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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7

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7

親愛的好媽媽呀,請寬恕我過去使您受的累!
為自己的意中人……
我愛把自己想象成聖彼得,挨著他那個能看見塵世的小窗戶坐在一張凳子上。媽媽常常到他這兒的窗戶邊來。為了她,聖彼得什麼都肯干,因為她漂亮,他允許她來張望。於是媽媽看見我們。我和爸爸。
她站在門前,
還有,我也可以有時間和芙拉絲塔在一起。她住在附近一個村子,和我所住的村子一樣屬我們市的一個鎮。她在團里跳舞。我在布爾諾上學的時候就認識她,我回來以後幾乎天天能見她。不過真正的愛情之花是在稍後才開放的——無意之中的,她有一次排練時不巧摔了一個倒霉的跤,腿摔斷了。我把她抱起來送到別人叫來的急救車裡。她在我胳膊上,我覺得她那麼瘦小、單薄、弱不禁風。我吃驚地注意到自己竟有一米九十高,體重有一百公斤,簡直可以打倒一棵橡樹,而她是那麼輕那麼弱。
迷人的美麗消失了,
我仍然記得是怎樣從火車站回到家的。我的村子鄰近市區,進村要走過田地。那時是秋天,有風吹著,還沒到傍晚,一些小孩在放風箏,在不見盡頭的線的那一端,風箏飛舞著。從前我爸爸也給我糊過一個,他帶我去田野里,放起來,跑著,讓風把紙鳥托起來,升得高高的。我並不覺得太好玩。爸爸玩得倒很起勁。這個回憶使我心裏熱乎乎的,便加快了腳下的步子。我忽然生出一個念頭:爸爸準是在給媽媽送去這些風箏呢。
上帝,為什麼這頂小小的花冠會使我如此激動,勝過我們的第一次擁抱,勝過芙拉絲塔真正流血的時候呢?我不知道,但的確是這樣。在這個時候女儐相唱起了歌,歌里說這頂花冠順水漂去,流水將解開它殷紅的緞帶。我真想流淚。我心醉了,彷彿看見這頂花冠漂呀漂的,漂進小溪,又從小溪流向大河,又順流從大河奔向多瑙河,最終又從多瑙河投入到大海的懷抱。我望著它,這頂童貞的花冠,一去永不回頭。read.99csw.com是的,永不回頭。生活中的一切重要時刻都只是一次性的,永不回頭。一個男子漢要成為男子漢,他就應當完完全全明白這一點。但願他不要自欺欺人!但願他不要裝作不知道!現代男人自欺欺人,他們費盡心機,躲避關鍵時刻,從生到死都沒有付出。它們都是一去不再復返的。平民百姓中的男子漢比較誠實,他們能唱著歌兒在每一個重大事件中堅持到底。當芙拉絲塔把我給她鋪在身下的毛巾染紅的時候,我還遠沒有想到自己正在際遇一個一去不返的重大時刻。然而,在這個婚禮上,在歌聲響起的這一剎,不可復返就在這兒。女儐相唱著告別歌。請你等一等,等一等,我溫柔的情郎,我要向親愛的媽媽告別。請你等一等,等一等,勒住馬兒吧,我的小妹妹哭了,多麼捨不得離開她。再見了,再見,我親愛的女伴們,我永遠地走了,不再回還。
美麗芬芳、賞心悅目。
誰不知道盛開的鮮花
對答又進行了一會兒,直到長者最後說:「既然這樣,我們就讓新娘來吧,看她答應不答應。」他走進旁邊的屋子,一會兒手裡攙著一個盛裝的女子出來。瘦瘦高高的,背朝著大家,有一塊頭巾遮著臉。「她來了,你的未婚妻!」
我們本來一直是好朋友。那麼什麼時候起我們之間開始有了陰影呢?我當然知道。我完全清楚。那是在我結婚的時候。
我們給不知從何年何月傳下的作品充當著啞角。作品很美,很迷人,而且一切都很真實。接著樂聲又起,我們朝市裡走去。儀式在市政廳舉行,樂聲始終大作。然後去吃午飯。下午,大家跳舞。
當然正確地說不完全是這樣。她有父母,而且他們經濟毫不拮据。但正因為他們是大莊園主,所以這個新時代有如一把鉗子,向他們逼去。芙拉絲塔眼淚汪汪地來排練不是一次兩次。人家硬要他們交出大批產品,她的父親被宣布是富農,拖拉機和機器都被沒收,人家還說要抓人。我同情她,產生了要照顧她的念頭,照顧這個可憐丫頭。https://read•99csw•com
