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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鬥爭 阿弗納琉斯教授

第三部 鬥爭

阿弗納琉斯教授

阿弗納琉斯教授把書塞進口袋,絲毫沒有對它注意,因為正好這時候他想起了拿著紅色捐款箱的那個女人,他希望再見到她。「我馬上就回來。」他一邊出去,一邊說。
那位太太不知怎麼辦,時而她試著掙脫身子,時而在掌聲的鼓勵下向前和向後邁出小舞步。那個流浪漢突然想讓她朝他旋轉過來,要跟她身子貼著身子跳舞。她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氣,笨拙地自衛著,害怕和不安從她臉上流露出來。
這些人體模型彷彿核輻射一般在空氣中散布著性感的魅惑,卻在任何人身上得不到反應。人們在商品中間來來往往,疲乏、憂鬱、惱怒,對性完全不感興趣,只有阿弗納琉斯教授在那兒經過時,相信自己在主持著一個規模巨大的淫|盪聚會,因而感到很快樂。
這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一個不常見的情況引起了阿弗納琉斯教授的注意。正好在從牢房出來的人和兩個醉醺醺的流浪漢之間的半當中,不是靠近牆,而是在過道中間站著一位太太,相當漂亮,不超過四十歲。她手上拿著一個紅色捐款箱,帶著煥發出女性特徵的微笑,把捐款箱伸向行人。在捐款箱上可以看到這樣一句告白:請援助麻風病人。她衣服雅緻,和背景形成了強烈對比,她的熱情像一盞明燈似的照亮了昏暗的過道。她的存在顯然使那些習慣於在這兒度過他們的工作日的求乞者感到不快,放在音樂家腳邊的喇叭已經在一場不公平的競爭面前表示投降。
阿弗納九*九*藏*書琉斯教授因此帶了三張傳單下到地底下去;他一下去就立刻感覺出地下墓穴的氣氛變了,疲乏和厭倦已經一掃而空,有什麼事發生啦。阿弗納琉斯聽見活潑的喇叭聲、拍手聲、笑聲;接著他看清楚了是怎麼回事:拿著紅色捐款箱的女人還在那兒,但是被兩個流浪漢圍著,一個抓住她空著的左手,另一個輕輕握住拿著捐款箱的右胳膊。抓住手的那個人邁著小舞步,三步向前,三步向後。握住胳膊肘的那一個把音樂家的帽子伸向行人,嘴裏叫喊著:「為了麻風病人!為了非洲!」音樂家在他旁邊吹著喇叭,吹得上氣不接下氣,啊,他從來還沒有這麼吹過。人越聚越多,他們感到有趣,露出了微笑,向帽子里扔零錢,甚至扔票子,那個醉漢在謝他們:「啊,法蘭西多麼慷慨呀!謝謝!代麻風病人謝謝!沒有法蘭西他們將全都像可憐的畜生一樣活活餓死!啊,法蘭西多麼慷慨呀!」
到了那兒他明白了他取道地下過道是枉費心機,因為交通已經阻塞:從法蘭西學院到雷恩街有一群遊行示威的人佔了整個街面,緩緩前進。因為他們的臉都是晒黑了的,所以阿弗納琉斯教授相信是阿拉伯人在抗議種族主義。他對他們不關心,走了幾十米,推開一家酒吧的門。老闆對他說:「昆德拉先生要遲會兒到。這是他給您留下的一本書,供您在等他的時候解解悶。」說著遞給他我的小說《生活在別處》,是叫作弗里奧文庫的那種廉價版九-九-藏-書
從監獄出來的那個人突然站起來,開始指手劃腳,好像通知那兩個流浪漢出現了危險。兩名警察走過來。阿弗納琉斯教授看見他們,連忙也參加了跳舞。他讓他的大肚子左右搖擺,兩條胳膊半彎曲著輪流伸向前,朝著人群微笑,在他周圍散布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無憂無慮的和平氣氛。警察來到他們旁邊時,他朝拿捐款箱的太太有默契似的笑笑,接著開始隨著喇叭和他的舞步的節奏拍手。兩名警察目光陰沉,朝他轉過身來,繼續向前巡邏。
阿弗納琉斯在地鐵入口處,幾分鐘前他剛上來的那座扶梯旁邊,看見兩個相貌醜陋的年輕女人在忙著分發傳單。為了進一步了解反保加利亞的鬥爭,他問她們中的一個:「您是土耳其人?」
「這是為了卡納克人民的自由。」
阿弗納琉斯教授沿著曼恩街往下走,繞過蒙帕納斯車站,因為沒有什麼急事,他決定到拉斐特百貨公司逛逛。在婦女用品部,他又走到了一些穿著最新流行時裝的蠟制人體模型中間,她們從四面注視著他。阿弗納琉斯喜歡跟她們在一起。這些女人固定在一個瘋傻的動作中,嘴大大地張開,表達出的不是笑(嘴唇沒有拉長),而是激動。他發覺她們有一種特殊的誘惑力。在阿弗納琉斯教授的想像中,所有這些僵化的女人覺察到了他的生殖器挺九九藏書然勃起,它不僅僅是巨大的,而且由於裝飾在頂端的那個長角魔鬼的腦袋,與一般的陰|莖大不相同。在流露出既讚賞又恐懼的表情的那些女人旁邊,另外一些女人把她們鮮紅的嘴唇噘得圓圓的,兩片嘴唇中間有一個舌頭隨時隨刻都可能伸出來,要和他接一個色情的吻。還有第三種類型的女人,她們的嘴唇上浮現出一種夢幻般的微笑。她們的眼睛半閉著,不容人有任何懷疑:她們剛剛長時間地、默默地嘗到了性|交的快樂。
