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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野棕櫚

五 野棕櫚

「好吧,你現在趕緊走掉。你答應過的。」
「我沒有武裝,」里頓邁耶說,「我只想——」但法警和另外兩人早已撲到他身上,兩隻灰色平滑的袖子已被縛住,一邊直拍打他的衣袋和身子兩側。
「不,第二次。」
「那些醫生和護士,」他說,「一個人聽說的有關醫院的事兒可多哩。我不知道這兒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在亂搞,像人們常聽說的那樣。」
「當然。完全不用擔心。」他們走向另一道門,護士側身讓路,她的裙子發出如同踩在牡蠣殼上的噝噝聲;她連瞧也沒瞧他一眼。他倆進了一間辦公室,一張桌邊坐著另一個人,穿戴了消過毒的衣帽,面前擺了一張空白表格和一支自來水筆。他比第一個醫生的年紀大些,也沒瞧威爾伯恩一眼。
「太太。」桌邊的人一面寫在紙上。
「好吧。」他說。但是他沒有立即行動。這是沒瞧我一眼的那位護士,他想著,這會兒她也不在瞧我。現在會瞧我的唯有她。他站起身來;行啦,警官也站起來;這時,護士瞧著他,問道:「你要我跟你一道進去嗎?」
「當然啰,莫里森。」警官重新戴上帽子。「不要太往心裏去。」
還有一次,他幾乎就要弄明白了,但到頭來又沒有抓住。不過他還沒有下工夫去窮究;事情並不那麼急,他不擔心;時機一旦成熟,它就會回來,甚至唾手可得。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得到允許去洗個澡;第二天一大早有個理髮師來(他們已拿走了他身上的刮鬍刀片)給他修了面;他換了件新襯衫,戴上了手銬,身旁一邊是警官,另一邊是法院指派的辯護律師,三人並排走在朝陽下的街道上,街道上的人們——從鋸木廠來的常患瘧疾的工人,日晒風吹的專門從事撈蝦的人——都擁到街頭來看熱鬧,看他走向法院,這時法院的陽台上已經有個法警在那兒吆喝。法院樓房像是另一處監獄,也是兩層樓房,拉毛水泥的粉飾牆,周圍有雜酚油和抽煙涎液的氣味,只是沒有嘔吐物的腥臭;樓房坐落在一塊沒長草的空地上,樓外面有六七株棕櫚樹,也有夾竹桃叢,開著粉紅色和白色的花朵,下面是一簇簇低矮濃密的馬纓丹。通往法院樓房的入口道上,這時擠滿了人,還會擁擠一陣;這兒有些樹蔭,帶有地窖一樣的涼意,但煙草味更濃,人聲熙熙攘攘不是成句成段地在講話而是低沉單調地咕咕噥噥,是一些似睡非睡的隻言片語。他們上了樓梯,跨過一道門欄,走進一條通道,兩邊的長條凳上坐滿了人,都側過頭來觀看,還聽得見法警在樓廳連連指揮招呼的聲音;他們先在一張桌邊就座,他夾在辯護律師和警官之間,當法官邁著急促的細步來到法官席就座時,他們一齊起立隨後又坐下;法官是位年老的長者,沒有穿法官長袍,只穿了一身亞麻衣服,一雙黑色的高筒靴子。審理時間不長,一切按章辦事,簡明扼要,只花了二十二分鐘,包括組成一個陪審團,由指定律師(一個青年人,圓月一般的面龐,一雙近視眼睛隔在鏡片背後,穿一身皺巴巴的亞麻衣服)單調乏味地詢問一番;法官高坐在一張形色頗像紅木的松木講台背後,他的模樣一點不像搞法律一行的人,倒像衛理公會教派的主日學校的主管,說不定平日在銀行上班,一個能幹、精明的銀行家,身材細瘦,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蓄著一溜乾淨利落的鬍鬚,戴一副老式的金邊眼鏡。「起訴狀上是怎麼寫的?」他問。書記員讀了一遍,聲音低沉單調,措辭累贅令人昏昏欲睡,只聽清了幾個字:「……有損密西西比州的尊嚴與和平……殺人罪……」坐在台後最邊上的一個人站起身來,穿一身打皺的衣服,像是泡泡紗似的薄織品,幾乎有失身份。他身材肥胖,倒有一張律師的面容,清秀的面孔幾乎透出幾分高貴的氣質,具有在法庭上受人賞識的才能,口齒伶俐,行動敏捷;他是本庭的地區檢察長。
「好主意。我們就可以抽煙了。」但是,他還是不能如願。
「我在這麼做,可你也必須挺住。這會兒還得主要靠你,只是一小會兒。救護車很快就來了,這陣子你必須挨在這兒忍著痛。聽見嗎?你現在不能回到先前的狀態了。」
「我來管這個。」醫生說,聲音疲憊,但終於變得算是平和了,彷彿聲音是拖疲乏的,一有必要還會——還能高起來,重新恢複原狀,憤憤不平。「這個病人已經移交給我,記得吧,那可不是我求上門的。」他走近床邊(這時威爾伯恩彷彿才記起是他把手槍放進包里的),抓起夏洛特的手腕。「你們手腳要儘可能輕地搬動她,但是要快。理查遜醫生會在那兒等候,我隨後乘我的車跟去。」兩人把夏洛特抬起放上擔架,擔架裝了橡皮輪子,沒戴帽子的年輕人推著它,似乎一眨眼工夫就橫過房間消失在門廳,像是被吮吸而不是推進去的(輪子在地面上發出吮吸似的聲響),不是靠人力,也許靠的是時間,像是穿過某個排氣道,一兩秒鐘之間便一溜煙似的出去了,然後又聚在一起;甚至這個夜晚也在這樣逝去。
「是,」她說,「你和你最好的新奧爾良醫生。什麼時候才有醫生,拿上郵購來的聽診器能夠給我點什麼。嘿,拉特。他們在哪兒?」
「把那玩意兒放下,」他妻子說,以同樣冷淡的男中音講話。「我叫你別帶來。把皮包給他,如果他想拿去做點什麼事。」
「好吧。難道你不想先說聲再見?」
「我想提請申訴。」他說。有好一會兒,法官沒有回應,只是凝望著里頓邁耶,手裡仍握著木槌像握著把刀似的,隨後身子略微靠前,直視著里頓邁耶:威爾伯恩感覺到那驚訝和懷疑的神情在沉積,在匯聚。
「是的。讓她能夠站起身去,你們兩個都滾出這屋子。」醫生轉過身朝向她,說話的聲音刺耳,快要到撕裂耳膜的地步。
「你沒有召他來?」
「受個屁的罪,」妻子說。「你氣瘋了,因為他沒有證書就動了手術刀,或者幹了什麼醫學協會規定不准他乾的事。把那傢伙放下,甭管有什麼都給她,好讓她從床頭爬起來。然後,給他們些錢,叫輛計程車而不是救護車。把我的錢給他一些,要是你不願拿自己的錢給他。」
「是,」威爾伯恩說,「是的。你看我們能到外面去一會兒嗎?」警官欣然站起身,手裡的那支煙仍然沒有點上。
「但願我能就此了結。但願能夠如此。不,我辦不到。也許這就完了。也許這正是理由——」可能是的,這幾乎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實質。但是,事情並未了結;這也沒什麼;還會回復的;到了一定時候,他會找到理由並且永不放棄。
「等等,」他說,「等一會兒。」可是,他只好後退。與來時一樣疾速,仍是那副裝了橡膠滑輪的擔架,仍是那個沒戴帽子的瘦個子男人,他的頭髮抹上水整齊地分開,朝前梳齊整后又在眉頭上方卷回去,像舊時酒吧老闆梳的髮式,手電筒插在他臀部的兜里,外衣邊沿緊束在身後;擔架滑輪迅速轉動著,直推到手術台側邊,護士又一次拉開布單。「需不需要我幫幫這兩位?」他問。
「有什麼麻煩嗎?」
