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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鬥爭 墨鏡

第三部 鬥爭

墨鏡

阿涅絲在房間的一頭,手裡拿著墨鏡,在另一頭,在她對面,離她遠遠的,洛拉背靠著保羅的身體,像一座雕像那樣豎立著。他們一動不動,像僵化了似的,沒有一個人開口說點什麼。一段時間過去了,阿涅絲張開了拇指和食指。墨鏡,這悲傷的象徵,這變形的淚珠,落在圍繞壁爐的那一圈石板上,摔得粉碎。
她取下眼鏡,這就如同是將她的臉裸|露出來,如同是脫掉衣服。不過不是按照一個女人在情夫面前脫衣服的方式,而是像在一位醫生面前,她把醫治她肉體的責任交付給了他。
洛拉從馬提尼克回來后,阿涅絲第一次看見她,沒有把她像幸免於難的人那樣抱在懷裡,而是保持一種出人意外的冷淡態度。她沒有看見她的妹妹,她看見了墨鏡,墨鏡決定了重逢的調子。「洛拉,」她說,彷彿她沒有注意到這個假面具,「你瘦得厲害。」她接著才走近她,按照法國的熟人之間的習慣,抱住她,在她的雙頰上輕輕吻了兩下。
洛拉當然完全聽出了阿涅絲所用的口吻,懂得它的含義。但是她也假裝不知道她姐姐想的是什麼,用痛苦的聲音回答:「是的,我瘦了七公斤。」
阿涅絲站在壁爐旁邊,手上拿著墨鏡。洛拉在房間中央望著她的姐姐,繼續倒退著遠離她的姐姐。接下來她邁了最後一步,背靠在保羅的身上,靠九*九*藏*書得很緊很緊,保羅背靠著書櫥,洛拉把雙手堅定地貼在保羅的大腿上,頭朝後仰,她把頸背靠在保羅的胸口上。
洛拉舉起手:「看,這不再是一條胳膊,成了一根細棍兒了……我不能再穿裙子。沒有一件衣服我穿了不嫌太寬鬆。我還流鼻血……」好像為了進一步說明她剛說的話,她把頭往後仰,用鼻子長時間地呼吸。
不可能再迴避鬥爭。阿涅絲說:「如果你為貝爾納失去七公斤,這是駁不倒的愛情證據。然而我對你難以理解,如果我愛一個人,我希望對他好。如果我恨一個人,我希望對他不好。你呢,好幾個星期以來你折磨貝爾納,你也折磨我們。與愛情有什麼關係?沒有任何關係。」
讓我們把客廳想像成一座舞台:最右邊是壁爐,左邊是書櫥。在中間,最靠里有一張長沙發,一張短桌子和兩張單人沙發。保羅站在客廳中央,洛拉立在壁爐旁邊,注視著兩步外的阿涅絲。洛拉的腫脹的眼睛指責她姐姐殘忍、不理解人、冷漠。阿涅絲一面說,洛拉一面朝房間中央,朝保羅站的地方退過去,彷彿用這個後退來表示:她在她姐姐的不公正的攻擊面前感到害怕和驚奇。
在這時候洛拉取下她的墨鏡,放在她胳膊肘靠著的壁爐台上。她把淚汪汪的、腫脹的眼睛轉向她的姐姐,正像片刻前轉https://read•99csw.com向保羅一樣。
阿涅絲懷著無法控制的厭噁心情望著這個瘦削的肉體,心裏想:洛拉失去的這七公斤到哪兒去了呢?像被消耗的精力分解到天上去了嗎?還是隨著糞便排泄到陰溝里去了?洛拉的七公斤不可替代的肉體到哪兒去了呢?
談到愛情,兩個女人用牙齒狠狠地互相撕咬。和她們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感到十分絕望。他想說點什麼來緩和難以忍受的緊張空氣:「我們三個人全都失去了耐心。我們三個人全都需要走到遠遠的什麼地方去,忘掉貝爾納。」
在幾個星期的沒完沒了的談話以後,這一次發作,我們認為,它一定會讓洛拉感到驚奇。因為在這幾個星期沒完沒了的談話過程中,阿涅絲一再向她的妹妹保證她非常愛她。但是奇怪的是洛拉並沒有感到驚奇;她對阿涅絲的這幾句話的反應就像她早就期待著似的。她極其冷靜地回答:「讓我把我想的說給你聽聽。你一點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你從來就一點不知道,你將來也決不會知道。愛情從來就不是你的長處。」
阿涅絲想喊出來:「夠了!夠了!所有這一切也拖得太長了!停止吧!」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什麼也沒有說。
阿涅絲不能夠阻止住在她腦海里翻騰的那些句子,她把它們高聲說了出來:「夠了!停止吧。我們全都失去了九_九_藏_書耐心。你和貝爾納分手,這和幾百萬女人跟幾百萬男人分手完全一樣,可她們並沒有因此就威脅說要自殺。」
