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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讓-馬克又回到他的思緒里:「我要說的是,無聊的數量——如果無聊可以數得出來的話——現在的無聊一定要比從前的無聊多得多。因為,從前人們的工作,至少對大部分行業來說,根本無法想象不把熱情灌注在他們的工作上:農夫愛他們的土地;就像我的祖父,他是個製造好看桌子的魔術師;而鞋匠,他熟悉村裡所有人的腳;森林管理員;園丁;我想,甚至連士兵都帶著熱情殺人。對他們來說,不存在所謂生活的意義這樣的問題,很自然的,意義和他們在一起,在他們的作坊里、在田裡。每個職業都創造出它特有的精神面貌、它特有的生存方式。一個醫生思考的和農夫思考的不同,一位軍人的舉止也和老師的舉止不同。今天,大家都變得很相像,同樣都有對工作冷漠的通病。這種冷漠變成了我們的熱情。這是我們在這個時代,唯一的熱情。」
「兩個相愛read•99csw•com的人,單獨相處,脫離這個世界,這很美。可是他們源源不絕的談話內容要從哪裡來?不管這個世界多麼令人厭惡,情侶們還是需要它,才能夠交談。」
「我就是這個意思。」
「……或者是,當你失業沒事可做的時候,你應該也覺得無聊乏味吧!」
香黛兒面帶微笑,讓-馬克跟她說起了另一件往事:「我剛滿十四歲那年,我祖父——不是做木工的那一個,是另外一個——即將不久於人世。在他在世的最後幾天,他的嘴巴發出一個意義完全不明白的聲音,那聲音甚至不像呻|吟,因為他不會痛,也不像他發不出來某個字音,都不是,他並沒有喪失語言能力,很單純的,就是他沒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什麼要和人溝通,沒有任何具體的訊息,他甚至也沒有要跟誰說話,他對別人都已經不感興趣,他自己一個人伴隨著他所發出來的聲音九九藏書,單獨的一個聲音,一個勁兒啊啊啊啊啊的,只有在他需要呼吸的時候聲音才會間斷。我看著他,像被催眠了一樣,我永遠忘不了這件事,因為我那時候還小,我以為我懂這其中的意義:這樣的一種存在方式就會對應于這樣的一種時間;而且我認為這種對應就叫做無聊。我的祖父用這種聲音、這種不斷啊啊啊啊啊的聲音來表達他的無聊,因為要是沒有這些啊啊啊啊啊,時間會壓垮他,而我的祖父只能揮舞著這項武器、這種沒完沒了的啊啊啊啊啊,來和時間對抗。」
「就像旁邊這一桌的兩個人?」讓-馬克笑著說:「喔,不,愛不可能在緘默中存活。」
「他們可以不說話。」
讓-馬克對香黛兒說:「你看,他們並不是討厭對方。他們也不是已經變得冷漠,不再相愛。你不能用兩個人講了多少話來衡量他們之間感情的深淺。這事情很單純,他們只是一時腦袋空空。而且,說不定他們只是因為沒話可說,就很自然地不說話。這和我住在佩里戈爾的姑姑正好相反。每次我見到她,她就會說個沒完沒了,大氣也不喘一下。我試著去解析她這種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她把她所看到的、她所做的每件事都用話再講一遍。講她早上就起床了,講她早餐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講她丈夫然後就去散步,你想想看,讓-馬克,他一回家就看電視,你想想看!他不斷地轉換電視頻道,然後電視看煩了,就去翻翻書。他就這樣——這是她的句子——把時間耗掉了……你知道嗎,香黛兒,我很喜歡這些簡單、平常的句子,就像在述說一個奧秘。『他就這樣把時間耗掉了』是個很基本的句子。他們的問題是時間,把時間耗掉,讓時間自己消失,他們不想費半點力氣,不想像精疲力竭的徒步者那樣,橫越時間的路程,所以,她會一直說話的原因就是,她像連珠炮一樣迸出來的話,會悄悄地使時間挪動,而一旦她閉上嘴巴,時間就停滯不動,成了某種陰暗、巨大、沉重的東西,而這會讓我可憐的姑姑害怕,她一驚慌,又會很快地捉住一個人,去跟他說她女兒擔心她那個拉肚子的小孩,是啊,讓-馬克,拉肚子,拉肚子,她已經去看過一個醫生,那個醫生你不認識,他住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地方,我們認識那個醫生很多年了,我生病也是他看的,這個醫生,我得了流行性感冒的那個冬天,你還記得嗎,讓-馬克,我發燒燒得很厲害……」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
「你的意思是說,他快要死了,他覺得無聊乏味?」
香黛兒說:「可是,你說說看,你自己,你在當滑雪教練的時候,你在雜誌上寫一些室內設計的稿九九藏書子的時候,或者是後來寫醫學相關文章的時候,甚至當你在木匠作坊里畫設計稿的時候……」
「……嗯,這是我最喜歡的工作,可是行不通……」
晚上,她和讓-馬克去一家餐廳吃飯。隔壁桌有一對情侶一直很沉默,彼此不交談。在別人面前還能這樣保持沉默,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這兩個人,眼睛要往哪裡看才好呢?要是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卻一句話都不說,那不是很滑稽?盯著天花板看嗎?這又好像是在展示他們的啞然無言。觀察隔壁桌的人嗎?搞不好他們會接觸到別人拿他們的沉默當笑話的目光,這樣更糟糕。
「當我認識你的時候,一切就改變了。這倒不是因為我的工作變得比較有意思。而是因為我把發生在我周遭的事,拿來當做我們談話的材料。」
他們談到了死亡,談到了無聊,他們喝著波爾多葡萄酒,他們笑,他們玩鬧,他們很快樂。
「我們談的可能是其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