他轉身跨過門廊。同剛才一樣,他和不停的夜風像兩個動物在爭著邁進這唯一的一道門檻,他想,不過風並不真想進入,不必進入,不一定要進入,只是打擾人鬧著玩兒。滾開吧。他扶到門把手時感到風吹在門上,關上門還能聽見風噝噝作響、喃喃低語。風還會笑,發出嘻嘻笑聲,鬼鬼祟祟地用它的重量撲上門來,讓門板變得輕飄飄的沒有分量,只有當你要把門關上的時候才會真正掂到它的體重;而在要關未關的當兒它最輕狂,不住地笑鬧卻沒有真想進門的意思。他把門關上了,看見從卧室油燈漏進門廳的微弱光線,搖曳晃動之後又重新穩定下來,彷彿這是進入的風滯留在屋內,被關閉的門堵住了去路,於是從容地尋找還有的門縫空隙,一面不停地笑鬧,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轉過身來,頭略微朝向卧室的門,仔細傾聽。但是,那兒沒有任何聲息,空蕩蕩的門廳里也沒有任何動靜,除了風聲伏在門背上低吟;他站在門廳里不出聲地聽著,靜靜地在想:我猜錯了,真不敢相信;不是我情不自禁地要去猜,而是竟然猜得那麼離譜,他指的不是醫生,想的也不是醫生,這時(他從自己沒有動用的部分心智彷彿看見了另一間整齊清潔、密不透風的榫槽接合式褐黃色門廳,手電筒光還亮在桌上那匆匆帶來帶去的皮包旁邊,那兩條粗實的靜脈鼓突的小腿同他第一次見到時露在睡衣下面一樣,正深信不疑、怒氣未消、難以排解地穩穩站在地板上;他聽見那沒有提高卻仍然高亢的聲音,有一點兒刺耳,還帶點兒憤憤不平的口吻,朝電話筒里說道:「還要一個警察。一個警察,兩個也行,如果有必要。聽見了嗎?」他想:他會吵醒她的;他還彷彿看見樓上那間屋,頭上扎著蛇發、身穿灰色高領睡衣的婦人,在灰色陳舊的床上用胳膊支起身子,偏過頭來仔細聽,她一點不奇怪,她聽到的正是四天以來料想中的事。他想:她將同他一道回來,如果他本人還要回來一趟的話;如果他拿上手槍只坐在外面把守入口,她甚至也會一起守在那兒。)這沒有什麼要緊,像是拿上封信去投郵,投進哪個郵箱都一樣,只不過他幹嗎等到這麼晚才來投遞這封信件;他等了四個年頭,接著又是二十個月,可就在快滿兩年之前的日子里,把一切結束了;他想:我把一生中拋擲的歲月給突顯了出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從容滯留在屋內、低聲暗笑的風中,頭部略微偏向卧室的門口,邊聽邊啟用心智里那沒必要使用的細微層面,原來不只是因為這風我不能呼吸,也許在我招致了一種窒息感之後永遠會如此;於是他趕緊呼吸,不是更快而是更深,他一開始這樣呼吸就再也停不下來,呼吸變得越來越淺,越來越難,越來越接近肺部的頂端,以至有一會兒工夫完全離開了肺部,事實上連一口氣也不再剩下;他不住地痛苦眨眼,眼瞼像突然形成了一線顆粒層面,黑沙粒完全失去了水分,他強大的心臟開始扭絞,就要轟然爆裂,並從周身的孔竅迸發出來,到了人們說的心力交瘁、大汗淋漓的地步;他想,現在得鎮定下來,小心謹慎,她這一次恢復過來后,一定得堅持住。
當天下午,又下了一場雨;太陽還來不及隱去,亮沙沙的雨幕便不知從什麼地方嘩啦啦飄了過來,然後又像無韁的游移不定的小馬駒一般不知道了去向;過了三十分鐘,它又亮沙沙的沒有惡意的嘩啦嘩啦轉了回來,邁著它水淋淋的腳步。天黑以後不久,他被送回牢房;這時在最後一抹綠意之上,天空顯得高潔,片雲不存,夜晚的星星拱映在天穹;窗戶鐵柵外的棕櫚,聲息低微,儘管雨水早已蒸發,他的手扶在鐵柵上仍然頗有涼意。現在他才領會到里頓邁耶的意思,read•99csw.com明白了他的理由。他又聽見兩人上樓來的腳步聲,但他沒有從窗邊扭過頭去;門開了又哐啷關上,他看見里頓邁耶走進門來,先站在那兒瞧了他一會兒。然後,里頓邁耶從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跨過牢房伸手遞給他。「這兒。」他說。那是一個小盒子,沒有貼標記,裝的葯,一粒白色的藥片。威爾伯恩傻乎乎地俯視了小盒一會兒,雖然只是一會兒,但過了這一會兒他才平靜地說道:「氰化物。」
「把他倆關在一起!讓那狗娘養的這一回在他身上動刀子!」吼叫聲蓋過了踏步聲和尖叫聲,過了好一陣才漸漸沉寂下來,但並未完全停止,只是被關上的門阻擋了;不一會兒,樓房外面喧囂又起;這時法官站在那兒,雙臂支撐在台上,手裡仍緊握著小木槌,腦袋不住搖晃顫動,真是一顆老年人的頭顱。然後,他緩慢地坐下,頭顱仍像老人的頭晃動不停。不過,他的聲音卻十分穩重冷靜:「把那人送出城外加以保護。一定叫他馬上離開。」
「對不起。」威爾伯恩說。里頓邁耶住口了。他沒有瞧威爾伯恩,沒有瞧任何東西。過了一會兒,他平靜地說:「為她著想吧。」
「是的。」威爾伯恩說。這兒沒有風,沒有風聲,雖然對他而言哪怕聞不到海,起碼可以從巷道上的牡蠣殼片聞到夜風頑強不肯退去的干沙沙氣味;不一會兒,走廊上突然人聲鼎沸,人類在恐懼和痛苦之中發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這是他知道、他記得的——這兒彷彿是子宮,亞麻地氈和橡膠鞋底都有用石碳酸處理過的真空,人們為了逃避痛苦、而更多的是恐懼,都迅速鑽進來,變成微小的無欲個體,放棄一切淫念、慾望和驕傲,甚至包括務實的獨立所造成的重負,但在成為胎兒的一段時間里也還保留著一些舊日的不可匡正的人世間的墮落成分——白晝黑夜都處於半睡狀態,百無聊賴,從夜半三更時分到姍姍來到的寂靜黎明之間仍會響起令人驚醒的煩躁的鈴聲(也許在這時發現自己在世間輕易賺得的無數金錢花在這兒很合算);經歷了一段胎兒的狀態之後,再次出生,以新的面貌出現,再承載一回世間的重負,直到勇氣消磨乾淨。他能聽見人們在走廊里來回走動——鈴兒的叮噹聲,橡膠鞋底的吱吱聲,漿硬的衣裙的噝噝聲,無事生非的爭吵聲。他很熟悉這些。這時,又有一位護士走到大廳里來,經過他身邊時放慢腳步,著實地瞧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時,才轉過她那像貓頭鷹的頭,她的一雙眼睛大大的,充滿了不只是好奇的神情;她毫無迴避或懼怕他的意思,繼續走她的路,警官在嘴裏沿著牙齦繞動他的舌頭,彷彿在搜索殘留的食物,很可能他接受召喚時正在什麼地方飽口福。他手裡仍然拿著那根還沒點燃的香煙。
「你什麼?」法官問,「一個什麼?申訴?為這個人?這人自作主張,執意要給你妻子動手術,他明知道這有可能置她于死地,而且果然如此。」這時,場內人聲鼎沸,聲浪此伏彼起;他聽見場內有腳步聲,有人聲嘶力竭地叫嚷,法警像一隊橄欖球隊員衝進聲浪;一個充滿憤怒和喧囂的旋渦:包圍了那衣冠周正、面孔鎮靜而又氣憤的人,「絞死他倆!把兩人一齊絞死!」
「可是,她也許會蘇醒過來。再喚醒一次。那樣我就可以——我們就可以——」對方瞧著他,目光冰冷,不是缺乏耐心,不是明顯看出來在耐著性子。他們只是在等待威爾伯恩的聲音停止。然後,桌邊那人說道:「你是不是認為她會——醫生?」威爾伯恩痛苦地望著那張照在檯燈白晝光線下的書寫整齊的卡片,外科醫生坐在燈旁,乾淨的手握著那支沒蓋上帽的筆。
「你想戴上嗎?」警官問。這時,擔架沒有停息地被吸進了門廊,接著進入了戶外空地,卻仍在平衡地滑動,似乎只在移動,沒有重量;擔架滑個不停,年輕人的白襯衫和褲子彷彿只是在擔架後面飄動,擔架在手電筒光照映下向前滾動,朝房子的拐角處滑去,朝出租這房子的人稱作巷道的地方奔去。這時,他聽到看不見的棕櫚枝葉在相互撞擊,發出狂野而乾燥的沙沙聲。
「逃跑?」另一個說,「逃跑?求你行行好吧,快打電話叫輛救護車來好嗎?」
「那麼,你如何解釋這次失敗的原因?」他蠻可以回答:我愛她。他蠻可以說:守財奴也有可能搞壞他自己保險箱的報警器。早該請一位內行,請一個盜保險箱的賊,他滿不在乎,不愛藏錢的鐵箱子。於是他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桌邊那人埋頭又寫,筆頭流利地滑過一張卡片。他邊說邊寫,頭也不抬:「到外面去等。」
「好吧,」警官說,「叫什麼名字?威爾遜?」
「丈夫?」
「不,」他說。「他不可能。你只有忍住痛。這是你必須穩住的狀態。」這聽來必定可笑,卻又只能如此。她仰面躺著,來回地從一邊臀部扭擺到另一邊,在她扭擺的同時,他伸手去解開纏繞在一起的睡衣,拉下來掩蓋她的身子。
