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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 1

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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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不過是個黑鬼罷了,」南希喃喃道,「可這不是我的錯啊。」
「別啰唆了。」父親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開膛破誰的肚子,南希?」凱蒂問。
「怎麼回事?」我問,「怎麼回事?」
「南希怕黑。」傑森說。
「不去招惹什麼樣的白人?」凱蒂問,「怎樣才算不招惹呢?」
「媽媽想知道你活幹完了沒有。」我說。
「『胡扯閑聊』?」凱蒂說。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父親說。
「我不怕。」傑森說。
狄爾西卧病不起的時候,南希來我們家做飯。我們看見她的圍裙那兒鼓出來了。當時父親還沒有警告傑西不要到我們家來,傑西在廚房裡幫忙幹活,他坐在火爐的後面,黑臉上的剃刀疤痕就像是一條髒兮兮的細繩子。他說南希的衣服下面藏著一個大西瓜——當時可還是冬天。
「也好,沒人煩你了。」父親說,「我希望他待在那兒別回來。」
獄卒割斷了繩索,放她下來並救活了她,隨後便拚命地揍她,用鞭子抽她。她是用衣服擰成繩子自殺的,她本來拴得很牢,可是被捕的時候,只穿了一件裙子,所以沒有辦法把雙手綁起來,雙手還沒有從窗台上鬆開,獄卒就聽見響聲跑了過去,就看見南希懸吊在窗戶的鐵條上,全身一|絲|不|掛。
「我去把南希送過那條巷子。」他說,「她說傑西回來了。」
「南希還沒有幹完活嗎?」母親問,「我覺得,都這麼長時間了,她應該洗好盤子了。」
「一個人很不幸雇了黑人來幹活,那又有什麼辦法呢?」父親說。
「你就是被嚇破膽了。」凱蒂說,「你比弗洛尼膽小,甚至比提普還要膽小,跟黑鬼比更是膽小得厲害呢。」
「我不曉得要做早飯的。」南希說,「我的覺還沒睡好呢。九九藏書
多半時候,我們會直接走過那條小巷,趕往南希的住處,叫她過來做早飯。我們總會在水溝邊停下來。父親警告過我們不要與傑西——他又矮又黑,臉上還有一道剃刀劃破后留下的傷疤——有任何來往。我們就朝她家的房子扔石子,直到南希在門口露面。她把頭靠在門框上,身上什麼衣服都沒穿。
「父親說讓你過來做早飯。」凱蒂說,「父親說了有半個鐘頭了,你必須馬上趕過來。」
「要真是那樣,最好別叫我給撞見。」南希說,「我就站在那兒,只要他一動手摟她,我就砍斷他的胳膊,砍斷他的脖子,開膛破他的肚子,撞壞他的——」
「我敢打賭你喝醉了。」傑森說,「父親說你喝醉了。你是不是喝醉了,南希?」
「好了,他已經走了。」父親說,「你現在沒有什麼好怕的。只要你們不去招惹白人。」
「也許她在等傑西接她回家。」凱蒂說。
「沒幹什麼。她忙完了。」
然而,十五年前的星期一早晨,浮塵四起、濃蔭蔽日的街道上擠滿了黑人婦女。她們將一捆捆的衣服扎在一起,猶如巨大的棉包一樣,穩穩地頂在包著頭巾的腦袋上,連手也不用扶一下,就能從白人的廚房門前一直送到「黑人山谷」棚戶區的黑色洗衣盆內。
「可不是我弄出來的。」傑西說,「那西瓜可不是我給她弄出來的。但是我能把它摘下來,就像以前一樣。」
