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2

12

現在,我們看到他們三個人站在樓梯平台上。警督給警員一個信號,警員按了按門鈴。另一邊毫無動靜。警員想,你們看到了吧,那人真的到野外去玩了,看到了吧,我說對了。又一個信號,再次按了門鈴。幾秒鐘以後,聽到有個人,一個男人,從裏面問道,哪位。警督目視他的直接下屬,警司粗聲粗氣地說出兩個字,警察;稍等,請稍等片刻,那人說,我得穿上衣服。四分鐘過去了。警督又給了一個信號,警員又按下門鈴,但這次沒有把手指放開。稍等,請稍等,馬上就來,我剛剛起床,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男人已經把門打開了,只見他穿上了褲子和襯衫,但還趿拉著一雙拖鞋。今天是拖鞋日,警員心裏暗想。看樣子那個人並沒有受到驚嚇,臉上的表情好像是迎來了盼望已久的客人,如果說他感到了一點什麼意外的話,大概是沒有想到會一下子來這麼多人。警司問他姓名,他回答之後說,請進,家裡很亂,請原諒,沒有想到諸位來得這麼早,不過我早就相信會叫我去提供證詞,沒想到是諸位來找我,我猜是因為那封信吧;對,是為了那封信,警司只是肯定了他的話,沒有多說一句。請進,請進。警員第一個進去,在某些場合,官銜要倒過來,接著是警司,後面才是警督,為隊伍殿後。那人趿拉著拖鞋沿著走廊往裡面走,請跟著我,到這邊來,他打開一扇門,裡邊是個小小的客廳,他說,請坐,對不起,我去把鞋穿上,這樣子接待客人實在不成體統;嚴格地說,我們不是你所說的客人,警司糾正說;當然,這隻是一種說法;去穿鞋吧,別耽誤時間,快一點;不,我們不急,一點都不著急,此前一直沒有開口的警督否定了下屬剛才的話。那人看了看警督,現在他確實有點吃驚了,彷彿警督說話的語調不同尋常,於是用了自認為最得體的話回答,先生,我向您保證,您可以相信我會全力合作;是警督,警督先生,警員糾正說;對,警督先生,那人重複說,又問道,那麼,先生您呢;我只是個警員,你不用在意。那人轉向這夥人當中的第三個,揚一揚眉毛表示詢問,但回答卻來自警督,這位先生是警司,我的直接下屬,接著又補充說,現在你去穿鞋子吧,我們等你。那人出去了。聽不到有別人說話。看樣子家裡只有他一個人,警員悄悄說;那一定是他妻子到野外去玩了,警司微微一笑,說道。警督打了個手勢讓他們住嘴。我先問他,他壓低聲音說。那人回來了,一面落座一面說,請允許我坐下,好像這不是在他自己家裡,馬上又接著說,我來了,聽諸位安排。警督和藹地點頭同意,開始問話,你那封信,更確切地說是你那三封信,因為有三封;我當時想這樣更保險,可能其中某一封會丟失,那人解釋說;不要打斷我,回答我向你提出的問題;是,警督先生;你的那些信,我重複一遍,你的那些信,各位收信人都已經認真讀過了,特別是其中的一點,說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女人四年前犯了謀殺罪。這幾句話里沒有提任何問題,只是重複了信的內容,因此那人沒有吱聲。他臉上露出心慌意亂不知所措的表情,不明白警督為什麼不直接談及事情的核心,而是圍繞著次要情節浪費時間,他在信中提到那個情節,只不過是為了抹黑那個令人不安的人物的形象。警督裝作什麼都沒有察覺的樣子,說道,你給我們說說你知道的那樁犯罪的情況。那人勉強按捺心頭的衝動,沒有提醒警督先生,那封信最重要的內容不是這個,與國家當前的局勢相比較,那起謀殺案是個次要問題,不值得一提,但是,不行,不能這樣做,謹慎之心告訴他,要繼續隨著他們的音樂跳舞,這支曲子過後肯定會換唱片。我知道她殺了一個男人;你看到了嗎,當時你在場嗎,警督問;沒有,警督先生,沒有看到,是她本人招認的;向你招認的嗎;向我和其他人;我想你一定了解招認這個詞的技術含義;差不多吧,警督先生;僅僅差不多是不夠的,要麼了解,要麼不了解;您說的那個含義,我不了解;招認的意思是聲明本人的錯誤或罪過,也可以表示嫌疑人向當局或者司法機關承認罪過或指控,你覺得,嚴格說來,這件事符合以上定義嗎;嚴格說來不符合,警督先生;很好,說下去;我的妻子當時在現場,她是那個人死亡的見證人;現場指的是什麼地方;那裡,那裡原先是座精神病院,我們曾被關在那裡度過檢疫隔離期;我猜想