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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10

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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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的聖徒,」奧爾佳繼續道,「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麼,只是拒絕生活。他們不做|愛,而是鞭撻自己,他們不像你我這樣爭論,而是隱居在修道院,他們從不打電話向餐館訂晚餐,而是咀嚼樹根。」
「這無疑是因為,您還從未遇到過真正的基督徒。您肯定知道,福音書要傳達的話語,就是一種喜訊。享受生活,就是耶穌最重要的教導。」
雅庫布總是以一種慈父般的嚴肅關愛奧爾佳,他喜歡開玩笑地把自己形容為「老先生」。然而,她知道,他卻以完全不同的態度對待許多別的女人,為此,她真有些嫉妒她們。但是今天,她生平第一次想到,雅庫布畢竟還是有點老了。在他對待她的方式中,她感覺到有一股發霉的味道在彌散,對一個年輕的生命來說,很難忍受前輩人的這種衰老氣味。
門開了,一個孩子走進來。這是一個小姑娘,大約五歲的樣子;她身穿一條鑲邊飾的白裙子,白色的寬裙帶在背上結成一個大蝴蝶結,兩個尖頭像是兩個翅膀。她手裡拿著一朵花:一朵很大的大麗花。看到房間里那麼多的人一齊把目光投向她,顯出那麼驚訝的神色,她就停住腳步,不敢向前。
「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會同時喪失食慾。請相信我的話,就是在今天,我仍然為自己沒有父母而痛苦。請相信我的話,就是在今天,哪怕我已入老年,我都願意付出任何的代價,來換得一個爸爸。」
「在神聖教會和耶穌之間,有一種區別。而聖保羅,假如你們允許我說到他的話,在我的眼中,是耶穌的繼承者,但他同時也是耶穌教義的篡改者。首先,有從掃羅到保羅的這一突變!難道我們還沒有見夠那些激昂的狂熱分子,僅僅一夜之間就徹底改變了信仰?但願沒有人前來對我說,那些狂熱分子也是受著愛的引導!他們是嘟囔著他們的十誡的說教者。但是,耶穌不是一個道德說教者。你們還記得,當別人指責他不夠尊重安息日時,他說過的話吧。安息日是為人設的,人卻不是為安息日而生的。耶穌喜愛|女|人!你們能不能想象一個帶有情人特點的聖保羅?聖保羅可能會譴責我,因為我喜愛|女|人。而耶穌就不。愛|女|人,愛許多的女人,被女人愛,被許多的女人愛,我實在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的。」伯特萊夫微微一笑,他的微笑表達了一種極大的自我滿足:「我的朋友們,我過去的生活很不容易,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死神與我擦肩而過。但是,有一件事能夠證明,上帝待我是慷慨的。我有過很多很多的女人,她們曾愛過我。」九_九_藏_書
「親愛的小姐,」伯特萊夫說,「不要相信教授們的話。」
伯特萊夫津津有味地評價著每一道菜的滋味,斯克雷塔強調說,他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享受如此佳肴了。「最後一次,也許是我母親做的菜,但那時候我還很小。我從五歲起就成了孤兒。我周圍的世界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就連飲食,在我眼中,也是那麼的陌生。對食物的愛只能產生於對鄰人的愛。」
伯特萊夫轉過身子,用手拉住小姑娘,朝門口走去。在出門之前,他向雪茄盒俯下身子,抓了一大把銀幣裝在衣袋裡。
奧爾佳斷定現在有了一個機會,可以插入他們的談話中:「我總是那麼相信我們教授們的話,他們說過,基督教徒在世俗生活中看到的,只是一條淚谷,他們死死地抱定這樣一個信念,真正的生活將在他們死後才開始。」
「這種想贏得世人讚賞的渴望實在很好,沒有絲毫可笑的地方,」伯特萊夫說,「渴望贏得別人讚賞的人,跟他的同類心心相連,他屬於他們中的一員,沒有他們,他便無法活下去。柱頭隱士聖西緬獨自一人在荒漠中,在一平方米的柱頭上。然而,他卻跟所有的人在一起!他想象千百萬雙眼睛在仰望著他。他存在於千百萬人的思想中,他為此而欣喜。這就是熱愛生活、熱愛人類的一個極好例子。親愛的小姐,柱頭隱士聖西緬以什麼樣的方式繼續活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您是猜想不到的。直到今天,他還始終是我們生命存在的最佳的頂點。」
