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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鍾面 17

第六部 鍾面

17

他馬上尋找她的電話號碼,他從前熟記在心。她和他說話時彷彿他們昨天才見過面似的。他前往巴黎(這次沒有出現其他機遇,他只為了她而來),在同一個飯店再見到她。幾年前,她就在這個飯店裡站在兩個男人中間,用雙手掩住赤|裸的乳|房。
在這樣想像時,他得到另外一個有趣的發現:他有過一些特別敢於色情創造並且在肉體上非常吸引人的情婦;但是,她們在他的心裏只留下很少的具有刺|激性的照片,或者根本沒有留下照片。如今他沉浸在回憶中,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往往是動作似乎經過篩選,表面謹慎的女人,儘管當時他很不看重她們。彷彿記憶力(和忘卻)此後使一切價值觀念起了驚人的嬗變,將他的愛情生活中一切他渴望的、故意顯露的、大加炫耀的、計劃過的東西加以貶值,而始料不及的、看來平淡無奇的經歷在他的記憶中反倒變得價值無法估量。
我想像魯本斯坐在桌旁,把頭埋在手中,酷似羅丹雕塑的思想者。他在思索什麼?他隱忍地想到他的生平只限於情愛的體驗,而這種體驗由七張凝然不動的圖像,七張照片組成,他至少希望他記憶的一角還在某個地方隱含著第八張照片、第九張和第十張照片。這就是為什麼他坐在那裡,頭捧在手中。他重新想起那些女人,一個接著一個,力圖為她們每一個再找到一張被遺忘的照片。九-九-藏-書
他在想那些被自己記憶抬高了的女人:其中一個大約過了要滿足情慾的年齡;另外幾個的生活方式使得與她們重逢變得困難了。但是其中有那個詩琴彈奏者,他跟她闊別已經八年了。在他眼前出現三張記憶中的照片。在第一張上,她站立著,離他一步遠,一隻手在似乎想遮住面孔的動作中凝固不動。第二張照片抓住了魯本斯將手按在她的乳|房上,問她是不是有人曾經這樣觸摸過她,她直視前方,回答「沒有人」這一剎那。最後(這張照片是最迷人的),他看到她站在兩個男人中間,面對鏡子,用雙手掩住赤https://read.99csw•com裸的乳|房。奇怪的是,在這三張照片上,在她漂亮的凝固的臉上,目光是一樣的:盯住前面,從魯本斯那邊掠過。
他艷羡地想到卡薩諾瓦。並非想到他的艷遇,很多男人畢竟都做得到,而是想到他無可比擬的記憶力。將近一百三十個女人不致沒無聞,恢復了她們的名字、面影、姿態、言談!卡薩諾瓦:記憶力的烏托邦。互相對照,魯本斯的總結多麼可憐啊!他剛剛成年便放棄繪畫時,他這樣聊以自|慰:對他來說,了解人生比為權力而鬥爭更加重要。他所有的朋友追逐名韁利鎖的生活,他覺得既咄咄逼人,又單調空虛。他認為艷遇會把他引導到真正的生活中心,真正充實、豐富而又神秘、誘人而又具體的生活的中心,他渴望擁抱這種生活。他猛然看到自己的錯誤:儘管他有無數艷遇,但是他仍像十五歲時那樣對https://read.99csw.com人類不甚了解。他一直慶幸自己生活充實;可是,「充實地生活」這個片語純粹是一種概括;在尋找「充實」的具體內容時,他只發現一片狂風呼嘯的沙漠。
他面對一張紙坐著,力圖把他的情婦們的名字寫成一長列。他馬上遭到第一次失敗。他能將姓和名一道回憶起來的女人少而又少,有的時候他既記不得姓又記不得名。女人變成(不引人注目的、難以察覺的)沒有名字的女人。如果他跟她們通過信,也許他會記得她們的名字,因為他不得不常常在信封上寫上她們的名字;但是「在愛情之外」,人們不習慣寄出情書。假如他已習慣叫這些女人的名字,也許他會記得住,可是,自從婚禮之夜發生那件不稱心的事以來,他強制自己只使用普通的親熱的綽號,任何時候所有女人都會毫不懷疑地接受。
他最終承認(不無尷尬),女人對他來說,只代表一種簡單的色情體驗。至少他竭力要回憶起這種體驗。他偶然在一個女人(沒有名字)上面停住了筆,他在紙上標明為「女大夫」。他們第一次做|愛時,發生了些什麼?他在想像中重新看到當時的那套房間。他們一走進九-九-藏-書房間,她就朝電話機走去;然後當著魯本斯的面,她對一個人表示歉意,今晚她有一件意外的事務,不能脫身。他們笑了,然後做|愛。奇怪的是,他總是聽到這笑聲,可是卻看不到性|交的情景:在哪兒性|交的呢?在地毯上?在床上?在沙發上?做|愛時她什麼模樣?後來他們見過幾次面?三次還是三十次?在何種情況下他們不再見面?他只記得一小段他們的談話,他們的談話加起來約有二十來個鐘頭,還是有一百多個鐘頭?他模模糊糊地記得,她常常提到一個未婚夫(至於她提供的情況,他顯然忘卻了)。古怪的是,他只記得這個未婚夫。對他來說,做|愛遠不如給一個男人戴綠帽子這令人得意的微不足道的想法重要。
我說她們出現,怎麼想像這種出現呢?魯本斯發現一種相當古怪的現象:記憶力不是在拍電影,而是在拍照。他所保留的所有這些女人的印象,充其量只是幾幀精神照片。他看不到他的女友們連續動作;動作即使很短促,也不顯現為連續的過程,而是凝結在瞬間之中。他的情愛記憶力給他提供一小本色情照片簿,而不是色|情|電|影。我說照片簿是誇張說法,因為總而言之魯本斯只不過保read.99csw.com留了七八張照片。這些照片是美妙的,令他著迷,然而照片數目畢竟少得遺憾,七八秒鐘,在他的記憶中,色情生活縮小到這點時間內,而他從前是決心以全部精力和才能投入這種色情生活的。
因此,他用鉛筆塗了半頁紙(試驗不需要一張完整的清單),用清晰的標記代替名字(「雀斑」或者「小學女教師」,諸如此類),然後他竭力恢復每個女人的履歷表。失敗得更慘!他對她們的生平一無所知!為了簡化起見,他只限於惟一的問題:她們的父母是誰?除了一個例外(他先認識父親,后認識女兒),他一點沒有概念。然而,雙親在她們的生活中必然佔據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她們一定對他談過她們的父母親!因此,如果他連女友們最基本的情況都記不住,他又如何重視她們的生活呢?
時鐘的指針向他宣告,今後他要被往昔所煩擾。然而,如果在往昔只看到狂風席捲破碎的回憶的一片沙漠,往昔怎樣煩擾他呢?這是不是意味著要他受回憶碎片的煩擾?是的。連回憶碎片也能煩擾人。再說,我們不用誇張:關於年輕的女大夫,他也許記不得什麼有意義的事,而其他女人執著而又熱烈地出現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