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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路德維克 7

第三部 路德維克

7

那天我獲准外出,而且由於我自從上次和高腳燈浪費一天之後,我一直是心情沉鬱,為了避開別人,我獨自一人走了。我乘坐的小火車——一輛破舊的窄軌電車把俄斯特拉發的郊區都連結起來,我毫無目的地坐著,任憑它去哪裡。後來我胡亂下了車,又胡亂換乘了車。整個俄斯特拉發郊區漫無邊際,工廠和自然景色、田野和垃圾場、樹叢和矸石堆、大高樓和小破房犬牙交錯,這一切吸引著我,也使我極其迷惑不解;我隨意下了有軌電車以後,便開始長時間的閑逛:我幾乎是起勁地觀察著奇特的景緻,竭力去分辨其中的意義;我思索著,想給這個雜亂無章的畫面起一個名字,這個名字應當使這幅畫顯得統一和整齊。我經過一幢完全在常青藤遮蓋下的小屋,它富有詩情畫意,我發現它在這兒正是地方,恰恰和附近那些門面斑斑駁駁的高牆形成強烈對照,也和那些襯在它後面的礦車滑車架、大煙囪和高爐的影子產生明顯的反差。我順著一個棚戶區的木板房走去,注意到稍遠處立著一座別墅,又臟又矇著灰倒是真的,但四周居然有花園和鐵柵欄環繞;花園角上有一株像是投錯了地方的垂柳;然而我對自己說,恰恰因為如此,這便是它該待的地方。這種胡亂搭配使我很不是滋味,因為它不僅使我看到景緻布局的共同章法是這樣,更主要的是我從中發現了自己的命運的形象,自己流落於此也是一個樣子。當然,我個人的歷史竟能如此反映在整個城市的客觀實際中,這賦予我一種安慰,我懂得了,我本不屬於這個地方,就像那棵垂柳和那座常青藤小屋本不屬於這個地方,就像那些由雜亂無章的建築構成、又通不到任何地方去的短巷,一切都不屬於這個地方,我也不屬於這個地方;這個曾經富有田園樂趣的地方,如今卻是由低棚矮屋組成的醜陋街區。由此我意識到,正因為我不屬於這個地方,這裏才成了我的位置,我的位置就是在這樣一個胡拼亂湊、使人沮喪的都市裡,就在這樣一個由無情的鉗制把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串在一起的城市裡。
我們約好,我將給露茜寄一張明信片,告訴她我什麼時候能獲准外出,我們什麼時候能見面。我九_九_藏_書們分了手(相互沒有吻別,沒有肌膚之親),然後我就離開了。走了好幾步,我又回頭見她手裡拿著鑰匙仍站在門旁,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在這時,當我已經和她有一段距離以後,她才放棄了那種拘謹的態度,把她的目光(直到剛才還是怯生生的)定定地盯著我。接著她舉起手來道別,那姿勢好像是從來沒有這麼跟人道別過也不知道怎麼道別的樣子。所以她只會擺擺手,而現在她下決心來試驗一下但還不熟練。我趕緊停步,向她回報同一手勢;我們遠遠地相視著,我又走一段,再停下來(露茜沒完沒了地用手勢表示著道別),就這樣我漸漸走遠,直到街角,它把我們彼此阻隔不見。
我對她仍目不轉睛。她依然站著,背對著我眺望遠處,越過小院,越過那一個個園子地,越過四周有小小柵欄圍繞的農舍,直到棕色的採石場擋住目光的去處為止。(從此我沒能忘記這個院子,沒忘記它的任何一個細節,我記得它與鄰院之間的柵欄,鄰院曾有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台階上出神,我記得台階邊上是一堵矮牆,牆上的凹口中放著兩個空花盆和一個灰色大水盆,我還記得火紅的太陽落到採石場的邊緣。)
電影結束了,重又大放光明,寥寥的幾個觀眾離了座。露茜站起來,一面從膝蓋上抓起她那件栗色大衣,把手伸進一隻袖子里去。我神速地把帽子戴上以免她發現我光光的腦袋,一句話也不說,就幫她把第二隻袖子穿上。她匆匆瞥了我一眼,沒開口,可能最多只是微微動了動頭,但我弄不清那是表示謝意還是一個完全無意識的動作。然後,她挪著小步從椅子空行里出來。我自己敏捷地穿上了卡其軍大衣(它太長了,肯定極不合身),緊緊步她後塵。還沒有走齣電影院我就跟她搭上了話。
