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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臉 8

第一部 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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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她住的城市後面是影影綽綽的阿爾卑斯山峰,她十六歲,和班裡的一個男同學去看電影。電影院里的燈光熄滅以後,他就抓住她的手。他們的手心很快就出汗了,可是那個男孩子不敢鬆開他鼓足勇氣才抓住的手,因為他如果鬆手,那就是承認他在出汗,這會使他感到羞恥。所以在一個半小時裏面,他們兩人的熱烘烘濕漉漉的手就這麼緊握著,一直到燈光重新亮起時才鬆開。
他送她回家,阿涅絲心裏在想,到了她家別墅花園的小柵欄門外時,她要一下子抱住他吻他一下,讓他又驚又喜地愣在那兒。可是到了最後時刻,她這種慾望又消失了,因為這個男孩不但臉色陰沉,而且顯得很冷淡,甚至還懷有敵意。於是他們握手告別,她踏上兩個花壇之間的通向屋門的小路,她感到她同學的眼光在盯著她,他一動不動地在觀察她。她又一次對他有了惻隱之心,一種姐姐對弟弟的憐憫,所以她做了一件一秒鐘以前她還沒有想到的事情。她沒有止步,只是回頭向他微微一笑,高興地在空中揮了揮手,手勢飄逸,就像向空中扔一隻綵球。
我不知道她求助於這個手勢經歷了九九藏書多少時間(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手勢求助於她經歷了多少時間),大概是一直到有一天她發現比她小八歲的妹妹在向一個女同學揮手告別。看到自己的手勢被一個小妹妹做出來了,而這個小妹妹在很小的時候便非常欽佩她,並在各方面都模仿她,她不由得感到有點不舒服;這個成人的手勢和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是很不協調的。可是尤其使她感到不安的是,這個手勢大家都在做,根本就不是她所獨有的,就好像她在做這個手勢時,是在犯盜竊罪和偽造罪。從那以後,她不但盡量避免做這個手勢(改掉一個我們已經習慣的手勢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對所有的手勢都抱懷疑態度。她只做一些必不可少的動作(表示同意或不同意的點頭或者搖頭;向某人指明一樣他沒有看到的東西)和不要求身體有任何特殊動作的姿勢。就這樣,那個在她看到那位秘書在金色的道路上向遠處走去時使她著迷的手勢(我在看到那位穿游泳衣的太太向游泳老師告別時的手勢也著了迷),在她身上徹底沉睡了。
這個時刻,就是阿涅絲突然毫無準備地、優美而輕快地九-九-藏-書舉手揮動的時刻,是非常美妙的,在這麼一剎那的時間里,又是第一次,她怎麼能想出一個身體和手臂協調得如此完美的像藝術品一樣的動作呢?
這個出乎意料的、優美的手勢,像一道閃電的軌跡一樣留在阿涅絲的記憶之中。它邀請她去做長途旅行,它在她心裏喚醒了一種巨大的模糊的希望。當她需要向它的朋友表達某種重要事情的時刻到來時,這個姿勢在她身上顯得更鮮明了,可以代她說出她不知道如何說的話。
我正在描寫阿涅絲,我想像她是怎樣一個人,我讓她在桑拿浴室的長凳上休息,在巴黎閑逛,翻閱雜誌,和她的丈夫討論,可是一切都從那個老太太在游泳池旁邊向游泳教師做的手勢開始的,這我倒好像已經忘記了。那麼阿涅絲已經不再向任何人做這個手勢了嗎?不做了。即使這也許顯得有些奇怪,我似乎覺得她已經有很久不再做這個手勢了。從前,在她年紀尚輕的時候,是的,她是做這樣的手勢的。
可是有一天,這個手勢又復甦了。那是在她母親去世以前,她到別墅里來住半個月陪伴她有病的父親。在最後一天向他告別時,她知道她將read•99csw.com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母親不在家裡,父親想陪她一直走到大路上她的車子旁邊。可是她不讓他跨出別墅的門,獨自一個人經過兩個花壇之間的鋪著金色沙子的小路向花園的小柵欄門走去。她覺得嗓子發緊,非常想對她的父親講些美好的話,可是又講不出來。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回過頭去微笑著把手輕巧地往前一揮,就好像在對他說:他們的時間還長著呢,他們還可以經常見面的。稍過一會兒以後,她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位女秘書,她就在同一個地點用同樣的方式向她父親揮手致意。阿涅絲心情非常激動,有點兒不知所措。就好像在一剎那間,兩個相隔遙遠的時代突然相遇了;就像通過這樣一個手勢,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相遇了。她突然想到,她們也許是他所愛的僅有的兩個女人。
那時,有一位四十來歲的太太,她是大學里的科室秘書,總是定期來看她父親,帶來各種文件,並把另外一些簽過字的文件帶回去。儘管這些拜訪的動機不值一提,卻使家中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母親變得沉默寡言了),這使阿涅絲很驚訝。在那位女秘書即將九-九-藏-書離開的當兒,她馬上衝到窗口去偷偷地觀察她。一天,在那位女秘書走向花園的小柵欄時(這條路就是後來阿涅絲要在她不幸的男朋友的注視下走回來的那條),女秘書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出乎意料地伸出手來在空中輕輕揮了揮。當時的這幕情景是難以忘懷的:鋪著沙子的小路在陽光下就像金色的波濤一樣,在小柵欄門的兩邊,開著兩叢茉莉花。她的手臂向前筆直地伸展開去,就像對這一角金色的土地指出她將飛往的方向,以致那兩叢白色的茉莉花已經成了兩隻翅膀。阿涅絲看不到她的父親,可是她從這個女人的手勢,猜出他正站在別墅門口,目送著她向遠處走去。
他們一聲不吭地走著,阿涅絲心裏很生氣:他為什麼不幹脆在大街上抱吻她呢?為什麼他寧願把她帶到一條可疑的走廊里,走到一代一代醜陋的、身上發著臭氣的老修士清腸刮肚的廁所那兒去。男孩的這副尷尬相可以看作是出於愛情,這使她很得意。但比起得意來,她更感到惱火,因為這也是一種幼稚的表現。她總覺得和一個同齡的男孩子出去玩會使自己失去信譽,只有比她年紀大的才對她有吸引力。也許是因為她在九*九*藏*書心裏背叛了他,她一面承認他是愛她的,一面又感到有一種模糊的正義感在鼓動她去幫助他,使他重新抱有希望,從他幼稚的困窘中擺脫出來。如果他找不到勇氣,那就由她去找。
為了延長這次約會的時間,出了電影院后,他把她帶到老城的小巷子里去,一直走到城裡最高處的一個古老的修道院。這個修道院引來了很多很多觀光的旅客。從表面上看,這個男孩似乎早已考慮過了,因為他步履相當堅定地把她一直帶到一個沒有人的走廊里,借口很笨拙,說是要帶她去看油畫。他們一直走到走廊盡頭也沒有看到半幅油畫,只不過看到有一扇漆成棕色的門上寫著WC兩個字母。男孩子沒有注意到那扇門,站定在那兒。阿涅絲完全清楚她的同學對油畫並不太感興趣,只是想找個偏僻的地方吻她一下。這個可憐的男孩竟然找不到比走廊盡頭廁所門外更好的地方了!阿涅絲哈哈大笑起來,為了避免他以為她是在嘲笑他,用手指點點那扇門上的兩個字母。他也笑了起來,儘管很失望。有了這兩個字母作背景,他不可能俯下身子去抱吻(尤其這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初吻),他只能帶著痛苦的屈辱的感情回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