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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政部的情報準確無誤,該市正在準備舉行示威。最後確定的死亡人數達到了三十四個。不知道從哪裡也不知道如何萌生了這樣一個主意,並且馬上被所有人接受,死者的屍體不能像正常死亡的人那樣在公墓安葬,他們的墳墓應當千秋萬代留在地鐵站前面那個花園裡。但是,有些家庭持不同意見,當然為數不多,他們被視為右翼黨政治主張的支持者,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一罪行是一個恐怖集團所為,據社會媒體斷言,該集團與反對法治國家的陰謀有直接關係,於是拒絕把家中無辜死者的屍體交出來,他們當中已經有人高聲叫喊說,這些人才是清白的,沒有任何罪過,因為他們一生都是尊重自己並尊重他人的公民,因為他們生前和父母及祖父母一樣投票,因為他們都是循規蹈矩的人,而現在卻成了謀殺暴行的受害者和殉難者。然後,也許為了不讓這種缺乏公民團結意識的做法顯得過分無禮,這些人換成另一種腔調,說他們家庭的墓地歷史悠久,根深蒂固的家族傳統是保持團結,這些死者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也要世世代代與家人在一起。所以說,舉行集體葬禮的不是三十四具屍體,而是二十七具。即便如此,也應當承認這已經是個很可觀的數目了。一台巨大的機器出現在車站前面的花園裡,不知道是誰派來的,但肯定不是市政委員會派來的,正如我們所知,在內政部長簽發必要的繼任批示之前,市政委員會將一直處於無人領導的狀態,我們剛才正在說,花園裡出現了一台不知道誰派來的巨大的機器,被稱為多用途挖掘機,它伸出多條手臂,活像個變形巨人,喘口氣的工夫就能把一棵大樹連根拔起,如果囿於傳統堅持用鎬和鍬進行手工作業的掘墓人沒有主動前來的話,它能在不到一次禱告的時間里挖好那二十七個墓穴。這台機器到這裏來是為了移走阻礙施工的幾棵大樹,然後平整地面,用壓路機夯實,好像這裏原本就是用來做墓地並安放死亡一樣,接著,我們提到的那台機器又把剛才連根拔起的大樹及其樹蔭一起移到別的地方。
炸彈沒有做到的,和平示威卻做到了。貨真價實的右翼黨和中間黨選民惶惶不安,如驚弓之鳥,紛紛在各自的城堡召集親族會議,不約而同地做出決定,離開本市。他們認為現在的局勢是,一顆新的炸彈說不定明天就會爆炸,針對的就是他們以及被那一幫刁民非法佔領的街道,這應當會讓政府相信,必須修改為實施戒嚴而規定的嚴格標準,尤其要糾正令人憤慨的不公正做法,即不分青紅皂白,對和平的堅定捍衛者與明目張胆擾亂秩序的人同樣嚴懲。為了不盲目冒險,他們當中一些與官方關係密切的人想方設法通過電話打探政府的態度,試圖了解政府在多大程度上公開或心照不宣地准許他們進入自由的土地,因為他們有充分的理由把自己視為國家的囚徒。陸續收到的答覆大都含糊不清,有的甚至相互矛盾,雖然還不能對政府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得出可靠的結論,但足以使人們認同一個可行的假設,在遵守某些條件,商定某些物質報償的情況下,出逃雖然不能惠及所有申請參加的人,只能算是取得相對的成功,但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也就是說,能夠使所有人懷有一線希望。在一個星期的時間里,由兩黨各出同樣數目的高級黨員組成了未來出逃的汽車車隊組織委員會,在首都一些道德和宗教機構委派的顧問協助下,討論並通過了一項大胆的行動計劃,這一切都是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為了紀念歷史上著名的色諾芬萬人大撤退,根據中間黨內一位古希臘史學家的建議,這項行動計劃被命名為色諾芬計劃。