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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撕裂的帷幕 官僚主義化世界的存在意義

第六部分 撕裂的帷幕

官僚主義化世界的存在意義

接下來,是冒險。以前,這個詞表達了對作為一種自由的生命的頌揚;個體的一個勇敢的決定引發出一系列令人驚嘆的行為,這些行為都是自由而堅定的。但這一冒險的概念並不符合K所經歷的。他來到了村莊,那是因為城堡里兩個辦公室在有了一系列誤會之後,錯誤地向他發出了一封召他來的信,引發他的冒險的,不是他的意志,而是一個行政錯誤,而他的冒險跟堂吉訶德或拉斯蒂涅的冒險從本體上來講不可同日而語。由於官僚機器的無比龐大,錯誤從統計學上來講是不可避免的;電腦的使用使得錯誤更加難以發覺,更加不可補救。在我們的生活中,一切都是計量好的,決定好的,惟一可能的意想不到就是來自行政機器的一個錯誤,其後果還是不可預見的。官僚主義的錯誤成了我們時代惟一的詩性(黑色詩性)。
自由的概念read.99csw.com。沒有一個機構禁止土地測量員K去做他想做的事,但是,有著他所有的自由,他又能真正做些什麼?一個公民,有著他所有的權利,對他身邊最近的環境,對他家下面建的停車場,對他的窗戶對面安放的高音喇叭,又能有什麼改變?他的自由既是無限的,又是無力的。
私生活的概念。沒有任何人有阻礙K跟弗莉達做|愛的意圖,即便她是有絕對權力的克拉姆的情婦;然而,他到處都被城堡的眼睛盯著,他的性|交被很好地觀察、記錄下來;兩位派給他的助手跟他在一起就是為了這個。當K抱怨他們不合時宜時,弗莉達抗議了:「親愛的,你對這些助手有什麼看不慣的?我們對他們沒有任何需要隱藏的。」沒有人會質疑我們私生活的權利,但私生活已不像以前,沒有任何秘密保護它。不管在哪裡,我們的痕迹都會留在電腦中。弗莉達說:「我們對他們沒有任何九*九*藏*書需要隱藏的。」我們甚至已不再要求秘密。私生活不再要求私密性。
以前,當我的父母去度假時,他們在火車出站前十分鐘到火車站買票;他們住在一個鄉村旅店,到最後一天才用現金向老闆結賬。他們還生活在施蒂弗特的世界里。
我的假期則在另一個世界里度過:我提前兩個月在一家旅行社排隊買票;在那裡,一個官僚負責接待我,向法航打電話,那裡另外一些我永遠都不會接觸的官僚分配給我機艙里的一個座位,並在一份乘客名單上在一個號碼下記錄我的名字;我的房間也是提前預訂,我給一名接待員打電話,他在電腦上記錄我的要求,並告知他那小小的行政機構;在我出發的那一天,某個工會的官僚們,在跟法航的官僚們爭吵之後,發起一場罷工。在我多次電話催問之後,在無人道歉的情況下(從來沒有任何人向K道歉;行政超越于禮貌之上),法航補給我錢,於是我買下一張火車票;在我的度假過程中,我到處read.99csw.com用一張銀行卡付錢,我的每一次晚餐都被巴黎的銀行記錄,並因此被別的官僚掌握,比方說,被稅收的官僚掌握,或者在我被懷疑犯了罪時,被警方掌握。為了我短短的假期,一大幫官僚都動了起來,而我本人,我也變成了我自己生活的官僚(填寫問卷,寄出要求退款的信,將資料整理到自己的檔案中)。
我父母的生活與我的生活的區別令人瞠目結舌。官僚主義滲透到了生活的所有纖維中。「K還從未在別處見到過行政與生活如此絲絲入扣地交織在一起,以至於有時候人們會覺得行政和生活各自佔據了對方的位置。」(《城堡》)一下子,生活中所有的概念都改變了意義:
很久以來,里查赫之類的人跟他的公務員生活決裂的反叛已經不再可能。官僚主義已是無處不在,在任何地方也無法逃避它;在任何地方也都已經找不到一個「玫瑰屋」,可以跟「事物的本來面目」緊密接觸。從施蒂弗特的世界,我們已經不可逆轉地過渡到了read.99csw•com卡夫卡的世界。
跟冒險的概念一起的,還有鬥爭的概念。K在提到他跟城堡的爭吵時,經常說這個詞。可他的鬥爭是什麼內容呢?跟一些官僚的幾次徒勞無益的會面,以及長長的等待。沒有身體對身體肉搏式的鬥爭;我們的敵人沒有身體:保險,社會保險,商會,法庭,稅務,警察,省府,市府。我們在鬥爭時,幾小時幾小時地呆在辦公室里,呆在候見廳內,花在檔案上。在鬥爭的最後,等待我們的又是什麼?勝利嗎?有時會的。但勝利又意味著什麼呢?據馬克斯·布洛德的說法,卡夫卡為《城堡》想象了這樣一個結局:在經歷了所有的折騰之後,K死於精疲力竭;當他垂死躺在床上時(我引用布洛德的話):「從城堡寄來了決定,宣告他其實並沒有在村莊里的居住權,但為了一些額外情況著想,可以允許他在村莊里生活和工作。」
時間的概念。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對立時,是兩種相同的時間在對立,即兩個會死亡的生命的有限的時間。而今天,我們不再是人與人之間相對立,而是與行政相對立,而行政的存在沒有青年時期,沒有老年時期,沒有疲勞,沒有死亡,是在人類時間之外進行的。人與行政經歷的是兩種不同的時間。我在一張報紙上讀到一位法國小企業家的平凡故事。他破產了,因為他的債務人沒有還清債務。他覺得自己是無辜的,想到法律部門去捍衛自己的權益,但很快他就放棄了:他的情況不可能在四年之內解決;訴訟程序很長,而他的生命苦短,這讓我想起了卡夫卡《審判》中的商人布洛克:他的訴訟程序已經拖了五年半而沒有任何判決;在此期間,他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生意,因為「當人想為自己的訴訟做些什麼時,就什麼事也顧不過來了」(《審判》)。壓扁了土地測量者K的,不是殘酷,而是城堡內非人性的時間:人要求出庭,城堡卻一直拖;訴訟持續著,生命結束了。九_九_藏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