因我們性|愛生活的可悲境地所引發的抑鬱心性,是人人,或者說幾乎是人人都在經歷。貝德里奇(那個和平宣言的炮製者)想以內心世界里的沉思來逃避,顯然,這裏深藏著他神秘的上帝;與這虔誠的內心相呼應的,是性自|慰,在肉|欲範疇,幾乎是像做禮拜一樣規律。其他人的招數更是自欺欺人,他們除了厚顏無恥地逐獵盪|婦以外還嫌不足,需尋求小說里的浪漫手法來補充:有些人九*九*藏*書常沉浸在遐想的情愛中,養精蓄銳以求一泄;有些人相信忠貞不渝和鍥而不捨地等待;還有些人私下裡相互傾吐,說自己在某某小酒吧里醉中作踐的姑娘為他如何愛火燃燒。有一個布拉格女人兩次來找斯塔納,他在服役以前和她交往過幾次(那時候他確實沒有把她太當回事),如今突然決定要和她馬上結婚。他告訴我們說他這麼做只不過是因為可以得到兩天的婚假。但這麼說也白搭,我很明白,他這隻是一種苟且的說法。這一切發生在三月初的幾天里,而頭兒真的給了他四十八小時假。斯塔納在布拉格,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天結婚。我至今還是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斯塔納婚禮那天,對我也正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日子。
我們互相傾訴自己的一些普普通通的事;一起步行到她的公寓,又在那裡耽擱了一會;路燈的光芒投在露茜身上,我望著她那件小小的棕色大衣,沒有去撫摸她的臉龐或頭髮,而是撫摸著這件牽動我心的衣服那磨舊的衣料。
我問她住在哪兒,是幹什麼的,是不是常去電影院。我告訴她我在礦下幹活,簡直累死人,要隔很久才能出來一次。她說她在工廠工作,住在一所女工公寓里,必須在十一點以前回去,還說她常看電影,因為她不喜歡舞會。我對她說我很樂意常陪她上電影院,只要她哪個晚上空了就行。她說她習慣一個人去。我問她是不是因為她生活不如意。她點點頭。我對她說我的生活也並不快活。
似乎在她身邊待著的這兩個鐘頭——一心總想著她,使我捉摸到了她的波長:我忽然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話了,好像認識她已久。我並沒有像慣常那樣拿玩笑或怪論而是以非常自然的方式——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打開了話匣。因為以前在姑娘們面前,我總是在假面具重壓下栽跟斗。
我正站在彼特爾科維斯長長的主幹道上,它由一箇舊日小村而成為今日俄斯特拉發的近郊鎮。我在一幢笨重的兩層建築旁停下來,樓房角上赫然有直直的一行字很突出:電影院。我頓時生出一個疑問,簡直不值一提的問題,只有窮極無聊才會想得出來:這個電影院怎麼沒有名字呢?我仔細尋看,確實,建築物上再沒有任何別的字樣(而且這所房子一點也read.99csw.com不像是用來放電影的)。在這座建築和與它毗鄰的房子之間,有一個近兩米寬的空間構成類似小巷的東西;我鑽進去就來到一個院子,到了這兒,才叫人發現這座建築在後面還連帶著一個只有一層的偏屋;牆上的櫥窗里陳列著一些電影海報和劇照;我走上前去,但那裡也沒有電影院的名字;我回過身來,透過分隔用的鐵欄,我瞥見在旁邊另一個小院子里有個小女孩。我問她這個電影院叫什麼名字,那丫頭露出驚詫的眼神回答說她不知道。於是,我無奈只好認為這個電影院是沒有名字的;我還想,打發到俄斯特拉發來的,連電影院都不配有個名字。
我還記得那盞燈搖搖晃晃的,我們的周圍來來往往著一些不斷推開公寓門的女人,她們發出很討厭的響亮笑聲,至今我眼前還浮現出這幢大樓垂直的陰影,它那灰色、光禿禿的牆和牆上那沒有窗沿的窗戶;我也記得露茜的面容(和我在類似環境中所認識的姑娘們的面貌相比),絕對地保持安詳,沒有一點慌亂,好像是站在黑板前的學生,她盡自己所懂來回答老師提問(既沒有賭氣一樣的固執,也不是滑頭滑腦的),並不介意得分好壞和褒貶。
我望著她,端詳著她土氣的燙髮髮式,把她的頭髮弄成蓬蓬鬆鬆的一大堆細毛卷沒個樣子。我看著她的栗色小大衣,破舊不堪,磨出了毛,而且稍微短了些;我又悄悄端詳她的臉,細看很漂亮,是一種耐看的漂亮;在這個姑娘身上我感到了安詳、單純而且謙和,這些正是我所需要的品質;而且我覺得我們兩人很相近;似乎我只要走到她身邊,開口和她說話的那一刻,她就會直視我的眼睛,朝我笑笑,像看到一個多年不見的兄長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一樣。
再也沒有比同病相憐(哪怕有時只是誤以為同病)更能使人與人相互接近的了。這種平和的投緣氣氛可以消除一切恐懼和警惕心理,無論高雅還是粗俗,人人都會理解這種投緣,因為這種氣氛最容易使人相互接近,然而十分難得,實際上必須擺脫那種思維定勢——包括一些有意做給人看的手勢和動作,完全朴樸實實才行。我不知道當時我怎麼會做到這樣的(突發地,事先並沒有想好),也不知道我怎麼就達到了這種境界,而我以前卻總是先擺出假模假式九*九*藏*書的面孔,然後像個瞎子跟著這種面孔一步一步摸索;如今我對這些已經一無所知。但是當時我似乎靈性大開,竟神奇地運用自如。
