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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撕裂的帷幕 隱藏在帷幕後的年齡

第六部分 撕裂的帷幕

隱藏在帷幕後的年齡

西奧朗出生於羅馬尼亞,一九三七年,在他二十六歲時,定居巴黎。十年之後,他出版了用法語寫作的第一部書,並成為他那個時代偉大的法國作家之一。在九十年代,以前對剛剛興起的納粹主義曾經那麼寬容的歐洲,帶著一種勇敢的鬥志,開始沖向納粹主義的陰影。與過去進行大清算的時候到了,於是,年輕的西奧朗在他生活在羅馬尼亞時所持的法西斯觀點突然浮出水面,成為時事。一九九五年,八十四歲高齡的他去世了。我打開巴黎一份重要的報紙,整整兩頁,一系列的悼念文章。關於他的作品隻字未提;他在羅馬尼亞的青年時代則讓那些為他致悼詞的人們噁心、著迷、憤怒,或為他們帶來靈感。他們將一件羅馬尼亞的民族服裝穿在了這位read.99csw•com偉大的法國作家的屍體上,並逼著他在棺材里將手臂舉起,做出法西斯敬禮的姿勢。
不久之後,我讀到了西奧朗在一九四九年寫的文章,他當時三十八歲:「……我甚至不能想象我的過去;當我現在想起我的過去,我覺得是想起了另一個人的日子。而我否定的,就是這另一個人,『我自己』的全部都在別處,離他曾經是十萬八千里。」後面他又寫道:「當我想到(……)我當時所有的胡說八道(……),我感到是在俯身看著一位陌生人的固執之見,而且,當我得知這一陌生人就是我時,我感到驚訝萬分。」
我眼前閃過一部部我能記得的小說,試圖去明確小說中人物的年齡。很有https://read.99csw.com意思,他們都比我記憶中的年輕。這是因為他們對他們的作者來講,更代表著一種人類普遍的處境,而非一個年齡段的特殊處境。法布利斯·台爾·唐戈在他的冒險之後,在他明白了他再也不願生活在周邊的世界之後,去了修道院。我一直都非常喜歡這個結局。只是法布利斯還很年輕。像他那樣年齡的一個男人,哪怕他多麼痛苦、絕望,又能忍受在修道院里生活多久?司湯達迴避了這個問題,讓法布利斯只在修道院里生活一年之後就死掉了。梅什金二十六歲,羅戈任二十七歲,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二十五歲,阿格拉婭只有二十歲,正是她,最年輕的一位,到最後以她那些瘋狂的行為,毀掉了所有人的生活。然而九-九-藏-書,這些人物的不成熟本身並沒有被小說家審視。陀思妥耶夫斯基向我們講述的,是人的悲慘故事,而非年輕人的悲慘故事。
驚訝萬分的西奧朗看著他過去的歲月,憤怒了(我繼續引用他寫於一九四九年的同一篇文章):「災禍是青年人所長。是青年人在鼓吹不寬容的教理,並將它們付諸行動;是他們需要鮮血、吶喊、騷動和野蠻。在我年輕的時代,整個歐洲都相信青年人,整個歐洲都將青年人推向政治,推向國家大事。」
在這篇文章中讓我感興趣的,是這位在當時的他和以前的他之間沒有找到任何聯繫的人的驚訝,他在他的身份之謎面前感到驚詫。可您會說,這種驚訝是真誠的嗎?當然是的!所有人都經歷過這九_九_藏_書種驚訝在平常時候的體現:您以前怎麼會對這一哲學(宗教、藝術、政治)潮流那麼重視?或者(更普通些),您怎麼可能曾經愛上過一個如此幼稚的女人(如此愚蠢的男人)?然而,雖然對大多數人來講,青年時代過得很快,它的那些過失也煙消雲散,了無蹤跡,西奧朗的青年時代則凝固了下來;人們無法帶著同樣的諒解的微笑來嘲笑一個可笑的情人和法西斯主義。
在我身邊,我見到多少個法布利斯·台爾·唐戈、阿格拉婭、納斯塔西婭、梅什金!他們都處於未知之旅的開端;毫無疑問,他們在迷失;但這是一種特殊的迷失:他們在迷失卻不知自己是迷失者;因為他們經驗之缺乏是雙重的:他們既不了解世界,又不了解自身;只有當他們隔著成年的距離回頭來九*九*藏*書看時,他們的迷失才會作為迷失而呈現出來;而且惟有隔著這一距離,他們才能理解迷失概念。現在,由於根本不知道未來的目光有一天將會投射到他們過去的青春韶光上,他們帶著比一個曾體驗過人類信念的脆弱的成年男人咄咄逼人得多的侵犯性來捍衛自己的信念。
西奧朗對青年時代的憤怒揭示了一個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在從誕生到死亡劃出的線上樹立起的每個不同的觀察站看去,世界都是不同的,而且在那裡駐足的人的態度是會變的;假如不首先了解一個人的年齡,就無法理解他。事實上,這是多麼的明顯,啊,多麼的明顯!但是,惟有那些意識形態的偽明顯道理才會被人一下子看清。一種存在的明顯道理,它越是明顯,就越不會被人看到。生命的年齡段被隱藏在了帷幕之後。