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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8

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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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您就是克利瑪先生,那位小號手嗎?」
但是克利瑪的目光無法離開那些男人。他不明白那些長長的,頂端帶有鐵絲圈的杆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或許,他們是負責點煤氣燈的點燈人,是捕撈活魚的漁民,是裝備了神秘武器的一隊民兵。
克利瑪從來無法把自己跟所有人都認識的、作為時髦藝術家的公眾人物這一身份完全等同起來,尤其在他遇到個人麻煩的這一時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匹被指定退讓在後的賽馬,就像是一匹害群之馬。當他跟露辛娜一起走進飯館的大廳時,他看到牆上,正對著衣物寄存處,貼著一張海報,上面有他的一張大幅照片,那是上一次音樂會之後一直留在那裡的,見到自己的照片時,他感到有些難堪。他跟那女郎一起穿過大廳,機械地四下尋摸,生怕顧客中有誰認出他來。他害怕人們的目光,他覺得,到處都有人的眼睛在窺伺著他,在觀察著他,支配著他的言語表達和他的行為舉止。他感覺到許多好奇的目光死盯著他的臉。他竭力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走向在大廳盡頭的一張小桌子,桌子靠著一大堵玻璃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外邊公園中樹木的枝葉。
「一杯白蘭地,」小號手說,接著,他立即改口道,「兩杯白蘭地。」
她很想看一看他的汽車是什麼樣的,就同意了。克利瑪付了賬,他們走出飯館。對面是一個街心廣場,有一條很寬的土路,路面上鋪著黃沙。大約有十來個男人站在那裡,面衝著飯館。他們中大多數是老頭兒,穿著皺巴巴的衣服,袖子上戴著紅袖章,手中握著長長的杆子。
當他們落座后,他對露辛娜笑了笑,撫摩了一下她的手,接著便誇獎她的裙子很合身,很漂亮。她謙虛了幾句不同意的話,但是,他一再堅持,好一陣時間里一個勁兒地恭維女護士的魅力。他說,他已經被她美麗的體貌震住了。他兩個月里一直在想她,以至於記憶中的成像功能把她構建成九九藏書了一個遠離現實的形象。異乎尋常的是,他還說,她真正的相貌,儘管他在想念她的時候是那麼地渴望擁有,還是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勝一籌。
小號手的憂慮因虛榮心而更為加重;確實,他並不認為露辛娜漂亮得足以讓他伸手去抓住她的手。這樣做對露辛娜有些不公正。事實上,她比她現在在他眼中顯現的樣子要漂亮得多。跟情郎眼裡出美女是同樣的道理,一個可疑女子在我們心中引起的憂慮,會使她容貌中的白璧微瑕變成巨大的瘡疤……
說完這話,他才明白,他剛才已經間接地承認了他是孩子的父親。從此,他每次跟露辛娜談論時,都將在這一供認的基礎上進行。儘管他知道,他是在按照一個計劃行事,他知道,這一讓步是事先設定的,但這歸於無用,他被他自己說出口的話給嚇住了。
很幸運的是,無精打采地伺候著顧客的侍者正好從他們的桌子前走過,問他們需要些什麼。
「把那個孩子忘記一分鐘吧。孩子根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你認為,我們兩個人,我們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嗎?你認為我僅僅是因為這個孩子才特地前來看你的嗎?」
露辛娜回答道:「沒什麼,給我看看,你的汽車在哪裡。」她拉著他加快了腳步。
露辛娜緩緩地說道:「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難道不是一個幻覺嗎?」
「是的。」克利瑪說。
「我也一樣,我也很憂愁。」
「廚房的姑娘們認出您了。那海報上的像就是您嗎?」
