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路德維克 6

第三部 路德維克

6

我們的處境就是這麼奇特:除了幹活受累,我們見不到任何東西;每半個月腦袋被剃光一次,惟恐我們的自信心——不能被容忍的——也和頭髮一樣長起來。我們是倒霉蛋,從來交不上生活賦予的好運。然而,錢,我們有。談不上多,但對於一個大兵和他一個月兩次的外出說來,已算是綽綽有餘,使我們在那僅僅以小時論的自由里(而且僅限少數幾個地方)可以像個闊佬,從而補償一下平時多少個漫漫長日里的無盡煩惱。
儘管如此,對於家裡有女人的漢子來說,還有那麼一條線牽連著他們,也許這隻是一根遊絲,又細又脆,讓人隨時隨地擔心會斷掉,但總歸還算有一線維繫。可是我,就連這樣的一絲一線也沒有。我和瑪凱塔已經斷絕一切往來。假如我偶爾收到幾封信,那也是從媽媽那兒來的……什麼,這難道不是一個維繫嗎?
切內克成功之後輪到老安布洛茲。他給自己找到一位無姿無色的半老徐娘(這也擋不住還有四個炮兵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獻殷勤)。十分鐘后,一輛出租汽車開來,安布洛茲就和那女人還帶上瓦爾加(他聲稱沒有一個女人會跟著他走),去俄斯特拉發的那一邊,在約好的一個小酒吧里找到切內克。我們中又有兩人馬到成功地劫走了另一個姑娘。體操館里我們只剩下了三個人:斯塔納,洪薩和我。那些炮兵的眼神越來越凶,因為他們開始懷疑我們的減員和本在他們角逐場上的三位女士的失蹤有著某種關係,我們再裝得若無其事也白搭,感覺得到一場鬥毆就要臨頭。「現在該找最後一輛計程車來體面撤退了。」我說,心裏戀戀不捨地望著一個金髮姑娘,我和她在一開始跳過一回舞,但還沒好意思向她提跟我走的事。我指望跳下一個舞的時候再開口,只不過那些炮兵與她簡直寸步不離,我沒法靠近。「老這麼等不行。」洪薩說完便起身去打電話。但是正當他穿過大廳的時候,那一群軍人離開他們的桌子,迅速到了他的周圍。可不是,眼看一場混戰一觸即發,而我們最多也只有斯塔納和我可以去救援正在危難之中的夥伴。好一群炮兵一言不發團團圍住洪薩,突然這時出現一個喝得太多了點已經半醉的傢伙(肯定也是在桌子底下藏著一瓶的),來打破了這令人心焦的沉默:他竟來大發議論,說他的父親在戰前失過業,所以他看不慣那些卑鄙的資產階級分子佩著黑臂章來神氣活現,他已經受夠了,夥計們得看住洪薩,因為他就要來給洪薩扇幾個嘴巴。洪薩利用醉漢演講中的一個小空兒,客客氣氣地問這些炮兵同志找他有什麼事。你們趕快滾,這伙扛炮的答道。洪薩說正好我們想走,但是也得讓我們叫一輛計程車!這時一個士官幾乎要氣暈了:他奶奶的,他吼道,他奶奶的,我們大伙兒拼死拼活,為出來一趟,老子勒緊褲腰帶,費了老牛勁手裡也沒有幾個子兒,倒看這一幫子,資本家,浪蕩公子,一堆臭垃圾,倒要坐計程車兜風,不行,還不如咱們親手把他們統統掐死了才好,別叫他們坐計程車跑了!
