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9

第四部 雅洛斯拉夫

9

路德維克有意迴避爭論。但我卻一步一步地強迫他來爭論。他終於開了口:那幾首從民間採訪來的老歌,它們確實很美;至於我們節目單上的其他東西么,他並不覺得怎麼樣。我們過分遷就現時的口味了。那不奇怪。我們為廣大公眾而創作,我們努力使他們喜歡,所以我們剔去了歌里最鮮明的特色,不要難以模擬的旋律,改為通常性節奏。我們是從時序層次上借鑒最淺近的東西,因為這樣才容易得到大家的喝彩。
路德維克彷彿是一匹撒了性子的馬。不對,倒不見得因為是自命不凡他才非寫不可,而是出於一種軟弱。因為在隔絕之中,沒有見證人,沒有別人的認可,只有自己對著自己,這就非得有很強的自豪感和巨大的力量才行。伏契克需要公眾的幫助。在牢房的孤寂之中,他給自己至少設想了一個心目中的公眾。他需要被人看到!以喝彩聲來增強自己的力量!想象中的喝彩聲也行,因為沒有別的!只有把囚室化為舞台,把自己的命運展示出來,公之於眾的時候,才承受得了自己的命運。
一些樂手的妻子先後走進了大廳,這是排練就要結束的標誌。我向路德維克提議到我家去。芙拉絲塔給我們準備了晚飯吃的東西,讓我倆自己在一塊,她去睡覺。路德維克東拉西扯地閑聊。我感覺到他是以瞎聊來避開我想要談的話題。但是怎麼能對我最好的朋友閉口不提我們原來最珍貴的財富呢?所以我打斷了路德維克的嘮叨。你覺得我們的歌曲怎麼樣?路德維克說他很喜歡。但我可不讓他拿這種客套來應付我。我又往下追問,他對我們自己創作的新歌怎麼想?
服役、read.99csw.com坐牢和好幾年礦下勞動都已經是路德維克的往事了。在布拉格,他居然設法重新完成學業,而後來,如果說他確實又在我們這裏露過面,那也只是因為要辦幾個警察局的手續而已。和他相聚的念頭使我感到彆扭。但我見到他時,人可沒有一點愁眉苦臉的樣子。相反,這個路德維克和我以前認識的路德維克好像是兩個人似的。他身上透著一種飽經風霜之氣,那是一種堅毅,可能更為鎮定自若。沒有一絲一毫可稱為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覺得,我們會很容易跨過曾經使我震驚的那道鴻溝。我迫不及待地想恢復舊日情誼,就把他拉到我們樂隊去參加排練。我認為這個樂隊也仍然還是他的樂隊。至於已有別人當了揚琴手,當了第二提琴手,吹黑管的也換了,只有我一個是老隊員,那又有什麼要緊。
伏契克,那是我們大家的伏契克,我說,我們總也有權利用我們自己的方式來歌唱他吧?
一想起這些來我就傷心。究竟有誰不准我們往後看,說否則我們就會落個像羅得的妻子那樣的下場呢?究竟有誰說過一個新的時代風格會從人民音樂中產生出來呢?又是誰要我們去提倡大眾音樂而且非要讓這種音樂和我們的時代齊頭並進呢?
這一切,全都是空想,路德維克說。
說得是呢!擔負宣傳任務的部門在選擇已故名人的時候是嚴格按照順序來的。在英雄之中,他們還得找頭號英雄。
說這些挖苦話有什麼用?難道每個時代不是有每個時代的象徵嗎?
聯繫他朋友們切身經驗的暗示,和他再三的請求,兩者之間的關係再明白不過了,我久久琢磨https://read.99csw.com著放不下來。路德維克不肯再跟我說什麼是因為他害怕。他怕我們之間的爭論會傳出去!怕被揭發!怕我!這太可怕了,而且——可不是!——完全預料不到的。我們之間的鴻溝比我所想象的還要深,深到我們甚至無法把話說完的地步。
用我們的方式,這是你說的?可是你們用的是政治鼓動那一套,而一點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我們的方式!你想想那些詞兒吧!而且,幹嗎要來一首關於伏契克的歌呢?莫非只有他一個人抵抗?別人沒有受過刑?
我大叫起來:我們不過是剛起步,我們須得盡最大力量把大眾歌曲推廣開來。這就是我們要讓它適合最大多數人習慣的原因。我們好在已經創造出了現代民風,也創造出了許多新的人民歌曲,它們歌唱我們今天的生活。
怎麼,空想?這些歌曲已經有了!它們已經存在了!
於是我進去在芙拉絲塔身邊躺下。我只跟她說我剛才遇見了路德維克。「那又怎麼啦?」她故意口氣冷淡地說。她實在是不喜歡他,直到今天還是,誰都不能在她面前提他。不過除了這點,她沒什麼不稱心的。打我們結婚以後她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在一九五六年,而且我也沒打算掩飾我們之間隔著的那道鴻溝。
忘掉?見鬼,為什麼要忘掉一場嚴肅的談話呢?難道我們不是更想把談話繼續下去嗎?第二天我才看出來,路德維克請求忘掉的背後還有一層意思。他當夜住在我家,早上吃了飯之後,我們又有半個小時可以聊天。他說想要獲准用兩年的時間完成大學的學業,手續十分困難,開除出黨在生活里留下多麼嚴重的後九-九-藏-書果,人家到處都對他表示不信任。惟一能指望的就是少數幾個在他被清除出黨以前就認識的朋友,只有靠他們幫助他才有可能重新坐到教室的板凳上去。接著,他又談到了幾個處境和他差不多的熟人。他肯定他們都是被監視的,他們的言行也會被仔仔細細地記下來,他們所接觸的人被調查,過分激烈或不懷好意的表現很可能給他們帶來幾年額外的麻煩。後來他又重新轉回到一些瑣碎話題上,該分手的時候,他聲稱很高興見到我,重又請求我別再去想昨天他對我說的那些話。