「感謝上帝,我不是!」那個女人趕緊回答,倒好像他指控她做了什麼可怕的事似的。「我們跟這個示威遊行毫不相干,我們在這兒是為了向種族主義進行鬥爭!」阿弗納琉斯向她們每人要了一張傳單,迎面碰到一個年輕人的微笑,這個年輕人懶懶散散地把胳膊肘支在地鐵欄杆上。他也遞過來一張傳單,臉上帶著一種高高興興的挑釁神情。
每當這位太太吸引住了行人的目光,都要清晰地發出聲音說話,但是聲音又低得幾乎聽不見,逼得行人在她嘴唇上念出:「麻風病人!」阿弗納琉斯也準備在她嘴上辨讀出這幾個字,但是這個女人看見他,只說出了一個「麻」字,讓「風病人」三個字縮了回去,因為她認出了他。阿弗納琉斯也認出了她,卻不明白她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他奔上扶梯,從林陰大道的另一邊出去。
「這是反對什麼?」阿弗納琉斯教授問。
獲得這樣的成功,阿弗納琉斯喜出望外,他更加起勁,就地打轉,輕盈得九-九-藏-書讓人意想不到,他朝前跳,朝後跳,高高地舉腿,用兩隻手模仿跳康康舞的舞|女撩起裙子的動作。這立刻讓握住太太的肘部的那個流浪漢有了一個主意,他彎下腰,抓住她的裙子的底邊。她想自衛,但是眼睛不能離開那個帶著鼓勵她的微笑的大肚子男人。當她試圖回他一個微笑時,那個流浪漢撩起裙子,一直撩到腰部,露出了光腿和綠短褲(和粉紅裙子挺協調)。她又想自衛,但是她被迫處於無能為力的境地:一隻手拿著捐款箱(雖然沒有人朝裏面扔過一個生丁,她還是牢牢地攥住,就像是她的榮譽,她生活的意義,也許還有她的靈魂都藏在裏面似的),另外一隻手被流浪漢握住不能動。如果有人把她兩條胳膊捆住強|奸她,她的處境也不會比這更壞。流浪漢高高地撩起裙子,同時叫喊:「為了麻風病人!為了非洲!」太太的臉上淌著受辱的眼淚。然而她拒絕顯露出自己受辱(承認自己受辱是加倍的受辱),她竭力露出微笑,就像這一切是在她同意下,為了非洲的利益而發生的,她甚至朝空中揚起一條腿,雖然短一點,但是很漂亮。
唉,最美的東西也有個結束:阿弗納琉斯教授走出了大百貨公司。為了避開林陰大道的車流,他朝通往地鐵站的樓梯走去。他對這些地方很熟悉,所以對出現在眼前的景色並不感到驚奇。在過道里總有相同的一幫人。兩個喝醉的流浪漢在休息,其中一個仍然沒有放開他的紅葡萄酒瓶,有時候招呼行人,露出一臉使人沒法生氣的笑容,沒https://read.99csw.com精打采地要求為一瓶新的葡萄酒做出捐助。一個年輕人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臉一直用雙手捂住;在他面前有用粉筆寫的告白,說他剛從牢房出來,沒法找到工作,在受著飢餓的煎熬。最後還有一個顯得疲勞的音樂家立在牆旁邊(在從牢房出來的那個人的對面);他的腳跟前一邊放著一頂裏面有幾個零錢的帽子,另一邊放著一個喇叭。
一股可怕的臭氣湧進她的鼻孔:流浪漢的呼吸跟他的衣服一樣發出難聞的臭味。他的衣服不分日夜穿了好多年,最後嵌進了他的皮膚里(如果他在一次意外里受傷,把他放到手術台上以前,一組外科醫生要刮上一個鐘頭才能把這些衣服完全刮掉)。她受不了,最後一次使勁,從他的摟抱里掙脫出來,把捐款箱抱在胸口上,朝阿弗納琉斯教授逃來。他張開胳膊,抱住她。她緊貼住他,身體顫抖,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他迅速地使她平靜,拉住她的手,把她領出了地鐵車站。
根據橫幅上標語口號,他終於明白了遊行的不是阿拉伯人,而是土耳其人,他們抗議的不是法國的種族主義,而是抗議保加利亞的土耳其少數民族的保加利亞化。示威者舉起拳頭,舉得有點有氣無力,因為在人行道上閑逛的巴黎人抱著無限冷漠的態度,把他們推到了絕望的邊緣。但是他們一看見有個男人腆著嚇人的大肚子在人行道上朝著同一個方向一邊走,一邊舉起拳頭跟他們一齊叫喊「打倒俄國人!打倒保加利亞人!」他們立刻精神振作起來,比較起勁地在林陰大道上呼著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