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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國總統慢慢把信紙放在辦公桌上,沉思片刻,然後問他的辦公室主任,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除了打開信封做登記的秘書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此人是否可靠;總統先生,我覺得我們可以相信他,他是本黨黨員,不過,儘管如此,也許最好有個人讓他明白,一點風聲都不可走漏,否則他吃不了兜著走,如果總統先生同意我的建議,就應當直接告訴他;由我告訴嗎;不,總統先生,由警方去辦,這隻是個辦事效率的問題,把那個人叫到警察局,讓最粗野的警員把他塞進一間審訊室,把他嚇個半死;我並不懷疑這樣做能夠取得良好的效果,但是,我看有個很嚴重的困難;什麼困難,總統先生;送達警方必須走程序,要用幾天的時間,在這幾天里那傢伙保守不住秘密,會走漏風聲,告訴妻子,說給朋友,甚至跟記者談起來,總之,會給我們惹出麻煩;說得對,總統先生,最好的解決辦法是趕緊給警察局長打個招呼,如果您願意,這事我非常樂於承擔;在政府的層級鏈條上抄近路,越過總理,你是這樣想的吧;如果事情沒有這樣嚴重,總統先生,我是不敢這樣造次的;親愛的朋友,我們都知道,沒有不透風的牆,世界各處莫不如是,你說那位秘書值得你信任,這話我相信,但我不能說警察局長也是這樣,你想一想,他與內政部長過從密切,另外,還有一種更為可能的情況,如果內政部長不直接來找我理論,而到總理那裡去討說法,總理一定想知道我是否企圖越過他的許可權,這樣一來,在短短几個小時之內,我們想保守的秘密就會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總統先生,還是您看得準確;我不會像另一個人那樣說,我永遠不會錯並且極少產生疑問,但我也幾乎,幾乎不會錯;那麼,總統先生,我們怎麼辦呢;把那個人給我叫來;是秘書嗎;對,他看到了那封信;現在嗎;一個小時以後可能就太晚了;辦公室主任拿起內部電話,接通了秘書,立刻到總統先生辦公室來,要快。穿過大樓的幾個走廊和幾個大廳,通常至少要五分鐘,但秘書只用了三分鐘就到了門口。只見他氣喘吁吁,雙腿不停地顫抖。夥計,用不著快跑嘛,總統帶著慈祥的微笑對他說;總統先生,辦公室主任先生讓我趕快來,秘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很好,我是為這封信讓他叫你來的;是,總統先生;當然,這封信你已經看過了,對不對;對,總統先生,看過了;裏面寫的什麼,記得嗎;馬馬虎虎,總統先生;不要拿這類話應付我,回答我的問題;是,總統先生,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此刻剛剛讀完一樣;你覺得能夠努力把信的內容忘掉嗎;能,總統先生;好好想一想,你應當知道,努力與忘掉不是一碼事;對,總統先生,不是一碼事;所以,僅僅努力大概還不夠,還需要多一點什麼;我以我的人格許諾;我話已到嘴邊,很想再對你說一遍,不要拿這類話應付我,不過我還是願意讓你給我解釋清楚,在這件事情上,你浪漫地稱之為以人格許諾的真正含義是什麼;真正的含義,總統先生,是莊嚴聲明,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以任何方式把信的內容傳播出去;你結婚了嗎;我已婚,總統先生;我問你一個問題;我來回答;假設你向你的妻子,只向她一個人,透露了這封信的性質,嚴格說來,你認為是否算傳播了呢,當然,我指的是傳播了那封信,顯然不是傳播了你的妻子;沒有傳播,總統先生,所謂傳播,是散布,公布;你對字典不生疏,我很滿意,你通過了考核;但此事我連自己的妻子都不會告訴;你的意思是,什麼都不對她說;不對任何人說,總統先生;你以人格向我保證;請原諒,總統先生,我剛才已經;你看,我把你已經做出承諾的事給忘記了九-九-藏-書,如果再忘記的話,請辦公室主任先生負責提醒我;好的,總統先生,兩個人同聲回答說。