「小心點,大夫——晚上好,馬莎女士,」警官說。「把那東西放下。任何時候都可能走火。你從別人手裡弄來時,他可能扣了扳機才交給你的。」醫生看了看手槍,這時威爾伯恩彷彿記得他曾把槍連同聽診器一道仔細收進了那隻磨損的皮包;他只是彷彿記得,因為他跟隨擔架到了床邊。
「法官,這陣子他最好不要離開這幢樓。」法警說,「聽聽人們的叫喊。」但誰也不用仔細聽就能聽見,不過這時已不再歇斯底里了,只是激動而又氣憤。「他們不是氣瘋了要絞死人,只是恨不得想要懲罰人。不過——」
「不。我要一走,你會挺不住的,而你現在必須挺住。」
「器械是乾淨的。」
「不考慮我!」對方說,又是突然被激怒,「你難道對我不感到抱歉?明白嗎?明白嗎?」他心裏還想到了別的什麼,但他沒有說出來,沒法說出口或者不願說出來。他也開始顫抖,穿著那身暗色的整潔漂亮的衣服,聲音低微地念道:「上帝,上帝,上帝。」
「我不知道,法官大人。我並沒——」
「謝了,」威爾伯恩說,「只要咖啡。或者可以給我幾支香煙,從昨天起我還沒抽過煙呢。」
「我真謝你了。」救護車的尖嘯聲越來越大,車越來越近,開得越來越快;當車減速下來時,尖嘯降低成了隆隆聲響,接著又一次上升為呼嘯。車似乎已經到了屋子外面,聲音高亢而又專橫,給人以疾速而匆忙的印象,儘管威爾伯恩明白此刻車才剛下公路,還行駛在進屋之前的一段溝溝窪窪、雜草叢生的巷道上;當聲音減弱成呻|吟時,車才到了室外,這時的聲調兒幾乎帶上像動物發出的嘰嘰哼哼的悶響,像一頭大動物迷了路甚至是受了傷。「我確實感謝你。我知道要搬出住房的時候總有些必不可少的清掃,最後還再添亂就太不明智了。」這時,他已聽見踏上門廊的腳步,聲音高過他的心跳,心臟在深沉有力地不住從上方撈取空氣,氣息幾乎到了完全脫離肺部的程度;這時(沒有敲門),人們已啪嗒啪嗒地進了門廳,三個穿便服的男人——一個年輕人,捲髮上戴了頂緊貼的帽子,穿件馬球襯衫,沒套襪子;另一個身材瘦長,穿戴齊整,甚至戴了一副角制眼鏡,卻看不出多大年紀,兩人推著一張帶輪的擔架;他們身後的第三位,一看便知是美國南方城鄉那種典型的、數以萬計的司法副警官——戴頂帽檐扣起來的警帽,一副兇狠的眼神,上身有些少不了的鼓脹,神情倒不一定得意自大,但總帶一點兒事前不以為然的專斷意味。兩個推擔架的人公事公辦地把擔架徑直推到床邊;醫生只對警官講話,用手指了指威爾伯恩,這時威爾伯恩知道,醫生真忘了自己手裡還拿著手槍。
「他干這個省力氣,喜歡干這個。你不想傷害他的感情吧。別擔心。」
「服罪,法官大人。」他說。這時威爾伯恩聽見身背後——發出長長的唏噓,一聲嘆息。
醫院是一座低矮的樓房,彷彿帶有一些西班牙(或洛杉磯)房屋的風格,拉毛水泥的粉飾牆,幾乎完全隱沒在蔥綠茂密的夾竹桃樹叢之中,還有很多兀立的棕櫚樹。救護車疾速地折入,報警的尖嘯逐漸變成動物般的哼響,車輪碾過牡蠣殼時發出沙沙噝噝的聲音:他從救護車下來時又聽見棕櫚枝葉唰唰沙沙的碰撞,好像是架過沙機傳出的聲音;他還聞到海的氣味以及那各處都一樣的夜風,風沒那麼強勁,這兒離海有四英里之遙;擔架很快卸下,順利得像是被吸出來似的,四個人的腳步輕快地踩過乾燥破碎的牡蠣殼片;他到了走廊上,雙眼在電燈光照射下發痛,又開始眨巴帶沙粒的眼瞼;擔架輪子繼續滑動,聲音低微地劃過亞麻地毯,他從不斷眨巴的眼瞼之間看見擔架現在由兩個穿制服的護士推著,一個高大一個矮小;他想,擔架邊顯然難得有均衡配對的,世上的擔架顯然不是由兩個人體用力一致地推,而是由兩人的意志在協調,他看著擔架徐徐往前。接著,他看見一個敞開的門口,燈光刺眼,一個穿好手術服的外科醫生已經站在門邊,擔架忽的一下被吸入門內,外科醫生瞧了他一眼,那神情不帶好奇而彷彿是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轉身跟隨擔架而去;威爾伯恩正想同他講話,那門砰的(聽來也像安了橡膠墊)一下不出聲地關了,差一點撞著他的臉,警官站在他胳膊邊說道:「不用擔心。」又出現一位護士,他沒聽見她來,而她完全沒有理睬他,只簡短地同警官說了幾句,他聽不見他倆說些什麼。「好啦,」警官說,他碰了一下威爾伯恩的胳膊。「往前走。完全不用擔心。」
「那兒別講話!」他說,「被告人願不願意接受本庭裁決?」
「這給你提提神,」她說,「老是煮不熱的樣子。可是畢竟可以填填你的肚子。」
「快點兒,」護士說,「你只有一分鐘時間。」不過,這時吹進手術室的不是涼風而是逼出去的熱氣,室內沒有夜風刮來的黑泥氣味。但的確是有一股風徐徐吹來,他能夠感覺到並且看得見,一綹黑色的剪得很短的頭髮飄在風中,由於頭髮還是濕的,而且濕氣很重,顯得沉甸甸的,飄落在她緊閉的雙眼和外科醫生打的一個支撐著她下巴的紗布結之間。然而,不僅是這些。不只是周身關節和肌肉變得鬆弛,整個身軀已完全塌了下來,像決堤的水奔涌而下,只留待他瞧上一眼,便又繼續奔流,尋找更深、更低的地方,遠遠低於行走和直立的高度,低於平卧的稱作睡眠的死亡之軀的高度,甚至低於薄如紙的踹地的鞋底,最後連低平的地面也不夠低,它漫淌過去的時候,速度由慢到快,最後快得難以置信:去了,消失了,在貪慾難填的泥土上沒留下任何痕迹。護士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說道:「行啦。」
「我乾的。別老站在這兒說個不停。你去打電read•99csw.com——」
「我乾的,我告訴過你啦。我自己。我的上帝,你這人啊!」他一把抓住醫生的胳膊,又捏了一下,醫生感到了捏的力量,感到了那隻手,他(醫生)聽見自己的聲音:「什麼?」他說,「你?是你乾的?你自己?可是我原以為你是——」他想說的是,我認為你是她的情人,我認為你是那個——因為他心裏在想:這太不可思議了!事情總有個規矩!限度!對於私通、通姦、墮胎和犯罪,他的意思是說,每個人都可以有愛情、激|情和不幸,除非他變成了神,上帝也同樣遭受苦難,這一切撒旦也是知道的。他猛地甩掉那隻手,倒不一定覺得那像是一隻蜘蛛、一條爬蟲或者一團髒東西,而是彷彿發現粘在他衣袖上的是一張宣揚無神論或共產主義的傳單——那隻手倒不是什麼令人難堪的當眾侮辱,而是直面醫生深邃、枯萎卻不死的靈魂,這靈魂一心想的只是規矩教化;最後,他還是部分地表達出了心裏想的意思,他大聲說道:「這太不可思議了!你給我待在這兒!別想逃跑!別想躲起來讓人找不到!」
「好吧,傑克。」警官說。他們走到一條長凳前,長凳堅硬且布滿槽縫,像舊時開放式電車裡面擺的那種長凳;他從這兒可以看見那道裝了橡皮墊的門。那門給人冷漠的印象,看上去鐵面無情,堅不可摧,活像一塊鐵制的吊門;他驚異地發現,即使從這個角度看去,門框輕巧地鏈接在一個邊上,門面的絕大部分映照著沒遮斷的強弧光燈的光線。但是,她有可能,他想,她有可能。「天哪,」警官說,手裡拿著一根沒點燃的香煙(威爾伯恩感覺到了胳膊邊的動靜)。「——天哪,你乾的——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來著?韋伯斯特?」
