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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鬥爭 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

第三部 鬥爭

他自己的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

「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保羅,」大褐熊緩慢得令人不安地說,就像他要伸出他沉重的爪子抓人了,「如果說偉大的文化完蛋了,那麼你也完蛋了,還有你的荒謬的思想也跟著完蛋了。因為你那些奇談怪論來自於偉大的文化,而並非來自於孩子的牙牙學語。你使我想起了那些從前參迦納粹運動和共產主義運動的年輕人,他們並不想幹什麼壞事,也不是有什麼野心,而是因為過於聰敏。事實上,沒有比為非思想辨析的論證更費腦子的了。我曾經親眼目睹,在戰爭以後,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像牛犢一樣進了共產黨,後來共產黨非常高興地把他們一批批全都清洗掉。你恰恰在做同樣的事情:你是你自己的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
「你認為法國的年輕一代能為了祖國而戰鬥嗎?在歐洲,戰爭已經變得不可想像了;不是從政治的角度而言,而是從人類學意義而言。在歐洲,人們已經不再有能力進行戰爭了。」
「當然啰,即使你不樂意也沒有用。戰爭和文化是歐洲的兩極,它的天堂和它的地獄,它的光榮和它的恥辱;但是沒有人能把它們分開。這一極遇到了什麼事,那一極也會遇到什麼事,它們將一起消失。在歐洲五十年來不再有戰爭的這個事實,和五十年來我們中間沒有出現過任何畢加索有著神秘的聯繫。」
面對保羅,大褐熊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他埋怨自己讓保羅摔了跤,甚至沒有勇氣告訴他。他心中又一次激起了對意象學家的仇恨,https://read•99csw•com接著說:「為了使這些傻子們滿意,我甚至把天氣預報改成了小丑式的對話,緊接著下面是聽貝爾納報告說有一百多人在一次空難事件中喪生,真叫我有點受不了。我願意為法國人得到快樂而奉獻我的生命,可是新聞報道不是演滑稽戲。」
「伊朗和伊拉克的戰爭是樂趣嗎?」大褐熊問,他的語氣中既有對保羅的憐憫,又帶有一點不快的情緒,「今天鐵路上發生的大災難,你覺得有趣嗎?」
保羅說:「比起聽著肖邦的《葬禮進行曲》死去,我更喜歡在一片牙牙學語聲中死去。我還要說,所有的惡都來自這頌揚死亡的葬禮進行曲;如果少一些葬禮進行曲,也許可以少死一些人。要懂得,我的意思是說,悲劇所崇尚的敬意要比孩子牙牙學語的無憂無慮危險得多。悲劇的永恆是以什麼為前提的?是理想的存在。理想的價值被認為比人生命的價值更高。戰爭的條件是什麼?是同樣的東西。人們強迫你死,就因為好像存在著某些比你的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戰爭只能存在於悲劇世界;從歷史之初起人類就生活在悲劇中,無法自拔。只有以輕浮對抗悲劇,這個時代才得以結束。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將只剩下為貝拉香水廣告作伴奏的那歌頌歡樂的四個節拍。我並不因此而感到羞恥。悲劇將像一個手捂著心口、用沙啞的聲音背誦台詞的蹩腳演員那樣被逐出世界。輕浮是一種根本性的減肥療法。各種東九九藏書西將失去百分之九十的意義而變得輕飄飄的。在這種稀薄的大氣之中,狂熱消失了。戰爭將變得沒有可能。」
你們總不至於對我說,兩個意見有嚴重分歧的人能相親相愛,這都是些講給孩子聽的童話。也許他們能相互喜愛,如果他們能保留自己的意見,或者講話時的語氣像開玩笑一樣並不認真(保羅和大褐熊一直以來就是這樣講話的)。可是一旦爭論爆發,那就晚了。並不是他們真的如此相信他們所捍衛的意見,而是忍受不了別人說他們沒有道理,請看看這兩個人。總之,他們的爭論什麼也改變不了,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更不會影響事情的發展,它完全是無效的、無用的,被限制在這個食堂臭烘烘的氣氛里。當女傭來打開窗子時,這場爭論將和這些臭氣一起消失。可是請看看這一小群圍在桌子旁全神貫注的聽眾吧!他們全都默默地在聽著,甚至忘了喝他們的咖啡。兩個對手抓住這個微小的輿論界不放;這個微小的輿論界將指出他們兩人中誰掌握著真理。對他們兩人來說,誰不掌握真理就等於失去了榮譽,或者是失去了他的「我」的一部分。事實上,他們捍衛的意見對他們而言根本無關緊要;可是因為他們把他們的意見當成了他們的「我」的一個屬性,所以對這種意見的攻擊便變成了用針去刺他們的皮肉。