你的妻子也失明了;正如我說過的,唯一沒有失明的就是她;她,這個她指的誰;那個殺人的女人;啊;當時我們住在同一間病房裡;犯罪行為就是在那裡發生的嗎;不是,警督先生,是在另一間病房;這麼說,住在你那間病房裡的人沒有任何人在犯罪現場;只有那些女人在;為什麼只有女人呢;這事很難解釋清楚,警督先生;不用擔心,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有一些失明者奪取了權力,進行恐怖統治;恐怖統治;對,警督先生,是恐怖統治;怎麼會這樣;他們霸佔了食物,我們要想吃東西就必須付出代價;他們要求以女人為代價嗎;對,警督先生;於是那個女人就殺死了一個男人嗎;是的,警督先生;殺死了那個男人,怎樣殺的呢;用剪刀;那個男人是誰;是指揮另一些失明者的人;毫無疑問,她是個勇敢的女人;是的,警督先生;現在你給我們解釋一下,你出於什麼原因檢舉她;我沒有檢舉她,只是為了別的目的才提到這件事;我不明白;我在信中想說的是,一個人做了一件事,就能做另一件。警督沒有詢問所謂另一件指的是什麼事,只是看了看他的直接下屬,常常被他用航海語言稱為大副的人,請他接著提問。警司先沉默了幾秒鐘,問道,可以把你妻子叫來嗎,我們想和她談談;我妻子不在;什麼時候回來;不會回來,我們離婚了read.99csw.com;什麼時候;三年以前;方便告訴我們為什麼離婚嗎;個人原因;當然是個人原因;私密原因;跟所有的離婚一樣。那人看了看眼前這幾張高深莫測的臉,完全明白了,不把他們想知道的全都說出來,這幾個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乾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兩條腿交叉起來然後又分開,開始說話,我是個有信念的人;這一點我們相信,警員忍不住插嘴說,我是說,這一點我相信,我有幸知道了你那封信的內容。警督和警司都微微一笑,這一拳擊中了要害。那人詫異地看看警員,彷彿不曾想到會從那一邊發起攻擊,他垂下眼睛,接著說,這一切都與那幫盲人有關,妻子躺在那幫匪徒身子下面,我受不了,第一年還忍受住了恥辱,但最後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就分居,離婚了;奇怪,我記得聽你說過,另一些盲人用食物作為支付給女人們的費用,警司說;是這樣;因此我估計,你的信念,借用你那句鏗鏘有力的話,你的信念不允許你去碰你妻子以躺到那幫匪徒身子底下為代價給你掙來的食物。那人低下頭,沒有回答。他不願多講,我能夠理解,警司接著說,確實,此事太過隱秘,不便在陌生人面前泄露,請原諒,我絲毫沒有傷害你感情的意思。那人看看警督,似乎在乞求救援,至少請他們用古代的木靴刑代替眼下更為殘酷的鉗夾刑。警督滿足了他的願望,使用了同樣古老的不把受刑者吊起來的絞刑,你在信中提到過七個人的小組;是,警督先生;他們都是誰;除了那女人和她丈夫之外;哪個女人;就是沒有失明的那個;領著你們走路的那個;對,警督先生;為了替女伴們報仇用剪刀殺死了匪徒頭子的那個女人;對,警督先生;接著說;她丈夫是眼科醫生;這我們已經知道;還有一個妓|女;是她告訴你她是妓|女的嗎;據我回憶,警督先生,不是她告訴我的;那麼,你是怎麼知道她是妓|女的;根據她的行為舉止,她的行為舉止騙不了我;啊,說得對,人的行為舉止從來不騙人,說下去;還有一個老人,他一隻眼睛瞎了,戴個黑眼罩,後來去跟她一起生活了;跟她一起,這個她是誰;妓|女;他們後來幸福嗎;這方面我一無所知;總該知道一點;在我們有來往的那一年當中,我覺得他們是幸福的。警督扳著指頭算了算,還差一個,他說;說得對,還有一個斜眼小男孩,他在混亂當中跟家裡人走散了;你是說,所有這些人都是在病房裡互相認識的;不是這樣,警督先生,此前我們已經認識了;在哪裡;在醫生的診所里,我失明了,是我的前妻帶著我到那裡去的,我想我是第一個失明的;你傳染了其他人,傳染了整個城市,包括今天來到你家裡的這幾個訪客;這不是我的過錯,警督先生;知道那些人的姓名嗎;知道,警督先生;所有人的;除了那個小男孩,他的名字即使當時知道,現在也想不起來了;但記得其他人;是的,警督先生;住處,記得嗎;如果他們在這三年裡沒有搬家的話;當然,如果這三年當中沒有搬家的話。