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天 7

第三天

7

另一個老頭兒的譴責聲十分尖利:「它在公園裡亂跑!它跑到了兒童的遊戲場,這是禁止的!它在孩子們的沙土堆上撒尿!您喜愛狗超過了喜愛孩子。」
雅庫布回身一轉,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彼此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和赤|裸裸的仇恨焊接得死死的。
一條雜種狗在一棵樺樹底下的一片草坪上溜達。一個老先生開始朝它跑去,那狗怔怔地瞧著他。老頭揮動杆子,想把鐵絲套環對準狗的腦袋。但杆子太長,衰老的雙手又很乏力,老頭錯過了目標。鐵絲套環在狗腦袋周圍晃動,而狗則好奇地瞧著這玩意。
「請問小姐,您為什麼不也拿一根帶套圈的長杆子呢?」雅庫布說,他想帶著狗闖進門去。
誰也不知道多長時間以來,露辛娜一直坐在公園的一把長椅上,她無法離開,毫無疑問,因為她的思想凝滯不動,固定於惟一的一點上。
一開始,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她說話。他嗓音中的溫柔令她張皇失措,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但是,隨即,等她一回頭,她發現一條嘴臉有些像人但又醜陋至極的大胖斗拳狗,正跟在她的身後呢。
露辛娜在雅庫布的話音中聽出了他那麼憎恨的譏諷味道,它把她打發回了她原來待的地方,打發回了她不想再去的地方。激動迷濛了她的眼睛。她一把抓住牽狗的項圈。現在,他倆都抓著項圈。雅庫布往裡拉,她則朝外拉。
來到公園的盡頭,她發現了雅庫布。他正站在里奇蒙大廈前的人行道上,他觀望著公園的那一九九藏書幕。她只見過他一次面,在吃午飯的時候,但她還記得他。暫時成了她女鄰居的那個療養者,就是每當她把收音機開得稍微響一些便使勁敲牆壁的那一位,是如此地令她反感,以至於一切跟她有關的人和事,露辛娜都以一種不無厭惡的關心加以注意。
而這個男人(她只是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他)突然開口,以一種溫柔而又甜美的嗓音說:「到這裏來……來跟我在一起……」
她就這樣被那兩種仇恨釘在長椅上,對她周圍發生的一切全然不知。一輛小麵包車在人行道邊停下來,後面跟著一輛緊閉著門的綠色卡車,從那裡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狗吠,一時尖叫,一時狂吼,一直傳到露辛娜的耳畔。麵包車的車門打開了,下來一個老年男子,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露辛娜愣愣地瞧著前方,目光遲滯,一時間,她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究竟在看什麼。
對露辛娜來說,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故事的一個因素:她是一個被夾在兩個世界之間的不幸女人:克利瑪的世界要拋棄她,而她想擺脫的弗朗齊歇克的世界(平庸和厭煩的世界,失敗和俘獲的世界)卻來這裏尋找她,就像是這一支搜捕隊那樣,似乎也打算把她套在這樣的一個鐵絲圈之中拉走。
這個男人的臉不討她喜歡。她覺得它頗含譏諷,而露辛娜憎惡譏諷。她總是想,譏諷(任何形式的譏諷)就像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哨兵守在露辛娜執意要進入的未來的入口處,而且九_九_藏_書那個哨兵拿一道探詢的目光檢查著她,一搖腦袋就把她給打發掉了。她挺起胸膛,決心以她乳|房的挑釁性的傲慢,以她肚子的高傲的自豪,從這個男人跟前走過去。
但是,已經有另一個胳膊更強壯的退休者跑來幫助這個老頭,小狗終於成為鐵套環的俘虜。老頭拉動杆子,鐵絲卡緊了那毛茸茸的脖子,狗發出尖叫聲。兩個退休者哈哈大笑著,拖著那條被套住的狗,從草坪走向停在邊上的卡車。他們打開卡車的大門,門裡頓時傳出亂糟糟的狗吠聲;他們把雜種狗扔上了卡車。
第三個老頭跑過來,喊道:「這是對公共秩序的侵犯!我要叫警察了!」
這短短的一秒鐘里,充滿一種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但又很顯然的侮辱:男人既沒有察覺到她挑釁性的傲慢,也沒有察覺她高傲的自豪。她以為他在跟她說話,他卻是在跟一條狗說話。她從他面前走過,停在里奇蒙大廈的台階上。