「幹完了。」南希邊說邊瞅著我,「我已經幹完了。」她還是瞅著我。
狄爾西還在生病,卧床不起。父親警告傑西要離我們家遠點。狄爾西一直生病,久病不愈。晚飯後,我們都去了書房。
「那她現在在幹什麼呢?」母親問。
「誰說我喝醉了?」南希說,「我的覺還沒九九藏書睡好呢。我不曉得要做早飯的。」
「沒有人能勸得住他的。」南希說,「他說過,我把他身上的魔鬼叫醒了,只有一件事能再讓它睡過去。」
「你送南希回家,丟下我一個人?」母親問,「在你眼裡,她的安全比我的安全更重要?」
從那時起,她就沒了滿嘴的牙齒。那一整天,人們爭相說著南希和斯托瓦爾先生的事兒。那天晚上,經過牢房門口的路人都能聽見南希又唱又叫,能看見她的雙手緊抓著牢房窗戶的鐵條。許多人在柵欄旁停下腳步,聽見了她的歌聲與喊叫,聽見了獄卒試圖讓她閉嘴的呵斥。可是她一直沒有住口。天亮前,獄卒聽見樓上傳來砰的碰撞聲與嘩啦聲,上樓查看時才發現南希懸在窗戶的鐵條上上弔了。獄卒後來說,她服的是可卡因,而不是什麼威士忌,因為黑鬼一般是不會自殺的,除非服了大量可卡因。服了大量可卡因的黑鬼就不再是黑鬼了。
「如果你檢點自己的話,就不會有這種事情了。」父親說,「不過,現在一切都好了。如今,他興許就在聖路易斯,興許又娶了一個老婆,早把你給忘了。」
「那個黑人就在這附近,你走了誰來保護這些孩子呀?」
「傑森!」母親喊道。她是喊給父親聽的,從她喊叫的方式就能聽得出來。在她眼裡,父親要做的事正是她最不喜歡的,她知道父親很快就會想明白的。我沒有吭聲,因為父親和我都明白,如果母親及時想到的話,她就會讓我留下來陪她。所以父親並沒有朝我這邊看。我歲數最大。當時我九歲,凱蒂七歲,傑森五歲。
直到那天她被抓起來送去坐牢,我們一直都以為她喝的是威士忌。南希從斯托瓦爾先生身邊經過時——斯托瓦爾先生是銀行的出納員https://read.99csw•com,是浸禮會的一位執事。她開口問道:
「我不是!」傑森說。
南希總是把收集到的衣物頂在頭上,隨手在衣物的頂端扣上一頂黑色的水手草帽。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她都戴著這頂帽子。她個兒高,額頭寬,滿面愁容,牙齒脫落的地方略有凹陷。有時候,我們會一路跟著她走過那條小巷,穿越牧場,注意到她頭頂上的一大包衣服平穩不動,那頂帽子也從不擺動或搖晃,甚至在她上溝下溝或彎腰鑽過籬笆的時候也是如此。她總是四肢著地,爬過豁口後站起身來,繼續向前走去,那腦袋一動不動地向上挺著,頭頂上的一大包衣服穩如磐石,又輕得像只氣球。
過了一會兒,我們不再扔石子,只好回家。當她最後趕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我來不及吃就上學了。
「你也怕黑。」凱蒂說。
「幹完了。」我說。
「我沒有。」傑森說。
「我也去。」凱蒂說,「我跟你去,父親。」
「你啥時候把錢付給我,白人?你啥時候把錢付給我,白人?你有三次沒付給我一分錢了——」斯托瓦爾先生把她打倒在地,但是她還是說個不停,「你啥時候把錢付給我,白人?你有三次——」斯托瓦爾先生用腳後跟猛踢她的嘴巴。治安官把斯托瓦爾先生抓走後,南希躺在地上,縱聲大笑。她把頭轉過來,吐出鮮血和牙齒,口中喃喃說道:「他有三次沒有付給我一分錢了。」
她瞅著我,坐在椅子上,靠近冰冷的爐子,頭上戴著那頂水手的帽子。我又回到書房。廚房裡只有冷冰冰的爐子,你不要以為廚房是溫暖、忙碌與充滿快樂的地方,那兒只有冷冰冰的爐子。所有的盤子都放好了,可沒有人願意這個時候到廚房裡吃飯。
