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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18

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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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當個走後門的子弟。」芙拉絲塔又重複了一遍。「所以他才和庫特奇家混得那麼好嗎?跟這號蠢人混?跟這些資產階級分子混?」我問。「對了,就因為這個!」芙拉絲塔答道。「就因為他姥爺,米洛沒有資格上大學,就因為老爺子是個企業主。可我們的符拉第米爾到處都吃得開,全是你這個老子的緣故。這真讓孩子為難。現在你總算明白了吧?」
她依然背衝著我,攪著麵條,只管繼續陳芝麻爛穀子地往下說。符拉第米爾像他的姥爺,下巴像,眼睛也像。眾王馬隊他根本不感興趣。既然我想知道,好吧,他是去賽車了。為什麼不去呀,摩托車比起披得花花綠綠的馬駒子對他吸引力大多了,為什麼不呢。符拉第米爾是個現代派。
我走出廚房去自己的房間。空中掛著那個粉紅的球燈,還有那盞高腳燈和難看的新式的沙發床。風琴上有我的黑色小提琴盒。我把它拿在手裡。四點鐘在餐館的花園裡有我們的演奏會。可現在才一點鐘。我上哪去呢?
還有一個地方,在村子的那一邊,有一片田野。路。再走十分鐘的路,摩拉維亞河。我去躺在河灘上,枕著提琴盒。這麼呆了很久。一個鐘頭,也許兩個。心裏想的是:路已經走到頭。這麼突然,這麼意想不到。來了,就到頭了。我不知道後面還有什麼。我一向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一直相信這兩個世界是和https://read.99csw.com諧的。這隻是個假相。我已經在其中一個世界里被大家丟在一邊。現實的世界沒我的份,只剩下了另一個,幻想世界。可是要生活,只有幻想世界不夠。即使在那個世界里有人等我,也沒有用。那個開小差的在招呼我,也沒有用。他為我備著馬和紅面紗。啊,這一回,我懂得了,現在我太明白了,為什麼他不許我揭掉面紗,而是由他自己說給我聽。直到這會兒,我才想明白為什麼國王應該矇著臉!不是怕人看見他,而是怕他看見任何東西。
我知情的語氣使她一時很尷尬,但她很快就轉過彎兒來,想以攻為守給自己辯護。這一次對我的攻擊真叫新鮮。說新鮮,是因為對陣的雙方不是面對面的。她背對著我,只顧照看爐子上正在煮開的麵條湯。她的語氣很鎮靜,幾乎到了帶搭不理的程度,似乎是因為我自己頑固不化倒逼得她不得不把老早就人人知道、不以為奇的事情再來啰嗦一通。要是我實在想聽就聽吧。打一開頭符拉第米爾就被指定要當國王,芙拉絲塔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過去小夥子們是用不著另找人組織馬隊的。可如今五花八門的單位,包括區黨委都想插一手。如今誰要想辦點什麼事光自己想干是不行的,必須一切都聽上頭。以前是大夥來定國王人選,這一回,上面給他們點名要符拉第米爾來當,目的https://read.99csw.com是討好他的老子,大夥就不得不接受。而符拉第米爾呢,他覺得自己成了個走後門來的子弟,覺得難為情。走後門的子弟人人都不喜歡。
她還是背對著我,仍在攪麵條,回答道,差一點,連她想把家裡弄得現代一點都不讓。我曾經為了那個現代派的燈具發過多少牢騷!就是那盞新式燈具,我就瞧不上眼!好像別人都不懂什麼是美,居然這樣新式的一盞燈都不行!可大家都在買這樣的燈。
「你的意思是符拉第米爾替我這個老子害臊嗎?」
後來,有人跟我說話。是路德維克。我想又會給我一個打擊,但我不再害怕,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我吃驚。
這一輩子還是頭一回我真的對她動了氣。他們全把我蒙在鼓裡,他倆天天冷眼瞧著我是怎麼盼著馬隊遊行的,我急不可耐,我那麼興奮,他們全看在眼裡;可他們心安理得地矇騙我,心安理得地瞧著我。「你們兩人就非得這麼騙我才行嗎?」
我覺得簡直沒法再站起來走路。休想走動一步。四點鐘,他們會著急。可我沒有力氣站起來,走不到那麼遠。我覺得只有這裏最舒服。這兒離河邊不遠。這兒河水緩緩淌著,幾千年曆來如此。它緩緩地向前流,慢慢地,久久地。而我,就躺在這裏。