警督環顧一下這小小的客廳,目光停留在那台電視機上,好像指望從中得到啟發,他說,警員,把你的筆記本交給這位先生,還有,把你的圓珠筆也借給他,讓他把在剛才的友好交談中提到的那些人的姓名和住址寫下來,但斜眼小男孩除外,從各方面看他都無關緊要,可有可無。接過圓珠筆和筆記本的時候,那人的兩隻手不停地顫抖,寫字的時候仍然顫抖不止,他心裏對自己說,沒有理由感到害怕,不錯,警察到家裡來了,但在一定意義上是他本人讓他們來的,他弄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們不談空白選票的事,不談反對國家的暴動和陰謀,不談他寫那封信的真正和唯一的原因。由於顫抖,字寫得難以辨認,他問道,我可以用另外一頁嗎;想用哪頁就用哪頁,警員回答說。現在圓珠筆寫出來的筆畫比原來堅挺了,字體已經不再讓他感到難為情。警員收回圓珠筆,把筆記本交給警督的時候,那個人暗暗自問,什麼舉動以及哪些話能博得警察的同情,喚醒他們的善意,讓他們產生同謀感呢。突然,他想起來了,喊道,我有一張照片,對,我相信現在還在;什麼照片,警司問;我們那個小組的照片,是我們恢復視力以後不久拍攝的,我妻子沒有帶走,說她再去加印一張,把這張留給我,說是讓我不要失去對往事的記憶;這些話是她說的嗎,警司問道。那人沒有回答,而是站起身來,要離開客廳,這時候警督命令警員,你陪這位先生去,如果他找不到,你要想辦法,沒有那張照片就不要回來見我。只耽誤了短短几分鐘。這就是,那人說。為了看得更清楚,警督拿著照片湊到窗戶旁邊。那些人站成一排,一個挨著一個,六個成年人成雙成對,一對夫婦挨著一對夫婦。一眼就能認出來,右邊這個是房間的主人,他的左邊無疑就是他的前妻了,中間是帶眼罩的老人和妓|女,除去這兩對,其他兩個人只能是醫生的妻子和醫生了。那個像足球運動員一樣蹲在他們前邊的,是斜眼小男孩。醫生妻子的身邊有一隻大狗,眼睛望著前方。警督打了個手勢把那個人叫到身邊,指著照片問,是她嗎;是的,警督先生,是她;這隻狗呢;警督先生,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它的故事講給你聽;不用了,她本人會講給我的。警督走在前面,出了客廳,隨後是警司,最後是警員。寫信人站在那裡看著他們走下樓梯。這座樓沒有電梯,也沒指望以後會有。
的確,還有一封信是給總理的,只是交到他手裡的時間遲了兩天。他立即察覺到,負責函件登記的人不像共和國總統府的秘書那樣敬業,並且已經確認,兩天以來大量流言廣為傳播,要麼是由於中層官員泄密,個個急不可待地顯示自己消息靈通,對天庭的秘密九*九*藏*書一清二楚,要麼是內政部蓄意散布出來的,目的是讓總理的任何反對或掣肘警方調查的輕舉妄動胎死腹中。還有一個我們稱之為陰謀的假設,即在總理被召到總統府的那天傍晚,總理與他的內政部長進行的所謂秘密談話,其保密程度遠不如人們所以為的那麼嚴格,比如那幾面牆壁的裝飾層,誰知道裏面是否安裝著幾個最新一代的麥克風呢,這些東西只有靈敏度極高的電子狗能夠嗅到和追蹤。不管怎樣,不幸的事發生了,已經無可救藥,國家機密到處流傳。總理意識到可悲的事情的確已經發生,堅信保密已毫無用處,特別是當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時候,於是他像是站在高處俯瞰世人那樣把手一揮,彷彿在說,一切我都知道,你們別來煩我,然後慢慢把信摺疊起來,放進外衣裏面的口袋裡。這封信直接來自四年前那場失明症,我要把它保存在身邊,他說。看到辦公室主任那驚慌失措的模樣,他微微一笑,不要擔心,親愛的,與這封信一模一樣的至少還有兩封,還不算極可能正在流傳的許多複印件。辦公室主任臉上的表情突然間變得大惑不解,又像是心不在焉,似乎不明白剛才聽到的話,或者突然他的靈魂跳出了軀殼沿街遊盪,指責他干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不是剛才幹的就是很久以前乾的。你可以走了,需要的時候我會叫你,總理說著從椅子上站起身,朝一扇窗戶走去。開窗戶的響動蓋過了關門的聲音。從窗戶向外望去,一片低矮的屋頂清楚地展現在眼前。