「不,不用問。我不需要。我想我也沒什麼東西可吐的。不值得去麻煩人。他們來叫我之前,我會一直站在這兒。」於是,警官朝走廊邁去,經過那面照有三道強光的門,繼續走向他們進來時穿過的入口。威爾伯恩望見火柴在他拇指前一劃,亮光照亮了帽檐下的臉,臉和帽子一塊兒斜向火柴(這張面孔長得並不難看,只是類同十四歲就必須用刀片刮臉、年紀輕輕就早早拿上公家手槍的那種人);由於他要抽煙,入口的門顯然得敞開著,第一口煙氣一直漫過走廊這邊才漸漸消散;威爾伯恩這才發現他聞到了海,那沉睡在黑夜裡的淺海灣,沒有任何風浪。他聽見與他一肘之隔的走廊上有兩個護士講話的聲音,是兩位護士不是兩個病人,兩個女的而不一定是兩個婦女;也就在那兒什麼地方,一隻小鈴響了,煩躁而又專橫;兩位護士的話音仍在進行,接著她倆大聲笑了,是兩個護士而不是兩個女人在笑,小鈴叮叮不斷的聲響變得暴躁,怒不可遏;蓋過鈴聲的大笑又持續了半分鐘之後,才響起膠鞋底踩過地氈的吱吱聲,微弱卻很急促;鈴聲停息了。他聞到的是海的氣味,黑暗裡海灘的味道,那兒有風刮過,彷彿到了他的肺里,浮在肺的頂端部分又再往裡去,但這時如他所料,他不得不拚命吸氣,一口口急速有力的氣息變得越來越浮淺,彷彿他的心臟終於找到了一個容器,為夾帶來的黑土泥沙找到一個傾倒場;現在他也站起身來,不是要去任何地方,只是站立起來心裏卻沒有任何打算;在入口處的警官立即轉過身來,在身背後捻熄了香煙。可是威爾伯恩沒有做出更多的舉動,警官放慢了腳步,甚至在燈光照射的門前停下來把帽檐拉平,還在門縫處站了一會兒。接著,他又開始走,繼續走著;威爾伯恩看見他彷彿像是一根燈柱,恰好立在他與街道之間,因為這時裝了橡膠墊的門又開了,這一次往外面開(弧光燈已經關了,他想,他們要離去,現在就要離去),兩位醫生出現了,門在他們身後不出聲地關上;但劇烈振動一下又開啟了,還沒有開到位又靜止不動,閃出兩個護士;他只用了一直瞧著警官的部分視線瞥見她倆,因為這時他觀察到那兩位醫生到了走廊,邊走邊在交談,聲音透過口罩時斷時續,手術服整齊地拂動,發出像那兩個女人衣裙擺動的聲響,打他身邊走過也沒瞧他一眼;他又坐下,因為警官在身邊說道:「這就行了。別擔心。」他發現自己坐著沒動,兩個醫生在繼續往前走,腰部緊束得像兩位女士,身後留下一路衣擺窸窸窣窣的響聲;之後,護士之中有一個也經過他身旁,同樣戴著口罩,漿硬的衣裙噝噝有聲;威爾伯恩坐在一條硬板凳上,仔細地聽著:有一會兒工夫他的心臟似乎離開了他的身體,在遠方緩慢而有力地持續跳動著,留下自身罩在寂靜的球形物體中,在這圓狀的虛空里唯有記得風聲的低吟,唯有聽見橡膠鞋底的吱吱聲響;最後,那位護士終於在板凳邊停下腳步,過了片刻他才抬起頭來。
「那你就拿刀來,把它從我身上割去。全部割掉。往深處去,這就什麼也不會剩,只留下表層來包容冷氣,冷——」她的牙齒隱約地閃現在油燈燈光下,又一次緊緊地咬住下唇,嘴角邊掛上一線血絲。他從臀部兜里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靠近她,但她把頭從他的手下轉開。「好吧,」她說,「我挺住,你說救護車就要到了?」
「別談這個好嗎?」威爾伯恩說,「不談保釋行不行?」
「姓名?」
「誰乾的,我在問?誰做的手術?我要弄個明白。」
「不,」威爾伯恩說,「這絕不會是那種地方。」
「醫好她?」
「行吧,我挺住,可是,你絕不能扣留他。這便是我要求的一切。不是他乾的。聽我說,弗朗西斯——明白嗎,我稱呼你弗朗西斯。假若我在向你撒謊,你認為我會稱呼你弗朗西斯而不叫你拉特?聽我說,弗朗西斯。是另外一個人,不是威爾伯恩那渾蛋。你認為我會讓那該死的連醫學實習都沒完成的蠢貨,用刀在我身上亂戳嗎——」話音停止了,儘管眼睛還睜著,眼裡什麼也見不著了——小魚沒有,連小點也沒有,一切都沒了。可是心臟,他想,心臟。他把耳朵湊近她胸口,用一隻手去尋找她手腕上的脈搏;耳朵還未貼上,他便聽見了心跳,緩慢,仍然有力,不過每次跳動發出一種奇怪的空洞的迴響,彷彿心臟本身已經退後;這時他看見醫生進來(他的臉恰好朝著門口),一隻手仍然拎著那個磨損的皮包,另一隻手上拿一把鍍鎳的廉價左輪手槍,這種槍在任何一家當鋪里幾乎都能找到,而從這槍的成色看,還該繼續躺在當鋪里,他身後緊跟著那位美杜莎式的灰面孔女人,肩上裹了條披巾。威爾伯恩立即起身走向醫生,已經伸出手去接皮包。「這一次會持續下去,」他說,「只是心臟——這兒。把包給我。你提的什麼?馬錢子鹼?」他看著皮包一揮,另一隻手一晃,剎那之間從粗壯的腿後面拔出一柄廉價手槍,他還來不及看清,槍已顫巍巍地指向了他的臉,就像先前用那個威士忌酒瓶對付他一樣。
「幹嗎?她不會認出你的。」
「別在意,」他說,「你很快就會撐過來的,然後你——」
「感到不得不嘔吐。」
「我知道。可是那矮個子,那照亮的瘦個子——」
「得啦,沃森,」警官說,「我說你呀,不用擔心。」醫生轉過頭去,幾乎一步也沒停。「抽支煙,大夫?」醫生連話也沒答。他繼續往前走,工作服輕輕拂過。「嘿,別管他,」警官說,「坐下吧,在你陷入麻煩什麼的之前。」威爾伯恩這時看見那道裝了橡膠墊的門往裡打開,接著又不出聲地回過來,給人一副鐵面無情、堅不可摧的虛假印象,因為他即使從這兒也能看清門框只是鏈接在一道邊上,一個小孩,一口氣,都可以把它掀動。「嘿,」警官說,「只管放心。他們會把她弄好的。那是理查遜大夫自己在弄。兩三年前有人送了個鋸木廠的黑鬼來這兒,廠里人玩擲骰子的遊戲,有人用刀片把他肚子劃破了。好啦,瞧理查遜大夫咋辦,把他肚膛打開,割掉壞的部分,把兩節腸子結縫起來就像焊接電管似的,手術一完那黑鬼就回去幹活了。當然啰,他不止長一根腸子,那腸子也不止兩尺長,所以他見勢不對,連口香糖都沒嚼完就朝鎮上跑。可他最後一點兒沒事。大夫會同樣修復她的。弄好了還不一樣嗎?哈?」
「可是,讓我——」
「高爾先生,這滑稽的插曲是什麼意思?」
「好。」跟去當然很好。也許一口氣就可以辦到的,可當他把手扶上門時卻發現他全身的重量也推不開,他彷彿一點兒也使不上身體的重量,那道門真像是一塊陷進牆壁的鐵板;幸好這時,門忽然在他面前開了,他看見護士的手、手臂和那張手術台;有人指給他看夏洛特的軀體,那形體難以理解地平攤在一張布單下面。弧光燈關掉了,輔助台已經推到屋角,只剩一盞穹頂燈還亮著,還有一位護士——他記不全她們四位——正在洗手槽邊擦乾手。但是,這時她把毛巾扔進盆里,然後從他身邊走過,也就是說,她進入他的視線接著又出了他的視線,不見了人影;靠近天花板的什麼地方有一架鼓風機或是排氣扇,還在轉動,但是看不見,至少是隱蔽的、掩飾著的;他走近手術台,護士伸手翻開布單;過了一會兒,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往回看看,一面痛苦地眨巴著發乾的眼瞼,看見警官站在門口。「現在結束了,」他說,「他可不可以抽支煙?」
「別動!」醫生叫道。
「高爾先生,這個人並非以謀殺罪起訴,你是知道的。被告人。」這時,年輕的胖胖的律師站起身,他既沒有老法官的便便大腹,也不具備律師的清秀面孔,起碼還不到時候。
「當然,大夫。」警官說。
「是的。」另一個人說,幾乎失去了耐性;醫生這才留意到了,只有這一次。「醫院,你快打電話,或者——」
「他沒帶武器,法官大人。」法警說。法官轉向地區檢察長,微微地有些顫抖,身子單薄的老法官也經不起這個意外。
這一次,醫生和那個名叫哈里的人一起走出房門,到了黑洞洞的門廊,站在仍然充滿看不見的棕櫚扇葉碰撞聲響的風裡。醫生手裡拿著威士忌——一品脫裝的酒瓶里還剩一半;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酒瓶在自己手裡,也許他以為朝身邊看不見面孔的那人面前揮動的不是酒瓶而是他的手。他說話的聲音冷峻、準確而又確信無疑——有人會說這個清教徒就要做他非做不可的事,因為他read.99csw.com是位清教徒,也許他自以為這樣做是為了捍衛倫理和他所選擇的職業的尊嚴;但事實上,他這樣做是因為,儘管不算老卻相信自己太老了,不該管這事,不該被人半夜叫醒,還睡得糊裡糊塗的就生拉活扯地捲入了這樁由野性激|情釀成的事;這檔子事在他還年輕、還配得上乾的時候錯過了,對此損失,他相信自己不僅已經心安理得,而且還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有理和慶幸。
