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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臉 7

第一部 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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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像一下,如果你生活在一個沒有鏡子的世界里;你也許會夢見你的臉,你也許會把你的臉想像成一種你身上某種東西的外部反映。隨後,你再想像一下,當你四十歲的時候,有人給你一面鏡子,你想想看你將吃驚到什麼程度!你看到的也許是一張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的臉!到那時候,你也許會相信你不願意承認的事實:你的臉不是你!」
阿涅絲記起在她童年時,她一想到上帝在看她,而且無時無刻不在看她,就會感到激動。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第一次感覺到一種快|感。這種人類在被人看到時感受到的奇怪的樂趣,身體的禁區被人看到,私生活被人看到,被人強行看到:她的虔誠的母親對她說「上帝看著你」時,滿心希望她能改掉說謊、咬指甲、挖鼻子的壞習慣,可是效果恰恰相反;阿涅絲正是在她沉湎於她的壞習慣或者在做什麼可恥的事情時才想到上帝,讓上帝看她所做的事情。
她又拿起另一本關於政治文化的周刊。這上面沒有刊登什麼災難事件,也沒有海灘上的裸體公主,而是臉,臉,到處都是臉。即使在最後一部分的書評專欄里,所有的文章也都配有作者的照片。大部分作者是陌生面孔。大家可以把照片看成有用的信息,可是共和國總統的五張肖像又能解釋成什麼呢,既然所有人都熟悉他的鼻子和下巴是什麼模樣?專欄編輯的照片也嵌在裝飾圖案里,他們九九藏書每星期都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在一篇關於天文學的報道里,可以看到天文學家們的放大了的笑容。在所有的廣告附頁里也有一些人的面孔,在吹噓傢具、打字機或者煙捲的人的面孔。她又把雜誌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九十二張照片上有人臉,四十一張照片上除了臉還有身體,二十三張集體照片上有九十張人臉;只有十一張照片上人處於無關緊要的地位,或者乾脆就沒有人。在這本雜誌上總共有二百二十三張臉。
「個人主義?當你在痛苦時被人照了相,這算是什麼個人主義?很清楚,事情恰恰相反,個人已經沒有什麼自主權了,他已經屬於別人所有了。我記得在我小時候,如果有人想替另一個人照相,總是要先取得他的同意。即使是要替我照相,大人也要問我:『喂,小姑娘,可以替你照張相嗎?』後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再也沒有人問了。鏡頭的權利凌駕于所有權利之上。從那一天起,一切都變了,所有的一切。」
她想起了英國女王的妹妹,她對自己說現在上帝的眼睛已經被照相機替代了。一個人的眼睛被所有人的眼睛替代了。生活變成了所有人都參加的惟一的規模巨大的放蕩聚會。大家都可以看到在一片熱帶海灘上,英國公主赤身裸體地慶祝她的生日。從表面上看,照相機只對名人感興趣,可是只要有一架飛機墜落在您的身旁,您的襯衣著了火,您馬上read.99csw.com便會名聞天下,加入這一巨大的聚會。這個聚會當然和享樂毫無關係,可是它可以莊嚴地宣稱,沒有任何人可以躲藏起來,每個人都只能由其他人擺布。
「我知道,你認識我是認識我的臉,你是把我作為臉來認識的,你決不會通過其他方式來認識我的,因此你決不會想到我的臉並不是我。」
有一天她和一個男子有約,她在一家大飯店的大廳里擁抱他時,一個穿牛仔褲和皮夾克的傢伙出乎意料地冒了出來。他蹲下去,眼睛對著照相機。阿涅絲揮揮手,想使他明白她拒絕照相,可是這個傢伙嘴裏咕嚕了幾句英國話以後便笑起來,接著他又像一隻跳蚤似的到處蹦蹦跳跳,手指不停地按著快門。其實這是一個小小的插曲:這天在這家飯店裡要舉行一次會議,有人雇了一個攝影師在這裏為大家服務,為了可以讓從全世界來的專家學者在第二天買到他們各自的留念照。可是阿涅絲忍受不了她和這位朋友會面的證據竟然被保留了。第二天,她到飯店裡去買下了所有這些照片(照片上顯示著她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她伸手遮著自己的臉);她也想買下底片,可是底片已經進入飯店的檔案室,取不出來了。儘管沒有任何危險,可是她一想到她生活中有這麼一秒鐘,不像其他那些時刻一般化為烏有,她就不禁感到惶恐。在今後的時間中,萬一遇到什麼愚蠢的巧合,也許會像一個九九藏書沒有妥善埋葬的死人那樣又來到人世。