對首都的懷念之情湧上心頭,他想到人們奉命投票的幸福時光,想到在充滿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總理官邸和在國家議會度過的那些單調時光,想到一次次動蕩不安而有時又快活有趣的政治危機,幾乎每次都像燃燒時間已經預設,烈度受到控制的火苗,全是逢場作戲,人們從中不僅學會了不講真話,還學會了在有利可圖的時候把真話說得與謊言不差分毫,反之亦然,而且輕鬆自然。他問自己,調查是不是已經開始了呢,接著又長時間思考,參加行動的警員是不是原先留在首都負責收集情報但一事無成的那些人呢,或者,內政部長是不是更願意派他的心腹嫡系去執行這項任務,這些人招之即來,用起來得心應手,說不定是受到冒險電影里動人場面的誘惑,他們秘密通過封鎖線,腰帶上別著匕首,匍匐前進,穿過鐵絲網,用消磁器騙過可怕的電子監視器,像動作靈巧的鼴鼠戴上了夜視鏡,在另一邊敵人的地盤上冒出來,向目標進發。對於內政部長,他早已了如指掌,此人在嗜血方面稍遜於吸血鬼德古拉,但比起電影中戰鬥英雄蘭博的裝腔作勢,卻更勝一籌,他指揮的行動也一定會採取這種模式。不會錯,肯定這樣。夜裡,三個人隱藏在包圍圈邊上的一片濃密的小樹林里,等待著凌晨到來。不過,總理在辦公室窗前胡思亂想出來的這一切並非都與我們看到的現實相符。例如,那些人都身著便服,腰帶上沒有匕首,皮革槍套里的武器只不過是手槍,人們稱之為可調式無聲手槍。至於可怕的消磁器,這裏沒有看到,所帶的各種設備當中也沒有一件具有這種足以決定勝負的功能,不過仔細想想,這也許意味著他們故意使用了一種外表不像消磁器的消磁器。不久我們就會知道,在一個約定的時間,邊界這一段的電子監控器關閉了十五分鐘,十五分鐘足以讓三個人不慌不忙一個接一個地穿過鐵絲網,還應當說明,今天鐵絲網被剪開了一個口子,大小適當,不會撕破他們的褲子,不會划傷他們的皮膚。工兵將在東方出現早霞之前趕來修好,帶刺的鐵絲網經過短暫的收斂之後將重新露出尖尖的駭人的牙齒,巨大的籠式鐵絲網向兩邊延伸,仍然守護著邊界。三個人已經過去了,身材最高大的隊長走在前頭,帶領著隊員成縱隊隊形穿過一片草地,草地潮濕得能滲出水來,在他們腳下低聲呻|吟。五百米外有一條二級市郊公路,一輛轎車停在那裡,負責乘夜色把他們送到目的地,那是首都一家名不副實的保險與再保險公司,雖然既無當地顧客也無外地顧客,這家公司卻沒有破產。三個人是直接從內政部長口中得到命令的,命令一清二楚,斬釘截鐵,我只要結果,不問取得結果的手段。他們身上沒有帶任何書面指示,也沒有攜帶通行證,一旦出現比預想更糟的情況,無法出示任何證件保護自己或為自己辯解,因此,不排除以下可能性,如果他們的某個行為可能有損國家聲譽及其目的和程序的純潔性,內政部會斷然棄之不顧,讓他們聽天由命。這三個人如同放到敵人領土上的突擊隊,表面上看沒有理由考慮拿生命冒險,但每個人都意識到所負使命的敏感性,要求在訊問中表現出才幹,在戰略上異常靈活,在執行中必須快捷。一切都是最高級別的要求。我不認為你們需要殺死某個人,內政部長曾說,不過,在極端情況下,如果沒有其他路可走,那麼就不要猶豫,引起的司法問題由我負責解決。司法部長的職位最近由總理兼任了,隊長壯了壯膽子說。內政部長裝作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用眼睛死死盯著這個不識時務的傢伙,隊長不得不把目光移開。小轎車開進市區,在一個廣場停下,更換了司機,最後又在市內轉了大概三十圈,確認擺脫了任何可能的跟蹤者之後,才來到一座寫字樓門前,他們下了車,前面提到的保險與再保險公司就設在這座樓上。通常,這麼晚了還有人進寫字樓極不尋常,但看門人沒有出來詢問他們,可以設想,是頭一天下午某個人好言好語說服他早一點上床睡覺,勸他即便因為失眠合不上眼睛也不要離開被窩。三個人乘電梯上到第十四層,向左拐走進一個走廊,然後向右拐,再往左拐,很容易找到了該保險與再保險公司的辦公室,因為任何人都能看見,門上有個https://read•99csw.com金字塔形的黃銅鑲嵌,頂部是一塊失去光澤的長方形黃銅標牌,上面的黑色文字是公司的名稱。他們走進屋裡,一個隊員打開電燈,另一個把門關上,掛上安全鏈。