」)。到了夜裡,那兒的電燈都沒有加罩子,冷清清而又惡狠狠地照著呼呼大睡的人們;這時犯人爬起來把那個女人扯醒,然後到了窗邊。他講了這段經過:那兒的門倒是很多,但通往何處他卻不知道,他費了好大工夫去找一個可以利用的窗戶,終於還是找著了;他拿著那包衣服,抱著嬰兒,第一個爬出窗戶——「你應該撕條床單結成繩子,然後順繩溜下去。」胖犯人說。可是他不需要床單,夜色漆黑,腳下有石塊可踩。現在,城市就在眼前,可是他還看不清楚,也無心去看——城裡只亮著低矮的長明燈。彼安維爾曾在這兒駐足,這也是那個名喚拿破崙的夢想之邦,可惜先天不足,如今安在,而安德魯·傑克遜卻發現這兒離賓夕法尼亞大街只有一步之遙。然而,犯人這時發現,要回到輪船運河和他的小船,可比一步遠得多了;黎明時分,那個可口可樂廣告牌隱約可見,那座弔橋像蜘蛛般拱立在淡黃色的晨曦天空;不過他也沒講他是如何把小船搬回到水裡的,就像他省略了有關那六十英尺高的堤壩的事。現在,大湖就在他背後,他能去的只有一個方向。當他又見到密西西比河時他立即認出來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現在這條河已經在他的生命里生了根,成了他的過去的一部分,這個部分要是有可能保存下來的話,將會成為他可以遺贈後代的珍品。但是,過了四個星期後的今天,這條河的景象看上去會與當初不一樣了,而且的確如此:這條河(老人河)經過了一段放蕩的日子后已經回復了常態,回到了兩岸之間;老人河啊,褐黃濃重有如巧克力一般,在兩道大堤之間騰起微波細浪,從容不迫地向大海流去;大堤的內側彷彿是眉頭緊皺、驚訝獃滯地注視這一切變化;堤頂柳樹成蔭,披上盛夏的綠翠;六十英尺下面的堤外,皮毛油光的騾子依偎著中耕犁頭的寬大把手,站在肥沃的土壤里,這種土壤不需要精心耕耘,只需撒下棉籽就能發芽生長,到了七月就會看見一連幾英里對稱成行的茁壯棉莖,八月里紫花開放,九月里黑油油的田地里棉桃綻開,雪花遍布,長口袋會把棉花行之間的土壤拖平,一雙雙細長靈巧的手採摘棉花,炎熱的空氣里充滿軋花機的嗚嗚哀鳴;那是九月的氣氛,不過現在還是六月天,空氣中響起的是濃重的蟬鳴,而城裡卻到處是新上油漆的氣味和粘貼牆紙的糨糊的酸臭——城鎮,鄉村,還有大堤內側那些建在支架上由木板搭起的小碼頭,樓房的較低幾層都由於刷了新漆和貼了牆紙而光潔明亮,氣味刺入;甚至木樁、柱子和樹木上留下的五月暴漲的水位痕迹,也都在夏天的喧嘩陣雨中被光亮似銀的水流沖淡而消失。堤壩上靠邊的地方有一家小店,幾匹套著馬鞍、用繩當轡頭的騾子昏昏糊糊地站在泥地上,還有幾條狗,一小堆黑人坐在幾塊宣傳口煙和瘧疾病的廣告牌下的台階上;還有幾個白人,其中一位是縣裡行政司法副長官,正在拉選票以便在八月的初選中擊敗他的上司(那個曾經給了他現在這個職位的人)。大家都停下來觀望這條在午後水光燦爛的水面上出現的小船,看著它駛近又靠了岸,先是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從船里走下來,接著一個男人,個兒高高的,走近之後看得出穿的是一身勞教所的罪犯囚服,雖然已經褪色,卻在新近洗過,十分乾淨;他停在那幾頭騾子打盹的地面上,用冷漠的一本正經的目光四處打量,這時那位行政副長官把手朝他的腋下伸去,這動作令在場的人認為,他會飛快地掏出一把手槍,但是過了好一會兒,什麼也沒掏出來。不過,在新到的人看來,這動作顯然是夠明白的了。