傑弗遜的星期一與其他工作日並read.99csw•com沒有什麼不同。街道的路面早已鋪好。電話公司、電力公司砍掉了越來越多的遮陽大樹——橡樹、楓樹、槐樹、榆樹,為了給拉電線的鐵杆子騰出位置來。這些鐵杆子上掛滿了一束束、鼓鼓囊囊、幽靈一般沒有血色的葡萄。每逢星期一的早晨,小城新開的一家洗衣房的員工就會走街串巷,收攬一堆堆的衣物,把它們放進明亮的專用汽車內。這些積攢了一個星期的臟衣服,如同幽靈一般,消失在刺耳煩人的電喇叭後面。汽車的橡膠輪胎摩擦著瀝青路面,發出了長長的噪音,猶如絲綢被撕裂時發出的聲音。那些恪守著古老傳統仍然替白人洗衣的黑人婦女們,甚至也開著汽車上門取衣、送衣了。
「我沒有被嚇破膽。」傑森說。
「我也想去。」傑森說。
「我沒有被嚇破膽。」傑森說,「我一個人走這條巷子也不會怕的。」
「難道蕾切爾姨媽不能勸勸他嗎?」父親問。蕾切爾姨媽年紀很大,她一個人住在南希家附近,頭髮花白,整日里坐在屋子裡吸著煙袋。她不再工作了。人們都說她是傑西的母親。有時候,她自己說是,有時候又說自己與傑西沒有任何親戚關係。
「別說了,凱蒂!」母親呵止。父親回來了。
「膽小如貓。」凱蒂說。
「他沒去別的地方,」南希說,「我能感覺到。我能感覺到他就在這條巷子里,正在聽我們說話呢,能聽見每一個字。他就藏在這兒,正等著呢。我看不見他,再也看不見他了,那一次我可是看見他拿著那把剃刀呢。那把剃刀系了根繩子,背在他身上,藏在襯衫里。我甚至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
「我去看看。」父親說。
「你在這些孩子面前胡扯些什麼呀?」南希說,「你為啥不接著幹活啊?活做完了嗎?你想讓傑森先生看見https://read.99csw•com你在廚房裡弔兒郎當,跟孩子們閑聊胡扯嗎?」
「他把我給甩了。」南希說,「他去了孟菲斯,我想。是要躲一躲城裡的警察,我想。」
「傑西走了。」我說。南希對我們說過有一天早上醒來后,她發現傑西走了。
我來到廚房,南希忙完了。盤子洗好放了起來,爐火關了。南希正坐在椅子上,靠近冰冷的爐子。她朝我看過來。
「你們砸我家的房子,搞啥名堂啊?」南希說,「你們這幾個小傢伙搞啥名堂啊?」
那條巷子總是黑乎乎的。「萬聖節的時候,傑森就在這兒給嚇破了膽。」凱蒂說。
「我不會在白人的廚房裡弔兒郎當的。」傑西說,「但是白人倒是可以在我的廚房裡這麼做。白人可以闖進我的家,但是我卻擋不住。白人闖進我家的時候,我就沒有家了。我擋不住他們,但是他們也不能一腳把我踢出去。他們不能那樣做。」
「大冬天的,你從哪兒弄來的西瓜?」凱蒂問。
南希戴上帽子,我們來到巷子口。「傑西對我一直很好。」南希說,「他如果有兩塊錢,就必定給我一塊錢。」我們走在巷子里。「要是能過了這條巷子,」南希說,「我就沒事了。」
「她見到他了嗎?」母親問。
「還沒。有個黑人傳話說傑西已經回到鎮上了。我很快就回來。」
「哼,」凱蒂說,「如果不是和我們走在一起,你保准不敢在巷子里走一步的。」
有時候,洗衣女工的丈夫們替她們取衣、送衣,但是傑西卻從來沒有幫過南希——甚至在父親還沒有警告他離我家遠點,在狄爾西生病,南希來我們家做飯的時候,他也沒有幫過。
「別說了。」父親說。
「讓昆丁去看一看吧。」父親說,「你去看一看南希是否幹完活了,昆丁。告訴她可以回家了。」
「她幹完活了嗎?」母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