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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偶然 9

第五部 偶然

9

我們保持緘默,聚精會神地品味著酒和鴨子。
阿弗納琉斯說:「依你看來,什麼原因會促使一個少女深夜坐在公路上,想讓汽車壓死她呢?」
「真遺憾。」
正當這時,一個侍者俯向我們的桌子,收拾我們的冷盆空碟,我正在對阿弗納琉斯講述:「恰好那天早上,我已經開始寫作我的小說的第三部分,我聽到廣播一條新聞,我永遠不會忘記。一個少女深夜來到公路上,背對著來車坐下。她的頭埋在雙膝之間,她等待著死亡。第一輛汽車的駕駛者在最後一秒鐘避開了她,同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一起摔進溝里一命嗚呼。第二輛汽車也在壕溝里完蛋了。然後是第三輛。少女完好無損。她站起身走了,永遠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我像你一樣喜歡大仲馬,」我說,「但是,我感到遺憾的是,幾乎所有那時寫出的小說都過於服從情節整一的規則。我的意思是說,https://read.99csw.com這些小說都建立在情節和事件惟一的因果關係的連接上。這些小說酷似一條狹窄的街道,人們拿著鞭子沿著街道去追逐人物。戲劇的張力是小說的真正的不幸,因為這樣會改變一切,甚至把最優美的篇章、場面和觀察變為導致結局的一個普通階段,結局只不過集中了面前所有情節的含義。小說被本身張力之火所吞噬,像一捆麥草那樣燒光。」
「聽你這樣說,」阿弗納琉斯教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擔心你的小說枯燥無味。」
「很遺憾,這是來到我的腦海里最重要的想法。」
「我不大理解你的想法。」阿弗納琉斯說道。
「為什麼遺憾?這是一個機會。今日,凡是能夠描繪的事,大家都蜂擁而上,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或者連環畫。一部小說的主要內容只能通過小說道出,而在一切改編作品中,只剩下並非主https://read.99csw•com要的內容。有誰發神經,今日還要寫小說。如果他想維護這些小說,就要把這些小說寫成無法改編的,換句話說,別人無法敘述出來的東西。」
「不錯,是我用的!但在那時,我弄錯了名字。這個書名本應屬於我現在寫的這部小說。」
「那麼,凡是沒有向結局狂奔的內容,就應該覺得枯燥無味啰?在品嘗這塊美味的鴨腿時,你感到厭煩嗎?你會匆匆奔向目標嗎?恰恰相反,你希望鴨肉儘可能慢地進入你的腹內,鴨子的美味長駐不散。小說不應該像一場自行車比賽,而要像一場宴會,頻繁上菜。我焦急地等待著第六部分。一個新的人物將要出現在我的小說里。第六部分結束時,他怎麼來就怎麼走,不留痕迹。他既不是任何東西的因,也絕不產生果。令我喜歡的正是這樣。這將是一部小說中的小說,是我所寫的最憂鬱的色情九*九*藏*書故事,甚至你看了也會難受的。」
阿弗納琉斯一面咀嚼,一面說:「照我看來,你寫得太勞累。你本該注意身體才是。」
此時,侍者過來了,端來我們的一盆鴨子。肉味鮮美,令我們全然忘卻了我們剛才的談論。
「這個名字已經用過了。」
我很清楚阿弗納琉斯想說什麼,可是我佯裝不知,默默地品嘗著葡萄酒。
我聳聳肩:「我不能想像有任何重大原因,譬如無可救藥的疾病,或者一個至親好友的過世,足以促使她這樣可怕地自殺。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會選擇這樣可怕的結局,把其他人帶往死亡!只有失去理智的原因才能導致這種毫無道理的恐怖行為。在所有來源於拉丁文的語言中,原因(ratio,reason,ragione)這個詞有兩個含義:表示事出有因之前的思考能力。因此,作為原因來看,這個詞總是被看作有理性的。理性不明顯的原因看來不能產生結果。然而,在德語中,這個詞作為原因來理解,寫成Grund。這個字眼與拉丁文的ratio毫無關係,首先表示地面,然後表示基礎。從拉丁文的ratio的意思來看,坐在公路上的少女的行為顯得荒謬、過分、毫無道理,但是,這一行為有其原因,也就是說具有基礎,有其Grund。在我們每個人的心底里鐫刻著一個Grund,這是我們行動持久不變的原因,是我們的命運所依賴的土地。我力圖抓住筆下每個人物身上的Grund,我越來越確信,這個詞具有隱喻的性質。」read.99csw.com
「我一無所知,」我說,「不過我打賭,她有一個可笑的原因。或者不如說,她有一個從表面看來我們覺得可笑、毫無道理的原因。」
感到飢腸轆轆時,她決定把車停在餐館或者高速公路邊的汽車旅館https://read.99csw.com前面吃晚飯。在她的左面,三輛大型摩托車發出一陣地獄般的轟響,超過了她;在車燈的亮光下,摩托車手身穿的服裝就像宇宙航行員的密閉飛行服,這使他們看來像非人的古怪生物。
夜幕已經降臨;汽車的前燈開亮了,阿涅絲越過瑞士邊境,開上法國的高速公路。法國的高速公路總是使她害怕。善良的瑞士人循規蹈矩,遵守規則,而法國人面對任何企圖否認他們有高速行駛權利的人時,總是搖搖頭,表示憤怒,並把他們的出遊變成對人權的狂歡慶祝。
他不贊成這種看法:「只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懷著最大的興趣從頭到尾向你敘述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
「為什麼?」阿弗納琉斯問道。
「無法敘述出來。」
阿弗納琉斯窘困地保持沉默,隨後柔聲地問我:「你的小說要用什麼名字?」
過了一會兒,阿弗納琉斯才打破沉默:「確切地說,你正在寫什麼?」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