後來,一天夜裡——這時那截翻來覆去已燒得焦黑的木頭大致像是槳了——他躺在床上,勞教所營房裡他自己的床,天氣很冷,他伸手去把被子拉上來,可是他的騾子不讓他拉,先是頂他然後又使勁撞他,想擠進他狹小的床位同他一起睡;可是,床上也冷,而且潮濕;他想爬起來,那騾子卻咬住他的皮帶不讓他動彈,推推撞撞地把他頂回那又冷又濕的床頭;然後,騾子靠在床沿,用它那柔軟而有力的冷舌頭在他臉上狠狠地劃了一筆;他驚醒過來,發現火堆沒火了,甚至在那大體燒成的槳下面也沒了炭火;他發現自己躺在四英寸深的水裡,一個長長的又冷又軟的什麼東西迅速爬過了他的身體,那根一端套在船頭另一端束在他腰間的藤蔓一扯一拖地已經把他拽進水中。隨後,又有什麼東西來推搡他的腳踝(那截木頭,已經燒成槳了);正當他慌張地搜索小船在哪兒的時候,他聽見船殼裡傳出疾速的來回跑動的沙沙聲,這時女人開始四處扑打,一面尖叫:「耗子!到處都是耗子!」
「他出生的時候還有誰在跟前?」醫生問。
「於是,下一次你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
「小船?小船?」這時,麥克風裡開始發出咒罵,褻瀆神明的詛咒聲和人身攻擊的粗俗話混成了吼叫的聲浪,可都是一些咒不著、罵不倒、全然不著邊際的話語,就像是水、空氣和霧氣在對話,吼出了那些字句後接著又通通收了回去,既沒有造成傷害,也未留下傷疤或者讓對方真正感受到了侮辱。「要是我照你這些狗娘養的水耗子說的辦,把浮在水面的沙丁魚罐頭盒都收上船來,我這兒可能連船老大站的地方都沒有了。上船!你是不是指望我老開著船尾引擎待在這兒不動,直等到地獄里結冰?」
「讓你那些皮革見鬼去吧,」摩托艇上那男人說,「要是他們不很快炸開這道堤壩,你會在巴吞魯日州議會大廈前的台階上捉到很多鱷魚的。這艘船才是你需要的,你應當為它祝福祈禱。」
「安靜躺著!」他大聲說,「只是幾條蛇罷了。你能不能多安靜一會兒,讓我看明白小船在哪兒?」接著,他看到船了,拿著那根還沒完工的槳上了船,腳又踩上了身軀粗實痙攣蜷曲的東西,那東西卻沒有咬他;他也不予理會,張望船尾,只能看清開闊的水面上映出的一點兒亮光。他把小船朝那兒撐去,撥開那些纏著蛇的樹枝,船底迴響著擦刮實物的微弱聲音,女人尖聲地叫個不停,之後,小船劃過阻塞的樹木,離開了土墩;這時,他能感到腳踝邊那些軀體在匆匆地滑來滑去,還聽得見它們爬過船舷的刺耳聲響。他收進那截木頭,沿著船邊朝水底撥水向前,向上提起來又朝外劃去;藉著發白的水色,他又看見三條蛇在急劇地扭動軀體,接著就消失不見了。「別叫!」他喊道,「噓——,我還巴不得自己是條蛇呢,也好溜了出去!」
「別胡說,」溫和的人說,「我是醫生。拿去喝,喝了你就可以吃東西。」於是他接過酒杯,甚至這時他還猶猶豫豫;可是溫和的人又說:「喝吧,喝下去;你還在給我們出難題。」他說話的口氣仍然平平靜靜,通情達理,但有一點兒嚴厲的意味了——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人之所以能保持平靜與和藹,是因為他不習慣受人頂撞。於是,他喝下了那杯威士忌,就在感到滿肚子里火辣辣美滋滋的一剎那,他忽然想要說「我原來想好要告訴你的!我想過!」然而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十天來的驚駭、喪氣、絕望、虛弱、惱火、怒氣,加上現在又曬在耀眼發白的烈日下,他看見他和他的騾子,他的騾子(他們已允許他替它命名為約翰·亨利),除了他誰也沒使喚過,已經跟他一起幹活犁地整整五年了,它的習性和脾氣他知道而且尊重,它也熟悉他的習性和脾氣,彼此之間熟悉的程度到了可以預料對方的一舉一動和每個舉動的想法;正是由於浮現出了他自己和那頭騾子,還有眼前那些晃來晃去、咕咕嘰嘰的小面孔,那些被他拳頭揍得咚咚作響的硬腦殼,他發出大聲喊叫:「來呀,約翰·亨利!