這時候露茜抬起頭,一直望著鐘樓上的時間(這個動作一直刻在我心裏,只有一個手腕上從不戴錶的姑娘才會有這樣的動作,而且總是不自覺地對著鍾錶坐)。她離開坐的那張凳子,朝著電影院走去;我本想追上她,倒不是沒有這份膽量,而是一時找不到話來說。當然在那瞬間我的胸膛有的是激|情,但腦袋裡卻空空如也。我跟在姑娘後面,這一次進的是檢票處,從這裡能看到電影廳里沒什麼人。這時有幾個人進來徑直朝賣票窗口走去,我趕緊搶在他們前面買下一張票,來看這部我深惡痛絕的影片。
露茜肯定覺察到一個戴黑臂章的大兵挨在她旁邊坐著,這並非偶然,她發現並感覺到我離她很近,何況我對她已是全神貫注。銀幕上演的是什麼我一點也沒看進去(多麼滑稽的報應:那些向我大談道德品質的人曾多少次要我去接受這部電影的教育,而這部電影現在就在我面前,卻根本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真為此高興)。
就在這時候,我第一次看見了露茜。
我回步(毫無目的)重又走到玻璃櫥窗那兒,這時我才注意到一張布告和兩幅劇照預告的就是蘇聯電影《名譽法庭》。就是因為這部電影,瑪凱塔曾經突發奇想要在我的生活中扮演大救星,那時她提起過其中的女主角;還有在我要受到黨內處分的時候,同志們也是提了這部電影里的嚴肅準則;這一切差不多使我對這部電影極其反感,因為我不願意再聽人提起它。然而,即使在這兒,俄斯特拉發,我也無法逃過它的指斥……可那又怎麼啦,要是伸出的手指招人討厭的話,我們只消轉身走開就是了。我就是這麼辦的,我想回街上去。
有人喜歡用一見鍾情這個詞。但我可是太清楚了,愛情總是要給自己編出美麗故事的,愛情一旦產生,就會開始說得像天方夜譚一般。所以我向來不說自己立刻就掉入了愛河的話,不過這一回我還真的有了某種通靈感:露茜的寶貴或需要我說得更準確一些的話——露茜後來顯示的寶貴性,在當時我就猛然明白了,感悟到了,直截了當地看了出來,而且是在一瞬間就完成:露茜給我送來了一個本色的她九_九_藏_書,就像人家把揭示的真諦送到你面前一樣。
六點差十分,也就是說,離開演還有十分鐘。露茜已經轉回來,還是毫不著急,離開院子上了街;我尾隨她而去,我身後那幅亂七八糟的俄斯特拉發鄉村之畫就不見了。眼前重又是城市的街道;五十步開外有一個小廣場,收拾得很整齊,一個小小的街心公園配著幾條長凳,一座模仿哥特式建築,那紅磚微微發亮。我觀察著露茜:她已在一張長凳上坐下,悠悠之態沒有離開過她一時一刻,我幾乎要說她連坐下都是慢吞吞的;她並不看周圍,也毫不著急,彷彿坐在那裡等待一次外科手術或類似會使我們放不下思緒的事情,對周圍什麼都不去注意,全神貫注集中在自己的內心。可能我應該感激這樣的一個氛圍,使我得以在她周圍徘徊,端詳她而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這當口,姑娘已經進了觀眾大廳;我也照此辦理。在這個大半空著的地方,票上的座號失去了意義,誰愛坐哪兒就坐哪兒。我溜進露茜那一排,坐在她旁邊。接著轟地響起了有點刺耳的音樂,是一張陳年唱片發出來的。燈黑了,銀幕上出現一個又一個廣告。
為什麼在和她交身而過時我沒再繼續往前走呢?是因為我無所事事,閑得發慌嗎?還是因為傍晚那院子里奇特的照明使我遲遲不回到街上去呢?或者是因為露茜的外表?然而她的外表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儘管後來就是這種尋常本身打動了我,吸引著我,可又怎麼解釋她當初能使我頓時停住腳步呢?難道我在俄斯特拉發的人行道上不是常常遇到這類尋常姑娘嗎?或者這樣的尋常本身竟是這樣的極不尋常?我不知道。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在那裡站住了,注視著姑娘:見她邁著慢悠悠的步子,不慌不忙地朝著陳列《名譽法庭》劇照的櫥窗走去;然後,還是慢條斯理地走開去,跨過一扇開著的門,從這扇門可以走到賣票窗口前。對了,肯定是露茜這種特別的慢悠悠把我給迷住了,這種慢悠悠映射出一種逆來順受,沒什麼目標催著去做,也用不著急於伸手去拿取什麼。對了,可能實際上是因為這種哀婉的、十足的慢悠悠迫使我盯著姑娘,看她去窗口,看她拿出錢,取了一張票,朝整個屋裡瞥一眼,然後又回院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