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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鍾面 15

第六部 鍾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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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為了防止萬一他們的會面未能使她心滿意足,他要得到她的原諒而向她承認度過了難熬的一天;他竭力想使自己顯得詼諧一點,便列舉從早晨以來發生的所有惱人的事。她咧嘴一笑:「愛情是不祥徵兆最好的解毒劑!」魯本斯對「愛情」這個字眼感到吃驚,他已經不習慣這個詞。愛情意味著什麼?肉體之愛?還是愛慕的情感?正當他沉思凝想的時候,她在房間角落裡脫衣服,馬上鑽到床上,將長褲扔在椅子上,將偌大的球鞋和厚襪子扔到椅子底下。這雙球鞋在澳大利亞幾個大學與歐洲的城市之間長途跋涉,如今在魯本斯房裡稍作停留。
慢慢地他明白過來。在鍾面上,指針到達一個新的數字。他聽到鐘聲敲響,看到一隻中世紀的大鍾上一扇小窗打開了,在神奇的機械推動下,走出一個木偶:這是一個少女,穿著偌大的籃球鞋。木偶的出現意味著,魯本斯的願望剛剛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他再也不想佔有新認識的女人;他只對佔有過的女人有慾望;今後他的慾望會受到往昔的煩擾。
可是一切都不如人意:他醒來時有點偏頭痛;郵差給他送來兩封令人不快的信;給一個辦公室打電話時,他不得不忍read•99csw.com受一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她不屑理解他的要求。女大學生一出現在他的門口,他的不祥預感便得到證實:為什麼她的穿著與昨天迥然不同?腳上穿著碩大的灰色籃球鞋;球鞋上面是厚襪子;襪子上面是一條長褲,使她古怪地顯得更小巧;長褲上面是一件茄克衫;在茄克衫上面,他終於看到青蛙的嘴唇,嘴唇總是一樣誘人,不過條件是去掉嘴唇以下的一切。
在間歇的時候(魯本斯想到,符號學教授在研究班討論課的課間大概也有十分鐘的休息),姑娘說出(用始終一樣平靜悠然的聲調)一個句子,這個句子重新包含「愛情」這一不可理解的字眼。魯本斯陷入沉思:來自宇宙深處的美艷的女子將降落到地球上:她們的軀體也會像地球上女人的軀體,她們的軀體接近完美無缺,因為在她們出生的星球上,疾病聞所未聞,軀體毫無缺陷。她們在地球以外的過去將永遠不為地球上的人所知曉,因此,地球上的人絲毫不理解她們的心理;他們永遠不能預料他們所說所做的事對她們產生的效果;他們永遠猜度不出隱藏在她們面孔後面的感覺。魯本斯思忖,同這樣陌生的人不可能做|愛https://read.99csw.com。隨後他振作起來:男性無疑能自動調節,使男子甚至能同來自天外的女人性|交,不過這會是沒有刺|激性的做|愛,既缺乏感情又缺乏淫念的普通的體力運動。
他在街上看到漂亮的女人時,對自己不再注意她們感到吃驚。有些女人甚至會在他經過時轉過頭來看他,但是我相信他甚至沒有發覺。從前,他只想佔有新結識的女人。他如此急不可耐,以致他同其中幾位只做過一次愛。為了補償這種喜新厭舊的頑念,這種對一切穩定、持續事物的忽略,這種使他撲向前去的狂熱的急不可待,他想回過身來,找回過去那些女人,再摟抱她們,一直走到底,開發一切未曾被開發的。他明白,強烈的衝動今後都將拋在他身後,如果他想有新的衝動,那就必須到往昔中去尋找。
