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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17

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17

他指指前面,我跑了起來。區文化委員會在一所簡單的平房裡,白色的石灰牆,一個門和兩扇窗。我們進去;這個管理機構夠寒傖的:窗下有兩張並排放的辦公桌;一張桌子上有一台錄音機,一個筆記本和一隻手提包(對,是埃萊娜的);兩張辦公桌前有兩張椅子,一個角落裡有個金屬掛衣架。上面掛有兩件風雨衣:一件女式和一件男式的。
我走進辦公室,一跨過門,就看到了一張桌上的電話機。但哪裡也沒有電話號碼本。我抓住中間抽屜的把手,抽屜上著鎖,兩側抽屜也鎖著。對面的桌子也鎖著。我又進另一間屋子;這裏的桌子只有一個抽屜,倒是開著的,但只有幾張照片和一把裁紙刀。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頓時覺得一陣倦怠(知道埃萊娜活著,肯定也沒危險)。有一會兒我一動沒動,眼睛直瞪瞪的,盯著大衣架(瘦骨伶仃的金屬大衣架舉起胳膊活像個投降的大兵);接著(因為不知如何是好)我打開了柜子;在一大摞文件上,我認出了藍綠色的電話本,我把它拿到電話那兒,找到了醫院。我撥了電話,等著話筒里有人答覆我,這時小夥子一陣風似的進來了。
「快走,沒時間耽擱!」我對小夥子說。我已經站起來,穿過花園;他跟著我。我們走過過道,到了餐館大門口,服務員也只得跟在我們後面追來。
「我們今天早上已經退掉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怕路上有人行劫,人家還讓我先把信背熟了,是嗎?」他說。
在以後很久,這個葯管還始終讓我聯想起其他許多藥瓶葯管,有阿萊克塞的那兩瓶子苯比妥片。於是我明白了,小夥子根本沒有救過埃萊娜的命:因為歸根結底,即使管子里有安乃近,最多也只能使她的胃受一番折騰而已;再說,小夥子和我又都在附近,埃萊娜的頹喪是她和生活所算的舊賬,離死神的門檻差得遠呢。
小小的餐館煙霧騰騰,一片嘈雜,一個服務員奔走在五六張桌子之間,伸長的胳膊端著一個很大的托盤,上面小山似的堆著許多盤子。他一閃而過,我認出了有維也納肉片和土豆沙拉(分明是這個星期日惟一的主菜),他不遺餘力地給自己打出一條通路走進過道。我緊跟著他,發現過道的盡頭有一扇門朝花園開著,那兒也有人在吃飯。在最裡面的一棵椴樹下,還有一張沒有人的小桌,我去坐下來。
「怎麼回事?」我對她大聲說。「您吃了什麼東西?」
「這瓶子是您的嗎?」
就在我把她扶起來的地方,我站著沒動。這時候從廁所傳出來十分費力的喘息聲,痛苦的喊叫聲,我倒退了幾步。這時,我才注意到小夥子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您守在這裏,」我命令他說,「我得去找個醫生。」
「那不是安乃近。」他說。
我大聲說:他不該拿我開心,我得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才不欣賞他那不明不白的話呢。我非要他馬上回答我的問題。
「沒了。」他說。
小夥子剛剛在我的身後出現,埃萊娜就叫道:「你走,金德拉,你走,都給我出去!」她半站起來,用手指著門,但我站在她和門扇之間,所以她不得不搖搖晃晃地重又坐回凳上。
「就是這兒。」小夥子說。
「她是在這兒把信交給您的嗎?」
可是這會兒,屋裡空空的,急死人;我叫道:「埃萊娜!」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麼虛,那麼急,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沒人答應。我又喊:「埃萊娜!」