總統沉默了幾秒鐘之後問道,我們設想一下,我要看一看那封信在函件登記簿上是怎樣寫的,在我不從這把椅子上站起來的情況下你可以讓我知道嗎;上面只有一個詞,總統先生;你的概括能力大概不同尋常,把長長的一封信歸結為一個詞;總統先生,這個詞就是申訴;什麼;申訴,在登記簿上登記的內容一欄只有這個詞,申訴;沒有別的了嗎;沒有了;可是,這樣人們就不會知道那封信的內容了;我正是這樣想的,總統先生,他們最好不要知道,申訴一詞適用於一切情況。總統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面帶微笑,對精明的秘書說,你應該從一開始就這樣說,就不用搬出人格做如此莊嚴的承諾了;總統先生,一個慎重保障另一個慎重;不錯,確實不錯,不過你還要經常看一看登記簿,防止有人心血來潮,在申訴這個詞後面增添什麼東西;防線已經封好了,總統先生;現在你可以走了;是,總統先生。門關上了,辦公室主任說,必須承認,我沒有料到他能如此主動,我相信他會以最好的方式向我們證明他完全值得我們信賴;也許值得你信賴,而不是我信賴;可是,我本來想;你想得對,親愛的,但同時也想錯了,對人群進行區分,最為可靠的方法不是把他們分為精明者與愚蠢者,而是分為精明者和過分精明者,對於愚蠢者我們可以隨意處置,對於精明者是讓其為我們效勞,而那些過分精明者,即便他們站在我們一邊,本質上也是危險的,他們不能脫離其本質,有趣的是,他們往往以其行為告訴我們,要提防他們,而我們一般注意不到這一點,最後不得不承受其後果;那麼,總統先生,您是想說;我想說的是,我們這位謹慎的秘書是個善變的傢伙,竟然把一封讓我們惴惴不安的信函變成了簡單的申訴,正如我們剛才說的那樣,用不了多久警方就會把他叫去,嚇他個半死,他本人不是說過嗎,一個慎重保障另一個慎重,只是他當時未曾想到那句話的全部含義;您的想法總是很正確,總統先生,您的目光總是放得很遠;是這樣,不過,作為政治家,我一生最大的失誤就是讓自己坐在了這把椅子上,沒有及時發現椅子的兩個扶手是一副手銬;非總統負責制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不錯,正因為如此,除了剪綵和親吻兒童之外,留給我做的事情不多;現在,有這封信在手,您就勝券在握了;這封信交到總理手中那一刻,勝券就落到他的手裡了,我只不過扮演一個郵差的角色;他把信交給內政部長以後,很快就會轉到警察局,警方是流水線的終端;你學到的東西不少;因為我在一所好學校,總統先生;你知道嗎;我洗耳恭聽;我們暫時不要驚動那個可憐蟲,說不定我回到家裡以後,或者晚上鑽進被窩裡的時候,會把那封信里說的事情告訴我的妻子,而你,我親愛的辦公室主任,很可能和我做的一模一樣,你的妻子會像對待英雄一樣望著你說,我親愛的丈夫,你知道國家這麼多秘密和其中的陰謀詭計,消息靈通,不戴口罩就能呼吸政權的臭水溝里冒出的腐臭氣味;總統先生,請您;不要介意,我自認為沒有壞到與那些最糟糕的人為伍的地步,只是偶爾也意識到這還不夠,這種時候我心靈遭受的痛苦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總統先生,我的嘴閉上了,並且永遠閉著;我的也一樣,和你一樣,但有時也會想象,如果我們都開口說話,這個世界將會是什麼樣子,那時;那時又如何,總統先生;不說了,不說了,讓我獨自待一會兒。