把他們擺平!把他們幹掉,嗬嗬!」甚至當熾烈耀眼的紅浪翻卷過來,他迎上去,高高興興,歡欣鼓舞,胸有成竹,一忽兒被揚到空中,充滿勝利喜悅地大吼大叫,一忽兒又看見自己的後腦勺給人猛烈敲打的可怕場面:他躺在甲板上,仰面朝天,胳膊和腳腿一齊被人按住,這時才冷靜清醒過來。他的鼻孔又在不住地冒血,那個溫和的人彎下腰,從薄薄的無邊眼鏡片背後,用犯人從未見過的冰冷目光瞧著他——這目光,按犯人的說法,並不是在瞧他,而是在注視那不斷冒出的鼻血,目光里不帶人性的任何成分,純粹是一種與個人感受無關的興趣。
「卡那封?」犯人說,「那不是——」他立即打住,沒往下說了。可是,現在他講起當時那雙仔細觀察的眼睛,在無邊眼鏡背後像冰霜一般冷淡,那張修刮過的易怒的面孔,容不得別人頂撞他或者對他撒謊。(「是呀。」胖犯人說,「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那身衣服,誰都會認出來。照你說的,那位醫生那麼精明,他怎麼——」
「什麼?」犯人說,「帕奇曼。」
「帶,可以帶。上來,不然跟你談半天白燒煤了。」於是,犯人劃到汽輪旁邊,看著人們幫著女人和嬰兒越過欄杆,隨後他自己也上了汽輪,但手仍然抓住聯結著藤蔓的船頭纜繩,直到人們把小船吊上來放在鍋爐房旁邊的甲板上。「我的上帝,」那人說,溫和的那一位。「你就是用那玩意兒來當槳的嗎?」
「該死的,你瘋了嗎?」摩托艇上那個男人嚷道,「你難道不明白,今天中午人家就要炸開堤壩?」他對其他幾個人說:「快,動手,把他弄上船。咱們趕緊離開這兒。」
他講了這段經歷,以後那段日子是八天、九天或者是十天,他記不準了;那時他們四個人——他自己,女人和嬰兒,還有那個子矮小結實、滿嘴爛牙的人,共同居住在只有一間半大小的屋裡;那人目光溫和,狡黠而又明亮,如同老鼠或樺鼠的眼睛,可他說的話他倆誰也聽不懂。犯人不是這樣講的,他顯然認為不值得白費口舌,就像他沒講自己如何獨自一人把一百六十磅重的小船扛上堤岸,越過堤壩又走下六十英尺的坡路,他只是說:「過了一會兒,我們來到那棟房子,在那裡住了八九天,然後因為他們要用炸藥炸開堤壩,我們只好離開了。」講的就是這些。可是現在,雖然不言不語,可是他記起了那段日子,手裡平靜穩當地拿著雪茄,監獄長給他的一支上等雪茄(不過還未點燃),記起頭一天早晨的情形:他從單薄的草墊上醒來(主人睡在他身邊,女人和嬰兒則睡在唯一的床上),熾烈的陽光已經從粗糙變形的板壁縫隙照進來,他站在結構不牢的門廊里,眺望著門外那既不是地面也不是水域的一片原野,那兒平坦、肥沃而又荒涼。甚至他的感官都產生了疑問,分不清究竟是些什麼,哪兒是濃密的霧氣,哪兒是模糊難辨的植物,他默默地在想:要在這兒吃住,必須干點事兒。可是我不知道該幹什麼。在我又能上路之前,在我弄明我是在什麼地方、該如何通過那城鎮而又不被他們認出之前,我得幫他幹活,這樣我們才會有吃的,活下去,可是我不知道該幹什麼。他還更換了衣服,幾乎立刻在這頭一天早上就換了。他沒有講更多就像沒講起小船和堤壩的事一樣,他沒講換上的衣服究竟是向主人討的、借的還是買的,十二個小時之前他才首次見到這個人,而且直到他最後見到他的那天,彼此都沒有可能交流任何言語;他換上的是條粗藍布褲子,連這個克京人都覺得再也不能穿而扔棄的一條褲子,既臟又不剩一粒紐扣,褲腿之間開了叉,邊沿發毛,像一八九〇年的帆布吊床的邊穗。他穿上這條褲子,上半身卻光著,等睡在屋角的鋪上乾草的粗板床上的女人醒來后,他把那件結滿了泥塊、煙熏發黑的上衣和工作褲遞給女人,說道:「把這些洗了,好好洗洗,我要那些血漬都洗掉,統統洗掉。」九九藏書