「您別叫人!沒必要!」他叫道。
我到了街上。街上空落落的,凡過完節的街道都這樣空落落,只有風輕輕揚起塵土,在平坦的路面上趕著它。我的腦袋也和這地面一樣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木然,好長時間也沒有任何念頭活動。
「埃萊娜有什麼事要我做,您不知道嗎?」我問。
我們回身進了第一間屋子;我抓過筆記本,翻閱起來;上面的字跡十分難認,內容是眾王馬隊的一些描述(按照我強認出來的字判斷);沒有什麼別read.99csw.com的或類似永別的話。我打開手提包:裏面一塊手絹、一個小錢包、一支口紅、一個粉盒、兩支散香煙、一個打火機;沒有服完毒藥的瓶子、管子什麼的。我心急火燎地又細細分析思索,埃萊娜可能會選擇什麼方式,想來想去,只有服毒最可能;可總得留下哪怕一個小管小瓶的。我去衣架那裡掏埃萊娜的風雨衣的兜:全是空的。
「怎麼啦,我不是告訴您了嗎,那是瀉藥!莫非要人人都知道我有腸功能不好才行嗎?」於是我明白了,我以為他剛才是在胡說八道,其實是真的。
特別是只要一提到埃萊娜他就顯得很高興,我認為這也是出於他的掩飾,因為估計大家都知道他對埃萊娜一廂情願的愛慕,他得使出渾身解數來避免單相思這個不光彩的帽子。即使我對他泰然不驚的樣子不足全當真,但至少大大減輕了我面前這封信的分量,所以我還是把信拿起來,撕開了封口:「現在我的心靈和肉體都沒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對你說永別了……」
我一面切著盤子里那塊大大的裹著麵糊的肉塊,一面聽著那傷感的、隱隱的「咳呀、咳呀」的聲音飄蕩在村子房屋上空,我的腦海里又出現戴著面具的國王和他的馬隊,不禁為人類行為的不可理喻而感動。
「她不會去閣樓嗎?」小夥子忽然不耐煩地問,他估計我在屋裡也搜不出什麼名堂來——儘管我的尋找才花了幾秒鐘。我們跑到過道里去,那裡有兩扇門:一扇上面三分之一是玻璃,不看就知道是一個後院;我們推開更近的那道門,眼前出現了一個陰暗的樓梯,梯級上滿是灰塵和煤黑。我們往上爬;屋頂上惟一的天窗(骯髒的玻璃)只能透過模糊的、青白色的光來。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物件(箱子、園丁用的工具、钁子、尖嘴鋤、耙子、一大沓一大沓的文件、一張散架的破椅子);我們磕磕絆絆的。
「說到底這也不是為好么,您的安全……」他說。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確實話中有話:小傢伙是利用和我坐在一起的時候,要把回程路上的情況,有沒有機會和埃萊娜單獨相處弄個明白。他真是個好人;心裏有什麼全擺到臉上(一張瘦小、蒼白、布著斑斑紅疙瘩的臉,短而微翹的鼻子);可能也算是一張透明的臉,因為它無可救藥地顯得稚氣十足(之所以無可救藥,是由於五官線條超乎尋常地纖細,即使往後年齡增長了,也絕不能增添什麼陽剛之氣,老年時候也會是一張老小孩的臉):這樣一張孩童臉是難以讓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得意的,所以他只有費盡心機去掩蓋它(就像以前那個毛頭指揮官裝腔作勢一樣——啊!那皮影戲總也完不了!):如在衣著上(方肩的皮上衣,合身而且剪裁很好);在舉止上(站得很挺,有時故意做出一種隨隨便便、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略顯俗氣)。這種處心積慮的偽裝又無時無刻不在露出破綻:小夥子常臉紅,嗓子壓不好,稍一激動就粗細不定(一接觸我就注意到這一點),他既掌握不好眼神也掌握不好手勢(起初他大約想對我表承,他根本不稀罕知道我是否會坐他們的車一起回布拉格,然而我剛對他說我要留在這兒時,他的眼神過於明顯地大放光芒了)。
