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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路德維克 9

第三部 路德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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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年,曾有多少回,各種各樣的女士責備我(只因為我不知道回報她們的感情),說我自命不凡。這真是沒來由的話,我並不是孤高自傲的人,不過說實在的,我連自己也很沮喪,因為在我而立之年始終未能求得與一位女性建立真正的關係,而且也正如別人所說的,從來不曾愛過任何一位女士。今天我還不敢肯定已經找到了這一失敗的原因,我也不知道這種感情的缺陷是不是天生的,或者說其根源早已種在已往的經歷中;我不想悲悲切切,反正事情就是這樣:在我的腦海里常常會浮現出一個大廳,百十來人在這裏舉起胳膊規定了我的生活必須截然斷裂;這百十來人並不知道,萬事都有一天開始慢慢變化;他們估摸著我的發配是永不翻身的。不是我要反芻苦澀的草料,而是思維那頑固的特性,使我曾經多少次給自己的歷史虛構各種不同的可能:假設大家當初不是提出要開除我,而是要把我絞死,那麼後來會怎麼樣。結果我得出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大家也都會舉手的,特別是只要那份報告情真意切地鼓動一番,說那死刑是多麼恰當多麼有利就行。從那事件以後,每當我再見到一些新的面孔,無論是男是女,朋友或情人,我總要在腦海里把他們放進那個時期的那個大廳里去,琢磨他們會不會舉起手來。沒有一個人通得過這樣的考驗:人人都像以前我的那些朋友和熟人一樣舉起手來(有的是出於信念,有的是因為害怕,有人忙不迭地舉手,有人無可奈何)。所以你得承認:跟那些隨時隨地準備把你送去發配或送到死神那裡的傢伙一起生活是很難的,把他們引為知己密友是很難的,愛他們也是很難的。
我當時二十二歲,忌諱那些會使我顯得女氣或嫩相的東西;在街上,我不好意思拿著花,我也不喜歡買花,更不用說接受別人的鮮花了。尷尬之餘,我對https://read.99csw.com露茜說應當是男子漢給女士送花,而不該倒過來。但是我看見她的眼淚幾乎就要滾下來,就趕緊誇花好,接了過來。
露茜和其他三個姑娘在一家公寓里同住一個房間;這裏每星期只有兩天接待來訪,從五點到八點,只有三個小時,而且來訪者還必須在底樓門房處填寫名字,留下身份證,離開公寓時須再到這裏來。此外,和露茜同室的三個女伴各有一位或多位相好,也都得在這個公共房間內接待他們,由此她們產生多次舌戰、對抗,為相互破壞掉的每一分鐘而責怪對方。這一切都那麼令人難受,所以我從來沒有冒險去公寓看露茜。但是我知道,那時她的三個同室一個月後要去農業生產隊待三個星期。我向露茜說我想利用這個時機去她那裡會她。她變得悶悶不樂起來,說她更喜歡和我一起到外面去。我對她說我希望能和她在一個沒有任何事,也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們的地方單獨待在一起,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屬於我們自己了;再說,我也想看看她住得怎樣。露茜一點也不知道怎樣反駁我,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她最後終於答應我的要求時,我是多麼激動。