或遲或早,更確切地說,或早或遲,命運總會讓趾高氣揚者灰頭土臉,內政部長所受的羞辱充分證實了九_九_藏_書這個令人欣慰的觀點,他本來以為,與政府首腦在拳擊場上進行的長期搏鬥中,他的這一次攻擊在最後關頭取得了勝利,而他看到的卻是,上天出乎意料地出面干預,在最後一刻決定站到政敵那邊,導致他的所有計劃都付諸東流。但是,最為關注此事的權威觀察家們認為,歸根結底,或者說從一開始,完全是共和國總統的過錯,為了對首都市民進行道德熏陶而由直升機投放總統簽署的文告,偏偏因為他拖延批准而耽誤了時間。在內閣會議召開之後一連三天,蒼穹萬里無雲,向世界展示著其湛藍平滑的衣裳,既無縫痕又無皺褶,尤其是沒有風,如果在這樣美好的天氣里把文告從空中撒下,看它們跳著精靈般的舞蹈徐徐飄落,街上的行人,或者出於好奇來到街上看看上天送來什麼喜訊的人們,都會爭先恐後地撿拾。在這三天的時間里,接受審閱的文告不知疲倦地在總統府和內政部之間來回奔波,有幾次理由充足,其餘幾次則僅僅由於簡單的概念問題,幾個詞刪除了,用另一些代替,但後者馬上遭到與前者同樣的厄運,一些句子與前文不夠搭配,與後文又不太相容,不知道浪費了多少墨水,撕毀了多少紙張,這也是你們會明白的,寫作的痛苦與創作的折磨的含義。第四天,上天等得不耐煩了,看到下面不溫不火猶猶豫豫的樣子,決定一清早就披上用低低的烏雲織成的斗篷,這通常預示著雨天就要到來了。臨近中午的時候開始下起零星小雨,時斷時續,雖然這種討厭的毛毛細雨有變成大雨的危險,但看上去似乎沒有多少後勁。一直到後半晌,還處於下著雨又淋不濕人的狀態,這時候上天好像受夠了強忍真實感情的痛苦,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突然發威,敞開胸懷,讓雨水酣暢淋漓地落下來,聲音連續而單調,雨點密集但並不狂暴,屬於那種能夠下整整一個星期,深受農作物感恩的好雨。內政部長卻不想感恩。空軍最高司令部是否允許直升機起飛,這本身就值得高度懷疑,即使起飛了,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從空中撒傳單更加滑稽,這不僅因為街上罕見行人,即便出現幾個也都匆匆忙忙,生怕淋成落湯雞,更糟糕的是總統的文告會落到地上的爛泥里,或者被街道兩旁的排水口張開的大嘴吞噬,更可能在水窪里泡軟漚爛,被汽車輪子飛速駛過甩到一邊,真的,一定會像我說的這樣,只有法制狂和熱衷於表達對上司的尊敬的怪人才肯彎下腰,從污泥濁水裡撈起那份解釋四年前全民失明與這次大部分人失明之間親緣關係的文告。內政部長心煩意亂,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總理以國家緊急事務刻不容緩為名,並藉助共和國總統被迫同意的事實,啟動手下的傳媒機器,包括報紙,廣播,電視以及所掌握的所有其他文字和視聽載體,現在,不論是從屬關係還是競爭關係,它們都必須設法讓首都民眾相信,非常不幸,他們又失明了。幾天之後,雨停了,天空重新穿上藍色衣裳,只是由於共和國總統執意堅持,甚至為此對政府首腦發了一通脾氣,計劃中一再拖延的第一階段才得以實行。我親愛的總理,總統說,請你牢牢記住,我沒有放棄也無意放棄內閣會議上決定的東西,我仍然認為我有義務親自向全國發表講話;總統先生,請您相信,沒有必要這樣做,解釋工作正在進行,不久將取得成果;即便成果後天就會出現,我也希望先投放我的文告;您所說的後天顯然只是一種說法而已;那就更好了,那就馬上給我散發;總統先生,請您相信;我警告你,如果不這樣做,我們之間的私人關係和政治信任將不復存在,我將讓你對此負責;請允許我提醒您,總統先生,我在議會仍然佔據絕對多數,您用來威脅我的所謂喪失信任只是您個人的問題,沒有九*九*藏*書任何政治影響;會有的,只要我到議會宣布,說共和國總統的話語權遭到總理剝奪;總統先生,請不要這樣,這不是事實;這事實真實得足以讓我在議會內外去說;現在就散發文告嗎;文告和其他相關文件;現在散發文告已經是多餘的了