別讓我們的眼睛離開舞台上的整個場面:右邊,靠著壁爐台站著阿涅絲;在客廳中間,離保羅兩步外,洛拉站著,臉轉向她的姐姐。在他愛的兩個女人之間如此荒唐地爆發的仇恨面前,保羅用手做了一個絕望的動作。他好像希望儘可能走得離她們遠些來表示他的譴責,轉身朝書櫥走去。他背靠在書櫥上,頭轉向窗子,力圖不再看她們。
「考慮愛情是什麼,這毫無意義,我親愛的姐姐,」洛拉說,「愛情是什麼就是什麼,就這麼回事。人們看見它或者看不見它。愛情是一隻翅膀,它像在籠子里一樣在我胸膛里扇動,激勵我去做一些在你看來是不理智的事。這是你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你說,我只知道看見我自己。可是我把你看得很清楚,甚至看到你內心深處。最近你要我確信你的愛,我完全知道在你嘴裏,這個詞兒毫無意義。這僅僅是一個詭計,為了讓我冷靜下來的一個手段,為了阻止我打攪你的平靜。我了解你,我的姐姐:你這一生一直是在愛情的另一邊。完全在另一邊。在愛情以外。」
阿涅絲看見了放在壁爐台上的墨鏡,不自覺地把它抓住。她充滿仇恨地仔細看著,就像她拿在手上的是她妹妹的兩https://read•99csw.com大粒黑色淚珠。她對所有來自洛拉肉體的東西都感到厭惡,這兩粒玻璃的淚珠在她看來好像是這個肉體的分泌物之一。
洛拉看見了在阿涅絲手裡的眼鏡。突然間她失去了這眼鏡。她需要一塊擋箭牌、一塊面紗,在她姐姐的仇恨前遮住她的臉。但是她同時又沒有力氣邁上四步,一直走到成為敵人的姐姐那兒去,把它取回來。她害怕阿涅絲。因此她懷著一種受虐狂的熱情,把自己和她的臉的脆弱的裸|露等同起來,在她的臉上銘刻著她的痛苦的所有痕迹。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肉體,她說的關於它,關於失掉的七公斤的話,使阿涅絲惱火到了極點,她本能地,直覺地知道這一點,也正是為了這個,她當時希望通過挑戰,通過反抗,使自己儘可能地變成肉體,不再是任何別的,僅僅是一個肉體,一個被拋掉、被丟棄的肉體。她希望把這個肉體陳放在他們的客廳中央,把它留在那兒。把它留在那兒,沉重,而且一動不動。如果他們不希望它在他們家裡,還迫使他們一個抓住手腕,一個抓住腳,把這肉體抬起來,就像人們夜裡偷偷扔破舊的床墊一樣,把它扔到人行道上去。
鑒於這是那些戲劇性的日子以來說的頭一句話,我們可以認為她說得很不禮貌。這句話談的對象不是生、死、愛,而是消化。就其本身來說,這句話並不太嚴重,因為洛九_九_藏_書拉喜歡談她的肉體,把她看成是她的感情的隱喻。糟而又糟的是這句話說出來時,沒有一點關懷,沒有對導致洛拉消瘦的痛苦表示任何感傷的驚訝,而是帶著顯而易見的疲乏和厭惡。
但是貝爾納已經不可挽回地給忘記了,保羅的介入只起了一個作用,就是使沉默代替了爭吵。在這沉默中,兩姐妹之間沒有任何同情,沒有任何共同的回憶,連一點手足之情的影子也沒有。
阿涅絲朝前走,佔據了她妹妹剛離開的、靠近壁爐的那個位置。她說:「我很清楚愛情是什麼。在愛情上,重要的是你愛的那個人。有關係的是他,而決不是別的什麼。我在考慮,對一個眼睛里只看得見自己的女人來說,愛情是什麼。換句話說,我在考慮對一個絕對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來說愛情這個詞兒到底有什麼意義。」
到了離保羅兩步遠的時候,她停下,重複地說:「你一點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洛拉知道她的姐姐在什麼上面是脆弱的,阿涅絲開始害怕了。她了解洛拉這麼說僅僅是因為有保羅在場。突然間一切都清楚了,問題不再與貝爾納有關:所有這場自殺的戲和他毫不相干,很可能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場戲僅僅是對保羅和阿涅絲演的。她還對自己說:一個人如果開始鬥爭,調動的力量決不會停止在第一目標上;對洛拉說來第一目標是貝爾納,在這第一目標後面還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