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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臉 5

第一部 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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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回憶起一件事情:在她十來歲的時候,她和父母到山裡去散步。在森林里的一條大路上,他們看到冒出來兩個村裡的孩子,其中一個拿著一根棍子擋住他們的去路:「這條路是私人的!要走得付通行稅!」他叫道,一面用棍子輕輕地碰碰父親的肚子。
她又想到了她的父親。自從他在兩個十二歲的小搗蛋面前退卻以後,她經常看到這樣一幅景象:他在一條正在下沉的船上,顯而易見,救生艇容納不下船上所有的人,所以甲板上你推我拉亂得一團糟。父親開始時跟著其他人一起奔跑,可是看到旅客們不顧被踩死的危險扭打成一團,並挨了被他擋著道的一位太太狠狠的一拳以後,他突然又站住了,隨後閃在一邊。最後,他只是在旁邊看著那些超載的小艇在一片喧鬧和咒罵聲中慢慢地降落到洶湧澎湃的大海上。
她繼續往前走去,右耳聽著從商店、理髮店和飯店傳出來的喧囂的音樂和節奏分明的打擊樂器聲,左耳則聽著街上的喧囂聲、各種汽車單調的隆隆聲、一輛公共汽車起動時的嗡嗡聲。緊接著,一輛穿過馬路的摩托車發出了刺耳怪叫。她不由得循聲尋找這個刺|激她神經的人。這是一個穿藍色牛仔褲的年輕姑娘,長長的黑髮在空中飄拂,彷彿在打字般地直挺挺坐著。她的摩托車上沒有消音器,引擎發出一種使人難以忍受的轟鳴聲。
她想殺死這個男子的願望不是一瞬即逝的衝動,即使在開始的怒氣平息以後,她這種願望依然存在,只不過對自己竟然會產生這樣大的仇恨感到有點兒驚奇。這個拍打著自己額頭的男子像一條魚似的在她的內臟里緩緩遊動著,它慢慢地腐爛了,可是她又吐不出來。
她把車子停好,下車向林陰大道走去。她覺得很累,餓得要死。因為一個人在飯店裡吃飯很孤單,她想隨便找一個小酒館站著吃點兒東西。從前,這一地區到處都是招待周到的布列塔尼人開設的小酒館,在那裡可以舒舒服服地吃到價廉物美的油煎雞蛋餅和澆上蘋果酒的烘餅。忽然有一天,那些小酒館都銷聲匿跡了,讓位給那些可憐的快餐店。她第一次想試試克服她的厭惡感,向其中的一個餐館走去。透過玻璃窗,她看到顧客們俯身在油膩的紙質的小桌布上。她的眼光停留在一個嘴唇血紅、臉色蒼白的年輕姑娘身上。她剛一吃完,便推開已經空了的可樂杯,把她的食指伸進嘴裏,搗騰了半天,一面還轉動著她白蒙蒙的眼睛。旁邊一張桌子上一個男子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張大嘴巴,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街上。他的呵欠永遠也打不完似的,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彷彿瓦格納的旋律:嘴巴合上了,可是沒有完全閉攏,不時地張張合合。他的眼睛也跟著一會兒張開,一會兒閉上。別的顧客也在打呵欠,露出他們的牙齒,或者是各種各樣補過的牙和假牙。他們之中誰也沒有把手放在嘴前遮一下,有一個穿著粉紅色連衣裙的小姑娘在各張桌子之間繞來繞去,拎著長毛絨狗熊的爪子。她也張著嘴,不過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在打呵欠,而是在號叫,一面不住地用她的玩具敲打別人。一張張桌子都緊挨著,即使隔著玻璃,也可以猜出在這六月份的天氣,每個人在吞吃自己的一份肉時,同時也在吸著鄰桌食客的汗臭味。這份醜惡衝著阿涅絲撲面而來,視覺上、嗅覺上以及味覺上的醜惡(阿涅絲簡直能夠想像出,甜得發酸的可樂夾雜著漢堡包味道。在甜滋滋的可樂里的漢堡牛排的味道),迫使她回過頭去,決定到別處去填肚子。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對父親的回憶把她從滿腦子的仇恨中解脫出來,慢慢地,那個拍打自己額頭的男人惡毒的形象在她的腦子中消失了。她突然想到了這麼一句話:我不能恨他們,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把我和他們連在一起,我們毫無共同之處。
是的,這是肯定無疑的。她向自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她父親是不是恨船上的人,就像她剛才恨女摩托車手和嘲笑她捂住耳朵的男人?不,阿涅絲不能想像她的父親會恨任何人。仇恨的圈套,就在於它把我們和我們的敵手拴得太緊了,這就是戰爭的下流之處。兩個眼睛瞪著眼睛相互刺穿對方的士兵親密地挨在一起,血也流在一起。阿涅絲完全可以肯定,她父親就是厭惡這種親密。船上的人推推拉拉,擠在一起,使他非常膩味,他寧願淹死拉倒。和這些相互打鬥、踐踏,把對方往死里推的人肉體接觸,要比獨個兒死在純凈的海水裡更加糟糕。