隨著時間的轉移,我和洪薩接近多了(我獲得了他的器重,因為我能很快地進行心算,解決工資發放時的一切問題,從而不止一次地避免了人家對我們的算計)。有一天,他挖苦我老是泡在軍營里簡直是個傻瓜,不去利用外出的機會,他還把我拉上和他那一伙人一起走。這次外出我至今記憶猶新。當時我們一大幫子,可能有八個,其中有斯塔納,還有瓦爾加,切內克,一個從裝飾藝術系read.99csw.com輟學的小夥子(他歸入黑類是因為堅持要在藝校里畫幾幅立體派繪畫,而現在為了蹭到某種好處,他到處都畫上大幅木炭畫來美化營房,畫的是十五世紀宗教改革戰爭中的士兵,還有大批的武器和狼牙鏈錘)。我們沒有什麼可選擇的餘地:俄斯特拉發市中心是不准我們去的;只有幾個地段可以光顧,而且那裡只有有限的幾家酒吧。那天剛到較近的一個鎮子,運氣不錯:在一個由體操館改成的大廳里正在舉行舞會,這個地方絕不在禁止之列。一看門票很便宜,我們就一窩蜂擁了進去。大廳里擺下的桌椅真不少,但人不多:算來算去,到頂也就十一二個姑娘,約摸三十來個男的,半數是從這一帶的炮兵營來的軍人。我們一進去他們就警覺起來,我們馬上產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們在盯著我們,而且還在數我們有多少人。在一張沒有人的長桌子邊,我們坐下來,並要了一瓶伏特加。但女服務員冷冷地回答我們說這兒不準賣酒精飲料,於是洪薩要了八瓶汽水;每人交給他一點錢,十分鐘后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三瓶朗姆酒,我們在桌子底下拿它兌進汽水杯里。這一切做得儘可能小心,因為那些炮兵在緊緊盯著我們,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告發我們偷偷喝酒。這裏得說明,我們對正規部隊深有惡感:一方面他們把我們看作圖謀不軌的分子,殺人兇手,刑事犯,兇惡的敵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喪心病狂地屠殺他們的和平家庭(根據當時流行的反間諜文學作品);另一方面(肯定是更重要的方面),他們妒忌我們有錢,我們什麼時候都比他們大方五倍。
當一種音樂奏起進入我們的耳朵,我們忘記了它不過是時光的一種方式;樂隊戛然而止,我們聽到了時光,這是純態的時光。我現在就正在經歷一個休止節拍。當然,這不是樂隊的休止節拍(這種休止節拍的長短是有一個約定俗成的樂符所嚴格限定的),我所處的休止是沒有限度的。我們無法用裁縫的尺子(使用其他度量衡也同樣不行)來量一量我們兩年的兵役期每天能短去多少;事實上,黑類分子有可能被人要留多久就留多久。二連有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叫安布洛茲,就是在這裏度過他的第四個年頭。
就這種少有的但求自由自在的要求而言,能和洪薩相提並論的只有貝德里奇,我們宿舍二十個人中數他最為古怪。他到我們這兒已經是九月,正式招兵后兩個月了。他原來被指派到一個步兵連,但他始終頑固地拒絕領取武器,原因是這和他嚴格的宗教教規相抵觸。本來人家就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後來又截獲了他寫給杜魯門和斯大林的信,信里口氣極其懇切動人,他以社會主義道義的名義,請求兩位國家領導人解散一切軍隊。