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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路德維克 10

第三部 路德維克

10

一提幼稚,我就想起阿萊克塞;他也是扮演著一個超乎自己理智和經驗的重大角色。他和我們的指揮官有某種共同之處: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些。但是他的青春少壯(與指揮官又不同)缺乏英俊:身體瘦小虛弱,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是一雙近視眼,皮膚上滿是小黑疙瘩(這是青春發育帶來的)。他先是應徵人伍,當了陸軍軍官學校的學生,但一夜之間他發現自己失去了這種優越地位,被調到我們這裏。那個時候,正是許多著名的政治案件發生的前夕,在各種各樣的會議廳里(黨的,司法部門的,警察局的),不斷地舉手表決來剝奪被告者的信仰、榮譽、自由;阿萊克塞是一位不久之前被監禁的重要共產黨人士的兒子。
我理解阿萊克塞,因為我自己在一年以前也有過同樣的感受。然而,我現在已經不是那麼灰心喪氣:我有了個日常生活的引路人,露茜,她已經把我拔出這個境地,而許許多多的阿萊克塞還在這裏經受著痛苦煎熬,走投無路。
毛頭指揮官困惑地瞥了我一眼,他再次下令摘掉這幅畫。然而大概我們還是多少把他說動了,因為他沒有處罰切內克,不過他記恨切內克,還有我。後來沒有多久,切內克還是受了軍紀處分,不久,我也是。
第一波衝突很快就發生了。尤其是切內克事件,始終留在我的記憶里,大概是因為我們覺得這個事件特別有趣:切內克入伍一年以來,畫了很多大型牆畫。在我們先前的長官手下,他總是受青睞的。他最崇拜的人,我在前面曾經提過,是胡斯戰爭的統帥約翰·齊茨卡和他手下中世紀軍隊里的那些兵;他十分注意讓大家高興,在那些兵士旁邊畫上一個裸體女人,他告訴長官,這個裸體女人是自由或祖國的象徵。這一回新來的長官也決定要讓切內克來效勞,派人把他叫去,要他畫點東西來美化那個專門用於上政治教育課的大廳。他告誡切內克說,這回得丟掉齊茨卡的那一套陳芝麻爛穀子,而要「富於時代感」,畫面應當以紅軍和紅軍與我們工人階級大團結為題材,還要反映紅軍在二月社會主義革命中的重要作用。切內克當時說,「是,首長!」於是立即就動手幹了起來。他把好幾張大幅白紙鋪在地上,一連忙碌了好幾個九-九-藏-書下午,然後把白紙用圖釘釘在牆上,蓋住了教室後面整個牆面。當我們發現畫已完成的時候(少說也有一米五高,八米長),大家一片寂靜:原來畫面中央畫著一個穿得厚厚的蘇聯士兵,顯得像個英雄一樣,胸前掛著一支衝鋒槍,毛皮帽子一直遮到耳朵,他的周圍有八個裸女像,有兩個挨著他,用一種挑逗的神情向他望著;而他則摟住她們各人的肩膀,那肥頭大耳的臉上堆滿了猥瑣的笑。其他的裸女圍繞在周圍,有的向他伸著雙臂,有的就那麼站著(也有一個躺著),展示著她們美麗的形體。
儘管有狗的面目,儘管被你們唾棄,同志們,
事情打斯塔納開始。他在三月結了婚,而沒幾個月,就有消息傳來:他的妻子經常出入夜總會。他很著急,給她一連寫了好幾封信,回信陸續地來了,口氣是溫軟的;就在這個時候(天氣十分晴好),他的母親來到俄斯特拉發;整個星期六全天,他們娘倆都在一起,而當他回到軍營的時候,臉色慘白,一言不發;開頭,他什麼也不肯說,感到羞愧;然而第二天,他就對洪薩,後來又對其他幾個人說出了心裡話;而當斯塔納看到大家都已經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也就談得更多了,天天談,不停地談:說他的女人像個婊子,他要去找他的女人,教訓教訓她,要把他女人的脖子給扭斷。而且,他馬上去找少校請兩天假,可少校猶豫著不想准假,因為剛好這幾天,少校聽到了一大堆的抱怨(既有從兵營來的,也有從礦上來的),說斯塔納心不在焉,經常大發雷霆。於是斯塔納再三懇求,說至少給他二十四小時的假。少校動了惻隱之心,就同意了。斯塔納走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他回來。其中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是後來聽說的:
事件的經過是這樣的,有一天我們班帶著尖嘴鎬和鏟子在遠離營房的角落幹活,一個懶惰的下士馬馬虎虎地看著我們,所以我們老是倚著工具聊天,沒有覺察那個毛頭指揮官遠遠地在那兒站著,監視著我們。直到他驕橫地喊道:「列兵揚,到這兒來!」這時我們才發現他。我橫下心,提著鏟子,到他面前立正站定。「你們就這麼幹活嗎?」我現在記不起來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不過肯定沒有頂撞他,因為我當時絲毫不想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去惹一個掌握我生死大權的傢伙,我也絲毫不想把我在軍營的生活弄得複雜化。但是當他聽我支支吾吾時目光變得冷酷起來,他走近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使出一招漂亮的柔道工夫,把我從他肩上甩了出去。然後,他蹲下,把我死死地按在read.99csw.com地上(我並沒有做出自衛的舉動,當時只覺非常意外)。「夠了嗎?」他大聲問我(以便讓大家儘管在一段距離外也能聽清他的話)。我回答說:「夠了。」他命令我站起來立正,面對著集合成一排的全班宣佈道:「我要把列兵揚關兩天禁閉。倒不是因為他衝撞了我,這種小事,你們已經看見我把它處理了,易如反掌。坐兩天的黑屋子,是因為他磨洋工。如果你們也這樣磨洋工,也有的是黑屋子可以坐。」他轉過身,得意洋洋地走了。
我們的指揮官在那個時候也沒有定型,而忽然那麼一天,他和我們這一群人對壘,他完全不能理解這支隊伍,但是他已經學會了怎麼對付,因為他所讀到的和聽到的一切已經給他備下了一具用來對付類似情況的面具:連環畫里的硬漢,鐵石心腸的勇士在收編一幫烏合之眾,不靠說大話,全憑冷靜沉穩,乾巴巴的幽默一針見血,相信自己和自己肌肉的力量。他越是覺得自己有一副孩子氣,他就越是起勁地扮演超人這樣的角色。
一天,他來到我們組,分到那張斯塔納留下的床。那個時候,他看待我們的目光和我當初看待我的新夥伴們差不多。他也是寡言少語,而別人一旦知道了他是共產黨員(他還沒有被宣布開除),就開始在他的面前說話十分小心。
眼看切內克正要進入他那報告最精彩的部分,政委走進了教室,所以我們不得不回到板凳上。前一個長官在的時候,政委就習慣了切內克的作品,所以對這幅新畫絲毫無動於衷,他馬上高聲朗讀起一本小冊子,大談社會主義軍隊和資本主義軍隊之間有什麼不同。切內克的講解還在我們的腦海里迴旋;我們沉浸在一種甜蜜的遐想中。在這當口那個毛頭指揮官突然出現在教室里,他肯定是來聽學習會的,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接受政委那刻板的報告的教育,就已經把牆上那幅大型牆畫盡收眼底,甚至他沒有讓政委接著朗讀,就用冰冷的聲音問切內克這牆畫是什麼意思。切內克跳起來,在他的作品面前站得筆直,報告說:「象徵紅軍為我們人民而鬥爭的偉大;這兒(他指著中士),這就是紅軍,他兩旁,一個是工人階級的象徵(他指著士官的老婆),一個是歡樂的二月(他指著他的同學),這兒(他指著其他的女人)是自由女神和勝利女神,那邊一個平等的化身;現在再看這兒(他指著後背向外的士官老婆說),我們可以看到資產階級正在退出歷史舞台。」
那個時候,我的心裏對他充滿了恨。恨得太強烈,反而把恨什麼記不清了。當時我的這位指揮官在我眼裡簡直是一隻喜歡記恨而且read.99csw•com狡猾的耗子。而今天我再看他時,則覺得他主要是年少氣盛,而且在扮演角色。歸根到底,年輕人如果裝腔作勢,不能算他們的錯;他們還沒有定型,但生活把他們置於一個定型的世界之中,在這個世界里,人們要求他們像成熟的人一樣行事。於是他們迫不及待地採用那些流行的方式和樣子,這些東西容易對他們的胃口,使他們喜歡——他們在扮演角色。