又一陣喧鬧聲打斷她的回憶:幾個戴著鋼盔的男人手執汽錘弓身趴在碎石路上。高處,不知從何處突然響起巴赫的賦格曲,在這喧鬧聲中彷彿來自天際。看來大概是住在最高層的一位房客打開了窗戶,把他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最高檔,為了讓巴赫那份嚴肅之美響徹天空,對這迷失的世界發出嚴厲的警告。可是巴赫的賦格曲難以抵擋汽錘,也抵擋不了汽車,相反的倒是汽車和汽錘把巴赫的賦格曲融入了它們自己的賦格曲。阿涅絲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繼續走她的路。九_九_藏_書
她突然為這種仇恨感到害怕。她想:世界已經走到一個極限,如果再跨出一步,一切都可能變為瘋狂。人們都將手執一株勿忘我走在街上。他們互相用目光射殺對方。只要很少一點東西就夠了,一滴水就能使罈子里的水溢出來,那麼街上再增加一輛汽車,一個人或者一個分貝呢?有一個不能逾越的量的界限。可是這個界限,沒有人注意它,也許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一個從對面過來的行人向她投來仇恨的目光,一面用手拍打著自己的額頭。在所有國家的手勢語中這都是表明對方是個瘋子、精神失常或者是個白痴。阿涅絲捕捉到了這目光,這仇恨,不由怒火中燒。她站住了,想向那個人撲去,想打他一頓。可是她做不到。那個人被人群捲走了,阿涅絲被撞了一下,因為她在人行道上停住的時間不可能超過三秒鐘。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走路都有點兒困難。在她面前,有兩個面色蒼白、頭髮金黃的北歐人在人群中穿梭:一男一女,在成堆的法國人與阿拉伯人中竄出兩顆高高的腦袋。他們兩人都背著一隻粉紅色的背包,腹部有一隻口袋,裏面盛著一個嬰孩。他們很快便消失了,代替他們的是一個穿著當年流行的及膝寬鬆短九-九-藏-書褲的女人。穿了這樣一條褲子,她的臀部顯得更大、更下墜了。她的裸|露著的白色腿肚,就像一隻農村裡用的瓦罐,上面裝飾著一些凸出的、淡紫色的、像糾纏在一起的小蛇。阿涅絲想:這個女人也許能找到二十種其他的打扮方法,可以使她的臀部不這麼嚇人,並遮住她曲張的靜脈。為什麼她不這樣做呢?這些人不想在人群中顯得美麗也就罷了,他們甚至不想掩蓋自己的醜態!
她心裏想:當她有一天丑得使人不能忍受時,她要到花店裡去買一株勿忘我。只要一株,細細的莖上一朵小花。她要把這株草舉在面前走到街上去,眼睛緊盯著它,除了這點美麗的藍色以外什麼也看不到。這是她想保留的她已經不愛的世界最後的形象。她將就這樣走到巴黎街上,大家很快就會認識她,孩子們會跟在她後面奔跑,嘲弄她,用石子扔她,全巴黎的人都會把她叫作:勿忘我瘋女……
人行道上的人越來越多,沒有人肯為她讓路,她只好走下人行道。走在人行道和車流之間,她早已有經驗了:從來沒有人為她讓過路。她覺得這就彷彿是她竭力所想粉碎的一種厄運:儘力勇往直前,不願偏離,可是她總是做不到。在這種日常的、平庸的、力量的考驗之中,失敗的總是她。有一天,一個七歲的孩子從她對面走來,她不想讓他,可是最後還是不得不讓了他,為了避免和他相撞。
阿涅絲想起三個小時以前走進桑拿浴室的那個陌生女子,為了表現自我,為了使大家折服,她在門口便高聲宣稱她痛恨熱水澡,痛恨謙虛。阿涅絲想:這個黑髮姑娘除掉她摩托車上的消音器也完全是出於同樣的衝動。發出這種怪聲的其實不九-九-藏-書是她的車子,而是黑髮女郎的自我。這個穿藍色牛仔褲的年輕姑娘,為了讓人聽到她的聲音,為了使別人想到她,便在靈魂上加了一隻喧鬧的消音器。看到這個心靈在喧鬧的女人的長發在空中飛舞,阿涅絲感到她強烈地希望這個女人死去。如果公共汽車把她撞倒了,如果她倒在碎石路面的血泊之中,阿涅絲既不會感到恐懼,也不會感到難過,只會感到滿足。
這很可能只不過是孩子鬧著玩,那麼只要把孩子推開就行了;或者這是一種乞討的方式,那麼只要在衣袋裡掏出一個法郎就夠了,可是父親寧願繞開走另一條路。說實話,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只不過是隨便走走;可是母親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禁不住埋怨道:「他甚至見到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也會退讓!」那一次阿涅絲對他父親的表現也感到有點兒失望。
應該把父親這種態度叫作什麼呢?怯懦嗎?不是,懦夫都怕死,為了活下來,他們會作殊死鬥爭;高貴嗎?可能是,如果他的行為是為了他人著想。可是阿涅絲不相信父親會有這樣的動機。那麼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她也不知道。她覺得似乎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在一隻正在下沉的、誰要登上救生艇都得拼搏一番的船上,父親早已被提前判了死刑。
她繼續走路,可是腦子裡總是丟不開剛才那個人。當時是同樣的聲音包圍著他們,他一定認為必須告訴她,她沒有任何理由,也許甚至沒有任何權利捂住自己的耳朵。這個人是要她遵守社會秩序,而她竟然把耳朵捂了起來。他是平等的化身,他指責她,因為他不允許一個人拒絕忍受大家都不得不忍受的東西。他是平等的化身,他不准她對我們大家都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表示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