這位來求婚的小夥子緣何
一起和小夥子走向姑娘的父門
我們是跋涉勞累的旅人。
多麼美麗,
這一分鐘,我的心突然亮堂堂的。在芙拉絲塔這個受傷的女子身上,我忽然看出另一個人物的形象,熟悉得多了。我怎麼會沒有早發現呢?芙拉絲塔就是在無數的民歌里都有的那個人物——可憐的丫頭啊!那個除了善良正直再無其他財富的可憐丫頭,那個被人欺凌的可憐丫頭,那個穿著舊衣爛衫的可憐丫頭,沒有爹娘疼的可憐丫頭。
要娶這位正派姑娘為妻。
尊敬的小伙和姑娘們,
你們是慷慨的人
我們的新郎不是為花好一時,而是為了果實,
婚事前兩天,路德維克不聲不響地回來了。我特別高興地歡迎他。我馬上告訴他這一重大喜訊,接著說,既然他是我最親密的老同學,我把他列為證婚人。他答應了。他也來了。
請寬恕我過去使您受的累!
因為果實才滋養我們。
於是,那位長者問他:
接著夜色濃郁起來,伴婚的人們把我們一直送到我們自己的家。
然後,他轉身朝著新娘的母親,帶著傷心的語調叫道:「哎喲,好媽媽呀!」
在這裏我邀請各位
我從沒見過媽媽,所以也沒有哭過她。相反,我知道她在天上又年輕又美麗,我很高興。其他孩子的媽媽沒有我的媽媽那麼年輕。
主婚老人答道:
他已經選中了這位姑娘,高貴的小姐
到底為開花還是為結果?
自從我通過民間歌曲里的一句詞對她加以注意以後,別人體驗過無數次的愛情又在我的身上重演九*九*藏*書。我似乎是在演奏一個年代久遠不可追憶的樂曲。這些歌曲似乎在我心中唱著。我沉浸在這個樂音的波濤之中,夢想著結婚。
請寬恕我過去使您受的累!
在主婚老人的引導下,我們一起去我未婚妻的村子。我們穿過田野,朋友們一面走一面奏樂。在芙拉絲塔家的小房子前,她一家人已經在盛裝等候。主婚老人又高聲說道:
敬愛的好媽媽,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吧,
我最心愛的好媽媽呀,看在基督五處受傷的分兒上,
尊敬的先生們和女士們!
歌舞團的朋友非要給我辦一個真正的摩拉維亞婚禮不可。婚禮開始時,他們首先全體來到我家,穿著民族服裝帶著樂器。一個五十來歲的揚琴高手是男儐相里最年長的。所以主婚老人的義務就落在他的身上。爸爸已在一切開始之前給每人敬過李子酒、麵包和臘肉。主婚老人一揮手,待大家安靜下來,便朗聲誦讀道:
門風高潔的府上。
所以我加快速度走回家去,看著掛在天空中的風箏。我心裏真痛快。我毫不後悔我放棄的東西。很明顯,我更熱心於我的提琴和音樂學,但還沒有急著要成名。即使將來能飛黃騰達也抵不上我現在回家的快樂。
於是主婚老人開言了,先是隱隱約約、有所影射的話,對方那位長者也同樣地致復。好多個回合以後,主婚老人終於亮出我們登門的真正用意。
我曾在布爾諾的高等音樂學院學習小提琴,同時在綜合性大學聽音樂學課程。這樣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我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爸爸在家裡身體越來越糟,他得過腦溢血。大難不死,他不得不特別小心。我心裏惦著他一個人在家,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連個電報也不能給我發。我每星期六總是提心弔膽地回到他的身邊,星期一離開他的時候心裏又開始七上八下的。有一天,我實在放不下心了。我星期一全天心神不寧,星期二更加厲害,星期三我把所有東西收拾進箱子,給管read.99csw.com房子的算清了賬,對她說我走了不再回來。
我小小的玫瑰花謝了。