只給報名遷移的家庭三天的時間,一天都不多給,讓他們手拿鉛筆眼含熱淚做出決定,什麼東西應當帶走,哪些東西必須留下。人類究竟為何物,我們都清楚,少不了個人主義的隨心所欲,裝模作樣的漫不經心,呼天搶地的多愁善感,還有欺騙引誘的種種把戲,但也有令人讚歎的捨棄一切的情況發生,這使我們想到,如果我們堅持這些或其他值得稱道的忘我舉動,必將更有效地為這一里程碑式的開創性計劃貢獻微薄的力量。撤退定在第四天凌晨,說不定是連夜狂風驟雨,後來也確實如此,但這算不上什麼災禍,恰恰相反,這將給集體遷移陡增悲壯色彩,供人們回憶或者載入家族史,清楚地表明並非所有的家族美德都已喪失殆盡。一個九九藏書人在風和日麗的日子悠閑地駕車出行,與不得不讓雨刷在擋風玻璃上瘋狂地擺動以撕開從天上掉下來的水簾,兩者不可同日而語。一個嚴重問題擺上桌面,委員會必須認真討論,即對於這次大規模出逃,那些投空白選票者,即所謂白票人,他們會作何反應。有一點很重要,必須牢記在心,有一些家庭擔驚受怕,他們居住的大樓里也住著屬於另一個政治陣營的房客,這些人持可悲的復讎主義態度,輕則可能給撤退者製造困難,重則會粗暴地阻止他們邁出家門。他們會扎破汽車輪胎,一個人說;在樓梯平台築起路障,另一個人說;把電梯釘死,第三個人插嘴了;往汽車鎖眼裡塞上硅膠,第一個人又加上一句;砸碎擋風玻璃,第二個人提醒說;我們一隻腳剛邁出家門,他們就過來毆打我們,還有人警告說;他們會把我祖父扣為人質,另一個人嘆了口氣,那樣子使人頓生聯想,這正是他潛意識的希望。討論繼續進行,越來越激烈,甚至有人提醒說,數以萬計的人在整個遊行過程中的舉止從任何角度來看都無可挑剔;我甚至可以說堪稱典範,因此,現在似乎沒有理由擔心事情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不僅如此,我相信,擺脫了我們,他們會感到如釋重負;這一切都非常好,一位多疑的人插嘴說,但那些傢伙很可怕,他們行事謹慎,看上去都文質彬彬,但很遺憾,有一件事我們忘記了;什麼事;炸彈。我們在上一頁曾提到這個委員會,有人心血來潮將其稱為公共拯救委員會,這個主張由於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當即遭到迎頭痛擊,而今看來這個稱謂具有廣泛的代表性,所謂代表性指的是圍坐在桌子旁邊的二十多人。惶惶不安的情緒籠罩了會場。所有其他與會者都低下頭,斥責的神情化為沉默,這令這個冒失鬼直到會議結束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他似乎不懂得社會的基本行為準則,在自縊者家裡提及繩子是缺乏教養的。這個難堪的插曲帶來了一點益處,使所有人都同意了先前提出的樂觀看法。後來的事實也證明這一看法的正確性。規定好的那天凌晨三點整,像當初政府撤出的時候一樣,所有那些家庭都開始走出家門,帶著他們的皮箱和手提箱,他們的旅行袋和包袱,他們的貓和狗,一隻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寵物龜,一條從家庭水族館里撈出的金魚,一個裝著葡萄牙鸚鵡的鳥籠,另一個鳥籠里是金剛鸚鵡。但是,其他租戶的家門沒有打開,沒有任何人到樓梯平台來觀看逃亡演出,沒有任何人出來說句俏皮話,沒有任何人出來罵一聲,沒有任何人伏在窗台上去看倉皇逃竄的車隊,這倒也不是因為當時正在下雨。當然,嘈雜聲很大,請設想一下,拖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走出家門來到樓梯平台,電梯嗡嗡地上升又嗡嗡地下降,還有互相囑咐的聲音,突如其來的驚叫,小心鋼琴,小心茶具,小心銀托盤,小心肖像,照顧好祖父。我們當然會說,其他房子里的租戶早已經醒了,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從床上起來透過門縫向外窺視,只有一些人在被窩裡相互靠近一些,說一聲,他們走了。
