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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鍾面 14

第六部 鍾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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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二十七歲時同她跳舞的那個詩琴彈奏者,對魯本斯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插曲,一個重大插曲,直至十五年後他偶爾在博爾蓋塞別墅再見到她。此時,從這被遺忘的插曲中倏地產生一個小故事,但是,在魯本斯的生平中,甚至這個故事也完全是插曲,毫無機會屬於可稱為他的傳記的一部分。
插曲是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亞里士多德不喜歡插曲。依他看,在各種各樣事件中,最糟的(根據他的詩學觀點)就是插曲。插曲由於不是在它之前的事的必然結果,又不產生任何效果,遊離于故事這個因果鏈之外。如同毫無效果的偶然事件,插曲可以省略,而不至於使故事變得不可理解;在人物的一生中,插曲留不下任何痕迹。你到地鐵去會見你一生中的妻子,而在你下車的前一站,有個待在你旁邊的年輕陌生女人,突然感到不適,失去知覺,倒在地上九-九-藏-書。你在前一刻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因為歸根結蒂你同你一生中的妻子約會,對其他女人你都不感興趣!),但是如今你不得不扶起她,暫時把她抱在你的懷裡,等待她睜開眼睛。你把她安頓在別人剛空出來的軟墊長凳上,列車正在減速,快到你要下車的那一站了,你急不可待地擺脫她,以便奔往你一生中的妻子。從這時起,你前一刻抱在懷裡的那個年輕女孩被遺忘了。這是一段典型的插曲。生活就像一塊墊子塞滿馬鬃那樣充滿插曲,但是詩人(依亞里士多德看來)不是一個製造床墊的人,他應該在故事中剔除一切墊料,雖然真正的生活也許只是由這樣的墊料組成。
在歌德看來,他同貝蒂娜相遇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插曲;不單這個插曲在他的生活中佔據一個微乎其微的位置,而且歌德殫精竭慮要阻止這個插曲在他的生活中起到動read.99csw.com因的作用,小心謹慎地把這個插曲置於他的傳記之外。然而,插曲概念的相對性就在這裏顯現出來,亞里士多德沒有掌握這種相對性:實際上沒有人能夠保證,插曲性的突發事件並不包含有朝一日蘇醒、出乎意料地對一系列結果起作用的潛在力量。我說有朝一日,即使人物死去,這一天仍然會到來,貝蒂娜正是這樣取得勝利的,當歌德不在人世時,她成為歌德一生不可分割的部分。
詩琴彈奏者和兩個男人在巴黎的大飯店相會是富有刺|激性的。當時他們是不是三個人一起做|愛?我們別忘了詩琴彈奏者對魯本斯來說變成了在「愛情之外之所愛」;以前的命令蘇醒了,要她放慢事件的進程,讓愛情不要太快失去性的負荷。在把她帶往床上之前,他向朋友示意要他悄悄地離開房間。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補全亞里士多德的定義:任何插曲決不會預先註定永遠read.99csw.com是插曲,因為每一事件,即使最無意義的,都包含以後成為其他事件起因的可能性,一下子變成一個故事、一件冒險經歷。插曲如同地雷,大半永遠不會爆炸,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最不起眼的往往成為最致命的。在街上,一個少女向你迎面走來,老遠就瞥你一眼,你覺得這一眼有點恍惚。她逐漸放慢步子,然後會站住:「真的是你嗎?我找了你許多年呀!」她會撲到你的脖子上。這個少女正是你要去見你一生的妻子那一天、暈倒在你懷裡的女子。這段時間你結了婚,有了孩子,但是你在街上偶爾遇見的少女早就下決心愛上她的救命恩人,你們的偶然相遇在她看來就像命運的啟示。她一天會給你打五次電話,會給你寫信,她會找到你妻子,解釋她愛你,她對你擁有權利,直至你生平中的妻子失去耐心,出於氣憤同一個清道夫做|愛,帶走你的孩子,棄你而去。你的九九藏書情婦其間在你的套房裡掏空她的大櫥里的所有衣物,你為了逃避她,會跑到大洋彼岸尋找棲身之地,你會在那裡死於絕望和貧困中。如果我們的生命像古代神祇一樣是永恆的,插曲的概念便失去意義,因為在無限中,一切事件,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有一天也會成為某種結果的起因,發展成故事。
傳記是一系列事件,我們認為對我們的一生來說是重大的事件。但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呢?由於我們無法知道(我們甚至沒有想到提出一個這樣簡單和愚蠢的問題),凡是別人,例如讓我們填寫調查表的僱主認為重要的事,我們就同意是這樣的:出生年月、雙親職業、文化程度、從事過的職業、相繼變動的地址(可能屬於共產黨,在我以前的祖國要加上這一條)、結過幾次婚、離過幾次婚、孩子們的出生日期、成功與失敗。這很可怕,但就是如此:我們學會了通過行政的或者警察局的調查表去九-九-藏-書看待我們自己的生活。將一個別的女人而不是我們的合法妻子納入我們的傳記,這已經是小小的反叛;惟有這個女人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特殊的戲劇角色,這樣的例外才能接受,魯本斯就不能這樣提到詩琴彈奏者。另外,從外表和氣質來看,詩琴彈奏者跟那個插曲性的女人的形象十分相符;她是優雅的,但是小心謹慎,漂亮而不炫目,傾向於肉|欲的愛情,同時又有些羞澀;她從來不透露她的私生活,使魯本斯討厭,但她也避免誇大她的謹言慎行,使之變成撩人心魄的秘密。這是插曲中真正的公主。
做|愛時,將來式再一次把他們的話變成許諾,然而永遠不會付諸實現。過了一會兒,他的朋友M從他的眼前消失,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激動人心的相會是一個沒有後文的插曲。魯本斯每年見到詩琴彈奏者兩三次,只要他有機會到巴黎去。後來機會不再出現,詩琴彈奏者又一次幾乎從他的記憶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