「最重要的是,沒有了你,我就感到憂鬱。我們彼此見面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然而,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想著你。」
但是,他妻子的形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知道他不應該放棄。於是,他挪動著自己放在獨腳桌子大理石檯面上的手,直到碰上露辛娜的手指頭。他握住她的手指頭,說:
「我心中那麼地充滿著厭惡,甚至都怕見到人。一個憂愁的同伴是一個糟糕的同伴。」
「我很早就相信,九九藏書我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而你始終杳無音信。但是,我會留下這孩子的,就算你不來看我,就算你永遠也不想再見我的面。我心裏想好了,就算我以後會孤獨一人,我至少還有你的這個孩子。我永遠也不接受去做什麼人工流產。不,我永遠也不接受……」
聽了露辛娜的這句話,小號手明白到,他的計劃開始成功了。於是,他的手一刻也不再鬆開那女郎的手,並繼續說話,話語對他變得越來越容易了:現在,既然他已經來到了她的面前,他明白,他沒有必要讓自己的感情經受更長期的考驗,因為一切都已經清楚。他不願意談那個孩子,因為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露辛娜。恰恰是能賦予她肚子里的孩子以某種意義的東西,在召喚他,他,克利瑪,召喚他來到露辛娜身邊。是的,她肚子里懷上的這個孩子召喚他來到這裏,來到這個小小的溫泉城,並且使他發現,他愛露辛娜到了什麼程度,而正是為了這個(他舉起了他那一杯白蘭地),他們應該為這個孩子乾杯。
「你沒帶筆嗎?」他支支吾吾地問露辛娜,確實,他是支支吾吾地說著,生怕那個小姑娘發現他對露辛娜用你相稱。然而,他立刻又明白到,以你相稱遠比不上抓著露辛娜的手更表示親密,就更響地重複了一下他的問題:「你沒帶筆嗎?」
克利瑪臉紅了。他在一個公共場所,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著露辛娜的手,對她作了一番愛情的表白。他想象自己在這裏就如同在一個圓形劇場的舞台上,整個世界都變形成了好奇的觀眾,懷著一種惡意的笑觀看他為生命而作的鬥爭。
「這不應該怪我,」小號手九*九*藏*書說,「我是特意不給你我的消息的。我不願意。我害怕發生在我身上的東西。我抵抗著愛情。我想給你寫一封長長的信,我甚至好幾次已經動筆在信紙上寫了,但是,最後,我又把信紙扔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愛情之火從來沒有在我的心中燃燒得那樣旺,我真的被嚇壞了。為什麼不敢承認它呢?我也想讓自己確信,我的感情不是一種暫時的迷惑,而是別的。我對自己說:假如我還能再這樣地持續一個月,那麼,我從她身上感受到的就不是一種幻覺,就是真實了。」
又是一陣子沉默,接著,露辛娜低聲重複道:「不,我永遠也不要去做什麼人工流產。」
克利瑪不知道怎樣開口說話了;一陣無言的恐怖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
她回答說她更喜歡首都。但是要在那裡找一份工作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從計劃的角度來看,一切發展得很順利。他倆之間親密關係的證人越是眾多,露辛娜就越容易相信她被他愛著。然而,再推理也沒有用,非理性的憂慮將小號手擲入了驚惶之中。他心中突生念頭,覺得露辛娜跟所有那些人早有默契。在一種混混沌沌的幻象中,他想象他們全都正在指控他是那個孩子的父親:是的,我們看見他倆了,他們像情人那樣面對面地坐在桌子前,他撫摩著她的手,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的眼睛……
小號手很快就用其他的話讓自己忘記了這一不吉利的乾杯,他又一次肯定地說,他每一天都在想著露辛娜,甚至每一天中的每一小時都在想。
「是的。」克利瑪說。
露辛娜提醒小號手,在那兩個月里,他可是一點兒也沒有給過她他的消息,她由此推想,他一點兒都沒有想她。
「別說這樣的話,」克利瑪反駁道,他又回過神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一個孩子,那可不是女人一個人的事情。那是一對男女的事情。必須讓兩個人都同意,要不然,結果肯定會很糟糕。」https://read.99csw.com