之後,他回到水邊把那舀水的罐頭盒重新灌滿水。這時,快到日落時分了(也許日頭已經下落了,若不是當時烏雲滿天),可是這一天是怎麼開始的,他完全記不起了;等他回到柏樹交織的濃蔭下燃著火堆的地方,儘管只離開了很短的時間,夜幕卻已完全降了下來,彷彿黑暗也要到這四分之一英畝的土墩上借宿棲身;這塊土地像是《創世記》里提到的諾亞方舟,這地方柏樹擁擠,陰暗潮濕,既充滿了生命又孤獨荒涼,這地方在什麼方向,離什麼東西、什麼地方有多遠,他全然不知道,就同不清楚今天是這個月的哪一天一樣,只知道這會兒隨著日落,夜幕正在延伸,開始遍布整個水域。他把那隻兔子割成幾塊來燉,火堆在黑暗中越燒越旺,周圍那些膽怯的野生小動物——有一次還來了一頭高大的鹿,溫和地把眼睛睜得幾乎有盤兒那麼大——眼睛被火光映得閃閃發亮,一會兒消失不見了,過一會兒又只露出閃亮的目光;經過了整整四天,才看見熱滾滾的帶有腥味的肉湯,他望著女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第一罐子熱湯,彷彿聽見自己的唾液吞得咕嘟作響。然後,他也喝了;他們還一同吃了用柳樹枝燒烤得焦黑的其他零碎部分,吃完后,天黑盡了。「你們最好去船里睡覺,」犯人說,「我們明天一早得動身。」他把小船的船頭推下陸地,讓小船平卧在水上;然後他用一根葡萄藤連上船纜繩把它延長,回到火堆邊后他將藤的另一端系在手腕,末了才躺下睡覺。他躺在泥土上,身下的泥土倒也結實,那是大地,不會動的;你要是摔倒在上面,說不定大地毋庸置疑的沉穩會折斷你的骨頭,但是她接納你的方式不是讓你空懸無著,不會包圍你,窒息你,讓你下沉,一直沉到底;在大地上干犁地的活兒有時會是很苦的,會弄得你筋疲力盡,厭煩透頂,日落後回去躺在小床上,你會咒罵她那些曠日持久、無法滿足的苛求,然而她絕不會粗暴地把你從熟悉的環境中抓走,使你成為奴隸,陷於無可奈何的境地,一連幾天都沒有放你返還的希望。我不知道自己現在何方,也不認為我知道要回去的地方的歸路,他想。可是至少有一條船停在那兒等候我,給我一個掉頭轉向的機會。
「不要,」犯人說,「我沒有辦法把錢還你。」
「繩子?」
「不,」犯人脫口說道,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他彷彿還能夠聽見——嗒嗒嗒的一排機槍子彈射向他剛才還在的水面,但是現在他想到的不是那些子彈,他已經忘記了它們,也寬恕了他們;他想到的是他自己,他再次逃命之前,蜷縮在那兒痛哭流涕,氣喘吁吁;他那呼號是控訴,是最後的抗爭,是對那一向不講信義,操縱所有壞事、蠢事和不公的罪魁禍首的譴責,我在世上別無所求,只想投案自首,想到那樁事,想起它,已經不惱火了,也不激動了,剩下的唯有短短一句話:不,我已試過一次,他們向我開槍。
「我要我的皮革和小船。」犯人說。
「這就是卡那封。」他說。
他上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挑選一株他認為最合適的樹(有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已氣昏了頭,竟想用那隻舀水的罐頭盒的邊緣來鋸樹),然後在樹根部生起一堆火。之後,他去尋找食物。他花了整整六天時間去找,與此同時,那株樹終於燒斷倒了下來,他又在適當長度的另一端把樹榦燒斷,再想方設法,不斷沿著這截木頭的周邊用小火燒,燒成船槳的形狀,夜間也不停歇;夜裡,女人和嬰兒(在餵奶了,每當她準備解開那件褪色的軍上衣,他就轉過背去,甚至索性回到樹林里)在小船里睡覺。他學會了監視下撲的老鷹,於是找到了更多兔子,有兩次還捕到了負鼠;他們吃過一些死魚,吃后兩人都長疹子,還引起劇烈的腹瀉;他們還吃過那女人誤以為是甲魚的一條蛇,這反倒沒出事;一天夜裡下起雨來,他站起身來,拉開柴火,把蛇甩掉(他不再那麼想,不礙事,只不過又是一條魚蛇而已,他僅僅避開那些蛇,因為它們只要來得及也會慢慢蜷縮身體來給他讓路),出於由來已久的人身不可侵犯的意識,他搭了個遮雨棚,但雨很快就停了,也沒有再下,女人仍回到小船上。