我本想喊「埃萊娜!」可是一陣害怕使我沒喊出口;要是再沒有人回答就更可怕了。那小夥子也沒敢喊。我們翻動那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出聲兒地東碰西摸,尋著一個個黑乎乎的角落;我感覺到我和他都是慌亂極了,最嚇人的就是我和他兩人誰都不敢張口,等於承認我們不會得到埃萊娜開口回答,眼下所尋找的無非是她的屍身罷了,或吊著或躺著。
我知道裏面的寂靜正預示著最壞的事,同時也知道只能破門而入了,而且應當由我來這麼辦。我把手指盡量往門和框之間的縫裡伸進去並使勁拉。門(並不是用鉤子鉤住,而是和鄉下九_九_藏_書常見的那樣只是用根細線帶住而已)很容易就鬆脫並大開了。在我面前,埃萊娜正坐在一張木板凳上,屋裡臭熏熏的。她臉色蒼白但活著。她望著我,嚇壞了的樣子,把裙子放下,雖然作了努力,但裙子只遮了一半的屁股;埃萊娜雙手抓著裙子的邊緣,雙腿緊緊夾著。「上帝,您走開!」她著急地喊道。
當心不在焉的服務員往我們桌上放下兩杯而不是一杯伏特加的時候,年輕人擺了擺手,說沒關係,他陪我喝:「我總不能讓您一個人喝吧!」他拿起杯子,「那麼,祝您健康!」
我趕緊招呼正在園子那一頭的服務員,大聲喊道:「結賬!」他朝我點了點頭,但仍走他的路,在走廊上立即不見了身影。
我不懂是什麼意思。
「那麼說您以為吃那麼多安乃近沒關係嗎?」我惡狠狠地說。
「到底出什麼事了?」他一直追問著。
窄窄的門上有個用粗釘子釘著的別子(從外面關門的時候就把這別子橫過來),現在這個別子朝上豎著。我把手指盡量往門和框之間的縫裡插,我輕輕一碰就知門是從裏面關上了;這隻能表明一件事:埃萊娜在裏面。我低低說:「埃萊娜,埃萊娜!」沒有回答;只有一陣風來搖晃著蘋果樹枝擦著廁所的棚壁沙沙作響。
「輕瀉藥。」他吐出了這幾個字。
「她吃的就是這嗎?」我問。
「我怎麼會知道?您自己看信!」這是回答。
「您怎麼知道?」
「一份牛肉,一個湯,兩杯伏特加。」我嘴裏說。
小夥子問我:「她會……?」
他點點頭。我從他手裡拿過葯管子;上面標著安乃近。
「快走!不要您管!」
「遠不遠?」這回是我問他。
「您上那兒去幹嗎?」他從後面揪住我肩膀上的衣服,想把我拽過去;我們四目對視了一秒鐘。我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挪開。他繞到我前面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步跨到他跟前,做出要推開他的架勢。這時,他揮起胳膊,一拳打在我的胸上。
「她那裡沒有您的事!」他朝我喊道。站著沒動。小夥子說的話其實也對:我肯定無能為力去彌補無可彌補的東西。他見我站在那裡沒有反應,呵斥道:「她覺得您這個人壞透了!您讓她噁心!她告訴我了!是的,您讓她噁心!」
「那不是毒藥!」他邊說邊向大衣架走去;在那件風雨衣里掏摸了一會兒取出一個葯管來;擰開蓋,倒過來,空的。
我用手指頭拈起信封(還帶著印好的公文落款:地方委員會),後來我把它放在桌布上,我的面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說:「真可惜您不喝點兒!」
「她在信里說了嗎?」
只是在後來,我才突然發現手裡還拿著貼有安乃近標記的葯管。我細細打量起來:管子磨得又舊又臟,想必小夥子用他裝瀉藥已經有好長日子了。
「那是什麼,裏面裝的到底是什麼?」我大叫道。
我盯著他,那張通紅的小臉和他的鼻子(雖小但上面卻足可以放下許多小紅疙瘩),一切都清楚了:葯管上的商標留在那裡原來用以掩蓋他那招人笑的腸功能病,就像他的牛仔褲和皮上衣掩蓋他招人笑的孩子氣一樣;他很不好意思,因為他的稚氣也像這種先天性的兒科病似的總拖著不好。在這一瞬間,我喜歡上他;他的害臊(這是青少年的高尚之處)救了埃萊娜一命,也救我脫離日後多少年的難眠之夜。我望著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心頭滋生起感激之意。是的,他救了埃萊娜的命;但是以大丟面子為代價。這我知道,我還知道這種羞辱對他一無用處,也沒有意義,而且絲毫不能換來什麼:在許許多多無可彌補之事的長鏈上又多了一個無可彌補的一節:我覺得都是因為我的錯,一種強烈的(又是說不清的)需要促使我要跑到埃萊娜那兒去,把她從極度羞辱中解脫出來,向她低頭,把一切的錯都認下來,把這個荒唐而又可惡事件的責任全部承擔起來。