剛一進門,她以為我倆是因好奇而去的,去看樓梯上上上下下的人群。到了三樓,在長長的掛衣架上密密麻麻地掛滿女裝,我在跟前停了下來,露茜發現我很有興趣地打量著衣服,便走過去,對某幾件衣服指指點點地評論起來。「這件好看。」她對我指著一件紅花連衣裙說,那花兒很逼真。其實那兒沒有幾件真正漂亮的,但最後我們還是覺得很好。我抽出一件來,叫售貨員道:「這位小姐能試試這件嗎?」當時露茜可能本想表示不要試的,但當著外人面,衣服又已經放到了櫃檯上,就沒敢那麼做。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就進了試衣室。
由於這短短几個月的幸福,我https://read.99csw.com也應當對我們當時的指揮官感恩戴德;那些士官極盡能事地故意找我們的碴兒,有時從我們軍裝的衣褶里找出一點兒臟來,有時遇上我們的床整理得不是方方正正、有稜有角就把床給掀了,可是指揮官總是規規矩矩的。他已不很年輕了,原是從一個步兵營調來的,據說,這件事表明他是降級了。所以,他也是挨了整,倒霉的,可能是這一點我們私下裡向著他;從我們這方面說他要求我們服從和遵守紀律是理所當然的,但星期天要我們去這兒那兒地義務勞動一天除外(他得去向上級彙報他的政治活動情況)。不過,他從來不無緣無故地找我們的麻煩,而且每兩個星期六中總是毫不作難地必給我們一次外出假:在那個夏天,我甚至記得每個月能見到露茜有三次之多。
真是沒有辦法。從那天起,我們每次見面,總有一束鮮花在等待我,最後我也習慣了,因為這種贈予出乎真心,使我再也不想別的,而且我也明白,露茜對這種形式的禮物看得很要緊,因為她苦於自己拙於言詞,所以把鮮花看作是說話的一種手段;她倒不是根據從前花的話語所具有的濃重象徵,而是把花理解成它們在更為遠古時代的意義,這種意義更為含糊、更出於本能、是先於語言的;可能由於她向來不愛說話而喜歡沉默,所以她更嚮往那個還不存在語言的時代,那個人們用簡單手勢交談的時代,例如用手指指一棵樹,他們笑著,這個人碰碰那個人……
也許我這樣做不公正,把跟自己交往的人全都放進這麼殘酷、其實是假想出來的考驗之中。不公正在於,他們實在很可能跟我一起太太平平度日,沒有那些好好壞壞的事。他們從來沒有進過那個大廳,也沒有在那裡舉過手。有人甚至可以這麼說,我那麼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抬高自己,妄自尊大,把https://read.99csw•com自己置於眾人之上。可是那「自命不凡」的指控也實在是不公正的。雖然事實是我沒有投票贊成過任何人的覆沒,但是我完完全全清楚,我的這一德行是靠不住的,只是因為我老早就失去了給別人舉手的權利而已。在很長時間里,我確實一直力圖使自己相信:在同樣情況下我不會像其他人那麼做。然而歸根到底,我還有足夠的坦誠來嗤笑我自己:就那麼著,難道我一個人,會不舉起手來嗎?難道我會獨立主持正義嗎?才不會呢,我沒有一丁點兒東西可擔保自己比別人強;只不過那又何嘗能改變我和別人的關係呢?意識到我自己的不幸並不能使我在看到其他人的不幸時,覺得沒什麼。一些人在別人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卑鄙,彼此就稱兄道弟起來,我最討厭這樣了。我才不要這種骯髒的情誼呢。
總之,直到那時候,我對她滿懷柔情蜜意,但不是肉|欲;我一向習慣於沒有肉|欲的生活,所以也不以為意了;我對露茜的依戀在我看來是那麼美好,我連想也沒有想究竟還缺什麼東西。我們在一起多麼和諧:露茜,家常穿的灰色舊衣服,以及我和她的交往,和修行者一樣清心寡欲。在露茜穿上新衣裙的那一分鐘里,原來的一定之規就完全完全亂了陣腳:露茜驀地完全脫出了我心目中的露茜形象,我頓時看見一位漂亮的女士,在剪裁精良的裙子下露出一雙腿,那比例協調的體態十分優美,原來那質樸無華不見了,在這一身鮮艷優雅的衣服中無影無蹤。這突如其來的發現,使我的心突突地跳動起來。
在不能見到她的日子里,我給她寫了無數的信和明信片。如今,我已記不太清在信里究竟給她寫了些什麼,怎麼寫的了。然而重要的不是我的信到底怎麼樣;我想說明的是:我寫了很多封,露茜一封也沒寫。