隊長在屋裡轉了一圈,查看各種設備,檢查設備與電源線的連接,然後走進廚房,卧室和盥洗間,打開用作檔案室的房間的門,飛快地掃了一眼裡面儲藏的各種武器,同時得以呼吸一下熟悉的金屬和潤滑油的氣味,明天他將一件一件地查看。他把助手們叫過去,自己先坐下,再叫他們坐下。今天上午,七點鐘,他說,你們開始跟蹤嫌疑人,要注意,他可能沒有犯任何罪,我稱他為嫌疑人,不僅僅是為了我們之間溝通方便,而且是出於安全考慮,不應當說出他的名字,至少在頭幾天如此,還要補充一點,我不希望這個行動拖到一個星期以上,我想首先要做的是了解嫌疑人在本市活動的總的情況,在什麼地方工作,常到哪裡去,跟什麼人見面,也就是說,進行初步常規調查,在直接接觸之前先了解當地的情況;我們能讓他發覺有人在跟蹤嗎,第一個助手問道;頭四天不讓他發覺,但是以後,以後可以,我想看到他惶惶不安;既然他寫了那封信,就應該等著有人去找他;到時候我們會去的,這正是我想做的,你們要設法讓這種情況出現,讓他驚惶于自己正被他所檢舉的人跟蹤;指的是被醫生的妻子跟蹤嗎;不是那個女人,當然不是,而是她的共犯,那些投了空白選票的人;如此,我們的進展是不是太快了,第二個助手問道,我們還沒有開始工作,就在這裏說起共犯來了;我們現在正在做的是制訂一個草案,一個簡單的草案,僅此而已,我想站在寫那封信的人的角度,看到他所看到的東西;無論如何,我覺得跟蹤一個星期時間太長了,第一個助手說,如果我們好好工作,三天之內就能完事大吉。隊長皺皺眉頭,本想堅持說,一個星期,說了一個星期就是一個星期,但又想起了內政部長,不記得他是不是曾經明確要求儘快取得結果,不過,從領導者口中聽到次數最多的就是這種要求,並且沒有理由認為本案是個例外,而應該是恰恰相反,因此他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猶豫就同意了三天的期限,所謂上級和下級之間的正常關係,就是下級滿足上級的要求,這種上級被迫向下級做出讓步的情況是極為罕見的。隊長說,我們有一張住在那座樓里的所有成年人的照片,當然指的是男性成年人,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可有可無的話,其中一定有一個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在沒有確定他的身份之前,絕對不能跟蹤任何人,第一個助手提醒說;是這樣,隊長勉強肯定了助手的意見,但是,無論如何你們必須在七點鐘到達他居住的街道,佔據有利位置,並跟蹤兩個最有可能是寫信的那個傢伙的人,那時我們就開始工作了,好好利用你們的直覺,利用警察特有的靈敏嗅覺,一定有所收穫;可以說說我的意見嗎,第二個助手說;說吧;從那封信的內容判斷,那傢伙應該是個不折不扣的婊子養的;這就是說,第一個助手問道,我們要跟蹤那些長得像婊子養的人了,他接著又補充說,我覺得,經驗告訴我,最壞的婊子養的反而長相最不像婊子養的;其實,到身份證頒發部門去,那裡有那傢伙的照片,要一張複印件,這是最好不過的辦法,既省時又省力。隊長決定打斷他們的爭論,他說,你們該不是打算教神父如何念主禱文吧,沒有下達進行這種偵查的命令,就是為了避免引起人們的好奇,導致行動夭折;對不起,隊長,請允許我提一個不同看法,第一個助手說,一切都表明那傢伙正急於把肚子里的貨全都倒出來,我真的相信,假如他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此時此刻他一定在敲我們的門了;我想是這樣的,隊長勉強忍住心中的惱怒,因為這七嘴八舌的批評可能毀掉他奉命執行的行動計劃,他接著說,但是,直接接觸之前,最好對他有儘可能多的了解;我有個主意,第二個助手說;怎麼,又有主意了,隊長沒好氣地問道;我保證,這回是個好主意,我們當中的一個人裝作賣百科全書的,看他們誰走出門來;賣百科全書的,這個小伎倆都老掉牙了,第一個助手說,另外,一般是女人出來開門,如果我們要找的人獨自一個人生活的話,倒也不失為一個極好的主意,不過,如果我沒有記錯,信上明明寫著他是已婚;哎呀,第二個助手喊了一聲。三個人安靜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個隊員心裏明白了,現在最保險的是等待上級說出他的主意。