我剛才說他有二十五歲,但樣子要年少得多,完全是一個毛孩子。他費儘力氣想給人以威風凜凜的印象。他不喜歡大喊大叫,說起話來冷冷地,以一種雷打不動的冷靜口氣讓我們明白,他把我們大家全部看做是罪犯:「我知道,你們心裏最大的希望就是看我上絞架,」這個孩子在發表他的上任演說時,以此為開場白,「不幸的是,如果有人被絞死,那只是你們,而不是我。」
你們可以,我的同志們,
阿萊克塞聽說我曾經是黨員,就跟我說話多一些;他透露給我,他覺得應該不惜一切代價經受住生活強加于他的巨大考驗,而絕不背叛黨。他後來給我讀了一首在被宣布遣送到這裏以後寫的詩(儘管從前從沒有寫過)。這首詩有四行:
他到了布拉格,就直接撲到他女人那兒(說是女人,實際上是一個十九歲的孩子!),而她,竟然不知羞恥地(可能還很高興)向他把什麼都承認下來;斯塔納開始揍她,她抵擋著,斯塔納想把她掐死;最後,他拿一個瓶子打在她的頭上。女孩子一下子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斯塔納馬上清醒過來,心裏非常害怕,逃走了。上帝才知道他怎麼躲進深山裡的一間小屋子,就在那裡過日子,等著有一天人家來抓他,把他送上絞架。果然,足足兩個月之後,有人把他逮捕,他被判了刑,不是因為殺人,而是因為開小差。事實是,在斯塔納走後不久,他的女人就蘇醒過來,除了腦袋上有一個腫塊,什麼病也沒有。當斯塔納在軍事監獄里的時候,女人和他離了婚。如今她是布拉格一個著名演員的妻子,我有時候去看她,好讓我想起這個老朋友。斯塔納後來的結局大概很慘:他的服刑期滿后,又留在礦上幹活;一次生產事故使他失去一條腿,截肢手術后創面愈合不好,丟了命。
我將忠誠地,和你們站在一起。
青年時代是可怕的:它是一個舞台;一些小孩子,足蹬厚底靴、身穿各式各樣的服裝跑來跑去,照搬著許多他們似懂非懂,也是從別人那兒學來的套路,但他們對這些十分熱衷。歷史也是可怕的,它經常給幼稚提供演習的場地,它是九_九_藏_書小尼祿、小波拿巴的演習場地,它也為一群群如醉如痴的孩子提供演習場地,於是他們從別人那裡模仿來的狂熱和簡單化的角色就變成一種實實在在的災難。
切內克住了嘴,上尉宣布說這幅畫是對紅軍的污辱,應當馬上把它拿掉。至於切內克,要等候處理。我小聲地自言自語道:「為什麼?」上尉聽見了,問我是不是有問題要提,我站起來說這幅畫我很喜歡,上尉說他毫不懷疑,因為這些畫是專門畫給那些玩手|淫的傢伙看的,我說嚴肅藝術家米斯爾貝克也曾經把自由塑為裸體女人,我又說,伊澤拉河在阿爾斯的著名畫幅上也是以三位裸體像來表現的,所有的畫家在任何時代一樣都是這麼做的。
在俄斯特拉發已經將近一年了,起初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兵役生活,如今我早已習以為常。當然,還有許多煩惱和勞累,但是我總算能夠在這種環境中適應下來,已結交了兩三個好朋友,心裏很高興。這個夏天在我看來陽光燦爛(樹木滿是煤黑,然而由於我從礦下工作面的黑暗之中出來,所以我看所有的樹木都青翠欲滴)。只不過,眾所周知,在歡樂之中,總是包藏著不幸的萌芽:秋天的許多倒霉事件就是在這個又綠又黑的夏天裡孕育出來的。
把我貶為一條狗,對我吐唾沫。
然而,難道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年輕人做戲嗎?當我因為明信片事件在書記處受到盤問的時候,我剛二十齣頭,盤問我的那些人比我大不了一兩歲。他們也無非是一些毛頭小夥子,把自己沒有定型的面孔藏在他們自認為是最出色的一張面具下面,這張面具就是一個禁慾苦行百折不撓的革命者形象。瑪凱塔呢?她不是曾經想扮演仗義救人的角色嗎?而且這個角色還是從當時銀幕上一部蹩腳電影里學來的呢。還有那個突然大談道德以煽情的澤馬內克,難道不是在扮演角色嗎?還有我自己,那個時候我不是甚至還同時扮演著好幾個角色嗎?我在被他們使絆子打倒以前,不是還不停地從一個角色轉換到一個角色嗎?
