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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埃萊娜 1

第二部 埃萊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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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麼的,在激動而狂熱的情緒中,我拽住了巴維爾的手,巴維爾則緊緊握著我的手。當廣場又恢復平靜,另一個發言者走到擴音器前時,我很擔心巴維爾會放開我的手,但他一直握著,直到大會結束,甚至在散隊以後,我們也沒有分手,在到處是鮮花的布拉格街頭,溜達了好幾個鐘頭。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從來不滿足於按道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而是要去打動人家的心。我覺得在布拉格的廣場上,給一個工人出身的義大利領導人唱一支義大利革命歌曲,以這種方式來向他致敬真是妙極了。我想到這裏激動萬分,希望陶里亞蒂也和我一樣激動萬分,於是我鼓起全身的勁伴著巴維爾唱,又有幾個人,然後再有幾個人跟上來,最後是我們全團高唱。但廣場上的呼喊響得厲害,而我們才五十人,一小伙;人家至少是五萬,絕大多數,拼是拼不過的。在唱第一段歌詞的時候,大伙兒以為我們就要頂不住了,誰也不會發現我們在唱什麼,可是奇迹出現了,漸漸地有很多聲音加入進來,大家開始明白了,慢慢地,從廣場的喧囂聲里,歌聲脫穎而出,彷彿一隻蝴蝶,從一個碩大無朋、轟轟作響的蛹殼裡飛出來。終於,這隻蝴蝶,這支歌,至少是最後幾個節拍,飛到了主席台上。我們全都眼巴巴地盯著那位頭髮花白的義大利人的臉,當他的手動了https://read.99csw.com一下時,我們似乎覺得那就是他對歌聲的反應;於是,我們興奮極了,我當時甚至深信不疑看見了他眼眶裡的淚花。
當年我是怎麼會和巴維爾拴到一起的,簡直跟誰都說不清。這好像是蹩腳的小說:一個解放節,在老城廣場上舉行盛大的群眾集會,我們歌舞團也去了;我們到處一起行動,在成千上萬的人群里總是抱成小小的一團;主席台上有我們的國家領導人,還有外賓,許多人講話,一陣陣熱烈歡呼。後來,陶里亞蒂走到麥克風前,用義大利語作了簡短祝詞,整個廣場像慣常那樣報之以歡呼、鼓掌、一字一頓呼喊口號。在這一片人海中,巴維爾正好在我身邊。我聽見他一個人在這樣的暴風雨中大喊著什麼,那是很特別的話,我望著他的嘴,看出來他是在唱歌,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他在嚎,他要我們聽到他的聲音,跟他一起唱。他唱的是我們節目單上的一首義大利革命歌曲,這首歌在當時非常風行:前進吧,人民,高舉紅旗,紅旗……
七年以後,小茲德娜已經五歲,我永遠忘不了他對我竟這麼說,咱倆結婚並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出於黨的紀律。我知道,我們當時正在吵架,他這話是假的。巴維爾本是愛我才娶我的,他變心是在後來,但是他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叫我寒心。正是他曾不斷表白說:今天的愛情是新的愛情,它不是躲到一邊的兒女私情,而是戰鬥中的鼓舞。再說我們正是這樣對待愛情的:我們中午甚至沒有時間吃飯,而是在青年團的書記處啃兩個小小的乾麵包;然後我們有時直到上完一天班也見不著面;一般都是我等巴維爾直到午夜,他開會回來,那些會都是沒完沒了得進行六七個小時;我得空就替他抄在各種報告會、培訓班上的講話,這些文章在他看來極其重要,只有我最清楚他對自己的政治報告是否成功看得有多重。他在發言中曾說過不下百十次:一個新人和一箇舊人是有區別的,因為一個新人已經在他的生活里永遠消除了公和私的對立。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他反倒責備起我來,說什麼同志們當時沒有尊重他的個人生活。九_九_藏_書