他們的原則是,即使上級滿嘴胡說八道,也要立刻表示贊同。隊長仔細掂量著前面所說的一切,試圖把其中的一些建議納入另一些當中,指望僥倖完成這個拼圖,從而產生一個彷彿出自福爾摩斯或者波洛之手的傑作,讓這兩個下屬驚愕不已,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突然,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前進的道路,他說,所有的人,除了完全沒有行動能力者之外,不會全部時間都關在家裡,他們會出來工作,買東西,散步,所以我的想法是,利用那傢伙家裡沒有人的時候進去察看,他的信里寫著地址,我們不缺萬能鑰匙,傢具上面總會放著照片,從那些照片里不難確定要找的人,如此,跟蹤他就沒有問題了,為了知道他家裡是不是有人,我們可以先用電話試探一下,明天我們就通過公司的資料查出電話號碼,也可以在電話簿里查找,兩種辦法,哪種都行。隊長結束了這番蹩腳的談話,他已經明白,這拼圖看來是拼不成了。如上所述,兩個下屬都滿懷善意地支持隊長得出的結論,儘管如此,第一個助手還是感到不得不提醒一下,當然是用不傷害隊長感情的語氣,要是我沒有想錯,最好是,既然我們已經知道那個人的地址,最好是直接去敲他家的門,要是有人出來,https://read.99csw.com就問他,某某人住在這裏嗎,如果是他,他就會說,是的,先生,是我,如果是他的妻子,這是最為可能的,她就會說,我去叫我丈夫,這樣,用不著轉多少彎,我們就直接把鳥兒抓到手裡了。隊長抬起握得緊緊的拳頭,像是要猛地砸到桌面上的樣子,但在最後一刻放棄了暴烈的舉動,慢慢把胳膊放了下來,用越來越低沉的聲音說,明天我們研究一下這個想法,現在我要去睡覺了,晚安。他正往這次偵查期間居住的房間門口走去時,聽見第二個助手問,仍然是七點鐘開始行動嗎;隊長頭也不回地回答說,預定的行動暫時停止,等待新的命令,我再看看內政部發的方針,明天你們會得到新的指示,為了便於工作,我將對計劃進行適當的修改。他再次道了晚安,聽到兩個隊員回答隊長晚安之後才走進了卧室。隊長剛剛把門關上,第二個助手就要開口,另一個助手飛快地把食指舉起來,豎到嘴唇上,搖搖頭,示意不要再說。他挪開椅子,輕輕對第二個助手說,我要去睡覺了,如果你留下來,進去的時候要小心,不要把我吵醒。這兩個人與隊長不同,是下屬,沒有權利住單人房間,只能一起住在一個類似於集體宿舍的大房間里,裏面擺著三張床,但很少有住滿的時候。中間那張用的時候最少。比如像現在這樣由兩個警員合住,無一例外地會使用兩張靠邊的床,如果只有一個警察,大家知道,他也肯定願意睡在其中一張靠邊的床上,而絕對不會用中間那張,也許是因為睡在中間給人一種被包圍或受拘押的感覺。即便是那些最堅強的老警察們,也與這兩個還沒有機會一試身手的下級一樣,需要靠近牆壁才感到安全。第二個助手明白了同事的意思,站起來說,不,我不留在這裏,我也去睡覺。按照警銜高低,第一個助手先走進屋裡,然後才輪到另一個,他們走過盥洗間,裏面所需的衛生用品一應俱全,這一點必須提及,因為前面的敘述中我們從來不曾說到,除了一個小手提箱或簡單的背包,裏面裝著換洗衣服,牙刷和電動剃鬚刀,這三個警察沒有帶任何別的東西。一個以天佑這麼吉祥的名字命名的公司,如果想不到為在這裏臨時住宿的人提供保障其生活舒適和努力完成使命所需的日常用品,那就太令人吃驚了。半個小時以後,兩個助手都躺在各自的床上,穿著專用睡衣褲,睡衣上與心臟相對應的地方印有警察的徽記。到頭來,內政部規劃部門制訂的計劃一點用處都沒有,第二個助手說;連向有經驗的人徵求意見這點最基本的事情都想不到,這樣的情況肯定會出現,第一個助手回答說;隊長不會沒有經驗吧,第二個助手說,要是沒有經驗,他也不會有今天;有時候過分接近決策中心會導致近視,目光變得短淺,第一個助手回答說,儼然像個知識淵博的學者;這就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像隊長那樣,能夠真正地爬上長官的位置,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嗎,第二個助手又問;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將來與現在不同,第一個助手胸有成竹地回答說。十五分鐘以後,兩個人都睡著了。一個人打鼾,另一個不打。