就在這裏,就在遊行隊伍停下來沒有任何動靜的時候,一個精明的電視台記者在人頭的海洋中發現了一個人,雖然那個人幾乎半張臉被紗布裹住,但他還是認出來了,就像第一眼就有幸抓住了他那忽隱忽現的形象那樣,輕而易舉地從他另一半健康的臉認出來了,不難理解,受傷的一邊和健康的一邊相互印證,確定無疑。記者拉著身後的攝像師立刻行動,不停地對前邊的人說,勞駕,勞駕了,請讓開一下,讓我們過去,有重要的事,有重要的事。離得越來越近,他喊道,主席先生,主席先生,勞駕,但他心裏想的卻不是如此客氣,這傢伙到這裏來幹什麼勾當。一般來說,記者有很強的記憶力,這位當然沒有忘記發生爆炸的那天晚上,他們曾經遭到市政委員會主席毫無道理的公開侮辱。現在要讓他嘗嘗受侮辱的滋味。他把話筒伸到對方臉上,給攝像師打了個黑社會式的手勢,既可以表示,開機,也可以表示,給他一個大嘴巴,在目前的情況下很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主席先生,在這裏遇到您,請允許我說,我非常驚訝;驚訝,為什麼;我剛剛對您說過,因為在這種場合,在示威隊伍中看到您;我像任何人一樣,是公民,只要自己喜歡,可以在任何時間,以任何方式參加,特別是現在九-九-藏-書,已經無須要求批准了;您不是普通公民,是市政委員會主席;你錯了,我三天之前已經不再是市政委員會主席,我想這個消息人們早已知道了;據我所知不是這樣,到現在為止我們沒有收到任何關於此事的通知,既沒有市政委員會的通知也沒有政府的通知;我想你不會是在等待我召開記者招待會吧;您辭職了嗎;我放棄了職務;為什麼;我對你的唯一回答是閉嘴,當然,是我閉嘴;首都民眾想了解為什麼市政委員會主席;再說一遍,我已經不是了;為什麼市政委員會主席先生來參加反政府示威呢;這次示威不是反對政府的,是致哀的,人們來埋葬他們的死者;死者已經埋葬了,但示威還在繼續,您對此如何解釋;請去問問這些人吧;我此刻感興趣的是您的意見;他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僅此而已;您是否同情那些投了空白選票的選民,即白票人呢;他們按照各自的意願投票,我同情或者厭惡都無關緊要;那麼,您的黨,如果知道您參加了示威,您的黨會說什麼呢;你去問他們吧;不怕給您處分嗎;不會;您為什麼如此有把握;理由很簡單,我已經不在黨內了;是他們把您開除了;我脫離了它,就像此前放棄了市政委員會主席的職務一樣;內政部長的反應如何;請去問他;誰接替了或即將接替您的職務;請自行去調查;我們會不會在其他示威中看到您;只要你參加,就會知道;右翼黨貫穿您的全部政治生涯,您現在離開了,是否轉到了左翼黨;我希望有一天我自己會明白我轉到了哪裡;主席先生;請不要稱我為主席;請原諒,習慣使然,我向您承認,我感到迷茫;你要小心了,我認為這是道德上的迷茫,而道德迷茫是向通向不安的道路邁出的第一步,再往前走,正如你們非常喜歡說的,一切都可能發生;主席先生,我糊塗了,不知道該怎樣想;刪除你錄下的東西,你的老闆可能不喜歡你說的最後幾個字,還有,請不要再稱呼我主席;我們已經關閉了攝像機;這樣對你比較好,免得招惹麻煩;聽說示威隊伍現在要去總統府;請去問組織者們;他們在哪裡,是哪些人;我推測是所有的人,或者說沒有任何人;總得有個領頭的,這不會是自發組織起來的運動吧,自發的那代人已經不存在,更不要說這麼大規模的群眾行動了;至今沒有出現過;您的意思是說,您不相信投空白選票的運動是自發的;從一件事情隨意推斷另一件事情,這叫濫用推理;