付完賬,我讓他趕緊把我領去找埃萊娜。我們九*九*藏*書走得很快。
隱隱約約地從村子各家屋頂上傳來動人的「咳呀、咳呀」聲,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在這裏,這個與旁邊的房屋僅一牆之隔的花園裡,一切彷彿幻覺一般。這種似是而非的幻覺使我以為周圍的一切也都不屬此時此刻,而是在往昔之中。十五年二十年以前,這些「咳呀、咳呀」的聲音,露茜,澤馬內克,這一切都是往昔,而埃萊娜則是我用來砸向過去的一塊石頭;這三天只不過是一出皮影戲而已。
面對一個墮入愛河卻又不被人愛的女人向周圍顯示的威脅,我總是很忐忑的。當小夥子把她的信封遞給我后(「是澤馬內克夫人的信」),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方設法遲遲不把信拆開。我請他坐下來;他照辦了(他把胳膊支在桌上,額頭上堆起了一條一條皺紋,樣子很高興,望著在太陽光里像著了火似的椴樹茂盛的枝葉)。我把信放在面前桌上,問道:「不來點什麼嗎?」
「滾開,滾開,滾開!」她氣忿忿地罵道。但忽然住了嘴,不再掙扎,對我說:「放開我。」那聲音竟大變(十分微弱、疲倦不堪),我鬆開手,看看她,嚇壞了,只見她的臉痙攣得可怕,下頜發僵,兩眼直勾勾的,這時她的身體似乎在顫抖,並蜷曲向前。
我又注意地看了看這個身邊的世界,知道一切都將被遺忘:椴樹、桌邊坐著的食客、服務員(自中午營業以來勞累不堪)和這個餐館(從街上看令人生厭),從這兒看花園,仗著這懸挂的葡萄架,它還是個令人愜意的地方。我怔怔地盯著那扇開著的過道門,服務員剛剛消失在它後面(他的心臟被現在已空下來恢復了寧靜的這塊地方弄得十分疲憊)。忽然門口冒出一個年輕人,穿著皮上衣和牛仔褲,走進花園朝四處張望。一發現我,馬上朝我走來。好一會兒我才把他認出,原來是埃萊娜的技術助手。
怎麼,難道只有這三天是皮影戲嗎?我覺得我的一輩子,從頭到尾,充滿了皮影人和皮影物,而現時本身反倒沒有它應有的地位。我的眼前浮現出一條活動人行道(這是時間),人行道上有一個人(我)逆行奔跑。但活動人行道移得比我快,結果是,它把我慢慢地朝著和我的目標越來越遠的地方載去。這個目標(怪就怪在它處於我的背後)就是產生了那些政治案的往昔,也就是那個曾在會議廳里舉起許多手來的往昔,有穿黑色制服的大兵和露茜的那個往昔,它始終使我沉迷不醒,至今我仍在對它苦思冥想,揣摩猜度,以求澄清迷霧,解開謎團,而且這個往昔,它使我不能按一個常人那樣面向未來生活。
「對。」
他點點頭,默不作聲。
這同一瞬間她又站起來,拚命(實在是拚命地,因為她已精疲力竭剩下不多一點力氣)向我撲過來。她抓住我的衣邊把我往門外推;我們兩人就都到了門檻邊。「畜生,畜生,畜生!」她嚎著(如果這也算是嚎的話——因為她發狂一般地使勁也只不過擠出一點微弱的聲音),她搖撼著我;接著又突然鬆了手,開始踩著青草朝小院子跑去。她想躲開人,但沒做到:由於慌亂,她顧不上整理好內褲,所以她的褲衩(就是昨天我看到的那一條,它可以兼作吊襪腰帶用)卷在她的膝蓋那裡,使她邁不開步(裙子倒確實已經垂下了,但長筒絲|襪沿著她的腿滑落下來,看得見絲|襪頂上顏色較深的黑鑲邊和吊襪帶);她邁了幾個碎步,或者不如說是一點一點地踉蹌(她穿著高跟鞋),沒走出幾米就摔倒了(倒在陽光照著的青草里,正在一棵樹的樹枝下,挨著色彩耀眼的向日葵);我拉住她的手幫她站起來;她掙脫了。當我又俯下身去的時候,她朝四周亂打亂踢,我挨了好幾下;我不得不用盡全身力氣把她抓住,扶她起來,像鉗子緊緊把她抱住。「畜生,畜生,畜生!」她不歇氣地尖叫著,用她那隻自由的手錘打我的背https://read.99csw.com;我對她說(盡量口氣溫柔):「埃萊娜,鎮靜些。」她朝我的臉啐了口唾沫。