但是,伯特萊夫站起身來,他的臉頓時煥發出光彩,他說:「別害怕,我的小天使,過來吧。」
所有的就餐者和那個侍者都好奇地觀望著這一幕。背上扎著大大的白色蝴蝶結的孩子,真的很像一個小天使九*九*藏*書。伯特萊夫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大麗花,身子向前俯下,使人聯想到常常能在一些小城市廣場上見到的巴羅克風格的聖徒雕像。
「小姐,您對聖徒還一無所知。那些人可是無比地渴望生活的歡樂。只不過,他們是通過別的途徑達到它。依您看來,對人來說,最高的歡樂是什麼呢?您不妨試著猜測一下,但是,您會弄錯,因為您還不夠誠心誠意。我這麼說不是在指責您,因為真誠需要自知之明,而自知之明則是年歲的成果。但是,一個像您一樣青春煥發的年輕女郎,怎麼可能是真誠的呢?她不可能真誠,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都有些什麼。但是,假如她知道了,她就該跟我一起承認,最大的歡樂就是受人讚賞。您不認為是這樣嗎?」
「不,」伯特萊夫說,「舉例來說吧,你們有一個優秀的賽跑選手,所有的孩子全都認識他,因為他一口氣獲得奧林匹克運動會的三項優勝。您認為他會拒絕生活嗎?然而,他所迫切需要的,不是談論,不是做|愛,不是品嘗美味,他最需要的,當然是花時間在體育場跑道上不斷地跑圈。他的訓練非常像我們那些最著名的聖徒所做的事。亞歷山大城的聖馬卡里烏斯在荒漠中修行時,常常把沙土裝滿一個簍筐,挎在背上,就這樣連續在無盡頭的曠野中行走數日,直到筋疲力盡地倒下。但是,無論對你們的賽跑選手來說,還是對亞歷山大城的聖馬卡里烏斯來說,當然都存在著一種巨大的報償,他們所有的努力都將從那裡得到足夠的回報。聽到鼓掌喝彩聲在一個巨大的奧林匹克體育場中響起,您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再沒有比這更大的快樂了!亞歷山大城的聖馬卡里烏斯知道,他為什麼要把一簍筐沙土背在背上。在荒漠中的馬拉松式行走的光榮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基督教世界。而亞歷山大城的聖馬卡里烏斯就跟你們的賽跑選手一樣。你們的賽跑選手首先贏得五千米,隨後又贏得了一萬米,而這對他還遠遠不夠,最後,他奪取了馬拉松的錦標。受人讚賞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聖馬卡里烏斯來到底比斯的一個修道院中,沒有人認識他,他要求他們接納他作為他們的一員。但是,隨後,當封齋期來臨時,他榮耀的時刻也就來到了。所有的僧侶坐著齋戒,而他呢,他整整四十天里一直站著齋戒!這真是一種你無法想象的成就!還有,你們不妨回憶一下柱頭隱士聖西緬!他在荒漠中建造了一根柱子,柱頭上只有一個很狹小的平台。在上面連坐都不能坐,只能站在那裡待著。他就在那柱頭上站著度過餘生,整個的基督教世界熱烈地讚揚由一個人創造的這一奇迹,它幾乎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柱頭隱士聖西緬,就是五世紀時的加加林。有一天,當一個高盧人商貿使團告訴巴黎的聖熱娜薇耶芙,柱頭隱士聖西緬聽說了她的事迹,並在高高的柱頭上祝福她時,您能不能想象出她的幸福?您認為他為什麼尋求打破紀錄?興許是因為他既不關心生活,也不關心人類?別那麼天真了!教會的教士們心裏很清楚,柱頭隱士聖西緬是個很虛榮的人,他們是在考驗他呢。他們以精神權威的名義,命令他從他的柱頭上下來,放棄這一競爭。這對柱頭隱士聖西緬來說,真是一個迎頭痛擊!但是,或許是出於明智,或許是出於狡猾,他服從了。教會的教士們,並不敵視他的紀錄,但是他們只想明白一點,聖西緬的虛榮並沒有超越他的戒律意識。當他們看到他滿心憂愁地從他高高的棲身之處爬下來時,他們立即命令他再次爬上去,使得聖西緬可以在世人的一片愛戴和讚賞中,最後死在他的柱頭上。」九*九*藏*書
雅庫布提醒說,他從未見過一個如此虔誠地信仰上帝的人同時又如此善於享受生活。
就餐者已經吃完了飯,九-九-藏-書侍者開始撤桌子,這時候,又聽到有人敲門。敲門聲很輕,很小心,似乎在請求人給予鼓勵。「請進!」伯特萊夫說。
「然而,神聖的教會沒有絲毫的願望,」斯克雷塔大夫還想爭辯一下,「打算毀掉家庭,或者用所有人的自由共同體來代替家庭。」
奧爾佳認真地聽著,當她聽到伯特萊夫的最後那句話時,她哈哈地笑了起來。