一天——快到日落的時候,這之前他不明白怎麼會沒注意到它,它在那兒已經二十年了——他看見河對岸接近大海的地方,在僅有一層樓高的低平河界那邊,立著一個混凝土結構的急救船的船殼或船體,一九一八年始建卻一直未能竣工,從來沒有移動過,多年來底部已經潰爛,老擺在河口水光蕩漾的泥地上,一條晾衣細繩懸在甲板之間。這時,夕陽已經落到它背後,他已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是第二天清晨,他發現斜著伸出的爐子煙筒輕煙裊裊,看得清飄動在清晨海風裡晾著的衣服的顏色;後來,又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他相信那是個女人,正在從繩上收取衣服,他還看清了那手勢,她把衣夾一個又一個含在嘴上;我們早要知道那地方,也許會在那兒住四天,可以節省十元錢,他心想,四天,也許不止四天,可能不止。一天傍晚,他看見一隻平底小漁船划到岸邊,一個男人扛上一束長長的魚網爬上梯子,把網懸挂起來,那景象有如童話一般;他還看見那男人在朝陽下補網,坐在船尾,網放在膝頭上,太陽照在茶褐色的魚網上,五光十色。他站在窗邊,看著月牙出現,一夜又一夜地逐漸變圓;他站在慘白的月光下,看見下弦月逐夜虧損;一天下午,他看見在河口處,政府站的細桅杆上飄揚著旗幟,一面高過一面,映襯在低平的浮著鐵色雲層的天空中;當晚,河道外面的浮標徹夜嗚咽呻|吟,不時還發出吼叫,窗邊那棵棕櫚,扇狀葉片碰撞個不停;黎明前夕,在尖聲高叫的迅猛暴風中,一場颶風的尾巴掃過。不是颶風本身,它奔騰橫掃的地帶在墨西哥海灣的什麼地方,這裏只是它的尾巴;但它這順道一掃,掀起十英尺高的濁黃色浪潮,長達二十小時遲遲不退;它狂暴地穿過野棕櫚,把扁葉搖曳得不住地發出干沙沙的嘶叫;它還憤怒地掃過牢房的屋頂,一連兩夜他都聽見海浪洶湧,拍打著防波堤發出巨大的轟鳴,浮標在漆黑的夜裡也在海浪吼叫的間隙格格有聲;他彷彿還聽見高卷的惡浪在哽噎住叫喊之後爆發出更尖厲的怒吼;暴風過後大雨襲來,一直下到次日黎明時分,這才削減了怒氣,順著東風向低平的土地推進。越到內陸地區,風雨越是平和,變成了夏天的一陣銀色細雨,飄灑在濃郁的裝飾性樹木之間,飄灑在修剪齊整的草地上;在他的想象里,草地一定是修剪過的,就像他曾坐在那兒等候的公園,甚至有時候還會有孩子的保姆出現,最好的景象,最難忘的情景;甚至很快還會立塊墓碑,在恰當的時刻,壘上黃土、行過儀式之後,碑上什麼也沒有;墓地靜穆蔥蘢,修剪平整,屍體,蓋在抽花刺繡的單子下面的形狀,扁平而又瘦小,雖然有重量但抬在兩個男人的手裡又彷彿沒有任何重量,一旦入土卻在重如鐵般的泥土下安息。他想,不過,那不可能就是人生的全部,不可能是。虛度。不是指肉體的浪費,肉體向來不計其數。為了保全國家、捍衛那些格言,人們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發現了這一點:只要國家得以保全,為其捐軀就是值得的。但是記憶,毫無疑問,記憶獨立於軀體而存在。不過,這也是錯誤的。因為記憶不會知道自己是記憶,他想,記憶不會知道它記憶的是什麼。因此,古老的軀體必然還會存在,它脆弱可摧,還會引起記憶興奮。
「也許你能告訴我理由,」威爾伯恩說。但是,對方沒有回答。他從胸口的兜里掏出一塊潔白的手絹,仔細地揩了揩面孔。這時,威爾伯恩注意到從海上吹來的晨風已經停息,積雲點綴的明媚天穹和大地彷彿是一個空虛的球體,一片虛無,無論此刻在刮什麼風都不足以彌補,只能是隨意地在球體內飄來盪去,沒有規律,不可預料,來無蹤影,去無方向,像空曠的平原上一群脫韁的野馬。里頓邁耶朝門口走去,把門敲得格格響,沒回頭瞧一眼。看守出現,把門開了。他不會再回頭望一望的。「你把錢忘了,」威爾伯恩說。對方轉過身,回來拿起那一紮整齊的鈔票。過了一會兒,他直瞪著威爾伯恩。
「在那位丈夫拿了槍或別的什麼衝進來之前,我最好領他離開這兒,對不對,醫生?」警官說。
「我不知道,」威爾伯恩說,「行,謝謝。這些就行了。」可是,他並不太在行。咖啡太淡,過甜又燙,燙得沒法進口,甚至不敢伸手去端,似乎具有一種熱力永不減退甚至自身還會恢復熱量的本事;於是,他把盅子放在小凳上,坐在小床邊看著它冒氣;他自己沒有意識,卻已擺出了一副難以忘懷的受苦受難的姿態,低著頭彎下腰,不是沉入了悲哀的思緒而是全副身心關注著眼前的殘羹剩飯,一根骨頭,一根骨頭也需要守護,不擔心高貴的人去爭而怕平輩的人去搶,不論是保護者或被保護者,賤民賤狗也會一樣,甚至會猛叫猛撲地在泥地里同主人爭搶。他憑自己的經驗把布袋裡的煙絲倒在打皺的紙上,完全不記得曾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見過這程序,應該這麼做,不無驚慌地看著煙絲在窗口吹進的微風中飄飄揚揚地撒向紙外,他轉過身來遮掩捲紙的時候發覺手竟然開始顫抖,雖然這與他的手全然不相干;他把煙口袋小心放到一旁后,眼神專註地看著煙絲彷彿是籽粒一般卷進紙里,又用另一隻手來幫忙,這時發覺雙手都在戰慄,紙突然在兩手之間破裂,幾乎聽見啪的一聲響。他的雙手這時更是抖得厲害;他在第二張紙上布煙絲,用了全副心思,根本沒去想抽不抽煙,一心只想捲成一根煙捲;他有意地把兩隻胳膊抬高,高過膝頭,高到與他憔悴的沒刮過的面孔齊平的地方,兩手捏住捲煙紙讓顫抖停止下來。但是,等他兩手放鬆再把煙絲卷進紙里的時候,雙手又開始顫抖,不過這一回他沒有住手,小心翼翼地直把煙絲往紙里裹,也不顧煙絲從紙的兩端紛紛往下撒落不停;卷好后他只好雙手捏住兩頭,當他用舌頭去舔紙時他的頭彷彿接觸到了同樣無法控制的震顫;這時他坐下來,望了一會兒自己的成果——弄壞的紙卷里撒掉了一半煙絲,而且捲紙已經汗濕,無法點火。拿穩火柴棍也需要用上雙手;他吸到的不是煙而是一股熱氣,實實在在的熱氣直鑽他的喉嚨。儘管如此,他右手拿住煙捲,左手伸去扶住右手腕,還是又抽了兩口,在煙捲迅速燃到另一端之前,又再抽了一口才扔在地上;正當他伸腳去踩時,這才想起並注意到,他還打著赤腳。他讓煙頭燃著,回過頭來坐下,帶著絕望的目光望著那一盅咖啡,在這之前他不曾表露過這種神情,也許還沒有開始感受絕望的滋味;他端起盅子像剛才雙手捏住煙捲那樣,一隻手扶著另一隻手腕;口盅端到嘴邊,他把心思集中在咖啡而不是喝咖啡上,因此也許忘了咖啡太燙不能喝;略微有些震顫的手端著口盅,嘴邊碰上仍然發燙的杯邊,吞一口縮回一次,一邊眨巴著眼睛,眨幾下又吞一口;咖啡潑濺出杯外,潑到地板上,潑到他腳上和腳踝上,彷彿是一把細針或細冰條子扎了上去;他一雙眼睛又開始眨巴個不停,乾脆把口盅放回小凳上——他仍需要用雙手去接觸小凳子——,重新把咖啡盅放回凳上;他坐在杯子旁邊,弓著身子,不斷眨巴那粗糙發乾的眼瞼,這時他聽見樓梯上響起兩人的腳步,可是這一回他沒有抬頭去張望;他聽見門開了隨後又一聲碰撞,然後他才抬頭環視,卻看見一身雙排扣的外套(這一件是棕灰色的),衣服上方的面孔剛剛刮過,可也是一臉無眠的倦容,(威爾伯恩)心想:他有更多的事要照料,而我只是等待。他一接到通知就必須離開,還得找個人看管孩子。里頓邁耶提來一個包——一年前從實習生宿舍的小床下拿出來的,先後到了芝加哥、威斯康辛、芝加哥、猶他、聖安東尼奧,最後又回到新奧爾良,現在提到了監獄;他走到跟前把包放在小床旁邊。但是這並沒有完,那隻露在灰色的光滑袖口外面的手現在伸進了上衣。
「姓名?」他問。