他的上級覺得事情十分難辦,起先准許他去參加隊列訓練,於是他便成了所有士兵中惟一沒有武器的人。當他執行「槍上肩」、「槍放下」的口令時,他的動作完美無缺,然而手裡是空的。他也參加了頭幾次的政治學習,討論時積極要求發言,大談反對帝國主義戰爭販子。他還主動製作了一張宣傳畫,把它貼在軍營里,但畫面上他號召放下一切武器,軍事法庭以煽動嘩變對他起訴。可是他那主張和平事業的長篇大論又把各位法官弄得暈頭轉向,命令對他進行心理檢查,又遲遲難以作出結論,只得把他送到我們這裏。貝德里奇很高興:他是惟一志願佩戴黑臂章的人,他還為自己能奮鬥到我們這種黑臂章而心花怒read•99csw.com放。所以他在這裏感到十分自由自在——當然他的自由自在和洪薩的不一樣,不是以桀驁不馴的形式來表現的,恰恰相反,外表循規蹈矩,安守本分,對幹活有著純真的熱情。
那個金髮女郎還聽話地在街角等著。兩個小夥子一見她欣喜若狂,大誇我有能耐,非要擁抱我不可。洪薩從他那長外套下居然抽出滿滿一瓶朗姆酒(我不明白他何以能把它從這場意外的遭遇戰中救出來的),把它舉得高高的。此時此刻,我們真是稱心如意,只是不知道該上哪兒去,人家剛把我們從一個酒吧趕出來,別家酒吧也不許我們進;剛才那些氣得要發瘋的對手使我們沒能乘上計程車,而這麼站在原地隨時都可能受到報復性的襲擊。我們趕緊從另一條小巷走開。這條小巷兩邊開頭還有稀稀落落的房屋,原來一邊是牆,另一邊是一個個柵欄;靠著一個柵欄顯出一輛汽車的輪廓,緊接著,有一台農用機器的模樣,上有一個鋼板座位。「一個寶座呢。」我說。洪薩幫金髮姑娘坐了上去,大約離地一米來高。酒瓶從手裡傳來傳去,四人都喝。金髮女郎開始變得話多起來,並先向洪薩挑逗:「我打賭你不會給我一百克朗的!」洪薩大模大樣把一張一百的鈔票交到她手裡,沒等第二張,那女郎已經把身上大部分衣服脫掉了,裙子撩了起來。接著一瞬間,她自己脫掉了褲衩。她用手拉住我,想把我拉到她的身邊,但我一時怯陣,掙脫出來,把斯塔納推過去頂替了我。他毫不遲疑地鑽進了她的兩腿之間。他倆剛在一起才不到二十秒鐘;我想退到洪薩身後(我堅持當一個東道主,而且我仍有怯陣心理)。不過這一次,那金髮姑娘自作主張,把我按在她的身上。經過一陣鼓勵性的接觸,我頓時興起。她在我耳邊軟軟地小聲說道:「我是為你才來的,大傻瓜。」接著她又嘆氣,使我忽然覺得她實在是個溫柔的姑娘,她愛我,我愛她,她不斷地嘆氣,而我仍行著我的事,這時我突然聽見洪薩的聲音,他罵了句髒話,我頓時想起,她不是我愛的那種姑娘;我沒等結束,猛然離開她,那女人幾乎害怕了,說:「你搗什麼鬼?」但洪薩已經到了她的身邊,於是繼續傳出了嘆氣聲。
是的,一切維繫都斷了。
「去吧,老兄!」切內克滿口答應。正當棕發姑娘和那個興頭正濃的戰士踏著不合拍的步子扭來扭去跳波爾卡舞的時候,洪薩趕緊去打電話叫出租汽車,十分鐘內,汽車到了。切內克去出口處站著。等舞一停,那棕發女郎就向那當兵的道歉,說要去洗手間。一秒鐘之後傳來了汽車發動聲。
高腳燈是在這公共網路之內的;這對我倒絲毫沒有什麼。兩個夥伴拿她超乎常人的魁偉取笑一番,三五十遍地說:到了要干那事的時候,我們應當去搬一塊磚來墊在腳下才夠得著。這類玩笑讓我覺得出奇地開心,刺|激我對女人的強烈慾望:什麼樣的女人都行。她越是沒有個性,越是毫無靈魂就越好;唾手可得的女人正是求之不得。