他坐在青草里,挨著我,問我是不是很快就要去參加下午的音樂會。「或許你也願意去?」我問。「對。」read.99csw.com他對我說。「你是為這個從布拉格來的嗎?」「不,」他說,「不是為這個。但事情的結果總是和料想的不一樣。」「可不,」我說,「完全不一樣!」「我在野地里轉悠了一個鐘頭。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我也沒想到。」「我想求你一件事。」他說,不肯看著我的眼睛,和芙拉絲塔完全一樣。他不看著我的眼睛。不過,他這樣,我才不在乎,反倒使我很高興。我看得出他是不好意思。這種不好意思使我心裏輕鬆點兒,受傷的心得到些安慰。「我求你一件事,」他說,「你肯不肯讓我待會兒參加你們的演奏?」
廚房裡,她在爐灶上忙乎,背對著我,好像什麼事也沒有。她頭也不回,沒好氣地答道:「符拉第米爾嗎?反正,你剛才不是親眼看見他了嗎!你幹嗎要來盤問我?」
「住嘴吧。」我對她說。可是沒法讓她住嘴,她已經打開話匣子。還是背著身,她的背瘦小,難看,單薄,大概這最讓我無可奈何了。這個後背。沒有長著眼睛的後背。無比愚蠢地自信的後背。我跟這個後背說不到一塊兒去。我決心要讓她住嘴,讓她轉過來對著我。不過她太讓我討厭了,我不想去碰她。我自有辦法。我打開餐櫥,抓住一隻盤子摔在地上。她頓時住了口,但她沒有回過身來。又一隻盤子,又是一隻。她還是背轉著身,就是躲著。從她的後背,我看出了她膽怯。對,她害九九藏書怕,但她硬是頂著不肯投降。她不再攪她的麵條,手裡緊緊捏著木勺子把不動,好像這隻勺能救她似的。我恨她,她恨我。她一動不動,我不眨眼地盯著她,一面仍一隻又一隻,一隻又一隻地往地上摔柜子架上的餐具。我恨她,還有她的這個廚房。這個標準的新式廚房,她的新式傢具、新式盤子、新式杯子。
我走出家門。馬隊的喊聲還在房頂上空回蕩,我們的國王很貧窮,但他德行很高尚。往哪兒去?大街小巷都是屬於馬隊的,家裡是芙拉絲塔的,酒店是醉鬼的。而屬於我的位置,它在哪兒呢?我這個老國王被人拋開,沒人理睬。一個有德行但像乞丐一樣的國王,一個沒有後繼的國王,末代國王。
我不覺得有什麼激動。我冷眼瞧著,又悲哀,又疲倦,地上全是碎片,各式大小鍋滾了一地。我往地上摔的是自己的家,我心愛的家,我的安全港。這個家一直置於我那可憐的使喚丫頭溫柔的權杖之下,這個家裡有我給自己創造的許許多多可愛的小精靈的童話和歌曲。瞧,這是三張椅子,我們總是在中午吃飯時坐。啊,全家這一頓頓安安靜靜的午飯,原來在看著一個養家糊口的爸爸是怎麼被糊弄、欺騙的。我抓住一張又一張的椅子,把椅子腿砸斷,然後把它們放在破鍋、破盤堆上。我掀翻了桌子。芙拉絲塔對著她的廚灶,始終一動不動,不轉過身來。
摩托車、吉他,摩托車、吉他。這https://read.99csw.com世界既蠢又古怪。我問她:「請問,現代派,到底什麼是現代派?」
芙拉絲塔一面翻動著麵條,一面說,跟我什麼事也不好辦,我自顧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我是個空想家。他們倒並不怪我有那些個痴想,只不過符拉第米爾和我不一樣,我的那些小歌小調,對他說來簡直莫明其妙,他不喜歡,他覺得討厭。我得通情達理一點才是。符拉第米爾是現代派的,這是他從芙拉絲塔她爹那兒學的。她爹有發展眼光,附近地區他是第一個買拖拉機的,在戰前就買了,後來人家把他家的東西全沒收了。不管怎麼說,自從他們的地歸了合作社,他家的收入就不如從前了。
我聽見廚房那邊有嗚咽聲。芙拉絲塔在哭。她的抽泣是最揪人心的,心底里我為可憐她而痛苦。她難道不能早十分鐘哭出來嗎?那我就會想起從前的憧憬而軟下心來,她又會重新變成我那可憐的使喚丫頭。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誰要聽你嘮叨你家的地!我要知道他跑哪兒去了,符拉第米爾,一定是去布爾諾參加摩托車拉力賽了。你說實話吧!」
「你騙人,」我對她說,「符拉第米爾今天早上就走了,坐庫特奇孫子的摩托車走的。我來是告訴你我全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麼那個電台的女人來得對你正是時候,我也知道為什麼在給國王穿戴的時候不讓我進去,我知道為什麼他還沒有進到馬隊里就已經守例不開口了。你們倒是會串通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