「您看我還沒看夠嗎,啊?」那小夥子猛地問道。我沒有回答,從他身邊走過,朝著院子的門走去。
往昔讓我迷糊不醒,而我樂意用一條紐帶把自己拴在往昔,這條紐帶就是報仇,只不過這幾天來我已明明白白看到報仇跟我在活動人行道上的奔跑一樣,是白費心機。是啊,要是當年在學院的那個會議廳里,當澤馬內克朗誦《絞刑架下的報告》時,對,就在那時候,只有那時候,我該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沖他臉上打去!時至今日,報仇雪恨已經成了充饑的空想,自己孤家寡人的信仰,一個和當年的各個參与者越來越不相干的神話。在這個報仇雪恨的神話里,人物依舊,而實際上,他們現在都已面目全非(活動人行道無休止地向前移動著);是另一個揚對另一個澤馬內克,而我一直應該賞他的那記耳光,如今已沒了由頭,無可補救,永遠失落。
這一番搜尋沒什麼結果,我們又下去回到辦公室,我又一次審視著傢具:桌子、椅子、還有掛著她的風雨衣的衣架;又找了旁邊那間屋:桌子、椅子、又一個衣架,它上面什麼也沒有卻氣人地舉著兩隻胳膊。小夥子叫著埃萊娜(徒勞地)!而我呢(徒勞地)打開柜子,裏面露出紙張、辦公用零碎文具、不幹膠紙和尺子等。
「看樣子像。」我回答。
是的,我忽然看得很清楚了:大多數人都有一個雙重誤信的幻覺,一方面以為記憶是恆久不褪的(記憶中的人、物、行動、人民都不變);另一方面又以為補偏救弊是可能的(補救行為、謬誤、過失、罪惡)。其實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一樣大謬不然。事實恰好相反:一切都終將被遺忘,同時又無論什麼事物都不可能得到挽回。挽回的作用(或通過報仇雪恨,或寬宥原諒)必須有遺忘為基礎。任何人都無力挽回已鑄就的過失,但一切過失卻都將被遺忘。
「怎麼啦?」我問,她一句話也不說,轉過身朝廁所走去;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這時走路的模樣:步子那麼小,踉踉蹌蹌走得慢極了,兩條腿就像給什麼絆住了似的;大約四米的距離竟停歇了好幾次,每一歇都讓人看出(從全身的痙攣)她強忍著體內五髒的翻騰;終於她走到廁所,進門(半開著)又關上了。
我對他說:「好吧,好吧!我走。」
「可不是。」我說。「借給你們用的屋子還有嗎?」
「出什麼事了?」小夥子畏畏怯怯地問。
在神經極度緊張的情況下,人往往很容易流淚,但也容易發笑;小夥子最後那幾句話直截了當的意思罵得我嘴角發抖。他見了更怒不可遏,這一回他的拳頭打在了我的嘴上;第二下,被我勉強躲過;接著他又退後幾步像在拳擊場上一樣,兩個拳頭舉在面孔前面,於是只剩下他的兩隻紅紅的大耳朵還看得見。
「急嗎?」我問。
我沒有鬆開胳膊,反覆對她說:「您不說究竟吃了什麼我就不鬆手。」
我坐在餐館花園的角落裡,面前的盤子早已空了,也不知道這塊小牛肉是怎麼被我吞下去的,我覺得自己也屬於這無可避免的、大規模的被遺忘之列(現在,現在就已在其中了……)。服務員曾來過一次,抓走盤子,用餐巾的反面撣去桌布上的碎屑,又敏捷地轉向另一張桌子。一陣悵惘襲上心頭,不僅是因為這一天過得虛浮,而且也因為連這虛浮的念頭也是要被遺忘的,和這隻在我太陽穴旁嗡嗡作響的蒼蠅一樣,和向桌布上撒落一片金色花粉的椴樹一樣,還有這種糟糕的、慢吞吞的服務,它很能說明我生活其中的社會究竟如何,它同樣要被遺忘;還有這個社會的缺點和錯誤——它們使我苦惱不堪,使我耗盡元氣,即使我使出渾身解數來糾正、針砭也無濟於事,因為發生的已經發生了,無可彌補;這一切也一樣要被忘個乾淨。