今天晚上我要早點睡覺,我不知道能不能睡著,反正我要早上床。巴維爾今天下午去了布拉迪斯拉發,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去布爾諾,然後乘汽車。我的小乖乖茲德娜要一個人在家待兩天,她對這個倒無所謂,並不非要有我們陪著她,至少她不愛跟我在一起,而喜歡巴維爾。巴維爾是她的第一個男性偶像,應當承認,他懂得怎麼樣跟她相處,他一向善於和女人,也包括我周旋,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這個星期他待我又像從前一樣了,拍拍我的臉,指天畫地發誓說等他從布拉迪斯拉發回來的時候到摩拉維亞去接我。看他的意思,我跟他應當好好談一談,也許這是他開始明白過來事情不能這樣下去;也許這是他想讓我和他又恢復到從前一樣。可是他為什麼要到這時候,等我現在已經認識了路德維克,才想起來這麼做呢?我越想越不安,然而我不應該悲哀,不應該,讓我的名字在任何人心裏都不要喚起悲哀,這句伏契克的名言是我的座右銘,他即使在受刑的時候,甚至在絞刑架下,也絕對沒有悲哀,雖然今天,樂天已經過時。我這個人有點傻呵呵,這有可能,但人家那種摩登的懷疑主義也跟我差不多,我看不出來為什麼我就該放棄我的傻而接受別人的傻,我不願意把我的生活劈成兩半,而想要一個從頭至尾、前後一致的生活。正因為這樣,路德維克那麼使我中意,當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不需要改變我的理想、我的興趣愛好,他是一個平易的人,單純、清澈見底,我喜歡這樣,也是一直這樣過來的。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我並不因為自己是這樣一個人感到羞恥,我沒法和過去的我截然不同。十八歲以前,我的全部見識,就是外省規規矩矩的有產階級家庭那套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公寓,還有學習,學習,根本不知道在七重高牆之外的真正生活。後來,我於一九四九年來到布拉格,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那麼強烈的幸福感,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也恰恰因為這樣,我一直無法把巴維爾從我的心裏抹掉,即使我現在不再愛他,即使他使我痛苦,我不能抹掉他,巴維爾,他是我的青春:布拉格、學院、大學生宿舍,尤其是還有伏契克歌舞團這個學生團體,如今再沒有人能懂得這一切對我們意味著什麼。就是在團里,我認識了巴維爾,他當時是男高音,我,女次低音,我們兩人參加了不止上百次的音樂會和文娛演出,唱蘇聯歌曲,我國的政治歌曲,當然還有民間歌曲。我們最心愛的是那些民間歌曲,我迷戀摩拉維亞音樂,竟至於雖然生在波希米亞,卻覺得自己是摩拉維亞姑娘一樣;我把這些歌曲當作生活的火車頭,對我來說,那些歌和那個時代,和我的青春歲月,和巴維爾,都是分不開的。每當我聽到它們,九九藏書心裏就會冉冉升起太陽。最近幾天,我又聽到了這些歌曲。
那時候,我們交往已有兩年,我漸漸著急起來。沒什麼可奇怪的,任何一個姑娘都不會對一個大學小夥子的泛泛之愛感到滿足,而巴維爾,他卻滿足了,習慣於這種有快慰而沒有義務的狀況。不管哪個男人都有點自私,女人須得自衛,只有靠女性自己來捍衛女性的使命。可惜巴維爾對這一點不如我們團的同志們懂得深,他們曾經把他找到團委去,我不知道他們對他是怎麼說的,我們之間從來沒提起過,不過他們大約對他說得很不客氣。因為那個時代的人都是很嚴肅的,就算他們當時有些過分,但多講道德總比如今不講道德強。巴維爾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迴避我,我以為一切都完了,非常絕望,很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後來又來找我,我的雙腿抖得厲害,他向我道歉,送給我一件禮物,一個克里姆林宮紀念章,他最珍貴的紀念品,我永遠也不會把它丟開,它不僅是巴維爾的紀念品,而且意味深長。我頓時幸福得淚流滿面。半個月以後,我們就舉行了婚禮。全歌舞團都來了,熱鬧了一天一夜,大家唱啊,跳啊。我對巴維爾說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有一天咱倆相互背叛,那就是背叛參加我們婚禮的大伙兒,背叛了老城廣場上那次集會,同時也是背叛了陶里亞蒂。今天當我想到我們最後還是背叛了這一切,我真想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