「會有人通知你的。」桌邊那人頭也不抬地重複了一遍。
「行啦,」法官說,「把他帶到我的議事室去。一直關到天黑之後,再叫他出城。陪審團的先生們,你們發現犯人如所控告的有罪,所以請提出你們的評判並附上判決,判他到帕奇曼的州勞教所服重勞役不少於五十年。你們可以休會了。」
監獄頗有些像那家醫院,不同的是這兒是兩層樓,呈正方形,周圍沒有夾竹桃樹叢。但是這兒有棕櫚,就在他的窗外,長得高大些但形象更加醜陋。當他和警官一道從棕櫚邊走過進入監獄時沒有颳風,棕櫚扇葉卻平白無故突然狂亂地搖曳起來,彷彿是受了驚嚇似的;夜裡還有兩次,當他站在窗前,攥住鐵柵的雙手不時交換,手掌心攥出了汗水,鐵柵攥得發燙,這時,棕櫚扇葉也莫名其妙地突然搖曳,嘩嘩地響了一會兒。當河裡的漲潮退去的時候,他聞到了那氣味——牡蠣殼、河蝦頭在低洼鹹水里腐爛的酸腥味,還有雜草亂麻和陳年淤積的爛泥發出的腐臭。晨曦開始呈現之際(他已經聽了很久撈蝦船紛紛出海的喧鬧),他看見那座弔橋突然橫亘在淡白色的天空,橋上有通往新奧爾良的鐵路,他聽見一列從新奧爾良開來的火車,先是突突直冒濃煙,再看見火車緩慢地像玩具似的爬過橋面;扁平的太陽已經透紅,把一節節高兀的車廂映襯得粉紅粉紅的,彷彿是用來點綴糕點的稀奇陪襯。火車開過去之後,煙氣也成了粉紅色。窗邊的棕櫚開始發出低沉連續的干沙沙聲響,他感到清晨從海上徐徐吹來的涼風,充滿了清爽宜人的碘鹽鹹味,蓋過了雜酚油、煙草唾沫和嘔吐物的氣息,低洼平地發出的酸腥味也消散了;這時,隨潮變幻的海水瀲灧生輝,無數雀蟮在漂浮的渣滓垃圾之間緩緩地蕩來蕩去。這時他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接著,監獄看守端著一盅咖啡和一塊工廠製作的咖啡糕點進來。「你還要別的什麼嗎?」他問,「來點肉不?」
「那麼,高爾先生,你就不必另提理由了。我會指示陪審團——」這一次,場內不再有任何嘆息聲,威爾伯恩聽得見抑制的唏噓;接著,幾乎是一陣喧嘩,當然聲音不高read.99csw•com,沒高揚得起來,小木槌敲擊桌面,法警這時也在嚷嚷什麼,場內猛然響起踏地的腳步,人們騷動起來;有一個人大喊:「一點不假!干吧,殺了他!」這時,威爾伯恩看見了它——一件灰色的雙排扣上衣(同一件)正不斷往審判席移動,他看見那張面孔,一副怒不可遏的面容;這個人未經任何警告就被置於一種錯誤的受苦境地,這種苦難對他是不適宜的,這時他心裏一定在嘀咕:為什麼落在我頭上?為什麼?我有什麼錯?我這輩子做了什麼錯事?他直往前去,停頓了一會兒便開始大聲說,他的聲音打斷了人們的喧嘩:「法官大人——敢請本庭——」
「不行。」護士說。
「是的,過一分鐘咱們就會聽見。讓我——」她又一次從手帕下把頭轉開。
「對不起。」威爾伯恩說。
「他倆行,」警官說,「而且,他們是拿錢幹活的。別擔心。」
「嘿,」威爾伯恩細聲地說,有些嘟嘟噥噥的。「你幹嗎不給我戴上手銬?幹嗎不呢?」
「也許我感到抱歉是因為你對此束手無策,而且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任何人都知道。但那於事無補。我要是那樣做,會有所幫助,但幫助不大。問題是我不能那樣做,而且我知道為什麼不能。我認為自己確實知道,我只是還沒——」他也住嘴了。他平靜地說:「我很抱歉。」對方不再顫抖了,他也同樣平靜地說:「所以,你不願離開。」
「願意,法官大人。」年輕律師回答。
「這兒是你的衣物,」他說,「我已經為你辦了保釋,他們今天上午就會放你出去。」那隻手伸出來,向小床上扔出一紮鈔票,整齊地摺合在一起。「這同樣是三百元錢,你曾經拿上這個數繞了個大圈,最後反過來得到鈔票。這會讓你去很遠的地方。總之是夠遠的。比如墨西哥,如果你謹慎些,你也許能在那兒的某個地方隱姓埋名過下去。不過,就是這些,懂嗎,不會給你更多。」
「我痛,上帝,他在哪兒?他去了哪兒?叫他給我點什麼。快。」
「那麼,想想我吧。」里頓邁耶說。
「敢請本庭,」里頓邁耶說,「我只想提出一個——」法官抬起手示意,里頓邁耶住口了。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面容冷靜得像件雕刻品,有些類似哥特式大教堂的雕刻面孔,暗淡的眼睛也帶有類似的沒有眼珠的大理石刻像的茫然神情。法官直瞪著地區檢察長,現在該檢察長展現他的律師面孔了,他十分的警惕,萬分的機警,腦子裡隱秘而又神速地打著轉兒。法官又轉向年輕的律師,肥胖的那位,直愣愣地盯著他。然後,他瞧著里頓邁耶。「本案已經了結。」他說,「但你要是還想陳述什麼,你可以講。」這時,里頓邁斯朝證人席走去,場內一片靜寂,屏息靜氣,威爾伯恩只聽見他自己的和站在他身旁的年輕律師的呼吸。「本案已經了結,」法官說,「被告正等候宣判。你就在那兒講吧。」里頓邁耶止步了,他的目光沒有投向法官,沒有投向別的任何東西,他面色冷峻,充滿正氣,憤怒無比。
「弗朗西斯·里頓邁耶。」接著,他告訴了地址。自來水筆滑動,乾淨利落,唰唰有聲。這會兒我無法吸入的是這自來水筆了,威爾伯恩想,「我可以——」
「行,可是,上帝,別碰我。我周身像團火。哈里,不是痛,只是像團火,千萬別碰我。」於是,他跪在床邊;現在她的頭不再轉動,她的嘴唇與他的嘴唇靜靜地接觸了一會兒,他感到既乾燥又發燙,更帶上一絲兒血腥的甜味。然後,她用手推開他的臉,她的手也一樣乾燥發燙;他聽見了她的心跳,跳得有點兒過快,有點兒過於有力。「上帝,咱們快樂過,不是嗎?玩性|愛,編織東西,生活在冰天雪地,走在遍地的雪裡。我現在想的就是那些。那就是我現在抓住不放的東西:雪地,寒冷,冰天雪地的日子。我不痛,只是像團火,只是像——現在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快!」她又開始轉動頭顱。他從跪著的地方站起身來。
「不用。」護士說。布單下不再有任何特定的形體,移上擔架時彷彿沒有重量。擔架滑輪又開始轉動,吱吱地滑到門口,警官站在那兒,這時把帽子拿在手上。然後,擔架推出去了。有一會兒他還能聽見,過後便聽不見了。護士把手伸向牆頭,按鈕咔嚓一聲,鼓風機的嗡嗡聲停止了。彷彿它與牆壁撞了個滿懷,一下便被深沉的寂靜隔斷;這寂靜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他像是掉進了海洋,毫無依傍,任海浪衝著他翻滾打旋,隨波逐浪衝去,他不斷痛苦地眨巴著粗糙發乾的眼瞼。「走吧,」護士說,「理查遜醫生說,你可以喝一杯。」
「你瘋了?」醫生叫道,「神經不正常?」妻子望著他,捲曲的頭髮下面露出一張冷冷的灰色面孔。
「沒錯,是害了她!誰乾的這事兒?」
「你是不是想支持他,幫他幫到最後一刻?我一點不覺奇怪。我還從沒見過人們在一起干蠢事的時候會各顧各的。」她又一次對威爾伯恩說話(但沒有朝向他),突然而又冷淡,讓他一時弄不明白是在針對自己。「我猜想,你還沒有吃任何東西。我去把咖啡熱一下。你也許需要吃點什麼,到時候才好同他和那些人了結你的事。」
「我很抱歉,」威爾伯恩說。他真要能說出理由就好了,威爾伯恩想,也許我就會的。不過,他知道他沒有。然而,在六月的最後幾天到七月開初的那段時間,他還時常思索這個問題:在黎明時分,當他聽著撈蝦船從近海河岸駛向海灣時發動機發出轟轟聲響;在清晨涼風吹拂的短暫時刻,這時太陽還遮在他背後;在漫長的充滿黃銅色陽光的午後,當斜陽透過瀰漫著鹽水的空氣端直地照到他的窗戶,攝下他的面孔、上體和他扶住窗柵的身影。他甚至又逐漸能夠睡覺了,有時發現自己竟然在雙手交替地扶著汗濕的窗柵的當兒就睡著了。然後,他打住思緒,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打住的;他甚至忘記了里頓邁耶的來訪,忘得一乾二淨。
