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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18

第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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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謀害很離奇;這是一種毫無動機的謀害。他從謀殺中也得不到任何好處。那麼,此中的意義究竟何在?他的謀害的惟一意義,顯然就是讓他得知,他是一個謀殺者。
是的,在他和拉斯科爾尼科夫之間,確實有什麼相似的地方:謀殺的無利可圖,以及它的理論特性。但是,這裏也有不同的地方:拉斯科爾尼科夫問自己,有才華的人是不是有權為了自身利益而犧牲一個下等的生命。當雅庫布把裝著毒藥的藥瓶給女護士時,他的腦子並沒有任何類似的想法。雅庫布並沒有問自己,人是不是有權力犧牲他人的生命:相反,長期以來,雅庫布都堅信,人沒有這一權力。雅庫布所擔心的,恰恰是第一個來者就竊取這一權力。雅庫布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人們為了一些抽象概念而不惜犧牲他人的生命。雅庫布非常熟悉那些人的嘴臉,那些嘴臉,一會兒天真得蠻橫無理,一會兒軟https://read.99csw.com弱得令人憂鬱,那些嘴臉,一邊對同伴嘟囔著致歉,一邊卻精心地執行著他們明知殘酷無情的判決。雅庫布非常熟悉那些嘴臉,他憎惡它們。此外,雅庫布還知道,任何人實際上都希望另一個人去死,但是有兩件事使他們遠離謀殺:一是害怕被懲罰,二是致人于死時體力上的困難。雅庫布知道,假如任何人都有可能偷偷地、遠距離地殺人,那麼人類在幾分鐘內就將滅絕。由此,他得出結論,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實驗完全是多此一舉。
當拉斯科爾尼科夫用斧頭砍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后,他清楚地知道,他越過了一道可怕的坎;他違背了神聖的法則;他知道老婦人儘管沒什麼價值,畢竟還是上帝的一個造物。拉斯科爾尼科夫感到的這一恐懼,雅庫布卻不清楚。對他來說,人類並不是神聖的造物。雅庫布喜愛優美和崇高的心靈,但是他read.99csw.com相信,人類的優點絕不在此。雅庫布很了解人們,因此,他不愛他們。雅庫布具有崇高的心靈,因此,他把毒藥給他們。
拉斯科爾尼科夫在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之後,沒有力量控制住內心中悔恨的猛烈風暴。而雅庫布呢,因為他深深地相信,人沒有權力犧牲他人的生命,所以他並不感到悔恨。
雅庫布轉動鑰匙打火,汽車啟動了。他駛過了療養地最後幾幢別墅,進入一片寬闊的田野中。他知道,他要行駛大約四個小時,才能到邊境,他並不著急。一想到自己是最後一次走這條路,路邊的風景就在他的心中變得珍貴和異常。他彷彿時時都覺得,他不熟悉它,它跟他想象的不一樣,他很遺憾自己沒能在這裏多待些時候。
他緩緩地行駛著,中止了思索,轉而欣賞窗外的景色。他對自己說,藥片的全部故事只是一場遊戲,一場沒有結果的遊戲,就像他在這個國https://read.99csw.com家中的全部生活,他沒有在此留下任何痕迹,任何根系,任何壟溝,現在,他就要離開它了,就像一陣風兒刮過,一個氣泡飛過。
但是,他為什麼把毒藥給了女護士了呢?這難道只是一種偶然嗎?拉斯科爾尼科夫確實作了長時間謀划,精心準備了他的謀殺,而雅庫布的行為只是被一時的衝動所驅使。但是,雅庫布知道,在漫長的歲月中,他也在無意識地準備他的謀殺,而他把毒藥給露辛娜的那一秒鐘,就如腳下開了一條裂縫,他全部的往昔,他對人的全部厭惡,都像一根撬杠一樣陷了進去。
他開始思考起這一切來,帶著一種安然自若的心情,相信他的行為位於一個純粹實驗的範疇中:
謀殺作為一種實驗,一種自我認識的行動,這使他想起了什麼;對了,想起了拉斯科爾尼科夫。拉斯科爾尼科夫殺了人,為的是要知道,人到底有沒有權力殺死一個低等的人,他是不是有力量承受得起這一謀殺;通過這一謀殺,他在詰問自己。read.99csw.com
隨後,他又想到那個年輕女子,他把那虛構的毒藥給了她,讓那片葯滑入到那個藥瓶中,他對自己說,他的殺手生涯是他所有各種生涯中最短暫的。我當了十八個小時的殺人犯,他想到這裏,不禁微微一笑。
但是很快地,他又反駁起自己來。不對,他不是一個在這麼短時間里的殺人犯。他是殺人犯,到死為止都是殺人犯。因為,無論淺藍色藥片是不是毒藥,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它是毒藥,而且,儘管他知道它是毒藥,還是把它給了陌生女人,而且他什麼都沒有做,根本沒想去救她。
但是,他又立即對自己說,如果他再拖https://read•99csw.com延下去,無論是晚走一天,還是晚走幾年,都改變不了現在讓他痛苦這一事實;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像今天這樣深切地見識這片風景。他應該平靜地接受這一事實:他將離開這片風景,而他還不熟悉它,還沒有盡情地欣賞它的魅力,他將離開它,既作為一個債權人,又作為一個債務人。
如此說,我是一個心靈崇高的殺人犯,他自忖,他覺得這個想法滑稽可笑,同時又令人沮喪。
他試圖想象女護士真的已經死了,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會感到一種犯罪感。不,他根本沒有感到類似的心情。他平心靜氣地駕著車,穿越一片祥和的鄉野,它彷彿含著微笑跟他告別。
拉斯科爾尼科夫像經歷一場悲劇似的經歷了他的罪孽,他最終被自己行為的重負壓垮。而雅庫布驚訝自己的行為竟然那麼輕,幾乎沒有什麼分量,根本不能壓倒他。他不禁詰問自己,在這種輕之中,是不是有跟那個俄國主人公的歇斯底里情感同樣可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