待他和她又來到街上時(並不知道是不是滿足了她,還是令她失望,不過她倒顯得相當滿足),他已決定今後不再見她;毫無疑問,她會受到傷害,她會將這種突然的疏遠(無論如何,她大概注意到昨天她使他多麼目眩神迷!)看作一種由於不可解釋因此更加沉重的失敗。他知道,由於他的過錯,澳大利亞姑娘的籃球鞋今後read.99csw.com會踏著更加悲哀的步子,走遍世界。他告辭了,正當她轉過街角的時候,他感到對平生佔有過的所有女人強烈的撕心裂肺般的懷念襲上身來。這好似沒有預兆,頃刻間爆發的疾病一樣,突如其來,氣勢洶洶。
休息結束了,研究班討論課的第二部分即將毫不停頓地開始,魯本斯想說點什麼,幾句非常粗魯的話,以便促使她失去平衡,但是他同時又明白,他下不了決心這樣做。他彷彿是要用一種掌握得很差的語言同人爭論那樣,感到一種奇怪的拘束,他甚至發不出一聲咒罵,因為對方會天真地問他:「你想說什麼?我一點聽不懂!」於是,魯本斯不說一句粗魯的話,默默無言地、平靜地重新做|愛。
這身打扮的粗俗在她身上並不顯得有很嚴重的問題(事實上絲毫不改變女大學生是漂亮的);使魯本斯更為不安的是他自己反而不知所措:一個要去會男友,並想同他做|愛的少女,為什麼不|穿著打扮得讓他喜歡呢?她要讓人領會,衣著打扮是外表的事,毫不重要嗎?還是相反,她要使她的衣服顯得優雅,使她的大球鞋具有吸引力?還是她毫不重視她要會面的男友呢?
但是他沒有失去她,因為他們從桌旁站起來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她也站起身來,像他們一樣,朝對面的樓房走去。不久,那座樓里要拍賣油畫。他們穿過街道,一會兒兩人靠得非常近,他禁不住要對她講話。她好像早就在等著似的,同魯本斯攀談起來,絲毫不管他的同事。這個同事十分困窘,默默無言地尾隨他們來到拍賣廳。拍賣結束時,他們又單獨待在同一間咖啡館里。他們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匆匆地說出他們要說的話。但是他們要說的話沒有多少內容,他突然覺得半個小時長得驚人。這姑娘是個澳大利亞女大學生,她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這種情況看不出來,但是她分外喜歡說出來),她在蘇黎世的一個教授指導下研究繪畫符號學。在澳大利亞她有段時間在一家夜總會跳艷舞,以此為生。所有這些情況都很有趣,可是給了魯本斯一個很古怪的印象(在澳大利亞,為什麼光著上身跳舞?為什麼在瑞士研究繪畫符號學?究竟什麼是符號學?),以致這些情況非但沒有喚起他的好奇心,反而像需要克服的障礙一樣事先使他厭煩。因此,看到這半個小時終於結束,他很開心;他的熱情立即變得旺盛起來(因為他始終喜歡她),他們講好第二天約會。
年復一年過去,一天,他和一個同事坐九-九-藏-書在城裡的一間咖啡館中,他就住在這座瑞士的阿爾卑斯山麓下的城市裡。在對面桌上,他注意到一個年輕女人在觀察他。她很漂亮,嘴巴大而肉感(他很自然地比作一隻青蛙嘴,如果可以說青蛙是漂亮的),他覺得她就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女子。即使隔開三四米的距離,他依然覺得與她的身體接觸起來富有快|感,他非常喜歡她的身體,此時此刻,要勝過其他所有女人的身體。她目不轉睛地凝視他,以致他不再傾聽同事講話,束手就擒,而且痛苦地想到,再過幾分鐘,離開咖啡館,他就要永遠失去這個女人。
這是一次美妙而平靜的、默默無聲的做|愛。我要說,魯本斯突然回到沉默寡言的田徑運動階段,但是「田徑運動」這個字眼可能有點不合時宜。因為以前處心積慮要證明擁有體力和性|交能力的年輕人的雄心壯志已蕩然無存;他們進行的活動具有的性質,似乎更是象徵性的而不是田徑運動。只不過魯本斯絲毫沒想到他們的行動有象徵性:柔情?愛情?健康的體魄?生之歡樂?惡習?友誼?信仰上帝?也許這是祈求長壽?(姑娘鑽研繪畫符號學,而她難道不是本該在性|交符號學上啟發他嗎?)他做的是毫無意義的行動,他生平第一次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