「不!」醫生叫道。「我是醫生,他不是。他想當個合格的罪犯也不夠格!」這時灰面孔女人突然對威爾伯恩說話,而他一時還不明白是在對他說:「皮包里有什麼可以醫好她的嗎?」
「能。可是你走。趕快。我們還有足夠的錢讓你到達莫比爾。你到了那兒趕快消失掉,他們沒法找到你。走!看在上帝分兒上,趕快遠遠離開這兒。」這次她一住嘴,一股鮮血就直迸出來,流了她一滿下巴。他沒有立即走開。他在回憶幾年前讀到的歐文·威斯特寫的一本書,書中談到有個穿粉紅舞衫的妓|女,她喝了鴉片酊,牛仔們輪流扶著她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讓她的雙腳一直不離開地面,以此讓她繼續活著;他一邊回憶又一邊忘掉,可這麼做幫不了任何忙。他開始朝門口走去。
「你早就該想到這點!」醫生仍然瞧著威爾伯恩,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裡仍拿著手槍,一面笨手笨腳地把皮包解開,掏出聽診器,然後,他向前湊了湊,把頭埋在皮管之間,拿著手槍彷彿又忘了手槍,因為他實際上已把槍放到床上,手按在槍上沒意識到那是手槍,只是支撐著往前湊近的體重;到這時,屋內安靜下來,人的怒氣也消了;威爾伯恩現在能聽見醫生的妻子在廚房爐灶邊的動靜,又能聽見黑夜裡的風在嬉笑,在嘲弄,持續不斷,有意無意,甚至他彷彿聽見了棕櫚枝葉在風裡搖曳碰撞時發出的狂野而又乾燥的聲響,不一會兒,他聽見了救護車,最初的模模糊糊的不斷升高的尖嘯,還在遠處,在村莊那邊的公路上;就在這時那婦人端著一杯東西走了進來。
「但願我能同你了斷。我感到——」
「你認為是那樣。」
「是的。」威爾伯恩說。我要能去那裡多好,如有必要我能勝過他,我去那裡多好。因為我知道,我會知道。不用說,他們不知道。
「我不許誰來胡纏!」他叫道。「這個女人就要死了,這個男人必須為此受罪。」
「行,我走。可是,你得挺住。你必須堅持一長段時間。你能行嗎?」
「對,從那兒你能望見我。」他四下張望,看罷走廊又瞧各處的門。「我要是難受要吐,你知道我該去什麼地方?」
「會有人通知你的,」他對警官說,沒有抬頭,還在不住地寫。「就這樣。」
「我不是為了你而這樣做,」里頓邁耶說,「你那該死的腦袋裡別這麼想。」他說完之後便去了,門哐啷一聲關上。那神情里絲毫沒有閃現出理解,過於沉靜了,容納不下理解,那只是一堆混亂而已。毫無疑問,他想,在新奧爾良的最後一天。他答應過她。她說過,不能怪那個笨蛋雜種威爾伯恩,於是他向她做了承諾。原來如此,那就全明白了。這已經靜靜地形成模式,將會長久留在那兒,讓他看著它流動,消失不見,永遠退出記憶;於是唯有記憶能夠長久,不可磨滅,只要還有肉體存活供它玩弄。這時,他就要想明白了,並且形諸語言;現在不用著急了,他朝著窗口,小心地捧著那已打開的小盒,拿一張捲煙草的紙包緊那藥片,用拇指和另一根指頭使勁地捏那藥片,仔細地將它頂在一根鐵柵桿的下面部分,把它捏成粉末,一點不漏地倒進小盒裡,再用捲煙紙去擦鐵柵欄;末了,把盒子里的藥粉倒到地板上用腳踏踩,踩進塵土和油膩里,直到藥粉無蹤無影,再燒掉那捲煙紙,才又回到窗邊。他站在那兒,等著,這樣等著也好,直等到那個唾手可得的時刻。這時,他看見那邊混凝土船殼裡亮起一盞燈,就在船尾部的舷窗口,這是幾周來他稱之為廚房的地方,彷彿他居住在那兒;這時,棕櫚葉片發出低微的聲息,河岸邊開始吹起淡淡的微風,吹來沼澤地和野茉莉的氣味,再繼續向死寂的西面吹去,朝天空揚向閃爍的星星;已經是入夜時分了。原來,不僅僅只是記憶。記憶只佔一半,記憶是不夠的。他想:記憶一定得存留在什麼地方。也的確有虛擲的年華。不只是我。至少我不認為只是我。希望我不是單獨指我,讓它指每個人,想到那身體,記起那身體,健壯的大腿,那雙喜歡做|愛和製作東西的手。看來那麼少,想要的那麼少,要求的也那麼少。既然人生總是在朝著墳墓爬去,到了老態龍鍾苟延殘喘的地步,連心甘情願地接受失敗都不配,而只不過在沿襲慣例而已,甚至獲准接受失敗才配沿襲慣例——這呼哧呼哧喘氣的肺部,這老出毛病的肚子,是無法享受樂趣的。然而,記憶畢竟存活于形體,哪怕它再老態衰敗:現在,他追索的終於到了手,簡單明了,清澈見底,再不會失去;棕櫚葉片搖曳,沙沙有聲,在黑夜裡既狂躁又委頓,可是他能夠面對,他想:不是能夠,而是願意,是想要。說到底還是要有一副皮囊,不管它多麼老態。記憶要是存在於肉體之外就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麼;因此,當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九-九-藏-書就喪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個記憶都得終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
「我清楚。」
「讓她死吧。讓他倆都死。但是,別死在這幢房屋裡,別死在這個鎮上,趕他們離開這兒,讓他們彼此動手開刀去,是死是活由他們的便。」這時,威爾伯恩看見醫生顫巍巍地把槍對準他妻子的面孔,就像剛才對準他一樣。
「我謝謝你,」威爾伯恩說,「我真的很感謝。明白吧,我就是喝不下去。」
「有。」
「你不願那麼干,」他說,「你不願意。」
「你搞砸了,不是嗎?用把刀子。我這人很老套,舊的路數還適合我。我不要變花樣。」
「我沒覺得有此必要。考慮到他——」
他站立不動。他呼吸困難,但還是站住不動,用一隻手扶在門框上,雖然腳已經提起來要退第一步;那雙眼睛睜大望著他,儘管仍然毫無知覺能力。接著他看見自我意識開始萌動,像在觀察一條魚在水裡往上升——一個小點,一條小魚,動靜繼續擴張,剎那間,看見的不是水池而是整個水面的知覺。他連邁三大步走到床前,速度很快但腳步很輕;他把一隻手平放在她胸脯,輕聲、沉穩又堅持地說道:「不,夏洛特。還不到時候。你能聽見我說話吧。穩在那兒。穩在那兒,現在沒事了。」話音很輕,口吻急切,出於需要而很包容;似乎離別只是道別的後續,再見不是離去的前奏——一旦時間在握。「那就對了。」他說,「穩在那兒別動,現在還不是時候。時候到了我會告訴你。」這時她彷彿聽見他在什麼地方說話,那條往上升起的魚又立即變成小魚,接著又化為一個小點;下一瞬間,那雙眼睛又變得空虛漠然。只是他喪失了她。他仔細觀察:這一回那小點迅速擴大,快得看不清小魚,只見黃色目光里有個敏感的瞳仁旋渦在不停地朝黑暗處旋轉,他看見那黑影不在肚腹上而在那雙眼睛里。她的牙齒咬在下唇上,轉動了一下頭顱想要撐起身,竭力擺脫他平放在她胸脯上的手。
「嗯,」威爾伯恩說,「你剛才告訴過我了。」因為他們畢竟,他想,是有身份的人。他們一定會守身份。他們比我們更堅強。超出了這一切。超出了低級趣味。他們不必希冀更多的,堅守醫生的身份就夠了。這時,第二位醫生,也許是外科醫生,就是揮動自來水筆的那位,從辦公室出來沿走廊而去,他穿的制服也在身後發出呼哧呼哧的暗笑似的聲響。他沒有瞧威爾伯恩一眼,甚至當威爾伯恩望見他的面孔,並連忙起身朝他走近想要同他講話的時候;警官這時也匆忙起身,忽的一下站起來。醫生只稍微頓了一下,轉過頭來從眼鏡片背後沒好氣地朝警官投去冷冷的一瞥。
「你謀害了她。」他說。