我的印象是,您對這一事件的了解比您想表露出來的要多得多;我們發現自己知道的事情要遠遠多於先前以為知道的事情,這樣的時刻遲早會到來,好了,請走開,去做你該做的事,向別人提問題,你看,這人頭的海洋開始挪動了;使我感到驚恐的是,聽不到一聲喊叫,一聲萬歲,一聲打倒,一句表達人們心愿的口號,只有這令人感到威脅,令人膽寒的寂靜;改一改你那恐怖影片里的語言,對這些詞,人們已經厭倦了;如果人們真的厭倦了那些詞,我就要失業了;今天一整天你再也說不出比這一句更正確的話了;再見,主席先生;說最後一遍,我不是主席。遊行隊伍的最前頭就地轉個直角,爬上陡峭的斜坡,走進一條又寬又長的大馬路,從大馬路的盡頭往右拐,馬上就感到河上吹來的輕風撫摸面頰。從這裏到總統府兩公里左右,全都是平坦的大道。記者們接到命令,離開遊行隊伍,跑步到總統府前面搶佔有利位置,但是,不論是現場記者還是後方編輯部人員,他們普遍認為,從新聞重要性的角度來看,本次採訪已經取得的結果全都是浪費時間和金錢,或許用更強烈的方式表達,是社會傳媒乾的費力不討好的蠢事,或許用更溫文爾雅的說法,是徒勞無功。這些傢伙連示威都搞不好,有人說,至少也該扔塊石頭,焚燒一張國家元首的肖像,砸碎幾扇玻璃窗,唱一首早年間那種革命歌曲,或者隨便做一件什麼事情表示他們還沒有死,不像他們剛剛埋葬的那些死者。遊行隊伍沒有滿足那些人的希望。人們來了,佔滿了整個廣場,在半個小時的時間里他們都靜靜地望著總統府緊閉的大門,然後悄然無聲地散開,返回各自的家裡,有的步行,有的乘公共汽車,有的搭陌生人的順風車。
襲擊發生三天後,人們一早便開始聚集在街上。他們默默地走著,表情凝重,許多人拿著白色旗子,所有人左臂都戴著白紗,喪葬禮儀專https://read.99csw.com家們用不著來告訴我們,說應當是黑紗,因為象徵喪事的顏色不能是白色,但我們知道,我國曾經以白色代表過哀悼,我們還知道中國人一向如此,這裏就不用提日本人了,直到現在,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仍然使用藍色。十一點鐘,廣場已經擠滿了人,但聽不到任何其他響動,只有人們的呼吸聲,只有空氣進出肺部產生的颯颯聲,吸氣,呼氣,為這些活人的血液提供氧氣,吸氣,呼氣,吸氣,呼氣,直到突然間,我們還是不要把這句話說完為好,對於來到這裏的倖存者們來說,這一時刻尚未到來。放眼望去,無數白色花朵,大量的菊花,還有玫瑰花,百合花和馬蹄蓮,幾朵晶瑩剔透的白色荷花,人們會原諒數以千計的雛菊,每一朵中間都有一個小小的黑色花蕊。死者的親朋好友肩上抬著的一具具棺材排成一行,相互間隔二十步,緩緩走向墓穴,然後,在熟練的職業下葬人指導下,人們慢慢往下放繩子,棺材漸漸下沉,直到徐徐落在墓穴底部,發出沉悶的響聲。車站的廢墟好像還散發著焦肉的氣味。不少人勢必難以理解,一個如此感人肺腑的集體葬禮竟然沒有得到遍布全國的各個宗教機構的關心,沒有教士為死者禱告,剝奪了死者的靈魂必不可少的臨終聖餐,剝奪了生者展現世界大同理念的機會,而這一理念也許有助於把誤入歧途的民眾帶回羊圈。他們可悲的缺席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就是各個教堂都害怕被懷疑是白色暴動的共犯,至少是政治策略上的潛在共犯,從而遭到嚴厲的對待。同樣,也不能不提到總理親自打出的許多電話,電話的主要內容大同小異,如果你們的教堂不加思考地參加相關葬禮,政府將感到非常遺憾,雖然從教規來講無可厚非,但參加上述活動會被視為或者在後果上被解釋為對首都相當一部分民眾的政治支持,甚至是意識形態上的支持,而這部分人頑固和系統地對抗合法合憲的民主當局。因此,葬禮是純世俗化的,並且辦得簡單質樸,但並不是說這裏或那裡的某些默默的個人禱告沒有到達天庭,受到善意和親切的歡迎。