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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美學與存在 行動

第五部分 美學與存在

行動

史詩藝術建立於行動之上。一個行動可以完全自由表現出來的樣板社會是希臘英雄時代的社會。黑格爾就是這樣說的,他以《伊利亞特》為例:儘管阿伽門農是眾王之王,其他國王和王子都是自由地聚集在他身旁,而且他們跟阿喀琉斯一樣,可以自由地遠離戰爭。民眾也是自願追隨他們的君王的;不存在任何一種可以強迫他們的法律;只有個人的衝動,榮譽感,尊重,在最強者面前感到的卑微,對一位英雄的勇氣九*九*藏*書產生的痴迷,等等,可以決定人們的行為。參与鬥爭的自由和逃避鬥爭的自由向每一個人都保證了他的獨立性。因此,行動保留了個人的特徵,並由此而保留了它的詩性形式。
一百五十年之前,勞倫斯·斯特恩就已經抓住了行動的這一問題化的、悖論性的特點。在《項狄傳》中,只有一些極為細小的行動。在好幾章中,項狄的父親試著用他的左手從右邊口袋中拿出手帕來,同時用他的右https://read.99csw.com手去摘頭上的假髮;在好幾章中,斯婁潑醫生在解他手術包上的結,結太多了,而且系得太緊了,包中放著要將項狄接生到人世間來的外科手術工具。行動的缺席(或者說行動的細小化)是帶著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微笑來進行處理的(這一微笑在喬伊斯與卡夫卡那裡是沒有的,在整個小說的歷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認為在這一微笑中可以看到一種徹底的憂鬱:行動的人總想征服什麼;誰想https://read.99csw.com征服什麼就會為他人帶來痛苦;對行動的放棄是幸福、平和的惟一道路。
跟這個史詩搖籃的古老世界相對立,黑格爾提到了他自己所處時代的社會。它被組織為國家,具有憲法、法令、法制,全能的行政,各大部門、警察,等等;這一社會將它的道德準則強加于個體,個體的行為就這樣不是由他自己的人格來決定,而更多被來自外界的、匿名的意志所決定。而小說正是誕生在了這樣一個世界中。正如以前的史https://read.99csw•com詩,它也是建立在行動之上的。但是,在一部小說中,行動被問題化了,作為多樣的問題而展示出來:假如說行動只是服從的結果,它是否還稱得上行動?又如何區分重複動作的行動跟例行公事?具體來講,「自由」一詞在行動可能性如此之少的官僚主義化現代世界中,又意味著什麼?
詹姆斯·喬伊斯和卡夫卡都觸及了這些問題的極限。喬伊斯巨大的顯微鏡將每一個日常細小的動作無限放大,從而將布魯姆極其平庸的一天時間轉https://read•99csw•com化成了現代偉大的《奧德賽》;被聘為土地測量員的K來到一個村莊,作好奮鬥的準備,以贏得在那裡生活的權利。但他奮鬥的結果是十分可憐的:在經過無數挫折之後,他只成功地向一個軟弱無能的村長表達了他的要求,然後又向一個在那裡打瞌睡的低層公務員表達了同樣要求。就這些。跟喬伊斯的現代《奧德賽》相比,卡夫卡的《城堡》是現代的《伊利亞特》。關於史詩世界的背面的夢幻式《奧德賽》與《伊利亞特》,因為這一世界的正面已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