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臉 9

第一部 臉

9

夫妻共用的床:婚姻的祭壇。說起祭壇,就要提到犧牲。就是在這張床上他們相互做出了犧牲:兩個人都睡不著,一個人的呼吸聲影響另一個人入睡;大家都往床邊移讓出中間一大塊空檔。一個人假裝睡著,想讓另一個放心入睡,不必擔心翻身時打擾自己。唉,另一個根本不想利用這個機會,他也裝作睡著了(為了同樣的理由),不敢動彈。
「那麼你們那兒的人是怎麼相互區別的呢?」
來客只是聳了聳肩膀說:「嗯,阿涅絲,您很清楚您生活在什麼地方。」
阿涅絲說:「也許一定得死。可是就不能想出別的辦法嗎?是不是必須在身後留下一具遺骸,還得埋入地下,或者扔進火里?所有這一切都是可憎的!」
睡不著,還不能動彈:夫妻共用的床啊!
「那兒,可以這麼說,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作品,每個人都是他自己創造的,這是很難說得清楚的。您不可能懂得,可是總有一天您會懂的。因為我是來對您說,您來生不會再回到地球上來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阿涅絲接著說,「也許您會覺得我的問題有點愚蠢。生活在你們那兒的人,他們有沒有臉?」
「大家都知道,地球就是可憎的。九_九_藏_書」客人回答說。
「沒有。只有在你們這兒的人才有臉。」
阿涅絲知道他要問這個問題,所以她本來想一個人和客人談。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當著保羅的面回答:「我不願意和他一起生活。」她不能在他面前這樣回答,他也不能在她面前回答,即使他也想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來生,也就是說不和阿涅絲生活在一起。因為相互面對面高聲說:「我們來生不願意待在一起,我們不再想見面了。」這等於說:「我們之間過去和現在從來都沒有過任何愛情。」這樣的話他們是不能高聲講出來的,因為他們所有的共同生活(已經有二十年了)都建立在愛情的幻想之上,建立在兩個人共同耕耘並盡心維護的幻想之上。因此她知道,在她想到這一幕情景時,在來客提到這個問題時,她總是要屈服的。不管她心裏怎麼想怎麼希望,她最後總是要回答:「是的,當然啰,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起,即使在來生也是如此。」
阿涅絲仰天躺著,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形象。他們家裡來了一個和藹可親的怪人,他知道他們的一切事情,卻不知道埃菲爾鐵塔。阿涅絲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得和這個怪人單獨談話https://read•99csw•com的機會,可是他卻故意選了他們夫妻兩人都在家的時候來訪。阿涅絲絞盡腦汁想找出一條把保羅支開的妙計。他們三人都圍著一張矮桌坐在扶手椅里,各人面前有一杯咖啡,保羅在和客人閑聊。阿涅絲只是在等著他說明來訪的原因。這些原因,她是知道的;可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保羅是不知道的。最後,來訪者中止閑談,轉入了正題:「我相信你們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
「是的。」阿涅絲回答。她知道他是從另外一個行星上來的;這個行星離地球很遠很遠,在宇宙中佔了一個重要的位置。她馬上又帶著一個靦腆的微笑接著問:「那兒要好一些嗎?」
當然,阿涅絲早已知道來客要對他們說的事情。可是保羅聽得莫名其妙。他瞧瞧來客,又看看阿涅絲。阿涅絲這時候只能問:「那麼保羅呢?」
(這是很奇怪的:儘管這個人知道他們所有的情況,地球上的心理學他還是不懂,也不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因此他沒有想到他抱著良好的意圖直接提出來的實際問題會帶來一些困難。)
最後一個念頭使她感到害怕。她真的不愛任何人嗎?保羅呢?
她想起了在幾小時以前,在他read•99csw•com們出去吃晚飯以前,他曾走過來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是的,有什麼事情不太對頭。最近以來,她總是被一個念頭糾纏著,她對保羅的愛情僅僅是建立在一種意願之上,一種愛他的意願之上,一種需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的意願之上。如果這種意願稍許有所鬆懈,她這種愛情就會像看到籠子打開了的小鳥一樣飛走。
這是不是說她的心腸硬呢?不,這跟她的心腸毫無關係。再說,她施捨給乞丐的錢大概比任何人都要多。她在他們面前經過時決不會無動於衷,而他們也像知道她會對他們施捨一樣都主動前來找她;路上雖然有好幾百個行人,他們卻能從很遠的地方馬上認出這個在看他們和聽他們講話的女人。——是的,這是真的,可是還得補充一句:她對乞丐的慷慨也出於一種否定:阿涅絲對他們施捨並不因為他們是人類的一部分,而是因為他們和人類不一樣,因為他們已經被從人類中排擠出去了,也很可能和她一樣,已經和人類分道揚鑣了。
時間是半夜一點鐘,阿涅絲和保羅脫掉了衣服。如果一定要他們描繪另一個人脫衣服的姿勢,他們一定會感到很尷尬: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相互對看了。記憶的器官出https://read.99csw•com了故障,它已經不能再記錄下他們睡到他們夫妻共同的床上以前發生的事情了。
「保羅也不能回到地球上來了。」客人回答說。「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件事的。我們總是要預先通知我們選中的人。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您:在你們的來生,你們想待在一起,還是不想再會面了?」
可是今天,她第一次深信自己會有勇氣(即使在保羅面前)說出她內心深處的真正願望;她深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勇氣的,即使要冒著看到存在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東西全都垮掉的危險。她聽到她身邊有深沉的呼吸聲:保羅睡著了。就像放映機把一卷膠片重新放一遍一樣,她把剛才的一幕又全都重複了一遍:她和來客說話,保羅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客人問:「在你們的來生,你們想待在一起,還是不想再會面了?」
這就像她當著愛情幻想的面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阿涅絲竭盡全力地用堅定的語氣說:「我們寧願不要再見面了。」
晚餐以後,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廳的扶手椅里,拿著一杯白蘭地或者一杯咖啡。有一位來客首先勇敢地站起來,帶著微笑向主婦致意告別。一看到這個其他人想當作命令來執行的信號,大家也馬上從坐著的扶手九*九*藏*書椅上站起來。保羅和阿涅絲也和他們一樣,出門以後找到了他們的車子。保羅駕車,阿涅絲注視著不斷穿梭般來往的車輛,閃爍的燈光和永不休息的城市夜晚的混亂景象。這時候,她突然又體驗到了近來越來越經常糾纏她的那種奇怪而強烈的感覺:她和這些身體下有兩條腿,脖子上有一個腦袋,臉上有一張嘴的生靈毫無共同之處。從前,這些人的政治和科學發明把她迷惑住了,她想就在他們的冒險事業中充當一個小角色。一直到有一天她產生那種她和這些人是不一樣的感覺以後,她的想法就改變了。這種感覺是很奇怪的,她知道這是荒謬的,是不道德的,想抵制它,可是最終她還是認為她不能支配她的感覺。她不能為這些人的戰爭感到苦惱,也不能為他們的節慶感到高興,因為她深信所有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和人類分道揚鑣,是的,她就是這樣。只有一樣東西可以使她擺脫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對一個具體的人的具體的愛情。如果她真的愛一個人,那麼她對其他人的命運不會漠不關心,因為她所愛的這個人和其他人是共命運的,和這個命運是有直接關係的。從此以後,她就不會再有那種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戰爭,他們的假期都跟她無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