墓穴尚未填埋,有一個人搶著要致辭,其意圖無疑是好的,但當即遭到在場另一個人的反對,用不著什麼致辭,這裏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痛苦,但所有人都同樣傷心。言簡意賅,說得有理。此外,即使是未能如願的致辭者也這樣想,他不可能對二十七位死者逐個頌揚一番,他們當中有男有女,還有尚未涉世的兒童。關於那些不為人知的士兵,但願他們生前使用的名字都及時得到應有的榮譽,很好,不過,就算我們達成了共識,也還有個問題,死者當中大部分人都難以辨認,兩三個人的身份還有待確定,如果說他們還有什麼願望的話,那就是讓他們得到安息。那些喜歡追根究底的讀者當然會關心我們講述的前後順序安排,希望知道為何沒有做必不可少並且已經很常用的DNA測試,對此,我們只能誠實地回答,我們一無所知,不過請允許我們設想一下,如果那句眾所周知並且常常被濫用的愛國主義套話,我們的死者極為普通,如果這句套話要在這裏逐字套用,那就是說,這些死者,所有這些死者,都屬於我們,那麼我們就不應當認為僅僅是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屬於我們,因此,如果DNA分析法要考慮到諸多因素,尤其是非生物因素,那麼,不論怎樣努力從雙螺旋結構中尋找,也只能肯定他們屬於集體所有,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做什麼DNA身份鑒定了。所以,那個男人,也許是個女人,說得非常在理,他說,這裏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痛苦,但所有人都同樣傷心,我們在前面已經把這句話記錄下來了。人們開始往墓穴填土,靜靜地把鮮花撒到裏面,有理由痛哭的人們受到其他人的擁抱和安慰,可能後者剛才和前者同樣傷心。每個人,每個家庭的親人都在這裏,但不能確切地知道在哪裡,或許是這個墓穴,或許是那個,最好是我們在所有的墓穴上痛哭,那位牧羊人說得對,儘管沒人知道他從哪兒學到的這句話,為不認識的人痛哭是對其最大的尊敬。
講故事忌諱離題,我們在講述中插入了一些細枝末節和題外話,耽誤了時間,發現這種情況已經為時太晚,事件不等我們有所防備便徑自向前發展,任何講故事的人都有一項根本義務,就是根據自己的職業素養告訴聽眾即將發生什麼,這點我們沒有做到,事已至此read.99csw.com,無法挽回,只得懷著深深的懊悔坦率地承認,即將發生的已經發生了。與我們的猜測相反,群眾並未散去,示威繼續進行,只是現在隊形已亂,從街道一邊到另一邊全都是人,從呼喊聲得知,他們正往總統府的方向走去。總理官邸正好位於他們行進的路線上。在示威隊伍前頭採訪的新聞記者,包括報紙和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個個精神振奮,緊張地作著記錄,通過電話向他們供職的編輯部描繪事態發展,這似乎是為了減輕他們作為記者和公民感到的不安。好像誰都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情,但我們有理由擔心人群正準備襲擊總統府,並且不排除洗劫總理官邸及他們所要路過的政府各部的可能,我們甚至可以說,這種可能性極高,這不是因為受到驚嚇而胡言亂語,妄加猜測,只消看一看所有這些人變了形的臉就會明白,要是說他們每個人都渴望流血和破壞,絕不是危言聳聽,這樣,我們就得出了一個可悲的結論,儘管非常難以啟齒地高聲告訴全國,但不得不說,曾在其他事情上表現得雷厲風行並因此受到正直公民歡呼的政府,卻做出了一個應當受到譴責的輕率舉動,決定拋棄這座城市,留給憤怒的人群任意處置,街上沒有當局人員像慈父般地進行勸阻,沒有警察,沒有催淚彈,沒有高壓水炮,沒有警犬,一言以蔽之,沒有任何約束。