地下車庫有一輛轎車等他們使用,車鑰匙是前一天有個人拿來放在隊長床頭柜上的,並附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汽車的牌子,顏色,行駛證號碼以及放置地點。他們沒有從看門人眼前經過,而是乘電梯直接到地下車庫,很快就找到了那輛汽車。快十點鐘了。隊長對正在開後座車門的第二個助手說,你去駕駛。第一個助手坐到了前邊副駕駛的位置。上午天氣宜人,陽光充足,這充分表明,隨著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逝去,上天頻繁實施的懲罰逐漸式微,那是美好和公平的時代,僅僅由於對神的教義偶有不恭,聖經中的多少座城市就遭到毀滅,被夷為平地,居民也跟著遭殃。這座城市投空白選票反對上帝,卻不見有閃電霹靂,把它化為灰燼,而當年,因為一些小得多的過錯,索多瑪和蛾摩拉,還有押瑪和錫伯尼,通通被付之一炬,連地基也蕩然無存,當然後面兩座城市不像前面的兩座那樣常常被人提及,也許是因為前面兩座的名字本身有難以抵禦的樂感。今天,閃電不再盲目地遵從上帝的命令,只肯降落到它們願意摧殘的地方,事情已經很明顯,不能再指望它們把投空白選票的有罪城市重新引導到正確道路上來。為了代替它們,內政部派出了三個天使,就是這三個警察,即隊長和他的兩個下屬,不過從現在開始我們將以警銜稱呼他們,根據官銜高低,這三個人分別是,警督,警司和二級警員。前兩個負責觀察路上的過往行人,行人當中沒有一個是無辜的,每個人都多多少少犯有罪行,他們會問,比如說,那個樣子可敬的老頭,會不會是最近幾次把全城搞得漆黑一團的那伙人的首領呢,那個正在與戀人擁抱的姑娘會不會是千年毒蛇的化身呢,還有那個低著頭走路的男子,是否正在前往一個不為人知的洞穴去蒸餾迷|魂|葯,用來毒害本市的精神呢。警員地位最低,沒有義務提出什麼高深的見解,也無須從事情的表面察探潛藏的可疑之處,他關心的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這一次,他壯了壯膽子,說了句話,打斷了兩位上司的思路,在這樣的天氣里,說不定那個人會到野外去逛一天呢;什麼野外,警司以譏諷的口氣問道;野外就是野外,還能是什麼;真正名副其實的野外在邊界的另一邊,這邊叫城市。說得對。警員失去了一個沉默不語的好機會,但汲取了一個教訓,即在這條路上他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現在,他全神貫注地開車,暗自發誓,除非有人問他,他絕對不再開口。就在這時警督說話了,我們要有鐵石心腸,毫不留情,絕對不用任何老掉牙的古典偵探技巧,比如說惡警察靠恐嚇,善警察靠說服,我們是一支行動突擊隊,這裏沒有情感九九藏書可言,可以想象我們是為某項任務製造出來的機器,只顧完成任務,絕不回頭往後看;是的,先生,警司說;是的,先生,警員說,這下子他違反了自己剛才許下的誓言。汽車開進寫信人居住的街道,就是那座樓房,第三層。他們把車停得稍微靠前一點,警員打開車門請警督下車,警司從另一邊出來了,突擊隊全部到齊,排成戰鬥隊形,緊握拳頭,行動開始。
還不到早上八點,隊長洗漱完畢,刮過臉,穿好衣服,走進客廳,內政部的行動計劃,更準確地說是內政部長的計劃,被扔到這位警察局官員以忍耐見長的肩上之後,就被他的兩個下屬撕成了碎片,當然他們採用的方式謹慎得令人嘆為觀止,其謙恭的態度也值得稱讚,甚至帶有一點優雅的意味。隊長從容地認可了這種狀況,並且沒有對他們產生任何惱恨,恰恰相反,他感到如釋重負。夜裡,他以堅強的毅力控制令他輾轉反側的失眠,現在,他以同樣的毅力親自擔負起了此次行動的全部指揮權,該是誰的東西就應當慷慨地交給誰,不能不給,但必須說清楚,歸根結底要交給上帝,交給當權者,後者是前者的另一個名字,所有的權力遲早都要物歸原主。因此,幾分鐘以後,兩個仍舊睡意矇矓的助手,身上穿著帶徽記的睡袍和睡衣睡褲,趿拉著卧室的拖鞋懶洋洋地來到客廳的時候,發現隊長已經坐在那裡,恬靜平和,充滿自信。對這一點隊長早有估計,預見到他將首先得分,並且已經出現在記分牌上。