一支蹩腳的銅管樂隊在台上奏著一支又一支華爾茲和波爾卡舞曲,有兩三對舞伴在池裡旋轉著。我們十分安閑,一邊偷眼瞟著姑娘們,一邊啜著汽水,那裡面的一點點酒精味使我們一時間比這裏所有的顧客都尊貴了些,我們的心情好極了。一種歡快的、期望和人交往的情緒在我心裏升騰起來,我又感到了夥伴間的美好情誼。這是自打雅洛斯拉夫和他以揚琴為主的樂團最後幾次演出以來我再也沒有體驗過的。在九_九_藏_書這空兒中,洪薩已經想出一個計劃,專門要把炮兵們期待的姑娘盡最大可能奪走。這計劃既高明又簡單,毫不遲疑,我們開始把這意圖付之實施。切內克最為果斷,說干就干。他平時喜歡充好漢,又滑稽,這時為了讓我們高興,他擺出一副雄赳赳的氣勢去完成他的使命:他去邀請一個濃妝艷抹的棕發姑娘跳舞,然後把她領到我們的桌子邊,讓人給他也給女郎斟摻著朗姆酒的汽水,同時以預先談妥的口氣說:「那麼就一言為定了!」那個棕發女郎點點頭,還和他碰杯。這時有一個半大小子走來,他的炮兵服的臂章上標著下士軍銜,他在棕發女郎面前站住,對切內克用盡量粗魯的口氣說:「讓一讓行嗎?」
我雖然狂飲一番,可是當我見到那個被人叫做高腳燈的女人時,旺盛的欲|火頓時熄滅了。什麼都讓我噁心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而且由於洪薩和斯塔納都不在,沒有一個人讓我覺得親切。第二天我因酒而感到嘴裏麻木難受極了,連對半個月前的艷遇也不以為然起來,發誓再也不要那種農機座上的和高腳燈之類的女人。
兩個星期以後的情況就沒有那麼美了;為了一件不知什麼事,洪薩被取消了外出假。我和另一個班的兩個年輕人一起出去的,我和他們交情一般。我們去找一個女人(十拿九穩地可靠),她個兒之高使她贏得了高腳燈的美稱。這太差勁了,但也沒有辦法,因為我們所能支配的女性圈子實在太有限,尤其是我們的空余時間極少,只能不惜代價利用這一丁點兒自由(這麼難以得到又這麼短暫),這使士兵們飢不擇食。隨著時間的推移,虧得大家相互通報探訪的結果,逐漸地,把一些還算可以親近的女人(當然僅是勉強能接受而已)連成一個網路(儘管還微不足道),以供共同之用。
沒等多久兩個夥伴就出現了,軍衣軍帽穿戴齊整。我朝他們打個口哨,但同時冒出三個當兵的(既不|穿大衣又不戴軍帽)朝他倆衝過去。我聽不清他們問的是什麼,但從那氣勢洶洶的話音里,我猜出了他們的意思:是要找我的金髮姑娘。三個人中有一個撲向洪薩,於是又是一番吵鬧和廝打。這下我也跑了過去。那時斯塔納的對手是個炮兵,而洪薩要對付兩個人。正在這兩人要把洪薩打倒在地的一剎那,幸好我及時趕到,朝著正出手要打的兩人中的一人揮拳過去。這些扛炮的傢伙原本是仗著人多勢眾,一等勢均力敵,那股銳氣就大減了。他們中有一個被斯塔納打趴在地上,我們趁著他們愣神的工夫趕緊溜之大吉。
悲哀在於我看出來這種艷遇並沒有什麼稀罕,並非因為它豪華或因為我要胡鬧,或者出於一種不安分的熱望,什麼都要見識見識,什麼都要嘗試嘗試(高尚也罷,下流也罷);悲哀在於這種狀況已經變成了我當前生活的常態,它嚴嚴實實地限制了我一切別的可能的餘地,也給我一筆劃定了從此便屬於我的情愛圈子;我還明白,這種狀態所表達的絕不是我的自由(如果這種自由在一年前來到我身邊的話,我倒會這麼理解的),而是表明了我的條件決定論思想,我的局限,我的判決。我害怕了,怕這可悲的天地,怕這落在我頭上的命運。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在瑟縮發抖,在這些東西面前退避;而且一想到自己的心靈正處在這樣的重重包圍之中無路可退,我就不寒而慄。