於是,那包衣服一直放在那根屋椽的背後,他則日復一日地跟他的夥伴一起幹活。(這時他與房主人已經結成夥伴,合夥捕捉鱷魚,用那人的話來說,叫作「對半分成」——「對半分成?」胖犯人問,「你說過他簡直不能同你講話,你是如何跟這樣一個人談好這筆交易的?」
「槳?」
「再說一遍。」犯人又說了一次。「好哇?說下去。現在是一九二七年了,你不能剛一提起就打住,夥計。」於是,犯人真講了,不帶任何感情——講到那些期刊雜誌,那支不能開火的手槍,那塊蒙面布,那盞有遮光裝置的提燈(靠為雜誌招攬訂戶贏得的),裏面沒安通風裝置,剛划火柴點燃就熄滅,即使如此,金屬提手也發燙。他注視的不是我的眼睛也不是我的嘴巴,他想,他似乎只在觀察我的頭髮是怎樣長在頭上的。「我明白了,」醫生說,「可是出了點差錯。那之後你可是有充足的時間去琢磨那一切的,弄清錯誤出在哪裡,有什麼事沒辦周到。」
「他們就是這樣說話的,」高個子說,「戈伯-戈伯,呵,科-科-吐-吐。」——於是他坐在那兒,瞧見他們彼此戈伯戈伯地叫念了一會兒,重又注視他;然後他們退去,那個態度溫和的人(他佩戴著紅十字臂章)穿過人群進來,後面跟了一個端著一盤食品的侍者,溫和的人手裡則端了兩杯威士忌。
「戈伯-戈伯?」胖犯人說。
「我不想喝。」
「是呀,」犯人說,「你總不打算今天早上再生一個,對不對?」他上了船,把小船推離陸地,小船立即隱沒在霧裡。「把槳遞給我。」他沒有轉身,只是扭過頭來對她說。
可是,他也沒多想這個,正如他後來對胖犯人說的那樣,錢的事兒總是談得通的。他還記得另一幕(這時他們都回到了家裡,獸皮攤開在平台上,為了讓女人明白,克京人在平台上重演了那場啞劇——這回沒有使用槍,演的是赤手空拳的搏鬥,那條無形的鱷魚又一次在叫喊聲中被刺死了;勝利者站起身,卻發現這回的表演女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她在看的是犯人再次紅腫起來的面孔,她說:「你是說那東西往你臉上踢了一腳?」
「沒有,」犯人沒好氣地大聲答道。「那東西根本用不著踢我。我似乎不經打了,連小孩子朝我屁股上彈一粒豆子,我的鼻子也會流血。」——他記得那一幕,但不打算講出來,也許他想講也講不明白——兩個人連彼此交談都做不到,怎麼能達成一項共識呢,共識的內容不僅雙方理解,而且都知道對方會信守不渝,(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這比任何書面的有人做證的合同更管用。不知怎麼弄的,他們還商定好了分頭去捕捉獵物,各人乘各人的船,這樣就有機會增加一倍的捕獲量。不過,這實際上很簡單:犯人差不多能完全明白克京人的話:「你不需要我,也用不著這條槍;咱們在一起反而會妨礙你,擋手擋腳的。」還有比這個更妙的,他們甚至商量了再弄一支來複槍的事:假定有這麼一個人,無論他是誰——朋友、鄰居或是幹這一行的生意人,他們能夠從他那兒租用一支槍;他們之間的溝通都是用各自的土語,蹩腳的英語和蹩腳的法語:一個容易激動,有一雙閃亮狂野的眼睛,一口壞牙的嘴咕咕嘟嘟地說個沒完;另一個神情冷靜,幾乎嚴肅冷漠,面部紅腫,光背上曬起了泡,結痂的地方簡直像是牛肉——他們商定這樁事的時候,蹲在用木板繃開的獸皮的兩邊,活像大公司的兩位成員面對面地坐在一張紅木會議桌兩旁,而且做了不再弄支槍的決定,決定性的發言是犯人做的,他說:「我看就不弄了吧,要是我先前知道必須用傢伙,非得等到有了槍才開始干,我認為還是該弄的。