一隻獵兔狗從灌木叢中竄出。露辛娜的父親朝它伸出杆子,但狗猛地躲開了,飛跑到孩子身邊,孩子把它一把從地上抱起,緊緊地抱在懷裡。別的老頭兒趕緊跑過來支援露辛娜的父親,想把獵兔狗從男孩子懷裡奪下。孩子大哭起來,一邊大喊,一邊掙扎,以至於老頭們不得不擰住他的胳膊,用手捂住他的嘴,因為他的叫喊已經引起了行人的注意,他們都回過頭來看,但他們不敢過來干涉。
露辛娜也從沉思中驚醒,惶惑地觀察著發生的事。她在那些老先生中認出read.99csw.com她的父親,不無厭惡卻又毫不驚奇地觀察著他的舉動。
就在昨天,她還相信小號手對她說的話。不僅是因為那話聽起來舒服,而且還因為那話更為簡單:這樣,她可以帶著寧靜的意識,拒絕一次搏鬥,她實在沒有力氣來做如此一搏了。但是,自打她的同事們嘲諷起她之後,她又重新懷疑起他來了,想起他時也帶著一種記恨,從骨子裡頭擔心自己還不夠狡猾,不夠固執,不能夠征服他。
另一個老人喊道:「以法律的名義!」
雅庫布的聲音吸引來了狗。他一把抓住狗項圈:「來跟我在一起……不然的話,你就沒有一絲活命的機會了。」狗朝雅庫布抬起信任的腦袋,舌頭耷拉下來,像是一面快活地飄揚著的小旗。
雅庫布抓住項圈,牽著狗走向大廈的台階,一個老頭沖他喊道:「快放開這條狗!」
「您更喜歡看到鬈毛狗,而不是搖籃中的嬰兒!」她沖他喊道。
在公園的一條沙土小徑上,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絕望地呼喚著他的狗,狗迷失在一片灌木林中。但是,他千呼萬喚喚來的不是狗,卻是露辛娜的父親,他握著長杆子,跑到了孩子跟前。孩子立即閉嘴不喊了。他擔心喚來他的狗之後,老頭兒會從他手裡把它奪走。他衝到小徑上,想溜走,但是老頭兒也跟著跑了起來。現在,他們已經跑了個並肩。露辛娜的父親帶著他的杆子,小男孩哭叫著飛跑。然後,男孩子猛地向後轉,不停地跑回原路。露辛娜的父親也跟著向後轉。他們又九*九*藏*書跑成了並肩。
她更憎恨誰呢?是不想要她的那一位呢,還是想要她的那一位?
老先生朝麵包車喊一聲口令,另一個老年男子下了車,他的胳膊上也戴著一個紅袖章,手中拿著一根三米來長的杆子,杆子頂上綁著一個鐵絲套環。另一些男人也跟著下了車,在麵包車前排成一排。他們都是一些老先生,都戴著一個紅袖章,手中都拿著一根頂上裝備有一個鐵絲套環的杆子。
第一個下車的男人沒有帶杆子,他喊著口令;老先生們,像是一小隊奇特的槍騎兵,來了好幾遍立正和稍息。隨後,男人發出另一道命令,那一隊老人便跑步沖向公園。到了公園,他們分散開來,每個人都奔向一個方向,有的去小徑,有的去草坪。療養者們正在公園裡散步,孩子們在嬉戲,所有人都一下子停下來,驚訝地瞧著這些老先生們緊握長杆子發動進攻。
雅庫布假裝沒有注意到老頭兒們,繼續走他的路,但是,在他身後,一根長桿已經慢慢地沿著他的身體落下,鐵絲套圈在斗拳狗的頭頂上笨拙地晃來晃去。
露辛娜在高高的台階上瞧著這一場好戲,她剛才只是在她的腹中感覺到的自豪,現在擴散到她全身,使她渾身充滿了一種固執的力量:雅庫布和狗沿著一級級台階走上來,靠近了她,於是,她對雅庫布說:「您沒有權利帶著一條狗進入這裏。」
她毫無好奇心地撕去了弗朗齊歇克給她的小盒子的包裝紙。裏面是一塊淺藍色布料的東西,露辛娜明白,這是他送的禮物,一read.99csw.com件睡衣;他想每天都看到她穿在這樣的睡衣中;每一天,許多天,她的整整一生。她凝視著衣料淺藍的顏色,覺得似乎看見這藍色的點漾化開來,延伸開來,變成一大片水沼,仁慈與忠誠的水沼,奴顏婢膝的愛情的水沼,最終將把她吞沒。
雅庫布鎮定自若地辯解著,但她不能再讓步了。她挺直身子,岔開雙腿,站在里奇蒙大廈寬寬的大門口,她重複道:「這是一個療養者居住的大廈,不是一個狗住的大廈。這裏,禁止狗入內。」
兩個老頭兒拿著長杆子剛剛穿越街道,急沖沖地朝雅庫布趕來。她不懷好意地觀察著這一場好戲,無法阻止自己站在老頭兒們這一邊。
露辛娜不想再看到她的父親及其同夥。但是,上哪裡去呢?在她的小房間,她有一本偵探小說還沒有讀完,但它引不起她的興趣,電影院里正在演一部她已經看過的電影,在里奇蒙大廈的大廳中,有一台電視機,它總是播放著節目。她選定去看電視。她從長椅上站起身來,在四處傳來的老頭兒們的喧鬧聲中,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肚子里的內容,她對自己說這是一個神聖的內容。它將改變她,它將使她變得高貴。它將使她有別於那些正在捕狗的狂熱者。她對自己說她沒有權利妥協,她沒有權利讓步,因為,在她的腹中,她懷著她惟一的希望;她惟一的進入未來的入場券。
雅庫布抓住杆子的頂端,猛地一把推開。
雅庫布抓住露辛娜的手腕,把她的手指頭從項圈上掰開,掰得那麼猛,連她的身子都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