那天夜裡,我們將近凌晨兩點鐘才回https://read.99csw.com到營地。一到四點半,我們就得起身去上星期天義務班。這個活能使我們的頭兒掙到一份獎金,也使我們自己每兩星期得到一次星期六外出。我們缺覺,身體里又泡著酒精,在半明半暗的巷道里,我們就像幽靈那樣,動作虛飄無力,儘管如此,我還在津津有味地回憶著我們度過的這一夜。
在這黑暗地帶第一個現出身影的是洪薩(他今天也同樣第一個出現在我記憶的幽明之中),一個來自布爾諾的小夥子(他當時講一種讓人不知所云的方言)。他之所以淪為黑類,是因為曾打傷過一個警察。那警察是比他年級略高的老同學,他倆發生爭吵,他就把警察揍了一頓。但法庭不肯聽他的申辯,洪薩先是蹲六個月的大牢,後來就到了這裏。他本是個熟練鉗工,所以很顯然,將來他重新去干本行還是干其他什麼工作,對他都一樣;他對什麼都無所謂,而且提起他的前途時,他一臉的滿不在乎,只求自由自在。
不是的。一個家如果僅僅是父母之家,就不是一條維繫的線,它只是一個往昔:從你父母處來的郵件,那是從一塊你與之日益疏遠的土地給你送來的信息;糟糕的是,這類信件不停地提醒你,你已經走錯了路,回頭吧,回到你曾經堂堂正正、勤奮努力準備一切條件揚帆遠航的港岸去;是的,這樣的信對你說,港岸還在那兒,沒有動,還是從前的那副老樣子,安全又美好,但是航向呢,航向已經丟失了!
當一個人家裡有老婆或未婚妻而自己老在部隊,那是一件辛酸的事,這就等於說,他對家裡人的生活無法掌握,精神上不斷地對她牽腸掛肚。同時這也意味著,他雖以巴望她什麼時候能來探親為快事,但心裏又不停地害怕長官可能不許他在那一天外出;又擔心女人動不動就不到軍營大門來。黑類分子(他們自有黑色幽默)私下裡常議論說,大兵的妻子因男人在軍營里不得出來而得不到滿足。於是那些當官的去等著她們,在她們身邊轉來轉去,希望她們的慾念從被禁在營里的男人身上落到他們這兒。
大家吵得不可開交,一些老百姓來圍觀這些穿軍裝的;夜總會的人也來了,怕鬧出亂子來。這當口,我瞥見了我的那位金髮姑娘。她一個人在桌子邊(才不理會那大亂呢),站起來正要往洗手間走,我悄悄從人群中溜出來,在門廳里跟她搭上話,這兒正是存衣處和洗手間(除了服務的沒有別人)。我跟她說話,就像一個不會水的人硬著頭皮往河裡跳,不管好不好意思,不得不上陣。我在口袋裡摸索著,掏出好幾張皺巴巴的一百克朗的鈔票說:「你肯不肯跟我們一塊兒去玩玩?比這裏要強得多!」她望了一眼鈔票,聳聳肩膀。我又接著說,我到外面去等她。她點頭了,消失在洗手間又很快出來,套上大衣。她對我笑笑說,一眼就看得出來我跟別人不大一樣。這話很使我高興,我挽起她的胳膊朝街的另一頭走去,拐過街角就在那裡等洪薩和斯塔納,他們還在惟一有個燈頭照明的體育館前。金髮姑娘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大學生,當我說是,她才告訴我,昨天夜總會的衣帽處,有人從她那兒偷了些錢,可那錢不是她的,是廠子的,她眼下急壞了,因為人家為這個要把她告到法院去。所以她問我能不能借給她——就說是一張一百的吧。我探手進了口袋,給了她兩張臟乎乎的票子。
這樣,我漸漸習慣這樣一個現實:我原來的生活道路已經斷了,已經不掌握在我的手裡,我只有從現在的立足點重新開始,九-九-藏-書甚至在精神上也是如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點一點地,我的視覺適應起將人作物的黑暗環境,並開始分辨周圍的人;比起別人來,我是慢得多了,但幸好差距還不是很大,我還沒有和他們格格不入。