「是。」威爾伯恩說。擔架穿過門廳,也以同樣的方式被吮吸而去;現在,這個瘦長的男人到了門廳,拿上一隻電筒;暗笑似的夜風還在耍鬧,嗖嗖地衝出了敞開的門,像一隻觸摸的手把自己的重量搭在他身上,他穿入風中,靠在風上。前面是門廊,有階梯。「她很輕,」威爾伯恩急切地細聲說道,「近來她輕了不少。我能夠背她,要是他倆——」
「這是誰?」法官問。
「難受要吐?」
「法官大人,我完全服罪。」威爾伯恩說,他又聽見背後發出的唏噓嘆息,聲音更高,但這時法官拿起像小孩玩耍的小木槌梆的一聲敲響了。
「好吧,」他說,「我現在就走。但是,記住。這以後你得自己挺住。聽見了嗎?夏洛特?」那雙黃色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他,她已鬆開咬緊的嘴唇;正當他沖回床邊的時候,他聽見前門口有兩個聲音蓋過了風的嘻嘻低吟,在門廊里——小腿粗壯的醫生,聲音高亢得幾乎刺耳,幾乎震破耳膜;那個灰撲撲的蛇發女人,聲音冷淡平板,男中音高度,比那男人的聲音更有陽剛氣;在風聲里他倆的聲音沒法一致,像兩個鬼怪在莫名其妙地吵鬧,他(威爾伯恩)聽得見他們同時又聽不清他們,因為這時他正俯身去觀察夏洛特,她的頭不再轉動,在鬆弛的出血的嘴唇上方那黃色的瞳孔已經分散。「夏洛特!」他叫道,「你現在不能回去。你感到疼痛,你在疼痛。疼痛不會放你回去的。你能不能聽見我。」他迅速用手連續拍打了兩下她的臉。「夏洛特,你感到疼痛。」
「我會打電話的,不用你擔心!」醫生高聲說。他現在踏上了門廊下的地面,已經在黑夜的強風中行動,而且突然邁開了常坐不動的笨重雙腿開始小跑。「諒你不敢逃跑,」他朝身後叫道,「諒你不敢一試!」他仍然拿著手電筒,威爾伯恩看著手電筒光搖搖晃晃地朝夾竹桃樹籬邊向前照去,彷彿這微弱的螢火似的光亮也在黑暗中同無情的強勁大風拼搏。威爾伯恩一邊看著一邊在想:他沒有忘記手電筒,但很可能他這輩子從未遺忘過任何東西,卻偏偏忘了他曾經真正活過,至少生下來是條活的生命。想到「活」這個字,他意識到自己的心臟,彷彿在他自己提醒之前,無限的惶恐只是在等候。晃動的光線穿過樹籬終於消失不見了,他眨巴著眼睛,也感受到了那強勁的夜風;他在夜風中不斷眨巴眼睛,想停也停不下來,我的淚腺出了問題,他想,同時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艱難地怦怦跳動,像是在抽吸沙粒而不是血液,不是液體,他想。用力抽吸吧,我想這隻是風的緣故,我沒法吸進這風;不是我不能呼吸,而是我得找個別的地方去呼吸,因為我的心臟顯然能夠抗拒一切,一切的一切。
「不。」他平靜地說。桌邊那人又一次埋頭去看那張卡片,握著筆的手伸過去又寫起來。
「可是,我不——」威爾伯恩說,「我就算一死又怎能幫助——」這時,他相信自己明白了。他說:「等等。」里頓邁耶已走到門邊,手已搭上門,還是停下來回頭一望。「那是因為我已經疲憊不堪,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快吞下去。」對方瞧著他,遲遲不語。「我感謝你。我真的很感謝你。換了是我,但願我也能明白,會為你做同樣的事。」之後,里頓邁耶搖了搖門,一副永遠正確的面孔,又望了一眼威爾伯恩。看守露面把門開了。
「我在挺住。我挺住你才好走。趕在他們到達之前離開。你答應我要這麼做的。我要看著你走開。我要看著你。」
「胡說,喝下去。」
「會通知他的。」這時,桌邊的人才抬起頭瞧他;那人戴副眼鏡,鏡片背後的瞳仁略微有點扭曲,說話不帶一絲兒人情味。「你做何解釋?手術器械不幹凈?」
「成功了。我知道。確實成功了。」
「不。」桌邊那人仍然沒有抬頭。
「法官大人,我們認為可以定為謀殺罪。」
「夏洛特·里頓邁耶。」
「不談!」里頓邁耶情緒激動地說,「從這兒滾開。我給你買張火車票,送你去——」
「我能不能——」威爾伯恩說,「你要不要讓我——」筆停住不動了,但那人更長時間地瞧著卡片,也許在讀他寫下的內容。之後,他才抬起頭來。
「謝謝你,」威爾伯恩說,「我吃不——」可是她自己已經去了。他正想說「等等,我領你去」便打住了,忘了——甚至沒想到她比自己更了解這兒的廚房,因為她是房東;醫生經過他身邊走向床邊的時候,他趕緊讓開身,隨後又跟在醫生後面,看他把皮包放下,這時彷彿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拿著槍,他望了望四周想找個地方把槍放下,現在想起來了,他轉過還沒有梳洗的面孔,大聲說道:「不準動!諒你不敢動!」
「拿出你的聽診器吧,」威爾伯恩說,「我現在想到什麼了,但是我們也許得先等一會兒。因為她還會再一次蘇醒過來,對不對?還會迴光返照一次。當然,她會的。動手吧,把聽診器拿出來。」
「小姐?」
「我現在還不收他吧?」警官說。
他橫過門廳走到卧室門口,仍然沒有任何聲息,除了風(有一扇窗,框格沒裝嚴實,黑夜的風在那兒嗡嗡低吟,但沒有進入,不想進屋,也沒有必要)。她仰面躺在床上、雙眼閉著,那件睡衣(她從未有過睡衣,這是第一次穿上)在她的胳膊下邊纏繞在一起,肢體沒有伸展,沒有放鬆,相反有一些緊張。屋裡充滿風的低吟,卻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不一會兒他似乎覺得這低吟來自油燈本身;油燈放在床邊一個倒置的裝物箱上,吱吱響的昏暗燈光照在她身上——腰身比他預料的、相信的更加窄小,大腿平直,沒了線條,肚臍與修過陰|毛的地帶之間,肌肉鬆弛下陷,略微有些紅腫,別的看不出什麼,沒有不可抹去的侵蝕的黑影,沒有死亡潛入給他戴上綠帽的形跡;看不出什麼,但確實有問題,他不忍心去看他自己的綠帽行為的陰影,只好俯視他自己闖入而引起的看不見的懷孕形態。這時,他感到難以呼吸,開始往門外退,但是已經晚了,她躺在床上已經睜開眼正看著他。
「等我叫個護士來問問。」
「是嗎。可是,你想想一個像醫院這樣的地方。你隨處一看都擠滿了病床。而且,床上的鄉親們一個個都平躺著,誰也不能干擾你。而說到底,醫生護士不都是人,男人女人。個個都怪精明的,挺會照顧自己的,要不然誰還願意當醫生護士。你知道這是咋回事。你有啥想法。」
「是的。」里頓邁耶說。他說完便轉身走開了,他的面孔還是同往常一樣,鎮靜而又惱怒;這個人一貫正確卻並未從中得到安寧。
「你第一次嘗試?」
「我認為沒必要那樣做,法官,」陪審團的領頭人說,「我認為我們都——」法官轉身朝向他,這位瘦長的老人氣得發抖:「你們休會了!你們想蔑視本庭不成?」不出兩分鐘,陪審團便散去了,只消法警替他們開門又關門的工夫。外面的喧囂還在持續,聲浪此起彼伏。
「輕一點兒,」他說,「別驚擾了她。她不——」
「嗯,我不知道。也許我可以到那邊門口,站在那兒抽。」
「被告人願不願意接受本庭的公斷?」法官問。
「他們就來。但現在你必須忍住痛。你這陣子痛得厲害呢。」
「我以為你說過,要由你來穩住的。」
「你去吧,我就待在這兒。我不會離開,你是知道的。」
「我先把這些放下再去吧。」看守從襯衣里掏出一個裝煙的布口袋和幾張紙。「你會捲煙嗎?」
「現在你可以進去了。」她說。
「第一次成功了?不過你也不會知道。」
「我是弗朗西斯·里頓邁耶。」里頓邁耶說。這時場內又爆發出喧嘩,小木槌再次梆梆地敲起,法官自己也高聲直叫,想把喧嘩壓下去:「安靜!安靜!再像這樣喧嘩,我就宣布休庭!解除那人的武裝!」
「這就是你的兇犯,」醫生說,「我更願意到了鎮上再正式控告他,一旦我可以控告。」
「你難道不明白這女人快死了嗎?」
「是不是你在管這個人?」他問。
「——新奧爾良,你甚至可以乘條小船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