總理官邸在望,那是一座十八世紀後期的宮殿式建築,記者以預告災難的語氣聲嘶力竭地號叫,歇斯底里到了極點,現在,就在現在,現在一切都可能發生,但願聖母保佑我們,保佑所有的人,但願為祖國光榮捐軀的烈士們在天堂能讓這些人狂怒的心平靜下來。的確,一切都可能發生,但最後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只是看到,遊行隊伍中有一小部分人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坐落在一個小花園之中的總理府就在這裏,這部分人僅僅佔據了一個街角,其他人則沿著人行道,朝廣場或鄰近的街道走去,如果警方的統計學家還留在這裏,他們會說參加遊行的總人數不超過五萬,但確切的數字,真正的數字,經我們一個一個點出來的數字,要高出十倍。
內政部長先生,已經計入死亡者名單的有二十三人,我們尚不知道還會從瓦礫中發現多少,至少有二十三人死亡,總理一面重複死亡人數,一面用右手手掌拍打著攤在桌子上的報紙;總理先生,社會傳媒的看法基本一致,把罪行歸咎於某個與白票人動亂有關的恐怖團體;首先,當著我的面,請你絕對不要再說白票人這個詞,這隻屬個人喜好問題,沒有別的意思,其次,給我解釋一下你所說的基本一致的含義;意思是說只有兩個例外,這兩家小報不接受正在流行的說法,要求進行深入調查;有意思;總理先生,請看這家報紙提出的問題。總理念出聲來,我們要求知道是誰的命令;還有這一家,不像前者那樣直接,但矛頭指向相同,我們需要真相,無論它會傷害誰。內政部長接著說,還不到令人驚恐的地步,我想我們不必擔心,出現這類疑問甚至有益,這樣他們反而不能再說什麼這裏儘是清一色的主子的聲音;那麼,你是說你不為二十三個或更多的人死亡擔心;總理先生,這是已經估計到的風險;當初做的評估與眼下發生的事情相比差別太大了;這我承認,也可以這樣認為;我們當初設想的是一個威力不太大,最多能造成一些恐慌的裝置;很不幸,傳達命令的鏈條出了點故障;我倒願意相信這是唯一的原因;總理先生,請相信我的話,我可以向您保證,命令下達得完全正確;內政部長先生,你的話;我以名譽保證;好,以名譽保證;無論如何,我們應該知道會造成死亡;但是,不是二十三個;假如我們當初想到的是三個,死亡的人也不會比現在少,問題不在於數字;問題也在於數字;想要達到目的,必定要採取手段,請允許我提醒您這一點;這句話我已經聽過多遍;這不是最後一遍,只不過下一遍也許不是從我嘴裏聽到;內政部長先生,立即任命一個調查委員會;總理先生,為了得出什麼結論呢;先讓委員會運作起來,其餘的以後再說;很好;安排一下,向受害者,既包括死亡者也包括入院治療者,向所有受害者的家庭提供一切必要的幫助,指示市政委員會負責屍體安葬事宜;在這一片混亂當中,我忘了向您報告,市政委員會主席辭職了;辭職了,為什麼;更準確地說是放棄職務;對我來說,在此刻辭職九*九*藏*書與放棄職務沒有差別,我問的是為什麼;爆炸之後他立刻趕到車站,看到那裡的場景,精神承受不住,崩潰了;沒有任何人經受得住,我也經受不住,我想內政部長先生你也經受不住,因此,他這樣突然離職一定另有原因;他認為政府在這一事件中負有責任,他不只暗示有這種懷疑,而且還公開表示出來;你認為是他把想法透露給了那兩份報紙嗎;非常坦率地說,總理先生,我認為不是,你看,雖然我願意把過錯推到他的頭上;這個人現在可能在做什麼呢;他的妻子是醫院的醫生;對,我認識她;在找到一份工作之前他不愁吃穿;但是;但是,總理先生,如果您有意的話,我將把他置於最嚴密的監視之下;不知道這個人的腦袋裡進了什麼魔鬼,我原先對他非常信任,他是忠誠的黨員,有出色的從政經歷,前途似錦;人的腦袋並不總是與他們生活的世界完全一致,有些人難以適應現實,從根本上說他們只是神經脆弱頭腦糊塗的精靈,有時候熟練地使用語言為