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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鬥爭 肉體

第三部 鬥爭

肉體

暫時的沉默,阿涅絲琢磨怎麼回答,可她很混亂。她感到疲乏。同樣的對話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重複,阿涅絲所能說的話顯得沒有效用。突然間在這疲乏和無能為力的時刻里,響起了幾句完全難以置信的話:
洛拉說:「可是我想做點什麼事,我那麼想做點什麼事。」
「這是我能夠確信他跟我在一起的惟一時刻。我們一停止做|愛,他的思想就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們即使更頻繁地做上一百次愛也沒有用,一切都完了。因為做|愛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它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他想著我。我一生中有過許多男人,現在他們每一個都對我一無所知,我也對他們一無所知,我問我自己:如果沒有人保留下我的一點痕迹,那我過去為什麼活著?我的一生還剩下什麼?什麼也沒有剩下,阿涅絲,什麼也沒有剩下!但是近兩年裡,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因為我知道貝爾納想著我,我停留在他的腦海里,我生活在他的心中。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對我來說,真正的生活是這樣的:生活在別人的思想里。沒有這個,儘管活著,我也是個死人。」
「老貝特朗·貝特朗在議會裡又對自殺熱大發雷霆!他是馬提尼克的那座別墅的主人。你想想我要讓他感到多麼高興!」九-九-藏-書洛拉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洛拉回答說,最近幾個星期里她至少看過五個醫生,請每個醫生都給她開了些巴比妥酸劑。
「洛拉!……」阿涅絲想表示反對,但是她僅僅說,「別這麼折磨你自己了。」
「礦泉水?」
「一切都完了,阿涅絲。」
「洛拉!你的貝爾納不是世上惟一的男人!」
眩暈的時刻過去以後,阿涅絲說:「洛拉,不應該干蠢事。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值得你為他痛苦。想著我,想著有我在愛你。」
這笑聲雖然神經質,而且很勉強,但是對阿涅絲說來卻是一個意外的同盟者。她也開始笑了,她們的笑很快就失去了勉強的成分,突然之間變成了真正的笑,寬慰的笑,兩姐妹笑得流出了眼淚,她們知道她們相親相愛,洛拉不會自殺了。她倆同時開口講話,握著的手沒有放開,她們講的是一些充滿了愛的話,在這些話的後面隱隱約約顯出了一座瑞士花園裡的別墅;還有那個如彩色氣球般揮手告別的手勢,這個手勢像一個旅行的邀請,像一個難以形容的未來的許諾,這個許諾從來沒有兌現,但是它的回聲對她們說來還一直是那麼具有吸引力。
「什麼事?什麼事?」
「洛拉,你瘦了。」在吃中飯時阿涅絲https://read•99csw.com帶著關心的神情說。她和她的妹妹在飯店吃的中飯。
幾天以後,洛拉到貝爾納父親主持的法國非洲協會去,志願地上街去為麻風病人募捐。
「我比他早一個星期動身到馬提尼克去,」她接著說下去,「我有一把鑰匙。別墅是空的。我要設法把自己安排得讓他在那裡發現我。讓他永遠不能夠忘掉我。」
「阿涅絲,你說的是蠢話,而且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馬勒對我來說,不代表什麼,完全不代表什麼。只有我和貝爾納在一起的時候,或者我知道他想著我的時候,馬勒才能給我快樂。他不在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力氣鋪床,我甚至不想洗澡,不想換內衣。」
她閉上嘴,彷彿她想用她的沉默來促使她姐姐進一步問她。阿涅絲明白,故意不提任何問題。但是沉默的時間延長下去,她讓步了:「你要做什麼?」