他還在https://read.99csw.com我身後大罵:「膿包!膿包!我早知道你攪和在裡邊!放心吧,我會找你算賬的!混蛋!混蛋!」
他一把搶過話筒掛上。「我告訴您沒有必要……」
「那麼旅館的房間呢?」
「她跟我說的。」
許多世紀以來就像今天一樣,在摩拉維亞的一些村鎮里,小夥子們跳上馬背動身傳送一個古怪的信息。信息是用不為人知的民族語言所寫,小夥子們要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把自己不懂的話拼讀出來,分毫不差,令人感動。古時候的人們想要說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們今天就在後代人的身上還魂,有些像聾啞人似的,對聽眾採用大量姿態優美但令人不解的手勢語。但他們的信息是什麼,永遠也無法破譯,不僅是因為沒有密碼匙,而且也因為在這一個充斥著古往今來多少信息的時代,誰也不會耐心去傾聽,含信息之物相互覆蓋,很難被覺察出來。在今天,被遺忘的東西已如汪洋大海,歷史只不過是從中理出的一條記憶的細線而已,但時光在遷移,幾千年後人無可拓展的記憶不能再包容更多,於是整整幾個世紀,幾千年都會湮沒,許多世紀的繪畫,許多世紀的音樂會湮沒,還有許多世紀的偉大發明、戰爭、書籍都會湮沒,那是非常糟糕的事,因為人會丟失掉自身的概念,自身的歷史,變得不可捉摸,無從窺其面貌,只剩下幾個意義空洞的簡約符號。後來有了成千上萬聾啞人似的國王馬隊去追尋古人和古人幽怨而又不可解的信息,但沒有人能有時間來聆聽它們。
這一拳沒有什麼力氣,但小夥子往後一縱,擺出那種天真的拳式,重又和我對峙起來,他的臉上兼有害怕和不顧一切的神氣。
我急著要他解釋是怎麼回事。
「也祝您健康!」我回敬道,而且我們碰了杯。話就談下去了,我得知小夥子估計再有兩小時動身,因為埃萊娜打算在現場重聽已經錄在帶上的內容,必要的時候還要錄她自己寫的東西,一定要在明天一早全部都能播出。我問他,跟埃萊娜工作,還順當吧。他又一次漲紅了臉,回答說她自己能幹得不錯,不過埃萊娜對同組的人有點太不體諒,因為她老是過了下班時間還要工作,才不管別人急不急著要回家呢。我問他,他是不是也急著要回家去。他說不,工作使他開心。然後,趁我對埃萊娜問這問那的時候,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盤問起我來,似乎不過是順便提起一樣:「說起來您到底是怎麼認識埃萊娜的?」我告訴了他。他還想知道得更多些:「埃萊娜挺棒的吧,啊?」
「老天,該還有什麼地方吧!廁所!地窖!」我說,我們就又一次往過道走去;小夥子拉開通院子的門。院子實在很小,角落裡塞著一隻兔籠;院子那頭有一個長滿亂草的花園,種有幾棵果樹(我居然分了心有時間去注意到這個地方很美:樹木的枝椏之間掛著一片片藍天,分成兩叉的樹根粗糙壯實,樹間還有幾株向日葵);在園子的最邊緣,在一棵蘋果樹的倩影里我發現一間公共廁所。我奔了過去。
我推開進裡屋的門;也是一個辦公室:寫字檯、紙簍、三張座椅、一個柜子和一個掛衣架(跟外面一間屋裡一模一樣:金屬的柱架由三條腿支著,頂端分成三叉;上面什麼衣服也沒掛,它模模糊糊和個人影差不多,顯得孤零零的;光禿禿的金屬柱和滑稽地向上伸出的胳膊讓我越看越著慌);除了桌子上方有個窗戶外,就只有上面一無所有的幾面牆壁,沒有門,可這座小平房就只有這兩間當辦公室的屋子。
由於我提高了嗓門,他也對我大喊大叫起來:
他聳聳肩;我建議來點伏特加,他拒絕了,說他還要開車,法律禁止駕車者喝任何酒精飲料。他加了一句說不管怎麼說,他很高興看著我喝。我那時一點也沒有喝酒的慾望,但由於不想拆開眼前這封信,也就什麼都可以喝了。我請正在旁邊經過的服務員給我送一杯伏特加來。
「那她肯定就在這兒。」我說。我聽見小夥子嘶啞的聲音哽噎地喊,「埃萊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