小姑娘遞給他一張紙,克利瑪本來想快快地給她簽上名了事,但是,他沒帶鋼筆,而她也沒有帶筆。
「我覺得這地方太不方便了,」等那撥年輕人走開后,克利瑪說,「你不想我們開車去兜一圈嗎?」
克利瑪見狀大為驚訝:「這是怎麼回事……」
對一個男人來說,沒有什麼能比這樣一番安慰人的話更讓他揪心的了。克利瑪突然感覺到,他一下子沒有了力氣,什麼都挽救不了,他覺得最好還是拋棄這一番計劃。他一聲不吭,露辛娜也一聲不吭,以至於她剛才說的那些話牢牢地紮根在寂靜中,小號手在那些話前面感到越來越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我特別地想你,如果能幫你忙的話,我也許會非常高興。」
他又閉住了嘴,露辛娜提醒他:「在整整兩個月中,你連一次都沒有給過我你的消息,可是我給你寫過兩次信。」
他就這樣跟她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一直沒有鬆開她的手,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一個陌生的年輕姑娘走近他們身邊。她根本不顧是不是會惹得別人討厭,就熱情洋溢地說:「您就是克利瑪先生吧!我一下子就認出您來了!我只想請您為我簽一個名!」
怎麼對付這樣的一種指責,他可早就有了精心的準備。他做了一個表示疲倦的動作,對那女郎說,她根本想不到他剛剛度過了多麼可怕的兩個月。露辛娜問他出了什麼事,但小號手不願意談及細節。他只是滿足於回答說,他因一種重大的忘恩負義而痛苦萬分,他突然發現自己孤零零地處身在這一世界中,沒有朋友,沒有任何人的情誼。
「看來,您可是從十二歲到七十歲的所有女人的偶像啊!」侍者說。他又對露辛娜說:「所有的女人對您都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您的眼珠子給挖出來呢!」在他遠去的時候,他還好幾次回頭,跟個熟人似的放肆地朝他們送來微笑。
當然,話一說完,他立即又害怕起這可怕的乾杯來,真不該讓自己那一番激昂的話語https://read•99csw.com把自己拖進這裏頭去。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露辛娜舉起酒杯,喃喃道:「是的,為了我們的孩子。」接著,她一口喝乾了她的白蘭地。
當他細細地觀察他們時,他覺得那些人當中有一個人在沖他微笑。他害怕起來,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他對自己說,他開始因幻覺而痛苦,開始在任何人身上看出某個要追蹤他、觀察他的人。他便由著露辛娜把他拖到停車場。
「我知道。」他說著,摸了摸她的手。
「不,我永遠也不同意去把他打掉,」露辛娜重複道,「你也一樣,有一天,你將很幸福地得到他。因為,你明白,我對你絕對沒有任何的要求。我希望,你不要想象我會向你索要什麼東西。你可以完全放心。這隻是我自己的事情,假如你願意的話,你什麼都別去管好了。」
但是露辛娜搖了搖頭,小姑娘就回到她自己的桌子上去拿筆,那邊的許多少男少女立即趁此機會,爭先恐後地跟著小姑娘撲向克利瑪。他們遞給他一桿筆,從一個小筆記本上撕下一頁頁紙,他只得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姓名。
但是,侍者已經給他們端來兩杯白蘭地:
她說小號手在首都肯定被美女包圍著,他肯定有比她更有趣的女人。
他屈尊地微笑著說他在首都的各家醫院有許多熟人,他可以毫無困難地幫她找到工作。
他有些擔心,怕露辛娜會開始問他心中苦惱的種種細節,因為他恐怕會繞在自己的謊言之中。他的擔憂顯然是多餘的。露辛娜剛剛確實帶著很大的興趣得知,小號手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刻,她很樂意地接受了對他兩個月時間沉默的這一解釋。但是,他那些煩惱的實質到底是什麼,她的心中根本就無所謂。對他剛剛經歷的這兩個月憂鬱的時光,只有這種憂愁本身讓她感興趣。
露辛娜聳了聳肩膀。
他回答她說他討厭透了她們的窮奢極欲和她們的矯揉造作。他喜歡露辛娜遠遠地勝過她們所有人,他只是遺憾她住得離他太遠了。她難道不打算到首都去工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