其怯懦辯解;我看你對這門學問很是精通,這方面的知識來自你的親身經歷吧;若果真如此,我還能得到現在擔任的政府內政部長職務嗎;我想不會,不過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有可能,我猜想,我們那些最優秀的酷刑專家們回到家裡也親吻兒女,他們當中說不定有人還在電影院里掉眼淚;內政部長也不例外,我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知道你是這樣,我很欣慰。總理慢慢翻著報紙,一張又一張地看報上刊登的照片,臉上露出既厭惡又憂慮的神情,他說,大概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罷免你;是的,總理先生,我很想知道原因;如果我那樣做,人們就會想到以下兩件事,二者必居其一,要麼是不管你的過錯性質和程度如何,我把你當作了這一事件的直接責任人,要麼是以你未能預見到發生這類暴力事件的可能性以及拋棄首都讓其聽天由命為由,直接以不稱職處罰你;我知道這裏的遊戲規則,已經估計到就是這兩條理由;顯然還有第三條,但可能性不大,不予考慮;什麼理由;你公開披露本次事件的秘密;總理先生,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任何年代,在世界上的任何國家,沒有任何一個內政部長會張口說出其職業生涯中卑鄙,無恥,背叛和犯罪的行徑,因此您儘管放心,在這件事上我也不是例外;假如將來人們知道了那顆炸彈是我們打發人放置的,就等於給那些投空白選票的人所需要的終極理由;總理先生,請原諒,我認為這樣看問題有違邏輯;為什麼;因為,請允許我這樣說,這有違您思考問題慣有的嚴謹性;你解釋一下;我是說,不論他們是不是知道,如果他們找到了理由,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有理由。總理推開眼前的報紙,說,這一切使我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故事,巫師的徒弟放出魔力,讓它活動起來,卻不懂得怎樣控制它了;以您之見,總理先生,在這一事件中,誰是巫師的徒弟,是他們還是我們呢;恐怕兩者都是,他們鑽進了一條死胡同,不考慮後果;而我們緊隨其後;的確是這樣,現在要考慮的問題是下一步怎麼走;政府方面只能保持壓力,顯然,事件剛剛發生,在行動上不宜走得太遠;而他們呢;如果我來到這裏之前接到的最新情報無誤的話,他們正在準備舉行示威;他們企圖得到什麼呢,示威從來都是徒勞無功的,或者說,我們從來不批准他們舉行;我估計只是抗議這起犯罪事件,至於內政部是否批准,這次他們甚至不會浪費時間提出申請;我們能不能擺脫這紛亂複雜的局面呢;總理先生,這不是巫師能解決的事,不論是巫師師父還是巫師徒弟,歸根結底,像往常一樣,總是更有力量的一方取勝;更有力量的一方會在最後一刻取勝,而我們的能力還不夠,現在擁有的力量可能還不足以支撐到那個時候;總理先生,我有信心,一個有組織的國家不可能輸掉這樣的戰役,否則就是世界末日了;或者是另一個世界的開始;總理先生,對這句話,我不知道應當如何理解;比如,不要到外面去說,總理抱有失敗主義思想;我頭腦里從不曾有這個念頭;無所謂;總理先生談的顯然是理論問題;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回去工作了;總統告訴我,他有一個絕妙的想法;什麼想法;他不想多做解釋,我們只能靜待事態發展;但願有點用處;他是國家元首;這正是我想說的;隨時向我通報情況;是,總理先生;再見;再見,總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