說到點子上了!要一個默不作聲的英雄有什麼用?一個不利用自己最後的時刻來引人矚目的英雄有什麼用?要留下某種訓誡么?伏契克,儘管他原來沒有著作,但他認為必須把他在獄中想些什麼,感受到什麼,經歷了什麼公諸于眾,警示人們。他把這些東西逐漸記在一些小紙片上,又讓人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偷偷地傳到外面來,保存在可靠的地方。他對自己的思想和感受估價得多麼高啊!他對自己本人的價值又是估得多高啊!
要這麼說我就不能容忍了,難道伏契克竟是這麼自命不凡的人嗎?
我原來對路德維克會心灰意冷倒有所準備,還有,他會大動肝火;但這樣狂躁,這樣刻毒的嘲弄卻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死難的伏契克怎麼招他惹他了?我看到了,一個忠於舊日友情的人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知道,路德維克遭受過極不公正的懲罰。所以事情就更嚴重了!因為他態度變化的原因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難道只是因為受過侵害就可以把對生活的態度整個兒顛倒過來嗎?
不管怎麼樣他最有名吧!九九藏書
他對我嗤之以鼻。這些歌曲你的歌舞團唱,但除了歌舞團呢,誰唱這些歌,指一個給我看看!你們那些歌唱集體農莊光榮的老調子,你去找一個喜歡它們的莊員來給我看看!這些歌那麼大雜燴似的,莊員們才不愛搭理呢!生拉硬扯的宣傳加上假民族音樂,簡直牛頭不對馬嘴。一首以伏契克為題抄襲摩拉維亞風格的歌算什麼東西!這不是耍弄明白人嗎?一個布拉格記者!他跟摩拉維亞有什麼關係?
路德維克拿一把椅子挨著揚琴坐下。我們先奏了幾首最喜歡的歌曲,就是那些在我們中學時代最心愛的歌曲。接著是一些新歌,是我們到山裡偏僻村落里發掘到的。最後來,是我們最為得意的幾首。這一次同樣,我們沒有演奏真正的傳統歌曲,而只是幾首我們按民間藝術的路子創作的歌曲。就這樣我們歌唱合作社的田野一望無際,歌唱窮苦人如今已經變成國家的主人,還歌唱拖拉機手,如今有了農機站,他們什麼都不愁。這些歌曲的音樂和真正的民間音樂旋律相仿,但是詞兒卻比報刊文章還要新。在這些所選的歌曲中,我們特別鍾情的是一首獻給伏契克的歌,獻給這位在德國佔領時期被納粹嚴刑拷打的英雄。
坐在他那張小椅子上,路德維克注視著演奏揚琴的那一位手裡兩根槌子的變動。他好幾次給自己倒了些酒。我越過手裡那把提琴,從上面看過去,觀察著他。他悉心凝神沒有朝我這裏抬過一次頭。
芙拉絲塔什麼事也不喜歡過分。晚上在花園裡懶懶地躺在凳上不走,這就過分了。我聽到使勁敲窗子玻璃的聲音。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影子站在窗子跟前,黑綽綽的,很嚴厲。我順從了九_九_藏_書。我這個人就怕比我弱的人。再說我一米九十的個頭,一手就能提起一個一百公斤的口袋,所以無論碰上誰,我都不忍跟人家作對。
他不同意。正是這些新歌使他覺得刺耳。多麼可怕的代用品!多麼矯揉造作!
這些話,我並不想對路德維克明說。接著,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路德維克不說話了,彷彿他的這番怒火頓時煙消雲散。他探詢地看著我,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然後又幾乎是小聲地、非常沉穩地對我說不要生氣,他自己是錯的。他吐出這句話的語氣如此陌生,極其冷漠,我覺得顯然是言不由衷。我不願意讓我們的交談就這樣言不由衷地結束。不管我感到多麼苦澀,我還是不改初衷,我要和路德維克交換意見,重建我們的友誼,哪怕交鋒激烈,我仍抱著希望能通過一場長長的爭論,找到一個共同的立足點,一個曾經那麼晴朗的共有一隅,一方使我們將來可能共同居住的天地。然而,我費盡心機想把談話繼續下去也是白搭。路德維克連連道歉:他又一次暴露出愛誇張的毛病來,他請我忘掉他剛才說過的話。
就算吧,這倒也有趣,原來他是作象徵而當選的!這暫且不說!那麼還有好幾百名也曾經是同樣英勇的人,統統都被忘記了,而且他們常常是一些出類拔萃的人,政治家、作家、學者、藝術家。人們並沒有把他們弄成象徵,他們的肖像也並沒有貼在各書記處或學校的牆上。可是他們常常是留下了遺作的。然而正是這些著作使人為難,要把它弄好,刪刪減減,修修改改,很難了。於是,這著作就讓這些要被宣傳的英雄先後次序亂了套。
他們誰也沒寫《絞刑架下的報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