戀愛發展的關鍵時刻,並不總是有什麼戲劇性|事件為前奏的,它們常常不過是一些看起來無所謂的事情所造成的結果。我們進成衣店就是這樣。直到那天,露茜對於我意味著一切:既是孩子,愛憐和慰藉的源泉;又是我的寄託和避難所。她幾乎分毫不差地是我的一切——除了妻子。我們的愛情,從肉體感受角度,還從不曾超過接吻的界線,在這期間,甚至她擁抱的方式也是孩子氣的(從前我曾經嘗到過純潔的長吻的滋味,雙唇緊閉,始終是乾乾的,在相互撫愛中,毫不感覺到嘴唇上細細的垂直紋路)。read.99csw.com
那麼,我是怎麼愛上露茜的呢?當時我並不清楚為什麼,而現在我很高興,清楚了,所以我當時(在青少年時期,易於忍受折磨而不善於思索)迫不及待地,而且也毫不懷疑地把露茜看作是一件禮物,一份由老天(灰濛濛而善良的天)賜予的禮物。於是這就成為我的幸福時代,可能是最幸福的時代:我挨整挨批,種種倒霉的事接踵而來,然而在我的內心卻日益平靜,一種越來越純凈的平靜。這倒也有趣:如果說,女士們今天埋怨我自滿自大,懷疑我把人人都視作笨蛋的話,但要是她們認識了露茜,一定會把她看作一個蠢姑娘,她們會難以理解我怎麼會愛上她。而我,我愛她愛得至深,到了再不能相信將來會有各奔東西的一天;關於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對她說起過,這倒是真的,但我心裏卻存著這樣一個信念,我總有一天要娶她。如果說這一結合在我看來並不般配的話,那麼正是這樣的不般配更加吸引著我而不是使我卻步。
要想從她那兒得到回信,顯然已是超出我的能力;也許我的那些信嚇著她了;也可能她覺得不知給我寫什麼好,而且她的錯別字太多;也許她因自己的字寫得難看而不好意思,在她的身份證上,我只能認出她的簽名來。我無法讓她相信,正是她的稚拙,她的一無所知於我最為寶貴。這倒並不是我要推崇她的單純,而是因為九*九*藏*書露茜的這些方面正反映出她潔白無瑕,使我有希望能給她留下深深的印記,難以磨滅。
過了一會兒,我掀起帘子的一角去看她。儘管那件被試過的裙子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還是讓我吃了一驚:這件樣子勉強算是新式的衣服,幾乎像是有魔法一樣使露茜簡直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可以進去嗎?」我的背後響起售貨員的聲音,接著他對露茜和她身上的這件裙子沒完沒了地誇起來。說著說著,他看著我,還有我的臂章問我(儘管不問,答案也是肯定無疑的)是不是屬於「政治性」的那一類。我點點頭。他眨了眨眼,微笑著說:「我還有高級東西呢,您不想看看嗎?」我馬上看到一整套夏天穿的衣裙,外加一件黑色長裙。露茜一件一件試穿,件件都極合身,每一件都使她變一個樣,而穿著那件漂亮的黑色長裙時,我就認不出她來了。
不管我是否弄清了露茜禮物的思想內涵,這種持之以恆本身最後感動了我,也使我萌生了給她贈送一件禮物的熱望。露茜只有三件連衣裙,她老是按同一順序輪換著穿它們,於是我們的約會也成了按三拍子進行。這三件小小的裙子,每一件我都很喜歡,甚至是因為它們全都磨毛了,穿舊了,也相當土氣,它們和那件我曾經撫摸過的栗色大衣一樣都使我喜歡(袖子上的裝飾已磨得發舊),何況在我撫摸大衣之前我還不曾撫摸過露茜的臉。不管怎麼樣,我的腦瓜里轉著一個念頭:我要回報給她一件連衣裙,一件漂亮的連衣裙,一大堆連衣裙。有一天,我拉著露茜進了一家很大的成衣商店。
起先露茜對我的信件只是不好意思地道謝;很快她就想回報點什麼給我,由於不肯寫信,她決定用鮮花來表示。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漫步在一個疏疏落落的樹叢里,露茜忽然彎下腰采了一朵花遞給我。我覺得這很動人,但絲毫不讓我覺得意外。結果下一次見面時,她帶上一束花等待我,這不免使我有些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