可是既然我沒用槍就已經開始幹了,我認為就不用改了。」再說,這得花錢,還要費時間,還得等好幾天。(說來也怪,唯獨一半會是多少錢這事兒,克京人就是沒辦法告訴他,不過,犯人知道那會是一半。)他能有的時間太少了,很快他就得再次上路,犯人想:這一切蠢事很快就會結束,於是我就可以回去了。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在想,而且必須回去;這樣想著,他變得十分平靜,環顧圍在他四周的這片繁茂而陌生的荒野,他暫時沉入了寧靜與希冀之中,過去的七個年頭就像七粒小石子沉入了水塘,不留下一絲兒波紋;於是他暗暗在想,帶著一種茫然若失的驚訝:喲,看來我早已忘了賺錢是多美的事兒,忘了人家會讓你去賺錢。
「不|穿件上衣,」她說,「他連件舊襯衫也沒有嗎?這太陽,又有那麼多蚊蟲——」可是,他一句話也沒回答,她也沒再說什麼。然而,等他和克京人傍晚回來的時候,衣服已經洗凈晒乾了,只留下一點兒泥土和煙熏痕迹,洗得如此乾淨,又回到衣服當初的面目(而這時他胳膊和背膀卻曬得火紅,第二天就會起泡),他攤開衣服,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用一張六個月前的新奧爾良報紙小心地把衣服包好,塞在一根屋椽子背面的空處並一直存放在那兒;幾天之後,他背上的水泡破裂了,化膿了;他汗流浹背地坐在那兒,臉上毫無表情,就像一副木質的面具,這時克京人則用一塊臟布從一個臟碟子里蘸些什麼塗在他背上;女人在一旁不言不語,因為毫無疑問,她知道他不|穿上衣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出於兩個星期以來他們之間有了已婚夫婦般的默契,這段時間里他們共同經歷了種種危難——感情上的、社會上的、經濟上的,乃至道德上的,而這些對一般結了婚五十年的人也不總會遇到(老年的夫妻,你們是見過的,成百上千對的老夫婦面孔都同一副模樣,像是電鍍的複製品,唯有靠路易莎·奧爾科特小說中無領襯衣上的領扣和三角形的披肩才能區分性別;他們看上去成雙結對,像是一對對在野外進行追獵比賽獲勝的獵狗,剛從災難和驚恐、毫無根據的許諾和希望、難以置信的麻木和對未來的迷惘這種種東西交織而成的密林中出來,而這種生活全靠許許多多早餐糖缸和咖啡壺來維繫;孤單的老頭兒去千百間給煙草熏黑了的地方法院,有的在門廊的搖椅里搖晃,有的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彷彿在另一方死亡之後便獲得了一種返老還童的活力,甚至可以長生不老;喪偶的遺孀呢,她們新訂了延續的契約,似乎也可以永遠活下去,古老的禮儀或儀式彷彿可以從道德上凈化肉身,經過法律的認定,再遵循由來已久的習俗,肉身也真得到了凈化;但是,唯有當先入土的男的或女的帶走了肉身,留下一副經久不化的老骨頭,從此才自由了,再不受任何羈絆)——她知道他不|穿上衣的原因倒不是由於有夫妻般的密切關係,而是因為她也植根于同樣的山裡人家,有著共同的祖先亞伯拉罕。
「不,不對,」第三個犯人說,「那是說一頭不公不母的牛犢或者馬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