媽媽沒有愁容。相反,當她從聖彼得住所的小窗里張望的時候,她常常笑。活在永恆中的人是不知憂愁的。因為他知道人生只有一瞬間,轉眼就到了重逢的時候。但是當我在布爾諾的時候,我把爸爸一人扔在家裡,我就似乎看到媽媽臉上很難過,全是責備的樣子。而我,我想跟她好好相處。
但花開要過花落結果。
請讓我們跨進
不過主婚老人搖搖頭,我們大聲嚷嚷著說不對。長者又誇大其詞勸導一番,最後終於下決心把這個蓋著臉的女人帶了進去。這時候他才讓芙拉絲塔出來。她穿著一雙黑色靴子,硃紅色的罩裙,色澤鮮亮的開襟短背心,頭上戴著一頂花枝編的頭冠。我覺得她美極了。長者拿起她的手,放到我的手裡。
一聽這句話,我的新娘把手從我的手裡抽了回去,撲在母親腳下,低著頭。長者又接下去:
當我告訴爸爸,我不會再回布爾諾的時候,他的臉都氣紅了。我竟然因為他而耽誤我的一輩子,他沒法同意。於是,我告訴他,我因為成績差而被學校開除。他最後相信了,但對我更加不高興,可這並不使我很著急。因為我並不是回家來吃閑飯的。我又在我們歌舞團的樂隊里重新坐上了第一提琴手的位置。另外,我還得到了市音樂學校提琴教師職位。所以當時我就可以從事我所喜歡的工作了。
她已跨過門口,
從列在門口迎候的隊伍里也站出一位長者。「既然你們善意而來,我們歡迎!」於是他邀請我們進去。我們一言不發紛紛入內。主婚老人先說我們是遠方來的旅行者,並沒有一下子說明我們的真正來意。長者是新娘一邊的代言人,他鼓勵我們說:「如果有什麼事壓在你們心上,請開口吧!」
晚上,女儐相把芙拉絲塔的那頂迷迭香花冠取下來給我鄭重其事地戴上。她們把芙拉絲塔散開的頭髮編成一條辮子盤在她的頭上,扣上一頂小小的女帽。這一儀式標志read.99csw.com著一個姑娘到一個婦人的過渡。當然,芙拉絲塔早已不是處|女,說實話她並沒有權利戴這個象徵性的花冠,但這對我沒什麼關係。從更高更重要的意義來說,現在才是她失去童貞的時刻,也就是她的女友們把她的花冠給我的那一刻。
親愛的朋友,恕我動問,
主婚老人就是整個儀式的首領、靈魂、軸心。從來就是如此。十個世紀來一直這樣。新郎倌從來沒有佔過婚禮的主位,並不是他給自己娶親,而是人家給他娶親。婚禮主導著他,把他推在浪尖。不是由他行動、說話,而是主婚老人替他安排、說話;而且甚至也不是主婚老人,而是古老的世世代代的傳統在把男人一個個卷進溫軟的氣息中。
我一直在想象媽媽在天上的樣子。我不信上帝,不信諸如永生之類的事情。這不是信仰問題,是幻想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放棄這種想象,沒有它我就覺得自己孤苦伶仃的。芙拉絲塔責備我老是有幻覺,我似乎不是按事物的本來面目來看事物。其實不然,它們該是什麼樣我看得很清楚,但是除了可見的部分,我還看到了其他方面。幻覺的存在是有其作用的。正是幻覺才使我們把家當作歸宿。
玫瑰花,我小小的玫瑰花。
我打開大門。芙拉絲塔在門前停下來,最後一次向站在屋前的朋友們轉過身去。他們之中有人開始唱起最後一支歌:
然後,我們身後的大門關上。只剩下我們兩人。芙拉絲塔那時二十歲,我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我心裏想,她剛剛跨過門檻,從這魔術般的一分鐘起,她身上的魅力就要像葉子從樹上掉落。我眼見樹葉即將墜落的景象。墜落的起始已經定下。我對自己說,她已不止是一朵花,這時刻,果實的未來時刻已經在她身上。這一切都讓我體驗什麼是無可迴避的進程。我參与著也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一進程。我想到了符拉第米爾,我還不認識他,也想象不出他將是什麼樣。但我確已在想著他,而且透過他,我在注視著他遙遠的未來。接著,芙拉絲塔和我躺在床上,我似乎覺得,是人類睿智的無限把我們擁進了它綿軟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