就是那麼個女九*九*藏*書人,人家說她至今仍然在藝術家圈子裡很有名氣,那時候她不僅給斯塔納一個人帶來厄運,而且坑害了我們大家,至少我們當時的印象如此。斯塔納的失蹤和不久以後軍事部派來的一個檢查團二者之間是否真有因果關係,我們雖沒有可能具體確定,反正我們的長官卷了鋪蓋,由一個年輕軍官(他剛二十五歲)接替他。他這一來就什麼都變了。
切內克站在牆畫前(當時大廳里只有我們,等著專員的到來)大加發揮:「嗯,中士右邊的這位是阿蕾娜,諸位,她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個女人,她把我弄到手的時候,我才十六歲,當時她是一個士官的老婆,所以她在這個位置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我這裏畫的是她當年的模樣,今天她肯定沒有這麼漂亮了,你們根據她的腰胯(他用手指點著那女人的腰胯)大概就可以看出那個時期她已經發福。由於她當時從背面看要美得多,所以我又畫了她一次,看那兒!(他朝著畫幅的一頭走去,用手指著一個背對觀眾的女人,她似乎正朝某個地方走去。)你們看,她的臀部多麼氣派,可能尺寸稍微大了一點,但正是咱喜歡的那個樣。再看那個(他指著中士左邊的那個女人),她叫洛茲卡,當我跟她好的時候,我已經長大點兒了,她那時候有兩個小小的乳|房(他用手指著),兩腿很長(他用手拍著兩腿),她有一張漂亮得要命的臉蛋(他又用手指著),她和我在學校里是同級的。至於那一個,在那兒,她是我們裝飾美術學院的模特兒,我對她絕對記得清楚,還有二十個同學也跟我一樣,因為她站在教室當中擺姿勢,我們就是按她的樣子來做人體素描練習,可沒有一個人去碰她的,每次她的媽媽都等在門口,馬上把她領回家去;但願上帝寬恕這個姑娘,我們這些小夥子可從來也沒碰過她,憑良心講。先生們,那邊那個就不大一樣了,那是一個騷|貨(他指著一個懶洋洋地躺在一張怪模怪樣、裝飾意味很強的沙發上的女人),過來,你們來看(我們就過去了),她的肚子上有一個黑點,這個點你們看見了嗎?這個點是用煙頭燙出來的。據說是被她的女主人,一個愛妒忌的女人燙出來的,因為那個女人,諸位,通陰陽兩性,她那下身,簡直是架手風琴箱,先生們,無論什麼都進得去,我們這些人可以統統都進去,我們大家,另外還有我們的妻子,我們的情婦,我們的孩子、曾祖父母……」
現在每當我想到這裏,我頭腦中的價值系統就搖搖欲墜,對青年時代產生一種深深的憎惡——而同時我又對歷史上的那些欺世大盜反而有了某種寬容,我忽然從他們的行為中看到一種幼稚病帶來的可怕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