;那是你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總統先生;既然你稱我為總統,就是你承認我的地位,因此,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吧;如果您這樣處理問題;我就是這樣處理,我還要告訴你,我已經看夠了你和你的內政部長之間的爭鬥,如果你覺得他不好,就把他撤掉,但是,如果你不願意或者不能夠撤換他,就請你忍耐,我相信,既然散發總統文告的主意出自他的腦袋,那麼你也許能打發他挨家挨戶去送;這不公平,總統先生;也許如此,我不否認,人會生氣,會失去冷靜,結果說出既不想說也不曾想說的話來;那麼,我們之間的這件事就算結束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不過我要直升機明天上午升空;好,總統先生。
如果這場激烈的爭吵不曾發生,如果總統的文告和其他傳單因為沒有必要性而在垃圾里結束其短暫的生命,那麼我們正在講述的故事從這裏開始就會完全不同。我們不能準確地想象如何不同,在哪些方面不同,只知道一定會不同。顯然,一位關注著錯綜複雜的故事情節的讀者,一位潛心分析並指望一切都有合理解釋的讀者,不會不提出疑問,總理和共和國總統之間的談話是不是在最後時刻塞進這裏的,目的是扭轉故事情節的走向,或者問,是否由於結局早已命定,故事必須在這裏轉折,以引向即將被揭開的後果,而講故事的人別無他法,只好把原先設想的後續故事放到一邊,駕駛航船按照航海圖上突然出現的新航道前進。對於這個或那個問題,很難做出讓讀者完全滿意的回答,除非講故事的人異常坦率地承認,如何把這個前所未有的全城決定投空白選票的故事順利寫完,他從來沒有太大把握,因此,共和國總統和總理的激烈爭吵戛然而止,對他來說如同天上掉餡餅,否則人們就無從理解,他為什麼無緣無故放棄了費盡筆墨展開的故事情節主線,不再描寫不是事實但可能發生的事,而去描寫是事實但本不可能發生的事。直截了當地說吧,我們指的是一封信,內政部的寫手們用生花妙筆推論,四年前集體失明的悲劇與現在的選舉迷失兩件怪事之間很可能存在必然的關聯,他們的文章印在花花綠綠的傳單上,由直升機撒向首都的街道,廣場和公園,共和國總統就是在發放傳單三天之後收到了上面提到的這封信。寫信人運氣不錯,他的信落到了總統的一位秘書手中,而這位秘書謹小慎微,一絲不苟,屬於那種讀完正文的小字之後才讀大字標題的人,屬於那種能夠從模糊不清的字跡中發現埋在地里等待澆灌尚未發芽的微小種子,並知道必將收穫什麼東西的人。現在把該信抄錄如下。尊敬的共和國總統先生閣下。我以應有的關心和尊重認真閱讀了閣下致全國人民,尤其是首都居民的文告,並充分意識到,祖國正陷入危機之中,這要求我們每個人滿懷熱忱,對已經出現或可能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奇怪現象隨時保持高度警惕,這是我作為本國公民應盡的義務,請允許我呈稟幾個不為人知的事實供閣下明斷,這或許有助於更好地了解降臨到我們頭上的禍殃屬於何種性質。我之所以稟告這件事是因為,我雖然只是個普通人,但像閣下一樣,認為最近投空白選票的失明症,與以前那次讓我們所有人脫離世界達幾個星期之久的永遠難以忘懷的白色失明症,兩者之間一定存在某種聯繫。我想說,共和國總統先生,現在的失明症或許可以用第一次失明症來加以解釋,兩者或許可能用同一個人的存在來加以解釋,甚至也許能read•99csw•com用該人的行動來解釋,我不太確定。但是,我一貫有公民意識,不允許任何人懷疑這一點,因此,在繼續寫下去之前我要說明,我不是告密者,不是檢舉者,更不是密探,我只想為我的祖國效力,因為她正處於痛苦之中,沒有一座燈塔為她指明獲救的道路。