幾乎就在這時候,保羅出現在食堂里。一看到他,這幾個人感到有點尷尬,尤其是因為保羅的興緻還那麼好。他在櫃檯九*九*藏*書上拿起一杯咖啡,向他的同事們走來。
大褐熊想起保羅早已在用這些奇談怪論影響他所有的人員,而在意象學家兇狠的眼光下,這些人也就不再那麼熱情地支持他了,內心認為他全是老一套。大褐熊雖然責怪自己作了讓步,但也知道他不可能有其他選擇。對時代精神勉強的妥協總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您不願意鼓動所有對我們的世紀感到厭惡的人發動總罷工。可是從保羅的情況看,並不能算是勉強的妥協。他不遺餘力把他的理由和他光輝的奇談怪論歸之於我們這一個世紀;他完全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而且根據大褐熊的說法,他的熱情太高了。大褐熊更加冷冰冰地回答說:「我也是,我也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在我感到疲勞的時候,在我想回憶一下童年生活的時候:可是如果整個生活變成了孩子的遊戲,世界最終將在孩子的微笑和牙牙學語中毀滅。」
節目主管的綽號是大褐熊,他也不可能有別的綽號:他體格壯實、行動遲緩、性格寬厚,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笨重的爪子在他生氣時會傷人的。那些意象學家厚顏無恥,竟想教他如何干他那份工作,幾乎使這頭熊忍無可忍。他那時正坐在電台的食堂里向他的幾個合作者說:「那些廣告業的騙子,就像是些火星人。他們和正常人的舉止神態都不一樣。在他們強加給你各種使人討厭的注意事項時,他們的臉上卻堆滿笑容。他們使用的詞彙只不過有六十來個,句子簡短得從來不超出四九九藏書個字。他們的講話中夾雜著兩三個難以理解的技術詞彙,最多表示一兩個非常淺薄的念頭。這些人沒有羞恥心,沒有任何自卑感。這就是他們權力的證明。」
「我承認,」大褐熊冷冰冰地回答,「我始終把死亡看作是悲劇。」
「可是你不是煙癮大得很嗎?為什麼你不同意這個比喻呢?而且如果說香煙有害於人體健康的話,那麼新聞是沒有危險的,能使你在一天工作之前得到一種愜意的樂趣。」
大褐熊一想到保羅將不再在電台上宣讀他的矯揉造作的評論,在他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裡便感到有些快慰;他的聲音像熊一般驕傲,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冷漠。保羅恰恰相反,他的嗓門越提越高,腦子裡出現的念頭越來越激烈,越來越具有挑釁性了。「偉大的文化,」他說,「是這種人們叫作歷史的歐洲墮落的女兒;我要說的是這種始終走在前面,把一代代人看作是接力賽跑的怪癖。在這種接力賽跑中,每個人都超過他的前人,就是為了再被後來者超出。如果沒有這種被稱作歷史的接力賽跑,就可能沒有歐洲藝術,也沒有顯示它特性的東西;獨特性的願望,改變的願望。羅伯斯庇爾、拿破崙、貝多芬、斯大林、畢加索,都是接力賽跑的運動員,他read.99csw.com們全都在同一個運動場上賽跑。」
保羅接著說:「聽新聞,就像是抽一支香煙,抽完就扔掉了。」
大家都好像贊同他的意見,除了保羅。他像一個心情愉快的挑釁者那樣笑著說:「大褐熊!意象學家們說得對!你把新聞和晚上的課程混在一起了!」
「這是我很難同意的。」
「這就是錯誤,」保羅說,「鐵路事故對火車裡的乘客或者對知道自己的兒子乘了這列火車的人來說是可怕的,可是在無線電廣播裏面,死亡的意義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裏面的完全一樣。她是自古以來最偉大的魔術師,因為她知道如何把謀殺變成樂趣;況且不僅僅是一次謀殺,而且是幾十次謀殺,幾百次謀殺,一連串謀殺,都是為了使我們得到巨大樂趣而在她的小說這座集中營里犯下的謀殺案。奧斯威辛已經被遺忘了,可是阿加莎小說里的焚屍爐永遠向天空中飄揚著濃煙,只有一個非常天真的人才會說這是悲劇的濃煙。」
大褐熊記起了保羅的專題節目,他有時講得很風趣,可是總是過分雕琢,還有很多陌生詞彙,編輯部事後還要偷偷地查詞典才能知道這些詞的意思。不過大褐熊眼下很想避開這個話題,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我總是非常重視新聞事業,我不想改變主意。」
「你把死亡看作是悲劇,你犯了一個常見的錯誤。」保羅聲音響亮地說。
「我很高興能看到你終於找到了消滅戰爭的方法。」大褐熊說。
「你真的以為能把貝多芬和斯大林相提並論嗎?」大褐熊挖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