早安,小夥子們,他以親切的語調問候兩個助手,希望你們都休息得很好;很好,先生,其中一個說;很好,先生,另一個也說;那麼,我們準備早餐,吃完以後準備一下就出發,也許能把那傢伙堵在被窩裡,這倒是挺有意思的,你們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星期六,誰也不會在星期六一大早起床,你們會看到,出來開門的人像你們現在這個樣子,穿著睡衣睡袍,趿拉著拖鞋來到走廊,這樣,他的防衛能力勢必下降,心理上就矮了半截,快,動作要快,你們哪位自告奮勇準備早餐;我,第二個助手說,他清楚地知道,這裏沒有第三助手。如果不是現在的情況,也就是說,如果內政部的計劃沒有被推翻,而是被毫無異議地接受,那麼第一個助手必然會留在隊長身邊,即使實際上沒有必要,他也要和隊長一起敲定即將進行的調查工作的某些細節,但是,在現在的情況下,加上卧室的拖鞋造成的自卑心理,他決定以關心夥伴的姿態出現,慷慨地說,我來幫助他。隊長表示同意,覺得這樣很好,於是坐下來重新翻看頭一天臨睡前作的記錄。過了不到十五分鐘,助手們回來了,手裡拿著托盤,咖啡壺,牛奶鍋,一盒蛋糕,還有橙汁,酸奶和果醬,無疑,政治警察的伙食又一次無愧於他們多年來的工作贏得的聲譽。咖啡加涼牛奶還是把牛奶熱一熱,助手們都能湊合,他們說,要回卧室收拾一下,馬上回來;好,儘快回來。看到上級身穿西服,打著領帶,他們卻衣冠不整,鬍子拉碴,眨著惺忪的眼睛,沒有洗澡的身上散發著濃烈的夜間氣味,以這副模樣坐在上司旁邊,實在無地自容,有失尊重。他們無須解釋,在這種情況下,一句半句話並不一定說得明白。兩個助手回到座位,氣氛平和,隊長自然做個順水人情,讓他們坐下,與他一起共進早餐,我們是同事,風雨同舟,有的官員時時不忘顯示制服上的警銜紋飾,以博得別人尊敬,很是可悲,凡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那號人,請坐,請坐。助手們坐下了,還有些拘束,覺得在這種場合隨隨便便不大合適,兩個流浪漢與一位相比之下堪稱花|花|公|子的人共進早餐,他們本該早早地從床上滾下來,在隊長穿著睡衣睡袍走出卧室之前把早餐準備好,端上餐桌,可是我們,我們沒有做到,而是衣冠不整,頭髮凌亂。能夠最後毀壞最牢固的社會大廈的,不是轟轟烈烈的革命,而是行為中這些微小的日復一日重複的瑕疵。一個諺語包含著古人的智慧,如果你想讓別人尊敬你,你就不要相信別人,但願這位隊長以工作為重,不要後悔。暫時看來隊長對所負的責任蠻有把握,他說,這次行動有兩個目的,一個是主要目的,另一個是次要目的,關於次要目的,我馬上布置,以免耽誤時間,就是對一切都儘可能進行調查,但原則上不過分著力于了解寫信人所說的領導六個盲人的那個女人所犯的所謂罪行,關於主要目的,我們要盡所有力量和能力,使用一切必要的手段,無論如何也要達到,即調查清楚信中所說的當我們全都失明,跌跌撞撞的時候仍然保持視力的那個女人,以及她與新的瘟疫即投空白選票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關係。找到她不會很容易,第一個助手說;所以我們才來到這裏,為找到抵制選舉的源頭,我們做了大量努力,可惜至今所有嘗試都失敗了,也許那傢伙寫的信也不能幫助我們走多遠,不過至少是一個新的調查線索,我難以相信那個女人在幕後指揮了一個有數十萬人參加的運動,也難以相信,如果不徹底剷除禍根,她明天能集結數以億計的人,第二個助手說;這兩件事大概都不可能,不過,如果其中一件發生了,另一件就同樣能夠發生,隊長回答說,臉上顯露出他所知道的東西比受命宣布的多得多的神氣,卻沒有想過這在多大程度上是真的,他說,一個不可能的事物絕不會單獨到來。最後這句話講得漂亮,完全可以充當一首十四行詩的黃金結尾,同時也宣告他們的早餐結束了。助手們擦完桌子,把餐具和剩餘的食物送回廚房。我們現在就去準備,一定晚不了,兩個助手說;等一等,隊長打斷了他們的話,轉身對第一個助手說,去用我的盥洗間吧,否則我們永遠離不開這裏。受到獎賞的助手高興得滿臉通紅,他的職業生涯終於向前邁出了一大步,要到隊長的廁所里撒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