我不知道現在正在寫的這封信是否足以點亮燈塔,我怎能知道呢,不過,我再說一遍,是義務就應當履行,此時此刻,我真的把自己視為一名戰士,正向前邁出一步,自告奮勇擔當這一使命,這一使命,共和國總統先生,就是披露一件事情,使用披露這個詞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向別人說起這件事,四年以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我的妻子成了一個七人小組的成員,這些人和許多其他人一樣,為了生存不顧一切地進行鬥爭。人們會以為,我說的事情分文不值,大家都有親身經歷,可是,有一點沒有人知道,就是那個小組裡面有一個人一直沒有失明,她是個女人,一位眼科醫生的妻子,她的丈夫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也瞎了,但她卻沒有。當時我們曾莊嚴宣誓,保證守口如瓶,絕不再提及此事,她說,她不願意在我們全都恢復視力以後被人視為稀有人群,接受詢問或者研究,現在我們的視力都已經恢復,最好把這件事忘掉,當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直到今天我一直遵守誓言,但現在不能繼續沉默下去了。共和國總統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如果這封信被當作檢舉信,我會感覺遭受了侮辱,儘管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算得上名副其實,這是因為,有件事閣下也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發生了一起殺人案,罪犯正是我所說的那個人,不過這是個與司法有關的問題,我別無他求,只是樂於履行一個愛國者的義務,請閣下屈尊關注一個至今不為人知的事實,而通過對這一事實的審查也許能找出現行政治體制遭受無情攻擊的原因,我指的是這次新的白色失明症,請允許我冒昧地引用閣下的話,這次新的白色失明症攻擊的正是民主制度基礎的核心部位,而此前沒有任何一個集權制度曾經做到這一點。共和國總統先生,如果您或者您指定的機構對此事進行必要的全面調查,我當然樂意聽從吩咐,對這封信中提供的情況加以解釋和補充。我發誓,對上面提到的那個人,我不懷絲毫敵意,但是,閣下是祖國最當之無愧的代表,您所代表的祖國高於一切,這是我的信條,是所有履行義務之後才感到心安的人的唯一信條,我就是這樣的人。順致敬意。隨後是寫信人的簽名,左下角有寫信人的全名,地址,電話號碼,以及身份證號碼和電子郵箱。
過了不到半個小時,總理被緊急召到總統府。他走進總統辦公室,總統示意讓他坐下,拿出一封信,對他說,請看看這封信,把你的看法告訴我。總理坐在椅子上,開始讀信。大概讀到一半的時候,他抬起頭,臉上露出詢問的表情,彷彿難以明白剛才聽到的話,然後又讀起來,再也沒有其他肢體表示,一口氣看完了。一位滿懷善意的愛國者,他說,同時又是個無賴;無賴,為什麼是無賴,總統問道;如果這裏面講述的準確無誤,假設那個女人曾經存在,確實沒有失明,並且在那場災難中幫助了其他六個人,那麼就不能排除以下可能,即他有幸活到今天多虧了那個女人,如果我的父母能有幸遇到那個女人,說不定今天還活在世上;信里說她殺了某個人;總統先生,誰也不能準確地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有多少人被殺,當時曾經決定,所有找到的屍體都被視為因事故或自然原因死亡,並宣告就此終結,不再提及;再莊嚴的決定也不能阻止別人提及;道理是這樣,總統先生,但是我的意見是維持原狀,我想不會有目擊證人為上述犯罪作證,並且,即使在那個時刻有人見證,也不過是九_九_藏_書盲人中的盲人,以一個沒有任何目擊者且不存在罪證的罪名,把一個女人送上法庭,此事不僅荒唐,而且愚蠢;寫信人說是她殺的;是這樣,但他沒有說曾目擊犯罪,另外,總統先生,我再說一遍,寫這封信的人是個無賴;從道德角度做出的判斷與此案無關;這我清楚,總統先生,但總可以表達一下這方面的觀點。