洛拉用一些影射自殺的話把她的慣常有的抱怨補充完畢,從這時候起阿涅絲感到自己很厭倦,很疲憊。已經有過許多次她使用一些合乎邏輯的,或者動真感情的理由來反對她的妹妹;她使她妹妹確信她的愛(「為了我你不能這麼做!」),但是毫無結果:洛拉重新談到自殺,就像她什麼也沒有聽見似九_九_藏_書的。
但是阿涅絲知道她的妹妹和她完全不同:把毫無生命的肉體陳列在一個情夫的客廳里,像這樣的想法來自洛拉和肉體之間的關係,來自她愛的方式。就是這個緣故阿涅絲害怕了。她身子俯在桌子上,抓住妹妹的手。
「他是。」洛拉回答,「為什麼你要我不跟自己講實話呢?貝爾納是我最後一個機會。我已經不是二十歲,也不是三十歲。在貝爾納之後,是一片荒漠。」
「一個月後他要到馬提尼克去過上十五天,」她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和他到那邊去旅行過兩次。這一次他通知我,他要一個人去。我有兩天什麼也吃不下。不過我知道我要做什麼。」
愛一個人,在洛拉看來,就意味著把肉體獻給他。就像她過去把架白鋼琴讓人送到她姐姐那兒去一樣,把肉體送到他那兒去。把肉體放在他的套房中央:我在這兒,這是我的五十七公斤,這是我的肉和我的骨頭,它們是給你的,我把它們拋棄在你的家裡。這個奉獻對她說來是一個性|愛的表示,因為在她眼裡肉體不僅僅是在衝動的特殊時刻有性特徵,而且正像我說過的,從一開始,先天地,經常不斷而完整地,在表面和內部,在睡著時,在醒著時,甚至在死後都有。
「你們之間到底什麼變了?」
read.99csw•com放在桌上,洛拉在侍者的驚奇的眼光注視下,把水斟進自己的礦泉水杯子里;然後她又說了一遍:「是的,我知道我要做什麼。」
「可是你一個人在家裡,聽一張唱片時,難道你的馬勒不能給你一種為了他值得活下去的、最起碼的小小幸福嗎?這對你還不夠嗎?」
「如果你們像瘋子一樣做|愛,那什麼變了?」
阿涅絲感到輕鬆。毫無疑問她一點也不能想像出這個「事」的具體內容,但是洛拉的手勢不容有任何懷疑:這個「事」涉及遙遠崇高的目標,決不可能與躺在熱帶客廳的地板上的一具屍體有絲毫共同之處。
洛拉盯住她姐姐的眼睛深處看,同時聳聳肩膀,彷彿在承認「事」的內容她自己還不太清楚。接著她把頭微微朝後仰,露出她的那張帶著憂鬱的模糊笑容的臉,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窩,一邊重複說「什麼事」,一邊把兩條手臂揮向空中。
「一切。可是我們做起愛來還從來不曾像這樣過。像兩個瘋子。」
阿涅絲知道洛拉能夠干出一些不理智的事,聽到「我要設法把自己安排得讓他在那裡發現我」這一句話,心裏害怕起來了:她想像洛拉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熱帶別墅的客廳中央;這個畫面,她心驚膽戰地知道,完完全全是可能的,是可以理解的九-九-藏-書,是洛拉幹得出來的。
「我胃口不好,吃什麼都想吐。」洛拉喝了一口礦泉水,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叫葡萄酒,而叫了礦泉水。「太沖了。」她又補了一句。
她喝了一口礦泉水,又說了一遍:「這水太沖。」接著她叫侍者,要一瓶清水。
對阿涅絲說來,性|愛只限於衝動的片刻;在這片刻里,肉體變得令人嚮往,變得美好。只有這片刻的時間為肉體進行了辯解,拯救了肉體;一旦這人造的光彩熄滅,肉體又重新變成一個骯髒的機械,她應該保證它的維修。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阿涅絲決不會說「我要設法把自己安排得讓他在那裡發現我」。她想到她心愛的男人看見她像一具被剝奪了性別的普通肉體,失去了一切誘惑力,臉扭歪著,姿勢是她再也沒有能力控制的姿勢,她就嚇得毛骨悚然。她會感到羞恥。羞恥心能阻止她自願地變成一具屍體。
「我應該摻些不帶汽的水。」
「請你了解我,」洛拉低聲說,「你有保羅。他是你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好的男人。我有貝爾納。既然他離開了我,我什麼也沒有了,我什麼人也沒有了。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我不準備去看我自己生活的不幸。我對生活的期望太高。我希望生活能給我一切,否則我就離開。你了解我。你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