學業、政治活動、工作、友誼,完了;愛情,還有對愛情的追求,完了;統統完了。一句話,生活的整個進程,本是充滿意義,都完了。給我剩下的,只有悠悠的時光。我這才切切實實領略到,時光是什麼,這是從前不曾有過的體會。僅在不久以前,時光對我是那麼親密,它就是工作,就是愛情,就是各種各樣都可能做的努力,我向來漫不經心地接受時光,因為它是那麼不露痕迹,悄然隱藏在我的那些忙忙碌碌的背後。現在它赤|裸裸地現出它的本來面目,真正的面目來到我面前,迫使我不得不直呼它時光(因為我現在在度純粹的時光,一種真空的時光),它怕我有片時片刻把它忘記,要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它,沒有間歇地體驗它是多麼沉重。
其他人全都心情苦惱得多。瓦爾加,三十歲,斯洛伐克區的匈牙利族人,根本沒有民族偏見的概念,曾先後加入過幾支軍隊打仗,也嘗過戰鬥雙方各種戰俘營的滋味;有一頭紅棕頭髮的彼特拉恩,有一個兄弟因在國境通道上打死一個守兵逃到國外去了;頭腦單純的約瑟夫,來自易北河流域(習慣於像鳥兒一樣四處遨遊,因為害怕可能長期留在井下和巷道這樣的地獄里而鬱郁不語),是個富農的兒子;二十歲的斯塔納,布拉格郊區人,發瘋般酷愛衣著打扮,他所在地的區政府曾經為他大書特書過一份報告,好像是說他在五一遊行之際酩酊大醉,然後竟故意在人行道邊,歡樂的人們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小便;法律系大學生彼得·佩克尼曾在二月事件期間和一小撮同學一起,去進行反對共產黨的示威(他大約很快就知道了,在二月事件后把他開除出學校的那伙人里就有我,而且他看見我如今和他頂著同樣的罪名,和他關在一起,便成了這裏對我惟一幸災樂禍的人)。
莫非是什麼道德原則又在我的身上復甦了嗎?不是,無非是心灰意懶而已。但為什麼會這樣呢?明明在幾個鐘頭以前我對女人還有著那麼強烈的慾望,而且這種極度的饑渴感恰恰還使我覺得無論是哪個女人都無所謂。莫非我就是比其他人更挑剔一些?我那麼厭惡娼妓嗎?不是,而是因為我悲哀。
我還可以回憶起其他一些和我共過命運的士兵,但我只想說說最主要的:那就是我最喜歡洪薩。我至今還記得我們早先的一次談話。那是一次在工作面上喘息的時候,我倆正在一起(一面給肚子胡亂填些東西)。洪薩在我膝蓋上拍了一巴掌:「喂,你,聾啞人,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聾啞人,我當時實在一點也不錯是個聾啞人(心裏老是沒完沒了地在想自己的辯護詞),於是我就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我馬上很喪氣地發現自己說話矯揉造作,咬文嚼字),我是如何如何,又是為什麼會被弄到這兒來的,說到底,我實在什麼事兒也沒有。他對我說:「他媽的!我們,我們難道就應該待在這兒嗎?」當時我又想好好向他陳述一番自己的觀點(一面在尋找更自然的話語),洪薩咽下他最後一口東西,一字一頓地說:「你這麼個大個兒可真是個大傻瓜,太陽把你的腦袋都烤糊塗了。」透過這句話,我被一個鄉鎮平頭百姓的冷嘲一下子點中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依然自視特殊,耿耿於懷那些失去的優越權利,感到很難為情,而自己恰恰曾自以為是反對特權和嬌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