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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埃萊娜 2

第二部 埃萊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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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給自己出了氣,因為他們把我說成是一個惡魔,一頭髮了瘋的野獸,好一番鋪天蓋地的議論。他們想方設法窺探我的隱私,那恰恰是我的致命弱點,一個女人不能沒有感情生活,要不然就不成其為女人了。為什麼要否認這一點呢?既然我在自己的家裡受到欺騙,我就在別處尋找愛情,何況我雖說是找,但其實也並沒有真的做什麼。忽然有一天,有人在會上拿這個攻擊我,說我是個偽君子,我對一些人以破壞家庭為由把他們弄臭,我總恨不得把這些人驅逐出黨,把他們趕走,把他們消滅掉,可恰恰我自己對丈夫不忠誠到了極點。他們在會上當面這麼說,背地裡把我糟蹋得更厲害,說我表面上做給別人看的時候,簡直裝得像個聖女,骨子裡卻是個婊子。他們似乎根本無法理解,正是因為我知道不幸的婚姻是什麼滋味,出於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原因,我才對別人嚴格要求;並不是我恨這些人,而是出於愛護他們,出於對愛情的衛護,出於對他們家庭和子女的愛護,因為我願意幫他們一把,我自己有孩子和家庭,所以我為他們擔驚受怕!
我琢磨明天穿什麼,比如那件九_九_藏_書粉紅毛衣和風雨衣,這兩件仍是我最合身的衣服。我已經不算苗條了,那又怎麼樣!雖說我臉上有皺紋,可相反我還有一個姑娘所沒有的風韻——那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女人獨具的迷人之處。在金德拉眼裡,我就有這樣的魅力。可憐的孩子,當他得知我明天一早就去乘坐飛機而他一個人駕車走的時候,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現在還在我的眼前。每當他可以和我待在一起的時候,就非常高興,在我面前,他很喜歡標榜自己那十九歲的男子氣派,他為了讓我欣賞他,肯拿出百分之一百三十的力量來和我周旋。這隻醜小鴨,除此之外,他作為一個技術員和司機,是挑不出毛病的,電台編輯都很喜歡把他帶出去搞一些小型採訪。說到底,假如我喜歡知道有人巴不得和我在一起,又有什麼不好呢?最近幾年,我在電台,大不如從前那樣被人看得起,倒像成了一頭蠢母牛,盲從、刻板、教條、黨的看門狗,等等,等等。不過,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因為熱愛黨而覺得羞恥,我還要把我的餘生貢獻給黨。首先因為,我生活中還有什麼呢?巴維爾有別的女人,我也https://read.99csw.com不想弄明白她們是誰,小傢伙愛她的爸爸;而我的工作,已經十年一成不變,報道、採訪、播出,都是關於完成計劃、模範飼養場、擠奶員什麼的;至於我自己的家庭,還是無可救藥。惟有黨,黨從來也沒有指責過我,我對黨也是忠心耿耿、一如既往,即使是在一九五六年,人人都想把黨拋棄的時候,我也依然那樣。斯大林的罪行到處流傳,大家一下子都瘋了,對什麼都不屑地吐唾沫,他們說我們的報紙謊話連篇,國營企業經營不好,文化一錢不值,農業合作社根本就不該問世,蘇聯是一個沒有自由的國家。最糟糕的是,甚至共產黨員也一樣這麼說,他們在黨的會上就這麼說,巴維爾也是這個腔調,大家還給他鼓掌。巴維爾從小時候起,就一向能得到掌聲。他是獨生子,他母親現在仍抱著兒子的相片睡覺。他是天才兒童但只是個平庸的男人,不抽煙,不喝酒,可是沒有掌聲就沒法生活,掌聲就是他的酒精,他的尼古丁。當他在大肆渲染斯大林所造成的那些可怕的冤案時,真動感情,幾近催人淚下,我能感覺到,當他沉浸於自己的義憤填膺之read.99csw.com中時,是多麼幸福,而我則憎惡他。
幸好,黨還是及時反擊了這些歇斯底里的人,他們閉上了嘴,巴維爾和其他人一樣,也閉上了嘴,因為他在大學里講授馬克思主義的教席利益攸關,容不得他冒險。但是空氣里還是留下了異樣的東西:冷漠、懷疑、無信仰等苗子在悄悄地、秘密地大量滋長。我暗暗問自己,怎樣抵制呢?只有比以前更緊緊地向黨靠攏,就把黨看作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把我的心裡話都倒給黨,反正我已經跟任何人都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不僅僅跟巴維爾無話可談,別人也不大喜歡我,這一點是當我有一次需要處理一件為難事的時候發現的。我們有一個編輯,是個有婦之夫,當時和一個女技術員,一個年輕單身姑娘關係曖昧。這個女人既不顧後果,也不知廉恥,那個編輯的妻子急得沒辦法來找我們黨委求助。我們花了好幾個鐘頭研究這件事,分別把這個女人,女技術員和處里的其他證人都找來,盡量了解各方面的情況,力求不偏不倚。編輯受到黨紀處分,女技術員挨了批評,兩人不得不當著黨委答應一刀兩斷。唉,說歸說,嘴上的答應只是為了讓我們大家https://read.99csw•com平息下來而已,而他們仍繼續來往。可是紙包不住火,沒多久我們就發現了其中奧妙,於是我主張採取最嚴厲的解決辦法,要求把這位同事開除出黨,因為他耍手腕欺騙黨,一個對黨撒謊的共產黨員是什麼東西,我最恨騙人。可是我的動議沒有被採納,那個編輯最終以挨一次新的處分了事,而那個女技術員不得不調離電台。
可怎麼說呢,他們也許有理吧,我可能真是一個惡毒女人,而且實在也應該讓人們有自己的自由,誰都沒有權利介入別人的私事,也許我們真的是把我們這個世界想象錯了,我成了個地地道道的惡偵探,老把自己的鼻子伸到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里去。不過我,我就是這麼個人,只會怎麼想就怎麼做,現在要改變已經太晚了。我始終認為,無論如何,一個人沒法變成幾個人,只有不老實的資產階級分子才會人前一套和人後一套。這是我的信條,我以前一直按這個信條行事,這一次和以前一樣。
我也同樣清楚,一旦越過那條界線,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不知什麼樣的人。這種可怕的變化使我膽戰心驚,所以我一直在強烈的失落感中拚命尋求愛情九九藏書。這種愛情,應該讓我能繼續生活在往昔與今日一致的愛情憧憬、愛情理想之中,因為我不願意把我的生活從中間分割,我要它自始至終貫穿如一。正因為如此,我認識了你,竟然會這樣目眩神搖,路德維克,路德維克……
我變得可惡了,我接受這個說法,用不著來問我為什麼,我極其厭惡那些輕佻的小姑娘,那些浪姐兒仗著青春年少,對比她們年紀略大一些的女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團結精神,倒像她們永遠不會有到三十、三十五、四十歲的那一天似的,到那時候她們別來對我訴苦,說還愛著他。這種女人哪裡懂什麼愛情,還不是跟什麼人都睡覺,倒也大方,恬不知恥,要是有人因為我已經結了婚,又交過幾個朋友,就把我和那些浪姐兒相提並論,那我會感到莫大的侮辱。不同的是,我始終在追求愛情,如果我有時錯了,發現所遇非所求,我會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掉頭而去,再到別處尋找。但是我很清楚,要我斷然忘掉青春時期的愛情夢,破釜沉舟,淪入那沒有羞噁心、不知檢點、不講道德的境地倒也容易。那種地步就是一種古怪而且醜惡的自由,只要聽到男子軀體里那性的搏動,那頭野獸,就顧不得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