「親愛的朋友們,」他說,轉身朝向他的來客,「我跟你們一起度過了一段十分愉快的時光,我希望你們也覺得如此。我本來很願意跟你們一起一直待到下半夜一點鐘,但是,正如你們已經看到的那樣,我不可能這樣做了。這個美麗的小天使跑到這裏叫我來了,我必須趕去看望一個人,那人正等著我呢,我已經對你們說過,生活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打擊我,但是,女人們愛過我。」
今天,她同樣發現了這一博物館中最珍貴的無生命物品:淺藍色的藥片。剛才,當他在她面前打開包著藥片的絹紙時,她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感到絲毫的激動。她明白了,雅庫布在生命中最困難的時刻,曾動過自殺的念頭,然而,她覺得,他告訴她這件事時的那一份莊嚴,不免有些滑稽。她感到滑稽的還有,他是那麼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絹紙,就彷彿裡面包著的,是一顆昂貴的鑽石。她實在弄不懂,他為什麼要在他出發的那一天,把毒藥還給斯克雷塔大夫,既然他執意地認為,任何一個成年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成為掌握自己死亡的主人。萬一,到外國之後,他得了癌症呢,那時候他就不需要毒藥了嗎?噢,不,對雅庫布來說,這藥片不是一粒簡單的毒藥,而是一種象徵性的道具,現在,他要在一種宗教般的儀式中把它還給大祭司。這裏頭有好笑的東西。
她走出浴池,朝里奇蒙大廈方向走去。儘管在各種奇思怪想中,她對問題已看得很透,她依然為見到雅庫布而感到高興。她特別想褻瀆一下他的博物館,這一次,不再是作為物品,而是作為女人在其中行事。當她在自己的房門上看到一張紙條,他在上面告訴她到隔壁的一個房間來找他時,她不禁稍稍感到有些失望。一想到要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她的勇氣頓時就消失了,尤其是她根本就不認識伯特萊夫,而斯克雷塔大夫平時總是以一種友善但又明顯很冷漠的態度對待她。
伯特萊夫在電話機旁一個打開的雪茄盒裡掏著,那裡頭放滿了半美元一枚的銀幣九*九*藏*書。「吝嗇是一種罪孽……」他微笑著說。
伯特萊夫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算是接受了這一歉意。然後他摘下電話,向餐館訂晚餐。
奧爾佳回答說,她了解更大的歡樂。
「完全正確。」伯特萊夫一邊說,一邊把一塊牛肉送到嘴裏。
伯特萊夫一隻手把大麗花舉在胸前,另一隻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他向他那一小群來客致意。奧爾佳覺得他滑稽得像在演戲,她很高興能看著他離開,很高興最後她能單獨跟雅庫布待在一起。
孩子看到伯特萊夫的微笑,似乎從中得到依靠,開心地笑了起來,趕緊跑向伯特萊夫。伯特萊夫接過她手中的花,在她的腦門上吻了一下。
斯克雷塔回答說,雅庫布交待過他,讓他好好地照顧這位年輕女子,他當然不能隨隨便便地把她介紹給伯特萊夫,要知道,任何女人都抵擋不住他的誘惑。
「真是不可想象,」斯克雷塔說,「我們的朋友居然把日子過得那麼舒坦,在這麼個鬼地方,你都找不到一家能供應一頓像樣晚餐的餐館。」
有人敲門,一個餐館的侍者進了房間,他推著一輛小車,車上滿載食物。他把一塊桌布在桌上打開,然後擺上餐具。伯特萊夫在雪茄盒裡掏了一陣,將一大把硬幣塞進侍者的衣袋裡。然後,他們開始吃飯,侍者站在桌子后,給他們斟酒,上一道道的菜。
老頭兒們往往有一個習慣,憑著它,他們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同類,人一老,就喜歡吹噓自己往日里受過的苦,把它們變成一個博物館,並邀請人來參觀(啊,可惜,這些可憐的博物館很少有人光顧!)。奧爾佳明白,她自身就是雅庫布博物館中最基本的活展品,雅庫布對待她時表現出的利他主義的慷慨行為,其目的是要讓來參觀的人感動得熱淚盈眶。
伯特萊夫很快就讓她忘記了羞怯。他在自我介紹時,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並連聲責怪斯克雷塔大夫直到今天才讓他認識一位這麼有意思的女人。
「您過高地估價了家庭關係,」伯特萊夫說,「所有的人都是您的鄰人,別忘了耶穌說過的話,當別人想把他叫回到他母親和他兄弟們的身邊,他指著他的門徒們說:我的母親和我的兄弟們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