阿涅絲沒有注意到他的聲調,她微微一笑。
翻過這一頁,她看到在一片海灘上有幾個一|絲|不|掛的人,通欄大標題是在白金漢宮的照相簿里看不到的假日照片。下面有一篇短文,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正好有一位攝影師在那兒:公主的出現又一次引起了流言蜚語。」一個攝影師在那兒,到處都有攝影師。躲在樹叢後面的攝影師,扮成瘸腿乞丐的攝影師。到處都有眼睛,到處都有照相機鏡頭。
「還有我們的姓,它也是這樣,完全是由於偶然的原因才落到我們身上來的。」阿涅絲接著說,「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個姓從何時開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也不知道某個我們不知道的老祖宗為何會使用這個姓。我們對這個姓毫不了解,對它的歷史也一無所知,可是我們卻始終忠心耿耿地在使用它,讓自己和它融為一體:我們還非常喜歡它,愚蠢地引以為豪,就好像這個姓是我們自己突然靈機一動發明出來的。對面孔來說,這也是差不多的事情。我記得,這件事大概發生在我快要成年的時候:由於我經常照鏡子,最後我終於相信我看到的就是我。對那個時候我只有模糊的記憶,但是我知道發現自我應該是令人陶醉的事情。可是後來有一次我站在鏡子前面時,心裏又嘀咕起來了:這真的是我嗎?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一定九_九_藏_書要和『它』結合在一起呢?這張面孔關我什麼事?從那時候起,一切都開始崩潰了。一切都開始崩潰了。」
保羅把她摟在懷裡,拉她起來。在她抬起眼睛看他時,保羅才看到她眼睛里全是眼淚。
阿涅絲坐在客廳的一把扶手椅里等待保羅。他們要吃一頓耗費精力的「城裡晚飯」。這一天她還沒有進過食,感到身體有點兒虛弱。她想輕鬆一下,拿起一本厚厚的雜誌翻閱起來。她懶得看文章,只是瀏覽裏面的大量彩色照片。在中間幾頁里,有一篇關於發生在一次航空節上的災難的報道。一架燃燒著的飛機摔落在觀眾之中。照片很大,每張照片佔了兩頁。從照片上可以看到那些驚恐萬狀的人在四處奔逃,他們的衣服燒著了,皮膚烤焦了,身上全是火。阿涅絲目不轉睛地看著照片,心裏在想著攝影師這時候一定高興得發瘋:正在他看得厭煩難熬的時候,突然之間,幸運以著火的飛機的形式從天而降。
「你別笑。我這不是開玩笑。當你愛上一個人時,那是愛他的臉,因此他的臉和任何其他人的臉是完全不一樣的。」
「阿涅絲。」保羅站起來說。他緊緊地挨著她。她在保羅的眼睛里看到了愛情,而在保羅的輪廓上看到了她的婆婆。他和他的母親相像,就好比他母親和他外祖父相像一樣,而他外祖父也肯定和某個人相像。阿涅絲第一次看到她的婆婆時,母子間的這份相像曾使她相當不安。後來,當九-九-藏-書她和保羅做|愛時,她突然不懷好意地想起了他們之間的那種相像,以致她覺得睡在她身上的是一個老太太,痛快得連臉也變形了。可是保羅早已忘了他的臉上有他母親的印記,深信他的臉只是他自己,而決不是其他任何人。
「什麼東西開始崩潰了?」保羅問,「你怎麼啦,阿涅絲?你最近碰到什麼事了?」
「阿涅絲,」保羅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你的臉和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樣。」
她又拿起雜誌接著說:「如果你把兩張不同的照片並排放在一起,它們的不同點你是很清楚的;可是當你面前放了一百二十三張照片時,你一下子便會明白,你就像是看到了一張臉的各種各樣的變化,任何個人都不復存在。」
「到時間了,要穿衣服走了。」她掙脫他的擁抱,徑自向浴室跑去。
「是的,」他贊同地說,「人越是不關心政治,不關心其他人的利益,越是會沉迷於自己的臉。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個人主義。」
保羅像個老醫生那樣耐心而關切地問道:「你怎麼能說你不是你的臉?那麼在你的臉後面究竟是誰呢?」
她打量他一下,接著又垂下了腦袋。他和他母親真是無可救藥地像,甚至越來越像了。他越來越像他的老媽媽了。
這時候,保羅回家了,阿涅絲把她的計算結果告訴他。
他緊緊地摟著她。她知道保羅深深地愛著她,這使她感到很抱歉。他愛她,她卻感到難受;他愛她,她卻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