總統拿起那封信,看了一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到的樣子,問道,你想怎麼辦;我認為,什麼都不做,總理回答說,這是一樁無頭案,無從下手;你注意到了吧,寫信人暗示這樣的可能,那個女人當時沒有失明這一事實與現在眾多的選民投空白選票有關,而正是後者把我們推進了當前的窘境;總統先生,有些時候我們之間不能達成一致;這很自然;對,很自然,同樣自然的是,我毫不懷疑,您的智慧以及常識一定拒不接受以下看法,一個女人,僅僅因為四年前不曾失明,今天就應當為數以萬計參加選舉的選民投了空白選票承擔責任,而這些選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女人;這是你的說法;不會有別的說法,總統先生,我的意見是,把那封信歸檔,塞進那些精神錯亂胡言亂語的廢紙堆里,讓這件事消失,讓我們繼續為面臨的問題尋找解決辦法,真正的辦法,而不是雲山霧罩想入非非的辦法,不是低能兒發泄惱恨的辦法;我想你說得不錯,我對這一連串的荒唐事看得過分認真了,還專門請你來談,浪費你的時間;沒關係,總統先生,就算我浪費了時間,如果非要這樣說不可的話,那麼我們意見達成一致,就是超值回報了;我對你更加了解了,我很高興,感謝你;請您忙您的工作吧,我回去忙我的事了。總統剛剛伸出手要告別,電話鈴急促地響了起來。他拿起話筒,聽到女秘書說,總統先生,內政部長先生希望與您通話;接通吧;電話打了很長時間,總統一直在聽對方說,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他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偶爾嘟囔一聲,對;有一次說,這情況要研究一下,最後說了一句,你跟總理先生說吧。他放下話筒,對總理說,是內政部長;這位和藹可親的傢伙要幹什麼呀;他收到了一封內容相同的信,決定開始調查;壞消息;我告訴他找你談談;我聽到了,但仍然是個壞消息;為什麼;我非常了解內政部長,相信很少有人像我一樣對他了如指掌,可能現在他已經和警察局長談過了;阻止他;我試試,恐怕徒勞無功;行使你的權力;眾所周知,國家處於嚴重的危險之中,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讓他們指控我阻礙對有關國家安全的事實進行的調查,是這樣吧,總統先生,總理問道,接著又補充說,先生您將會是頭一個撤回支持的,而我們剛剛達成的諒解也將只是個幻想,不對,是已經成為幻想了,因為它毫無用處。總統點頭表示同意,然後說,你來這裏以前不久,我的辦公室主任談到那封信,說了句相當發人深省的話;他說了什麼;說警察局是流水線的終端;祝賀您,總統先生,祝賀您有一位稱職的辦公室主任,不過最好告訴他,有些真相不適合高聲說出來;我的辦公室經過隔音處理;這並不意味著這裏沒有幾個經過偽裝的麥克風;我會叫人來檢查一下;無論如何,總統先生,請您相信我,萬一真的發現了,那絕對不是我讓人安裝的;一個不錯的俏皮話;是悲涼的俏皮話;親愛的朋友,我非常遺憾,形勢把你逼進了這個死胡同;還會有出口的,但肯定我此刻還沒有看到,走回頭路也已經沒有可能。總統把總理送到門口,對他說,奇怪,寫信人沒有給你發一封同樣的信;應當也寫了,不過,看來總統府和內政部的秘書們工作起來比總理府那些人更認真勤快;又是一個不錯的俏皮話;比起前一個來,總統先生,比起前一個來,這個悲涼得有過之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